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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章 夢中有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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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夢中有夢

「瑩瑩,什麼事呢?」葉媽還是不解,只溫語相慰。
「叔公,」維瑩哭著說,「難道我們老家就是化外之區,沒有天理國法嗎?」
「母女有什麼過不了關的?」劉婆抬頭笑笑,「要姑娘吃這大苦頭!?」
「正是這話哎,」那女人又說,「不是你們家姑娘,我們怎願一下出兩千呢?」說著那女人又逼近葉媽輕聲問一下說,「你的姑娘是『原身』吧?」
「昨天秦阿婆在堂子里指給我看的秀鳳,就是五百塊買的嘛。」叔公也接一句。
當這兩個槍兵奉命前來時,她母女二人已相牽著自動退出了。維瑩在路上一路哭得極其傷心,引起路人圍觀,不知何事。
葉媽拍著她,繼續安慰著說:「媽不見怪……他來過幾次了?……」
王氏師徒和葉氏母女,不到三兩分鐘便走回葉家。葉媽把瑩瑩扶上床,蓋起棉被,把圍裙也還給王師傅,自己則坐在床邊,看著面朝床里的半死的女兒。王氏師徒則在現場巡視一番,發現瑩瑩的卧室窗戶是被撬開的,倒下的床鋪之側還有一條灰呢男褲和內褲。他們認識那是稅局「王科長」的衣服,另一黑色緊身女褲似乎是瑩姑娘的。他們又找出一雙男用布鞋,似乎也是那個姓王的雜種遺留下來的。

「讀書的、當官的,哪一個是人!」

「瑩兒,怎麼回事呢?」葉媽再問。

可怕的強|奸犯

「我侮辱你,你怎麼樣?」那人吼得簡直像頭野獸,說,「哼!我就操你,看你又怎樣?」
「媽……媽……」瑩瑩在媽懷中大哭,並詛咒說,「這……這……是個什麼世界呢!……」
王屠戶不得已乃把這隻玉蛤蟆,又輕輕地放回井中,避人注視。乃用嘴示意要葉媽仰卧在井邊。葉媽還是不懂。阿七乃走向前去,把葉媽按倒地上。王屠戶放下屠刀,用雙手輕輕地把這「蛤蟆」又倒提上來,小心地把她放在仰卧的媽媽懷中。然後又解下自己的大幅圍裙,罩在她母女身上。
事情經過是曲折的。當葉振東老先生由於戰爭影響、親朋倒賬,一生積蓄全付東流而一急倒斃之後,剩下孤孀弱女,竟至一文不名。幸好振東生前人緣好,省府同事為他捐了些錢,一以購置棺木,草草安葬,再則湊點路費好讓遺孀遺孤,返鄉避亂。
這出少女自殺的慘劇的起因,她母女二人始終未向外宣揚。劉穩婆也只認為是母女口角,女兒一時想不開才尋短見而已。她們住的那條街上,女人自殺——多半是婆媳不和、夫妻吵架引起的——原不算新聞。
可是經過這場災難,她母女都已不能行走。王師傅叫兩位徒弟把葉媽攙起來,扶著她走回去。王自己則左手持刀,右手把小瑩提起,半提半拖半走地,送回她家裡去。
「孩子,」叔公說,「要有天理國法,日本鬼子還會來嗎?」
「娘啊,」瑩瑩哭著說,「您太辛苦了。十八歲的女兒不能養活您……我想我終有一天能做個小學教員來養活媽媽……」瑩瑩哽塞得泣不成聲。葉媽把她摟在懷內,替她擦眼淚。母女畢竟是骨肉,二人相依為命,講明了,誤會也消失了。
小瑩忍著眼淚,飛奔跑回家中,本想一下撲入母親懷中,號啕大哭,不意一進門卻見母親和一個滿臉脂粉、油光頭髮、半口金牙半口黃牙的俗不可耐的中年婦人,在一起嗑瓜子、喝茶、吃糖果。衰邁的叔公也坐在一旁。
所幸這時鎮上難民、駐軍,以及省級、縣級逃空襲避難各機關,也日有增加。人多了,也增加了對洗衣女工的需要。葉媽母女二人也就順應時勢,買了一套洗衣所用的搓板、水盆和水桶等物,終日為人洗衣。一件布褂,洗價兩分;每天母女二人拚命,也可賺七八毛錢。這還是鎮上一批年輕軍人、公務員、商人等,見她母女二人都很體面,想來藉機搭訕,才生意興隆的。其他洗衣婦人,才沒有這種運氣呢!——這些都是她母女二人在井邊洗衣,在旁觀者中冷言熱語聽來的。

