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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十九章 痴男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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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痴男情女

「……」這對林文孫倒是個新聞,他半天想不出個道理來,最後才問,「張叔倫原先是幹什麼的,怎麼組織了一個『宣傳隊』呢?」
事實上「思想左傾」這一罪嫌,連叔倫自己也坦白承認。至於「暗通赤匪」,雖嫌過分,也不是捕風捉影,因為叔倫中學大學之間的知交好友,很多都曾加入過「赤匪」的地下組織,有幾個且被查明捕獲,被官方槍決,叔倫也曾受牽累。縱是在他和阿桂戀愛期間,叔倫也曾「窩藏」過「赤匪」;阿桂也曾替一些「赤匪」洗過衣褲——雖然這都不過是舊日同窗便道相訪,老同學迎客留賓而已,但是嚴格說起來,「窩藏」也是事實。
叔倫認為自己月入太多,除留三五元零用之外,全部捐入隊中公用,他並勸請所有學員,如法炮製,大家吃「大鍋飯」,以便招收更多失學青年,參加抗戰行列。這便是「政宣」原始的形態,後來人數增多,擴大編製,上級乃派軍校畢業的蒯仲平(譜名全福,自名福國)上校專任大隊長,另自廬山「特訓班」調來一批中下級幹部,分任中小隊長,就變成現在的形式了。全隊中以張叔倫指導員知識水平最高,博學多才、人緣又好,所以變成全隊的靈魂了。這篇「政宣簡史」,小瑩說都是上海退下的「老同志」們告訴她的。
「你這小壞蛋,偷聽人家私話,要捉將官里去!」說著文孫把瑩瑩抱起來,二人傻笑了一大陣。
「她那時把你的童子軍照片給我們看,」小瑩說,「樣子好乖啊。」
「這種話怎麼能說出口呢?」小瑩笑著說,「你們男孩子,臉皮真厚!」
阿桂之死引起社會上廣泛的同情。大家異口同聲說她是被張、杜兩家大戶逼死的。按照中國傳統的「大清律例」,逼良致死,是要抄家的。《六法全書》改了些條文,但社會習俗,還是大清皇朝的舊例。
「瑩呀,」文孫又開句玩笑說,「你這樣愛我,你知道我是不會變心的——那以後就要叫你當奴隸啊。」
「Husband是男朋友變出來的嘛。」文孫又開句玩笑。

張老師冤情大白

七姐並不討厭這位表弟,相反的她內心中,還有許多不願說的好感呢。最後她不忍完全推掉文孫的糾纏,還是向馬佔山捐了七角錢,並說「下場勞萊、哈台沒啥可看的」,她也不喜歡看秀蘭·鄧波兒,不看也罷,所以向「阿三」捐了七角錢。阿三又以大義相責,她也就慷慨升級,捐了一元法幣。
更有一群青年尼姑,已在「化緣」,要建個「桂姑庵」來供養她。街坊並有士紳建議向「林主席」呈報,申請「立祠旌表」、「建節孝坊」。女學生們和小報記者,則建議樹立「紀念碑」、「孝女墓」。
「爹……爹……」阿桂也放聲大哭起來,說,「爹……老天是明白的……閻王爺……是明白的……」
當文孫正睡得香甜無比之時,那號兵卻吹個不停——這時校內一片漆黑,只有盥漱室內,燈火通明,但是卻人影稀疏。文孫既伸膀子也伸腰,可是就是起不來,他正在自我掙扎之時,卻見平時最懶起床的卜斗煥,自床上毫無保留地爬起來了。
「我一生所見,個性最純良、心腸最軟的,莫過於我四姑,」文孫說,「我四姑就逃婚,逃到底。」
「女人kiss女人?」文孫覺得不大可信。
等到父親死後,寡母要把她當「搖錢樹」,想把她嫁給高官、富商做「二房」、「三房」時,瑩瑩總是私下看著她這個未見過的「童子軍」流淚——這小童子軍不是生人,他經常午夜前後來和她一起玩耍,可是一睜眼,他又消失了,使她擁被慟哭。
「她常在你們面前提到我?」