「媽,我做個小學教員養活您」

「我們就因為你姑娘是『女學生』,可以招來大官大位的,和別的姑娘不同嘛。」這是那沙啞女人的聲音。她說著噴了個煙圈,又喝了口茶。
那陌生的女子,聲音沙啞,不斷地抽煙,手指和牙齒都黃得發黑。
維瑩和娘都氣極了,二人換了衣褲、鎖了門,乃跑到鄰街一所門前牆上寫著「明恥教戰」,門內掛著「黨國旗」和「總理遺像」的鎮公所去報案。這鎮公所的「門房」乃安慰她母女一陣,叫她們回去。這時維瑩卻一眼看到那三個小流氓,正在鎮公所另一間屋內,對她擠眉弄眼地做鬼臉嬉笑。
這時葉媽也摸到了火柴,乃把老頭子遺像之前的一根白蠟燭點燃,在明亮的燭光之下,才發現瑩瑩頭髮散亂,滿臉汗淚,氣喘不息,而上身對襟短褂已破,露出帶傷胸乳;下身則赤|裸,兩腿之間,且有血跡。瑩瑩神魂無主,在搖曳燭光下,只像鬼,不像人。
在葉媽母女接洗被單的主顧之中,有位大致四十開外的「周先生」。他似乎是都市裡疏散到山區機關的一位小主管,平時不多說話,人也挺和氣,每次洗衣服,他也額外多給幾個銅元,使維瑩把他看成個可敬的父執輩的君子。
「我是省女師的學生,」小瑩也反駁說,「結婚不結婚,關你什麼事?」小瑩這時還不知道「開半扇門」是什麼意思呢。
眾人轉身一看,原來是葉媽那條街上的「王屠戶」,他身後還站著兩個青年夥計「幺三」和「阿七」。
小瑩想了又想,又翻看那個童子軍照片,他不是實有其人嗎?他一定在哪個中學或大學讀書了。他如認識我,會不會援一臂之力,救我出火坑?——他可能也會愛我嘛,我也不那麼難看、那麼討厭——我在班上,老師和同學都說我生個「美人胚子」嘛。
當她踢去木凳,自身被懸挂在木樁之上時,她那八九十斤的重量,那木樁本已負荷不起,加以她窒息時全身抽搐,使她像盪鞦韆一樣,盪了幾下,木樁自土牆鬆動了,連樁帶土,和同懸挂的「屍體」,臨空摔了下來;連那木板架條凳的小床,也被壓倒,把瑩瑩的頭髮和頭皮撞掉一大塊,血流如注,手臂和兩腿也都跌傷。但那緊緊扣在脖子上的絲帶,卻仍是牢牢扣住,雖鬆動一點,可透一線之氣,但無濟於事,再遲十分鐘不解,不用人工呼吸,瑩瑩也就要香消玉殞了。
「……那……那……王科長……」瑩瑩顫抖地說,「……爬到……爬到我……我……床上來……」
親生的娘尚且如此,這個萬惡的人世,有什麼可留戀的呢?她牙齒一咬,下了個解脫的決心!誰知人生最難的事,便是對自己去下個去留的決心,這決心一下定,則痛苦的心情反而和平起來。
葉媽慌了,顫抖地站起來,要用雙手來抱女兒。王屠戶則叫她:「坐下,躺下!」葉媽不知是什麼意思,只是慌做一團,手忙腳亂。
粗安之後,葉媽便想起二人衣食無著,她身邊唯一有商品價值的東西,就是女兒的「年輕貌美」了。葉媽最如意的想法,便是把女兒嫁給一個富家子,然後她自己也就可以依親為生,不愁衣食https://read.99csw.com了。因而她乃暗托叔公,四處探聽,能否覓一佳婿。誰知梅溪這所小山鎮中所住的只是一些升斗小民。最高最富的「商會會長」,年入也不過二三千元。年輕二十來歲、未結婚、中產之家的男孩子已經很少,縱有三五人,他們也都早有「父母之命」的婚約。要不那就只有一兩位中年喪偶的土商人。葉媽媽為著生存、為著燃眉之急,有時也就想將就一點了,但是那些黃牙、雞皮、毫無教育的中年人,葉媽如想再醮也看不上眼,何況貌美如花、有「高師二」程度的青年女學生呢?葉媽也沒了主意。
「官家要封井,那我們吃什麼?」

孀婦孤雛

「叔公,」葉媽又說,「我家女兒,怎能當娼呢?」
「這就好,」婆娘說,「瑩姑娘到我堂中來,我不要他兩三百『見紅錢』,不算本事。」
「……不是哎……不是哎……王師傅……」葉媽慌張地回答。
一切停妥,小瑩乃取出自己的絲繩褲帶,站在一條木凳之上,把絲繩雙疊,拴在牆上掛帳子的木樁上,再將絲繩的另一端打個活結,圈在自己的脖子上。這時夜是沉寂的,只隱隱地有兩處蟋蟀的叫聲,小瑩的眼淚一絲絲流下,流過絲繩,從繡花旗袍滑到大紅繡花鞋,下流到凳子上去,成個小湖沼……
「爹……爹……你能來接我嗎?……」小瑩默默地喊著。她看到爹也淚流滿面地張開兩手向她走來。小瑩咬緊牙齒,兩腳把木凳踢倒,眼睛一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入紅塵

「瑩姑娘,」王又向帳里叫一聲,說,「別太傷感呀。多多保重,以後我保鏢,遇事有叔叔我做主——保證那些狗崽子,再也不敢碰你。」
他說起話來也很風趣而不俗,向不把這個母女檔洗衣婦,看成無知的勞工。平時相談,總是「伯母」長、「瑩姑娘」短不離口的,使小瑩想起她「女高師」教員中那位教史地的柯老師。她敬愛柯老師,簡直把他看成個叔叔。
床怎麼倒下去的呢?原來瑩瑩睡的不是木床,而只是四片木板,兩端架在兩條欠牢的長木板凳之上。這張簡單的床鋪,一個少女單睡其上,已嫌搖晃。二人相疊,這床已不勝負荷,加以王某又以百余公斤之粗壯男身,死力向前推送,未半分鐘,床頭條凳,不勝搖晃,乃倒了下去,二人頭下腳上,乃一同滑下去。在上的王某體重身高,滑力最大,他的頭一下便撞向門板,發出轟然巨響。瑩瑩的後腦殼被一下壓到地上,撞成半昏厥狀態。倒下的蚊帳,則把二人裹在一起。
「不要男人,不結婚,」隊長又顯出流氓氣來,大吼一聲,「你長個×是幹什麼用的?留著去賣,女學生可以多賣點!?」
小瑩跑到街上,一面拉齊上衣,掩蓋著腥味難當的夾褲,並用手把蓬鬆的頭髮抓向下面,乃驚惶失措,飛奔逃回家中來。
「我們瑩姑娘,一直沒有風吹雨打過呢!」叔公再作一次保證。
一次維瑩循例到他卧室里去「釘被」,把棉被胎放在兩張拼起的八仙桌上工作,這位周先生則在一邊椅子上坐著抽煙。當小瑩的工作剛做了大約三分之一左右時,周先生便起立站到維瑩身邊,看她工作,並把身子緊挨著她。小瑩乃轉往檯子的另一邊,他竟然也跟著轉了過來,用手搭在小瑩的肩上,小瑩又躲開了他,他卻又緊緊跟了來。
王師傅又叫幺三到「各家化化緣」,找幾件破盆舊碗,讓她母女暫時使用。幺三也遵命了。王師傅乃拖張木凳,自己坐在床邊,看小瑩情況。葉媽乃哭訴說,這一帶風氣太壞了,她母女避難返鄉后,簡直未安靜過一天。並把她母女在「鎮公所」受辱,周麻子企圖強|奸的經過都說給王師傅聽。王師傅嘆氣之餘,乃回身向兩個徒弟說:「你們都聽到了罷,當今這些讀書人、當官的,哪一個是人?」
葉媽母女二人,當老頭子還健在時,也是「省府官員」的太太和小姐,如今淪為洗衣粗工,自然苦不堪言。苦極了,二人便到老人的遺像之前哭泣一陣。這張遺像栩栩如生,那原是葉振東死後,同事友人集資公印,貼在個小型追悼會上用的。母女二人把這像帶回來,貼在牆上,並擺設了一個小「香案」,心酸時,母女便對遺像哭祭一番。
「王叔叔」忙裡偷閒,送衣取衣時,往往也坐下喝杯茶、聊聊天,對她母女生活都很關心,因此她母女對他也很感激而敬重,彼此很是熟絡。王的內衣上偶有脫線或掉扣子情況,她母女也分外加工,替他用針線縫好。王也深知感激,不時送些糖果、茶葉、肥皂等小禮相酬。
「媽,這是個什麼世界?」維瑩哭訴著。
這時老叔公和孫子也聞訊趕來安慰,並說:「這隻怪我們姓葉的單門獨戶嘛。」據叔公說,葉家如果也是個大戶,有自己的祠堂,開祠堂門,動了族,「他們敢欺侮我們家的閨女嗎?」老人家也氣得撲哧撲哧的。
這男子既拉不開維瑩的夾褲,乃解開自己的褲子,壓在維瑩身上,隔著褲子,強|奸起來;一面又用那鬍鬚稀疏的嘴,向維瑩強吻——他那短鬍鬚刺得維瑩痛不可當,嘴中的煙味腥味,尤其臭不可忍。當維瑩正在拚死掙扎,並狠咬那廝的嘴唇和舌頭時,這強|奸犯的壓力,忽然鬆了下來,維瑩乃用盡吃奶氣力,把他推向一邊,自己翻身,躍下床鋪,只見自己衣褲已被揉得皺亂淋漓不堪。維瑩顧不得許多,乃拔閂奪門而出,偶一回頭,只見那廝彎著身軀,扶著床沿,像個死屍。
「林三哥,小八姐?我倆就不能活在一起,當個小學教員,生個胖寶寶嗎?……」小瑩愈想愈傷心,眼淚一絲絲滴下,滴到兩張照片上,使兩張照片,漸漸浮腫起來,她又匆忙取出手帕,把眼淚擦去……
「瑩兒,這是怎麼回事呢?」葉媽定下神才想問個究竟。
王師傅判斷這強|奸偷襲犯是半夜撬窗而入,在床鋪倒塌、強|奸不遂后,在黑夜匆忙逃竄時,找不著鞋和褲子,可能披著上衣或長袍遁去的。
「媽!媽!……」瑩瑩又大叫兩聲,還是說不出話來。
他們梅溪鎮本有一句形容當地婦女的土諺語,說女人的癖好就是:「上弔、磕頭、燒香、哭;丫頭、女婿、外孫、雞。」「上弔」原是女人第一癖好,有什新聞價值可言呢?不久之後,街坊鄰里就完全淡忘了。
「學堂出身的,說不定給個旅長、師長看中就好了。」叔公說。
「穿好的、吃好的,哪個姑娘不願意呢?」叔公也補充一句。
葉媽這時只會在一邊哭叫,並自呼「苦命」,在室內團團轉,又跪在地下拍地嚎哭。
「那位張司令說好,」那沙啞女人又說,「開|苞見紅出錢,見紅了他只願出二十五塊——以後三元五元一夜,你看要多少年才能撈回五百塊?」
「爹……爹……」小瑩忽然張開了眼,叫了兩聲。
「媽媽願意,女兒哪有不願意之理?」那婆娘並說,她初買來的姑娘,都是「哭哭啼啼的」,「見紅之後,個個都眉開眼笑,趕都趕不出去呢!」
這時葉媽竟推門走進房來,看著躺在床上這棵可愛的「搖錢樹」。小瑩本想向媽九九藏書說出周某那個禽獸企圖對她強|暴的經過,但是她想到媽剛才和那女人所說的話,又看著媽衣袋內鼓鼓的五十元鈔票,和媽媽微笑的面孔,小瑩乃翻身面向床里,未開腔了。
瑩瑩著了慌,也哭跪于媽媽懷中,也自承是聽錯了,並把她被那「麻皮周先生」強|奸不遂的委屈說給媽聽。她在那激憤心境之下,錯怪了媽媽。瑩瑩也伏在媽懷中向媽道歉。
「做假不得哎!」那婆娘說,「他們都是老行道——上次緝私隊里的胡督察就私下問我有沒有好的『原裝貨』。」
「什麼大爺小爺?你替我滾開去!」另一個水夫,也咆哮一聲,並用扁擔前的鐵鉤向葉媽一搖,那鐵鉤碰到葉媽頭上,碰得她眼前銀花四射。
「叔公,」葉媽說,「這事怎是我們家裡人做的呢?」