阿桂不識字,是個貧苦漁民的女兒,叔倫迷戀了阿桂,有意要和夏娃解約。但是他們張、杜兩家都是當地頭面人物,一旦發生婚變,滬杭寧波各地小報,捕風捉影,加油加醋,由花邊新聞,逐漸升級為「頭條」。張、杜兩家著了慌,雙方家長乃協議合出一千元給阿桂的爹,勸他帶女兒搬去外島居住。阿桂的爹本就認為叔倫在玩弄他女兒,街坊鄰里也多半如此說——當然也有少數同情他二人,認為既然兩造都是單身,男情女愛,有何稀罕?——所以阿桂的爹也就接受了兩個官人家的厚禮,答應率領女兒,避居外島。孰知阿桂倔強,執意不從,並懇求爸爸把千元退還。不管她爹用硬用軟,她都以死相脅;而她爹因老妻亡故,只此一女相依為命,心頭肉,掌上珠,也不知如何是好。老爹在不得已時,竟數度向女兒下跪,求求她回心轉意,也無濟於事。
「他要把鄉下的老婆丟掉,到上海去討個電影明星——革命一番。」文孫所見所聞太多了,張叔倫似乎又是一個崇洋厭土的典型。

「政宣大隊」是怎樣成立的

最使夏娃不能忍受的則是北伐前夕,她發現男友「思想左傾」,竟在上海一帶搞起「工人運動」來。夏娃的父親也曾為此事而嘆息搖頭;夏娃自己也哭諫多次,終無效果。最後促使他二人感情破裂的,則是叔倫在教中學(而夏娃還在大三)時,竟然愛上了一位替他洗衣服的村姑阿桂。
叔倫原只是「痛不欲生」而已,生理上並無重病,經院方和教官,以及「難友」們誠懇的照顧與養息,他住院年許,未寫過「悔過書」,未打過「指模」,未經過「擔保人」簽名蓋章,便無條件地出院了。
「誰管呢?」文孫又問一句。
「你自己說的嘛!」文孫說。
「相信,完全相信,親愛的文哥,」說著瑩瑩又頑皮地嬉笑起來,說,「我聽到你躺在草窩裡——胡言亂語……」瑩瑩說著破涕為笑,唧唧不九_九_藏_書止。
張氏回鄉抵杭州車站時,忽聽到鑼鼓喧天、軍樂悠揚,一大群中青年男女,擁入車廂,把他簇擁而下;車外更銀光閃閃,那是各報記者來採訪消息。
「打我讀初一的時候——五六年前吧。」
叔倫得報在床上哭了幾天幾夜,哭得瘦骨嶙峋,使「感化院」的少將院長著了慌——第一,「張聖人」已經是各報「頭條」,聲名赫赫,該院長與有榮焉。一旦病危不起,則院長爺,吃不了得兜著走。第二,在「黨義」上頗有火候的「院長」,也知道叔倫一病將死,剛好證明他是個極端的「唯心主義者」,至少與「唯物主義」是對立的,殊無「感化」必要——因此他對叔倫病情,一面延名醫搶救,一面則呈請上級,「無條件開釋」。
「老卜今天怎起個神早?」文孫問。
「男人臉皮是厚些,」文孫說,「你不講人家也逼著你講。」
「你說張叔倫可以指揮這些中隊長嗎?」
在瑩瑩剛入初一,情竇方開時,她對林老師案頭經常放著的一張童子軍照片,愛不忍釋,覺得這小童子軍「好乖」。這個小童子軍,也就是林老師十來個侄男侄女中,她最寵愛的「三侄」林文孫。
「文哥,」小瑩把頭埋在文孫的胸膛內,誠懇地說,「我一生只要一個男人——男朋友就是丈夫;丈夫就是男朋友。文哥,我一生只會愛你一個人。你如變心,我就會和『阿桂』一樣的。」
「第三次,我認為我絕對不會再活了,」瑩瑩傷心地說,「所以我把你的照片燒掉、吞了……哦……哦……」瑩瑩放聲地哭出來。
「他媽的棒子為什麼不告訴我?」他還是提昨夜之驚險事件。
「什麼『男朋友』?」小瑩自動躺入文孫的懷內,激動地說,「你將來就是我的『先生』、『丈夫』、『husband』。」
文孫還是勸七姐和她的一些同學,從「好萊塢的夾縫中」擠點錢出來救國。文孫知道七姐的同學、朋友是些什麼人;也知道她所說的那些戴黑眼鏡,穿白皮鞋、蹩腳西服,卻滿口洋涇浜的「烏龜小開」、「小癟三」和「豬玀白相人」,捐三五毛小洋還是可以的。
「照片我毀了哎。」瑩瑩的笑容漸失,似乎又傷感起來。
「我們可比你們認真啊!」小瑩說,「我們隊里規定,九至三時自習。我們戲劇組讀劇本之外,還得加看政治教育課本,還得做筆記、寫報告。有機會還要向群眾宣傳,也要寫報告。忙著呢!」
「你要賣人賣身儘管出去賣好了,在這兒鬧什麼?」另一個獄警也面目森嚴地幫著把阿桂揪起,推出牢門外去。只聽那鐵門內老人,仍在哭打鐵欄,問這兩個「王八蛋」,什麼時候看到她女兒「賣人賣身」!