文雅的「王叔叔」

母女掙扎半天,瑩瑩掙不開媽的臂膀。最後葉媽不得已只好說:「你真要下去,那就讓我先下去吧。」葉媽放開小瑩,乃撲到井上去,小瑩正要用力去拖媽時,葉媽只投了半個肩膀,就停止動作,小瑩乃把她拉回井欄邊石塊上坐下,自己則伏在媽懷內,慟哭不已。
這時幸好振東先生還有一位窮到替人家看守祠堂的遠房族叔,這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原也是個老鰥夫,身邊同住的只有一個十七八歲、眇了一目的孫子,這孫子又智商甚低,言行也都不太正常。這就是葉氏母女在梅溪唯一的親人了——有一兩個親人,總比沒有好嘛。
「……」葉媽點點頭,未開腔。
葉媽的回答還未說完,這時坐在媽媽身邊還在不斷嗚咽的女兒,忽然牙齒一咬,乘人不備,一翻身便鑽下井中去。幸好王屠戶眼快手快,用左手一下抓住了她的腳踝,把她自井中提了上來。
那一晚母女二人都熄燈就寢了。瑩瑩工作一整天,十分辛苦,睡得很熟。在夢中她覺得睡在什麼通風的地方,清風習習,下身覺得很涼,隨即覺得自己沒有穿褲子,感到很羞恥,忽然一驚醒來,才知道蓋在身上的棉被不見了,並似乎有人已把她布褲脫掉了。瑩瑩這一驚,非同小可,乃翻身坐起,但夜黑如漆,一無所見。正驚懼時,忽然有雙男人的手,按她兩肩,把她推倒床上。瑩瑩大懼,直至叫不出聲來。那男人忽然爬上床來,全身赤|裸,壓在瑩瑩身上。瑩瑩正要大叫:「媽!媽!」那赤|裸男人竟用手強力把瑩瑩嘴封住,讓她透不過氣來。瑩瑩正在掙扎時,那人卻輕聲地說:「瑩瑩莫叫,別把媽吵醒了!」
葉媽出去之後,小瑩聽到她吃了點飯,便熄燈上床,不久便聽到她的鼾聲。夜深了,小瑩翻身坐起,四周一片漆黑——她思潮起伏,前思後想。又把小菜油燈點燃,翻開那貼像簿,看了又看。第一張是她自己幼年的照片,緊挨著便是那張「好乖」的小童子軍。那小童子軍似乎在向她微笑招手。她也捧起他、吻吻他。
「瑩瑩,」媽已哭成個淚人兒,顫抖地說,「爹……爹……在外邊……」
「把這兩個爛×、潑婦攆出去!」隊長向兩個崗兵發出命令。
葉媽慌了,乃把女兒拉到自己床上坐下,取一條幹凈的黑布褲給她穿上,又用毛巾替瑩瑩擦了汗和淚。
他三人本有說有笑地談著,見小瑩狼狽歸來,三人的談話聲就轉小了。小瑩見有生客,也未說話,忍著淚進入內室。葉媽也未對她特別關注。小瑩乃關了門,伏在床上忍氣吞聲地痛哭。哭了許久,也未見媽進來,小瑩覺得媽的態度異於平時。那個俗女人也不知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小瑩本想開門出去招呼一下,接著又自覺不妥,乃停頓下來,聽他們嘰嘰咕咕在談些什麼。