「你這樣說,那麼張叔倫便是你們全隊的靈魂了!」
「文哥,」瑩瑩說得淚流滿面地鑽入文孫懷中,又哭又笑地說,「想不到幼年時的夢想,真成為事實,你不會笑我吧?」
「自殺!你為什麼要自殺呢?」文孫驚訝地托著她的腮,失色地問她。
「這是他們黨政軍學商,聯席會議通過的嘛。」小瑩說,「你們也是九至三時自習?」
「文哥,」小瑩說著便鑽入文孫懷中極為激動地說,「只要你不變心,不但我可做你的奴隸,你要我死,我可以馬上為你死。」說著她真的流下誠摯的眼淚。
「自習?」文孫說,「說說罷了,誰真去做解析幾何?」
「爹……爹……」阿桂號啕大哭起來,叫著,「爹……你為什麼要自殺呢?……自殺呢?」
「為什麼呢?」文孫大惑,不得其意。
「也要去做『阿桂姑』。」文孫笑著接下去。
「哎,瑩啊,」文孫又若有所悟地說,「我那小童子軍照片,實是我二人定情之物,應該放大保留。」
「我也是聽老同志們說的,」小瑩說,「據說故事都是真的。」
在牢里爹追問她張老師的近況,阿桂只能以聽來的謠言相告。爹聽說后,便隔著鐵欄杆,流著淚罵那沒良心、無廉恥的「讀書人」,騙他女兒失身失節,自己一逃了之,恨得牙痒痒的。
「食色性也,孟子說的,」文孫說,「男女平等,不一定不結婚呀。不結婚陰陽不調,做老處|女,將來會有怪脾氣啊。」
「真有此事?」文孫說,「你講講看嘛。」
「那麼早?」

「洞」中的故事

「你這樣愛他,他如不變心,他也不會要你訂不平等條約的。」文孫說。
這場不平凡的戀愛,是如何發生的呢?為何又使她燒到如此狂熱?那也就說來話長了。
「張指導員不指揮呢,」小瑩說,「他召集大家開會講道理,他講的最有道理,所以大家都信服他——蒯大隊長也信任他。」
瑩瑩哭哭又止,止后又哭,哭得極其傷心。文孫知道情況特殊,他摟住瑩瑩讓她盡情哭了數十分鐘;最後情緒總算安定了,文孫才又試探內情。
「爹……爹……」阿桂用雙手抱住爹粗糙的手臂,把一條條熱淚,擦在爹的手臂上,嗚咽地說,「爹……爹……我原是你的好孩子,乖女兒……爹……爹……女兒沒有變……爹……相信我……相信我……」
「他們都是什麼廬山特訓班出來的,」小瑩說,「教育水平沒有張指導員那麼高。」

「痴情」竟是真的!

「講講故事看嘛,」文孫說,「你當故事講,我當故事聽……」
老人在鐵欄內,一直盼著女兒的出現。最後阿桂果然又出現了,可是發現她的人卻是兩個在海濱釣魚的孩子。他們發現阿桂橫躺在退潮后的海灘上,浮腫得像一條鯨魚,把兩個善良的孩子嚇得大哭大叫。

漁民女兒的愛情

「後來兩位小九九藏書妹為爭著和周大姐同床,二人賭氣不講話呢!」小瑩說,「奇怪不奇怪?」
「文梅偷看了半個小時呢!」小瑩說,「後來周大姐也要找我陪她睡覺,文梅私下勸我,千萬別上當。」
「我完全相信你的話。」文孫也被感動得眼淚汪汪的。他摟著小瑩,吻了又吻,方才說:「我只是不大理解。」
「不開玩笑!不開玩笑!」文孫笑成一團。
「瑩妹,」文孫摟著她,替她擦去眼淚,又熱情地吻了她,誠摯地說,「我們交往不過一兩個禮拜呢。想不到你一見鍾情,竟深沉到如此程度——瑩妹,你知道,當然我愛你絕不在你愛我之下——祖宗八代、皇天后土——海枯石爛,我也不會變心的。只是我沒有你那樣『痴』、那樣『迂』就是了。——你是個小痴子、小迂子……」說著文孫扭扭她的小鼻子,和嫩得像蜜桃般的腮。
「文哥,」小瑩翹著嘴說,「不許開玩笑!」
「你能不能省一場費雯麗,捐七毛錢給東北義勇軍呢?」文孫懇求她。
事態發展至此,杜家大戶乃認為阿桂的爹,貪戀張家的財富,故意不從,乃利用紅包把老人捉將官里去,並誣告他在「海上有搶劫前科」。在牢內腳鐐手銬之下,老人每天還得靠這位獨生女去送三餐牢飯。每當送飯時,老人都捧著飯碗下跪,求求他女兒不要迷戀張老師,好救爸爸一命,可是這個死鬼丫頭,卻和爸爸講明,她不相信張老師會變心。
「……」文孫知道這背後一定有更傷心的故事,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有抱著她,在淚水中,不斷地吻著她。
叔倫到上海之後,租了個亭子間,經一些「左聯」里的朋友介紹,也拜會過愛情順利的魯迅大師,備蒙青睞。叔倫本對文學藝術有興趣,這時也想做個亭子間文人,從事著述。不幸他受社會科學影響太重,寫起創作來,有點格格不入。因此寄出的稿子十篇難得賣掉三兩篇。最後乃經友人介紹到一所私立戲劇學校,兼一點戲劇理論方面的課程,因為叔倫在中學時代,曾在中學劇團內當過「導演」,加以英文底子好,販賣點舶來品,遊刃有餘也。
好多誠心的婦女竟然買了些香燭金箔,到海濱去祭拜「阿桂姑」。少女們有疑難問題和心中事,要請「碟仙」問計,「阿桂姑」也時時降壇,並不厭其煩,有求必應。
「你們男孩子就著重漂亮、吃豆腐、kiss。」小瑩說,「我們女孩子不這麼想哎。」
「女孩子要終身有托,感情有著落。」小瑩說。
文孫把老卜昨夜的驚險故事說給小瑩聽,說得瑩瑩笑不可仰。
阿桂是個不識字而六親無靠的漁民之家的貧窮少女,但是現在她卻是街頭巷尾的新聞人物,所到之處生熟人家的冷言熱語,使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曹文梅是不是想和周大姐一樣,獨立自由呢?」文孫問。
張老師原是他教的中學里最受歡迎的老師,如今冤情大白,原校師生群起要張老師返校復職,但是叔倫既經此滄桑,已心灰意冷,不想再返回本校。他謝絕一切歡宴,便匆匆束裝到上海另覓枝棲去了。
林文孫在「洞房」內聽了女友講的故事,他對那「政宣簡史」,倒不太有興趣,但是對「阿桂之死」,則覺得那故事太感動人了。
「我把它燒成灰,加水,咽下肚子里去了。」瑩瑩說得似乎又悲從中來。
「文,正是這話嘛。」小瑩肯定地說。
「瑩啊,」文孫也誠懇地說,「我真相信宿命論,姻緣前訂——我以前根本不知道有你存在。我認識的女同學也不少,表姐表妹也有好兩打,我從未想到和她們談戀愛。但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感覺便不一樣——一下就愛上你,你相信嗎?」
「太複雜了,太離奇了,」瑩瑩紅腫的眼睛已欲哭無淚,嘆息地說,「我把情況都告訴了鄒副大隊長和張指導員,他們要我寫個詳細報告,我一共寫了十多萬字,把一切經過都寫在自傳里。這是我隊里的機密文件,但是文哥,我會給你看的——我把我自己交給你了,自傳更應該交給你……」
這一小報告雖是明顯的「挾嫌誣告」,但倒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無中生有——像他們張、杜兩家誣告阿桂的爹是「海盜」一樣。
「儂曉不那,」七姐說,「看一場費雯麗,要七毛大洋。」
這位「乾爹」中學畢業后,進入杭州藝專;藝專畢業了又受聘回母校任藝術教員。這時瑩瑩也已亭亭玉立,進了「省女初」,便做了「乾爹」的學生,「乾爹」既然另眼相看,瑩瑩也進出「乾爹」卧室,親如家人了。
「聽他們上海退下來的老同志們說,張指導員的背景也很羅曼蒂克呢!——他曾鬧過愛情革命,還坐過大牢……」小瑩似乎有說不盡的故事。