一樁人肉交易

瑩瑩聞言,才翻轉身,想坐起來,謝謝王伯伯。
「這是什麼當娼呢?」那女人說,「你姑娘運氣好,被一位團長營長包下了,馬上就可做官太太,又不要贖身錢——明媒正娶,哪裡是什麼土娼呢!六個多月來,我們就出過一個營長娘子、兩個連長娘子,一個局長二房,大太太又不在,現在都呼奴使婢的,姐妹們哪個不羡慕?」
葉媽半推半就地收了錢,但是卻說:「我還不知瑩瑩願意不願意,她願意了,才好收錢。」
「媽,爹呢?」瑩瑩又叫一聲。
這一個天崩地塌,終把葉媽驚醒。她翻身起床,摸到門邊,忙推門詢問何事。她推門時,卻正值這個偷襲強|奸犯掙脫了纏身的蚊帳,爬起來開門向前屋衝出奪門逃跑之時,二人碰個正著。王某隻顧逃跑,乃用力一推,把葉媽推得四腳朝天,撞倒小飯桌,並把桌上原放的盤碗一打幹凈,葉媽也被摔得半死,那奸犯乃撥開前屋門閂,開門奪路,一溜而去。
這兩間(事實上只有一間半)小屋,前一間葉媽住,兼作廚房、靈堂,和落雨天的洗衣場;後半間只容一榻,是維瑩卧室。屋角則堆積接洗的臟衣服。衣服必堆於後間,因為鎮上人多手雜,射門前過的人,順手牽羊的很多。她們就有一次丟了件布褂,賠了一塊錢,後來卻又發現那丟掉的衣服,卻又穿在丟衣人自己的身上。有此經驗,她母女二人以後接衣送衣就特別小心了。
「瑩啊,心肝,媽替你做主!」葉媽安慰瑩瑩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葉媽在懷內撫摸女兒的頭髮,繼續安慰她。
「瑩瑩,」葉媽又問,「是你放他進來的?」
劉婆是個「接生的」,頗有點土醫藥常識。她一見面不由分說,便伏在小瑩屍上,用嘴對嘴的方式「渡氣」,另一面又用雙手在小瑩的胸上、腹上,做人工呼吸,出了一身大汗,仍是無濟於事。
「弟兄們迴避一下吧!」王屠戶告訴所有圍觀的男人,轉過身去。自己也以背相向,要葉媽把女兒衣服整好,再用他的圍裙把瑩瑩圍住。葉媽遵命弄好,王才回過頭來,並向圍觀的挑水夫說:「今天對不起諸位了,耽誤了諸位的生意——她們母女也是苦難人家嘛,諸位原諒點。」
「活過來了!活過來了!……」一屋的人都在叫,也有嘆氣的,也有擦淚的,也有高興得笑的。
「你知道我為什麼『畫地圖』嗎?」說著他便做了些猥褻的手勢來,說,「單身男人嘛,有時也太寂寞、無聊……」
這時瑩瑩也才完全蘇醒過來,看著媽不禁「哇」的一聲,哭倒于媽的懷中去。
她又想到前房的爸爸,他多寵愛我呢!他如不死,聽到媽要賣我做娼,不是氣昏了嗎?
摸回房內,閂了門,小瑩又在床沿坐了片刻,乃彎身把床下藤箱輕輕地拉出來。內有一套爸爸替她在南京特製的水紅繡花旗袍加坎肩,還有一雙大紅繡花鞋——這行頭小瑩只穿過一兩次。一次是朋友結婚,小瑩當伴娘時穿的。那時賀喜的賓客都說「伴娘比新娘漂亮」。小瑩私下對鏡自照,也認為賓客們的私評不假,媽更為此到處炫耀呢!如今這對新婚夫婦已生了一對「金童玉女」了……「我」,小瑩想來,兩淚如泉,就「如此紅顏薄命」嗎?
「你爸爸也是當官的,爸爸在,這雜種敢嗎?」葉媽也哭了。二人哭到家中,又在爸的遺像前,哭個死去活來。葉媽總怪老頭子不該棄她而去,如今讓人如此欺侮著。九_九_藏_書
「葉奶,」那婆娘站起身來說,「和你姑娘說好了,三兩天內,我就帶錢,派轎子來接!」