當地官府據報,經查屬實,張叔倫乃被監視起來,親朋也斷絕往還。所幸他最大的罪名只是「窩藏」,找不到其他把柄,所以從寬發落,被送入衢州「感化院」,接受「感化」。當時青年如一經「感化」,則六親不認,完全孤立,親友也視為蛇蝎了。
阿斗吃過早餐,便自動到「教官室」去報到,被三位教官爺「三堂會審」了一番。崔教官說出他昨夜「語無倫次」、「言不及義」、「言談穢褻」等罪名,說得連那已有三個子女的崔某,聽了都受不了。但是卜斗煥最大的罪名,還是「在熄燈之後,高談闊論,影響同學休息」,本應「記大過」、「留校察看」,姑念初犯,只「警告」一次,如再犯定予重罰。
「同志們對他信服得不得了,」小瑩誠懇地說,「張指導員說的最有道理,人也是最正直的正人君子、好人——我們都絕對信服他。」
「你們隊里那些中隊長是些什麼人九九藏書?」
總之阿桂以「一死以明清白」的目的是完全達到了,在那個被時髦少年詛咒的萬惡的「半封建」的社會裡,含冤莫雪,至少還有「死的自由」。「人命關天」,那些逼良致死的惡勢力,至少上畏天命、下畏閻羅、中畏人言、四畏國法——比起後來的草菅人命、苛政似虎的黨棍官僚來,似乎還稍勝一籌——這當然都是考史衡文的人,無關宏旨的閑話。
「文梅和我一樣,」小瑩說,「我只要愛我所愛之人。只要他不負心,我什麼要求都沒有,他要叫我做奴隸,我都做。」
「爹!」阿桂眼淚直流,說,「都是女兒牽連你……」
在無可抗拒壓力之下,叔倫不得已只好辭去教職,閉門謝絕親友——至於「放棄阿桂」,在他心目中,簡直沒有考慮餘地。父母、兄弟、姐妹、知交好友逼緊了,他有時也失去理智,憤怒地回答說:「你們要我放棄那樣有靈性的女孩子,去服侍那個不中不西、沒有靈魂的『衣架子』?」總之絕無通融的餘地。
當這些帶侮辱性的言詞,傳到她未婚妻耳朵里去的時候,她也氣得要上弔尋死,覺得無面目見人。她家中不得已,最後只好把夏娃送往巴黎留學,以躲過這場孽債。在上海上船之前,她也慟不欲生,痛恨舊式婚姻,把她的終身幸福和名譽,斷送于那個「沒良心」、「沒見識的小市民、流氓、地痞、赤匪」之手。
這小兩口自幼訂婚之後,及長乃分別在上海、杭州兩地讀書,中學時代曾有情書往還,叔倫也偶爾到上海去看過她。據說二人由於個性不同,生活方式各異,兩人情感並不易深入。杜小姐取個洋名字叫夏娃,衣著考究,言談流利,是座教會學校內「皇后型」的姑娘,能歌善舞,對華爾茲、爵士樂,甚為迷戀。而叔倫則是位經常穿藍竹布衫的「紳士型」人物。他雖然也是家財萬貫的闊少,但是每次去上海探美,總使未婚妻因他衣著不入時而感到尷尬。兩人為此而時有齟齬。夏娃為此曾哭了好多次,而叔倫卻屢戒不竣。
阿桂久未見張老師出現,知道他是出事了。斯時社會上謠言蜂起,有的說張叔倫被槍斃了;有的則說「只是被關起來」;也有人說他身敗名裂,無面目見人,跟另外一個「土娼」私奔了;也有人說他以前的未婚妻,盡釋前嫌,把他接到巴黎結婚去了——謠諑滿天,莫衷一是!
「縣官」下鄉驗屍,法醫提出的報告,各地小報也繪影繪聲地傳播。這個痴情被逼至死的可憐的漁民之女,不是個「土娼」——她還是個黃花處|女之身!

一張照片的潛力

「想不到那個小童子軍,變成今日的男朋友了。」文孫笑著。
阿桂在人世間消逝了。
「最荒唐的,」文孫說,「我有一次請七姐捐錢援助馬佔山的義勇軍,七姐居然不知道馬佔山是誰。」文孫為此曾和七姐爭辯起來,認為一個中國知識分子,怎麼不知道馬佔山——這位偉大的抗日民族英雄?