「……那……那……稅局王科長……糟蹋了……我……我的……」
王科長據說是什麼「會計專科」畢業的,三十來歲,身材修長,胖瘦適中,皮膚白皙。那梳得十分入時、油光而不俗的「分裝頭」前,明亮的眼睛上,架了一副金絲眼鏡,看來十分文雅,甚至瀟洒。
「天理國法!」那隊長狠狠地說,「我看你二人都不像洗衣服的,也不像母女。據實招來!你二人是來幹嘛的?——刺探軍情?」
所幸小瑩這一跤,摔得驚天動地,把媽驚醒了,她忙拍門喊問何事,不聞小瑩搭腔;推門,門又閂了。葉媽急了,乃用盡平生之力去撼門,這門本不牢,給葉媽撼開了。叫小瑩不應,只見室內一片凌亂。葉媽忙摸到火柴,點燃了油燈,一看不得了,女兒自殺昏厥于地下。葉媽慌了,乃連哭帶叫,把小瑩脖子上的絲帶鬆掉,又找些冷茶向女兒嘴中亂灌,哪裡灌得進去呢?但慌亂中覺得小瑩還有點氣息和脈搏,她乃跑到街上去拍鄰居劉穩婆的門,劉婆未問究竟,就披衣趕了過來。
最後他竟自袋內摸出一塊銀元給小瑩,說補充她的洗衣費,小瑩說要不了那許多,拒絕接受。
小瑩也翻出後面的一些同學寄來的照片。有的已結婚了,夫婦都在教小學,生活不算富裕,但看她們笑容可掬的「合家歡」,和那些他們「愛情結晶」的胖寶寶,小瑩真愛不忍釋,羡慕不已……
「不用了!不用了!」王師傅打出他的老調門來,並叫葉媽扶女兒睡下。
「哼!」妹妹聽著,咬緊牙齒,哼了一聲,眼淚從眼角緩緩流下。
小瑩瞟了媽一眼,又把身體翻過去了。
「我的棉被太髒了,」周說,「我常常『畫地圖』。」
劉公如法炮製,鄰人亦全力幫忙,把醋炭燒得啪啪作響,室內的人個個噴嚏連天,全屋煙霧繚繞,劉婆一再「渡氣」之後,終於起身面露笑容。她喝了兩口薑湯,又把余湯「渡」入小瑩的蒼白的櫻桃小口裡去,只見她一口口地吞下去。
這時小瑩已發現下部被他們抓傷,血濺衣褲,疼痛難忍。
葉媽和那婆娘及叔公三人所說的話,小瑩在門后都細聽得一清二楚。她好幾次想衝出去和媽媽哭鬧,並辱罵叔公和那個女人,但欲行又止。細細想想,為著受不了饑寒,連媽媽都如此狠心,要賣女為娼,又怎怪得叔公和那壞女人呢?
「瑩瑩啊,我這樣做,我怎對得起你那死鬼爸爸!做媽的要賣女為娼,那我還是人嘛?」葉媽哭得極為哀傷,又哭訴道,「心肝啊,你在門后聽錯了呢,媽向你賠禮!……」說著葉媽就向瑩瑩跪下了,哭得極其傷心。
「我家瑩瑩哪有這福氣!」葉媽嘆口氣。
「我自己呢?」小瑩想著潸潸淚下,再想想,「連這點權利、幸福都沒有嗎?要被媽媽逼著去做妓|女、當婊子,一任像姓周的那個雜種……像鎮公所那個隊長……和販鴉片、販私貨的商人去蹂躪、去玩弄……去做那個下流女人的『姑娘』?……」
葉媽問小瑩是否要吃晚飯,小瑩則說頭痛吃不下,要媽自己去吃、自己去睡——她翻身過來,看看她那並不難看的中年婦人的形象,原只覺得她是個親愛的媽媽和可憐的寡婦,現在則覺得她是個有意賣女為娼的下賤女人。
「你是個軍人,你不能侮辱我們女性!」小瑩哭著責罵他。
「這才像個好姑娘!」王科長用手扭了一下瑩瑩的桃腮,斜著眼看她一下便走了。瑩瑩覺得他這一舉動有點輕薄,但也未介意。葉媽回來后,小瑩把錢交給媽管,並要媽以後別忘扣除。母女內心都很感激王叔叔的好意,並慶幸沒有好人的洪洞縣內,居然也有些好人。