阿桂走了。她在圍觀的人群恥笑中、責罵中和同情聲中,走了走了。自此以後,街坊人士再也看不到這位「新聞人物」了。牢里的爹餓得半死,也未見她來送飯,獄卒們不得已只好給「老海盜」一點殘羹剩餚,以維持他的不死的老命。
「文孫,」小瑩好奇地問道,「你如那時經父母之命和七姐指腹為婚,你長大了會不會和七表姐結婚呢?」
文孫也著實為她真情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他從小說書里,從舞台之上,曾聽到看到不少「痴情少女」的「故事」。他本以為那只是一些文人編出來的故事而已,有誰知道這竟是真實的事,而自己卻變成一位少女「痴情」的對象——這是真的事實?假的戲劇?文孫摟著可愛的瑩瑩和她那顆火熱的心,真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她盡找一些『小妹』嗎?」文孫問。
「文,不許開玩笑啊!」小瑩抬起頭,把臉湊上來,意思要文孫吻她——同時眼淚又要下來了。
「也可以這麼說,」小瑩說,「這個隊原本是他在上海組織起來的嘛。」
按成績老卜只能插班進高二的,但因戰爭關係,入學檢查馬虎,他就說原校證件在空襲中遺失,因此跳了一級。他既已是個有家有室之人,家中長輩也希望他早日畢業。可是他插入高三之後,英文和數學都難以跟班前進,加以又日夜想念老婆,心不在焉,所以成績甚差,等到戰局再次緊張,老卜終因「家室之累」而輟學還鄉了。
七姐退迴文孫給她的「捐款簿」,說她學校內不會有人捐,她自己也一毛不拔。理由是家中給她的「雜費」,根本連看電影錢都不夠。
「蒯大隊長叫你們做的?」文孫問。
阿桂只好隔著鐵欄杆向爹跪下哭訴,說自己既未「失節」,更未「失身」。她說:「張老師不是那樣的人!」她把頭撞著鐵欄,為張老師剖白,但是爹只是疑信參半。
林文孫這位大地主的兒子,於一九三八年初春,在跑警報時偶然認識了當時擔任「軍委會政治宣傳大隊」里一位十八歲的青年話劇演員葉維瑩,二人一見鍾情,相識不過兩三個禮拜,私下便討論婚嫁了。尤其是維瑩,她坦白承認她私戀、單戀這位男青年已有五六年之久了,一旦單戀變成雙戀,她內心中久藏的愛火,便一發不可收拾——這股愛火足以把她的靈魂和軀殼,燒成齏粉——雖然她的男友知道她的存在,還不足一千個小時。
「這些都是張指導員規定的——張是金陵大學畢業的嘛。」
「你沒有變……沒有變……好女兒……」老人氣喘地說,「我進來時,他們把我的褲帶拿去了……他們把我的褲帶給拿去了……哼……你也沒有……沒有……什麼https://read.99csw.com爹了……」
「不許你開玩笑,我說的是真心話,不許你開玩笑……」小瑩說著便在文孫胸上又捶又打起來。
「當然不會說,絕對不會說!」文孫提出絕對的安全保密的諾言。「瑩啊!」文孫忽然想起問道,「你們是不是九至三時午休?」
「正正相反呢!」小瑩說,「老同志們說,他丟掉一個上海洋學生,卻愛上一個不識字的漁家女——鬧得好大的風波,鬧出人命來,上海、寧波等地的小報,都登作『頭條新聞』呢。」
「那是先有個隊,後來才由『政治部』加委的。」小瑩說。
文孫說他如是張叔倫,他也會和阿桂結婚,而丟掉那個「衣架子」。文孫並不自覺地放小聲音,似乎偷偷地向小瑩說,他那位上海「聖瑪利亞」畢業的張家「七表姐」就是個「衣架子」。文孫最吃不消她的,就是半夜裡她也要戴一副黑色或藍色的太陽眼鏡。
「文哥,」小瑩說,「我現在一切都屬於你了,一切都屬於你了;我不怕你笑我痴情,不怕你笑話我……」說著她的眼淚又要滴下來了,乃把臉擦向文孫的呢制服,讓制服把她的眼淚吸去。
張叔倫是寧波人。國民革命軍「北伐」之前他已由南京金陵大學農經系畢業,嗣後回到故鄉一所中學當英文教員。他在幼年時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了婚。未婚妻是當時浙東有名的富商巨紳杜某的女兒——這位鉅賈據說後來也是「蔣總司令」的朋友。
且說這個新的作息時間表,對林三少的初戀愛情來說,真是最理想的了——他需要閑暇,卻不怕空襲。他有個危險性只有十萬分之一的防空洞,在洞內一同「防空」的只有美麗的女友一人,天下還有比這個更理想的「情人窟」嗎?因此在九點鐘的「國文」課下班之後,他頭也不回地,一溜煙便跑到張家花園去了。一進門便看到小瑩坐在柳樹邊凳子上看劇本,她身邊的小竹籃中的蘿蔔青菜,已準備停當。
「你們都聽張叔倫的話嗎?」