「瑩孫兒長得太體面了些,」叔公說,「也該找個人家。不然那批地痞流氓哪會放過她呢?」
「王科長,王科長?」葉媽不得其解,乃繼續問下去,「他怎麼進來的?……瑩兒……」
小瑩不解「畫地圖」是什麼意思,還只是說「不算臟,不算臟」。
「不算臟。」小瑩說著,還是低頭工作,並躲開他搭在她肩上的手。
瑩瑩的自殺,在傳統社會裡,叫做「懸樑自盡」。幸運的是她這半間小屋,無「梁」可「懸」;她自殺的方式是「懸樁自盡」;可是她卻又錯估了這個原只是掛帳子用的,釘在土牆上的木樁的載重量了。
「王師傅,好說!好說!……」眾人也鞠躬為禮。
「師長、旅長?哼!」那婆娘說,「上次還有個司令,叫條子,要我們姑娘去陪酒呢!葉奶……」那婆娘又加重一句,並自懷中取出一卷鈔票,說是五十元訂洋,要葉媽收下。又取了一張鈔票給叔公,說生意講成了「再賞」。
小偷和不誠實的客人之外,她們母女二人最感頭痛的便是鎮上一批有業和無業的小流氓了。他們有時成群結黨在街上調戲四周鄉間來城鎮賣蔬菜魚蝦的農村少女。等到他們發現了維瑩,他們騷擾的對象也就集中了。有時他們則聚集於葉家門前不去,並不斷閑言浪語;有時則在小瑩卧室窗前,吹口琴、唱「毛毛雨」;有時且起鬨,乘小瑩行走時,擠上來摸一下。小瑩不敢反抗,想報告警察,但又無警察可報——真是不勝其擾,但又逃避無門。
「媽呀!媽呀……」瑩瑩忽然抬起頭來,向媽大叫兩聲,嗓中便塞住了,咳嗽不已。
「不用了!不用了!」王答謝了他二人,乃轉身向葉媽母女說:「你們也回家休息吧,真是多災多難!」
這時忽然一陣涼風襲來,燭光搖了兩下就熄滅了。原來那王某逃去時,把門打開了。如今風一吹,門一開,便把蠟燭吹滅了。葉媽剛要起身燃蠟,瑩瑩乃一下把媽推回床上,哭叫著:「這是什麼世界?……什麼媽媽?……」乃起身哭著衝出門去。
葉媽把那婆娘送出門口才轉身回來。
說著王屠戶乃站起來向葉媽說:「我們現在還得殺豬,開案子;等收了案子,我再來!」葉媽站起來,又跪下去向王師傅磕個頭,淚流如絲地說:「今天要是沒有王師傅在場,我家瑩瑩,不就沒有了嗎?」
叔公回答說:「秦阿婆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瑩姑娘也和一般姑娘不同。瑩姑娘是和堂子分賬,並不是賣身。將來找到人,也用不著去『贖身』。」
這世界是暗無天日了,但她母女為著活命,衣服還得洗下去。只是每次要到井邊用清水凈洗時,必得母女結伴,一前一後,或相對而洗,彼此關注,如臨大敵。平時只有成年男人或老人在場,小瑩才敢單獨行走。
王屠戶身後站著的兩個青年夥計,大約二十上下,剃著光亮的和尚頭,遍身油污血污,手裡也拿著屠刀。這兩個小屠戶,雖也是以殺豬為業,但是畢竟年輕,眉目之間看來也很秀氣。
不管人家怎麼說,她母女二人——尤其是高師二年級學生葉維瑩,覺得自食其力,也沒什麼可被看作「下賤」的——也心安理得——雖然手指浮腫脫皮,晚間腰酸和手腿抽筋,卻也能貧賤自甘呢。
王師傅帶了兩個徒弟,乃反手帶掩了門,悄悄地離去了。
瑩瑩上衣本已撕破,下身穿著媽的黑褲也嫌太寬。這九_九_藏_書一下被王屠戶自井中倒提上來,衣褲與長發,同時下披,全身幾乎赤|裸,看來細嫩得像一隻玉雕大蛤蟆,把在場的一群挑水夫和小屠戶,弄得目瞪口呆。