「奇怪哎!」小瑩不自覺地把聲音低下去,嘰咕地說,「周大姐常時找我們隊里幾位『小妹』陪她睡覺。一天深夜文梅假裝打呼,卻偷看到她二人擁抱著在kiss,文梅的床緊挨著周大姐的床嘛。」
「你真相信嗎?」
「你這小蹄子,」文孫一把把她拖過來,抱在懷內說,「你認為我會同卜斗煥一樣,然後去同張七姐變蛤蟆叫,呱呀呱呀的。」
「不要自由平等?」文孫說,「那麼『總理遺囑』也不念了?」
老卜垂頭喪氣而出。自此以後,如有人再要他報告「新婚之夜」,他就要罵人狗娘養的了。
「啊,還用說呢!」小瑩說,「她最疼你,說你有新舊之長。」
「是有人喜歡自由獨立的,」小瑩說,「我們隊里的周大姐,她離過婚,以後也不預備結婚。她說,她要絕對的男女平等、自由獨立。」
小瑩也笑不可仰地說:「不是要你去做蛤蟆,我只覺得你是個最純良的人,心腸軟,你不會反抗到底的——尤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穿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沒什麼不好哎。」
小瑩聽這故事很敏感,因為文孫曾向她提過無數次「七姐她們」;她也知道她所心愛的「三槍牌女用腳踏車」原也是屬於「七姐她們」的。七姐是家鄉出生、蘇州長大、上海入學,能講各地方言和滿口英語,是一位十分時髦的富家小姐,大家閨秀。比起「七姐她們」來,小瑩時時在心理上有自卑感,自覺是「小家碧玉」。前次在春江賬單上看到秀麗簽名Dora一字,小瑩心中就怦怦作跳,後來知道Dora原是「七嬸」,她心中才和平下來。
張、杜二家在面目無光之後,也偷偷地拿出巨款,托第三者出面為「節女」厚葬,並託人送紅包把「老海盜」也偷偷銷案,由他外甥女攜巨資,接舅舅去定海養息。好歹「老海盜」是個文盲,三個月的腳鐐手銬生活,已把他折磨得半死,如今已神情恍惚,不知世情,外甥女乃謊報說阿桂與張老師私奔,已不知去向了——老人既然生活無虞,至於女兒和張氏私奔,也就安之若素了。
原來林文孫的一位姑媽林世勉,幼年逃婚,進了「省立女子中學」。在她當學生時認識了一對在「省府」做事的同鄉葉振東夫婦。他們變成了好朋友。後來葉氏夫婦生了個女兒,便是小瑩,世勉非常喜歡這女孩,女孩的父母因而叫女孩認她做「乾爹」。
「這不太封建了嗎?」文孫說,「男女平等,自由戀愛嘛。」
在那個三十年代啊,做個倒霉的中學生,一天最難熬的就是早晨——清晨六時好夢方酣,要被迫起床,真是人間慘事。如今作息時間提早兩小時,四點鐘就「吹豬起床」,更是慘不忍言,肝腸寸斷。
「我想長大了我會毀約逃婚的。」文孫說。
「你不許說啊!」說著小瑩乃扭一扭文孫的嘴唇。
叔倫不善述文,卻是課堂里的好老師,一上課堂,就變成男女學生崇拜的對象;很快就由兼任變成專任,桃李滿門,聲名赫赫。就在這個時候,「八·一三」滬戰爆發了,全校師生熱血沸騰,乃組織話劇隊上前線勞軍。他所導演和自兼主角的「街頭戲」《放下你的鞭子》,竟轟動一時。這時在南京由陳誠、周恩來分任正副部長的「軍事委員會政治部」正在籌備組織「政治宣傳大隊」,由「第三廳郭沫若廳長」直接指導,一時廳轄各機關之內,名士如潮。張叔倫這個小話劇隊,既已有此基礎,乃被政治部「收編」入「第二政治宣傳大隊」。叔倫脫下長衫,穿上軍裝,就變成個「少校指導員」,月薪七十元;各學員則分任少尉和上士,月薪由六七元至十余元不等。
「我們也微https://read.99csw.com微聽說過,林老師幼年逃婚,」小瑩說,「但是林老師就不同我們說她家裡的事。她家裡只有一個人,她常掛在嘴邊,那就是她三侄,三侄——你。」
林老師也很疼她那個小義女瑩瑩,她看瑩瑩這樣喜歡這照片,就乾脆把這照片送給她了,並有心無心地開玩笑說:「等你們都長大了,我替你們介紹。」林老師以後並經常把她「三侄」寫給「姥姥」幼稚可笑的信,和英、數作業,拿給小瑩她們看。林老師這樣做完全是出於無心,誰知這張小照片,竟在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的靈魂之中,嵌上了一張永不消失的影像——這個小童子軍,不是一般少女幻想中的「白馬王子」;他是實有其人,並且一天天地在升學、在成長,一封封信在不斷寄來——雖然只是寄給「姥姥」的,但是卻是一封封的公開信。林老師總是讓瑩瑩一封封跟著讀下去。
「這,你又何以見得呢?」文孫也真誠地問。
阿桂被哭著拖了出去,引起牢門外的群眾圍觀。觀眾的批評也各執一詞——有責罵的,也有同情的,但是大家對阿桂是個「土娼」的身份,似乎並無人懷疑。
不由分說,文孫便緊緊地摟了她,吻一下,然後提了竹籃,抱了兔子,走入后苑,開了洞門,點了燈,燒起火盆,不一會兒洞里便溫暖如春。文孫脫下大衣,便把小瑩摟入懷中;那一種軟玉溫香,魂移魄盪之情,使林三少真不知今日何日。他二人這時已是飽有經驗的老情人了,兩情繾綣,得心應手,溫存了足足有個把時辰,兩人才放開手,開始閑聊。
「你們的隊原來不是『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創立的嗎?」文孫奇怪地問。
「桂兒,」爹流著淚說,「我只是個窮打魚的,什麼時候做過海盜?」
「我還能活著?!」爹牙齒咬得更緊,手一揮,指向兩個正緩緩而來的穿著制服的獄警,說,「法官和他們,都說我父女二人,是『男盜女娼』!『男盜女娼』!」說著他猛擲鐵欄號啕大哭起來,並大叫:「我只是個窮人,我是什麼『男盜女娼』?……哦……哦……」老人大哭大叫不止。
「費雯麗、譚倫葆華、藍娜·泰勒、妮特·海華絲……都缺勿得,」七姐用英語數了一串好萊塢男女明星的名字,說,「缺了他們,哩沒面孔見人呢!朋友們,哪個不看?儂是杭州來的,不知道上海風俗人情……在上海連好萊塢都不熟悉——儂還要做人呢?——在上海那些烏龜小開、小癟三、豬玀白相人都看呢。」
「文哥呀,」小瑩又眼淚瑩瑩地說,「你認識我雖然只有兩個禮拜,但是你在我心中、夢中、想念中、心坎里、肝腸里,已有五六年了。你相信嗎?」
「我想你會先抗議,然後還是會穿長袍馬褂,拜堂成親的。」小瑩笑著說。
且說那位在衢州被「感化」的張老師,正被一批「特訓班」出來的「教官」、「指導員」們所講解的什麼「三民主義連環性」,弄得嘔吐不已的時候,忽然傳來了「阿桂自殺」的消息。張老師為此當然也變成小報「花邊」里的人物。而法醫最後的「報告」,竟使「感化犯張叔倫」升格成為聖人。
「我把它燒掉了。」瑩瑩說。
只要張老師不變心,她就為他「守」到底;張老師要變心,她就「死」——這丫頭就這麼倔強,不管官私各方對她如何地恐嚇詐騙,對她都無計可施。這時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張叔倫斬斷情絲,把這個小文盲忘記了事,而最絕的則是這位英文老師,他這時在校內可說已被這樁畸戀,弄得身敗名裂。師生之間,乃至社會各界的流言飛語,加油加醋,簡直變化莫測。
這時兩個獄警走向前來,一把把阿桂自地上抓起來,說:「阿桂,你替我滾出去吧,別在這兒鬧了。」
所以當瑩瑩也一天天地成長了,也發生了少女們所必有的「心事」時,瑩瑩總是看著這個「童子軍」出神,並把小童子軍和自己長兩條小辮子的照片,貼在一起。有時被媽媽責罵了,或數理功課累得心煩,她便私下偷著看看這小童子軍,心裏就好過多了。
「開開玩笑嘛。」說著文孫又摟著她親吻了一陣。
「文哥,我們有緣,」瑩瑩說,「我完全相信你的話。」
「為什麼把它毀掉呢?」文孫不解。
夏娃的兩個哥哥,也被氣得七竅生煙,為妹妹不平,並在當地「黨部」託人打個「小報告」,說「張叔倫『思想左傾,暗通赤匪』」。最後這四個字,在那年代是犯死罪的。
「文孫,」小瑩忽然若有所悟地說,「我倆的私事,可不許你向人說啊!」「我是守口如瓶的。」文孫說。
「為什麼燒掉呢?」文孫更是不懂。
「桂兒,你原是個好孩子,乖女兒!」爹穿過鐵欄抓住女兒的手,直是抖。
「文哥,」小瑩又激動地說,「我相信我愛你的程度,十倍於你愛我。」
「阿那為啥一定要知道馬佔山是幹什麼事體的?」七姐有點生氣了,反問了文孫一句,說,「儂去問問阿那瑪利同學,哪個知道這個姓馬的,姓牛的。」
「你們想些什麼?」文孫說,「我以前未談過戀愛,不知道女孩子的心理。」
「文梅不,」小瑩說,「梅姐和我一樣,希望終身有托,不要自由平等。」
這消息一出,巷頭巷尾議論紛紛,尤其是老婆婆和少女們,一提到阿桂,都泣不成聲。有的人且在清晨和午夜,看見阿桂在海邊行走、在水上凌波飄浮、在雲端向人含笑招手……阿桂成仙了!
「我拿著你的照片自殺過三次呢!」瑩瑩說著眼淚又下來了,她倒入文孫懷內,真的嗚咽起來,而且哭得十分傷心,使文孫慌了手腳。
「蒯大隊長是軍校畢業,不管這些文科。」
「她最早在什麼時候提到我?」文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