少女的解脫

「爹呀……」小瑩放下照片,翻身伏在床上,嗚咽得好傷心。這時四周除了媽的鼾聲之外是死一般的沉寂,小瑩又坐起,躡手躡腳地走到前室,跪在爸爸遺像前,祝禱:「爸爸你如地下有靈,要來接接女兒嘛……」
眾人一見王屠戶,呵罵也就停止了。挑水隊伍中這時竟然有兩位後生,放下擔子,走向前來,向王屠戶磕了個頭,說是「向師祖請早安」。原來王屠戶白天殺豬,夜晚「教拳」,這兩位青年水夫,原是王屠戶的「徒孫」。
振東夫婦雖然都是梅溪鎮人,但他夫婦兩家原都是小家小戶的,加以離鄉日久,故鄉縱有少數遠親,也已久不往還,而瑩瑩雖「祖籍」梅溪,卻生於外地,對所謂「故鄉」卻比外鄉更要陌生。所幸亡父在歸天之前,早在梅溪賃屋兩間,月租一元五角。他原打算只送妻女返鄉避亂,自己則留職省政府,隨時匯款養家。誰知猝遭不幸,使妻女亂中失恃呢?
「瑩姑娘未讓人糟蹋過啊!」叔公十分自信地保證著。
小瑩認為他說得很誠懇,在數度堅拒不收之後,推脫不了,最後只好答應暫時收下,以後洗衣按件扣除。
「哦……媽……媽……」瑩瑩直是顫抖著,說不出話來,激動難忍,不知媽在說些什麼。
「葉奶,」那婆娘又說,「誰敢要你女兒,『開半扇門』,當土『娼』,她是我們堂子里的穿紅戴綠的姑娘。我們只是拆賬吧。張司令、胡督察,他們要『玩』,第一次『見紅』,我們要他兩百元,四六拆賬,你一下就拿一百二十大洋——雪花花銀子,你搓衣服,搓到哪一天?兩千元訂洋還是你的,堂子賬房不扣。」
「大爺們,大爺們……」葉媽著了慌,翻身叩頭說,「救救我女兒……她要尋死……投井……」
「你保險張司令和胡督察,能出兩百塊『見紅錢』?」叔公不太相信。
葉媽慌了,乃站起來,追了出去。這時殘月偏西,涼風習習,天已微明。瑩瑩前逃,葉媽則后追。瑩瑩一下跑到街中廣場大石井邊,不由分說,一頭便栽入井中去。幸好葉媽緊追在後。葉媽乃使盡平生之力,一把抱住瑩瑩兩腿,死勁把她向回拖,二人且哭且叫,在井口掙扎。最後還是媽媽力大,終於把瑩瑩的半身從井口拖出,二人摟坐井欄邊,哀哭不止。
維瑩這時才知道他不懷好意,乃停下針線說:「我還有點別的事,剩下的由我媽來做吧。」說著乃反身想離開。誰知「周先生」已搶先一步,關了門,並上了閂,不讓維瑩離開。維瑩正掙扎要開門出去時,那男人乃一下把她攔腰抱起,維瑩還未及哭叫,已被他按在床上,他全身壓在維瑩身上,使她幾乎喘不出氣來。維瑩正要打滾哭叫,那老幾乃用力拉維瑩的褲帶,誰知這絲褲帶打的是個死結,他亂拉一陣,總是拉不開,維瑩為抓住自己的褲腰,不讓他褪下,動作過分緊張,簡直忘記了哭叫。
瑩瑩一聽正是王科長的聲音,乃拚命掙扎,並大叫:「媽!媽!」而王則孔武有力,死命地壓著她,並堵住她的嘴。葉媽又因一天勞動,睡得死熟,毫無反應。王一面封住她的嘴,一面用雙腿,硬撐開瑩瑩的兩腿,便大動起來,瑩瑩則兩手撐著床板,拚命抵抗;王則動作兇猛,不死不休。

「性騷擾」

可憐的瑩瑩,是「紅顏命薄」;但是幸運的瑩瑩,也「命不該絕」。
「諸位弟兄們看在小弟分上,」王又說,「以後我帶她母女來燒香、放爆仗、磕頭謝神!」王說著,又見新到的兩個青年水夫,前來磕頭,「向師祖請早安」。
這一群七八個挑夫,原是挑賣水的,每天在黎明時光,茶館開門之前,趕來搶水挑賣,因為這時井中水位最高,茶館和一般住戶需水量也最大。但是這批窮市民,平時也極端迷信,認為井有井神,女人是不潔之物,在井邊哭鬧,會冒犯井神,而井神則是他們養家活口的最高保護者。每年年終「封井三日」,他們都要來設祭叩頭。平時保護公用水井的清潔,也是他們義不容辭的事——這也是古人神道設教,保護公共衛生的苦心吧。所以今朝天方微明,一下便碰到這兩個骯髒女人,在井邊哭鬧,那還得了?所以一夥七八人,個個怒氣沖沖。
「人怎會壞到這地步呀!?」葉媽擦了眼淚。
王科長平時總穿著灰呢夾袍,有時也穿穿黃呢中山服;送衣來時甚至穿著入時的西服。
「尋死投井?」另一個大漢,怒沖沖地向小瑩說,「尋死為什麼不去上弔?要投井?」
這個世界對一對孀婦孤女是太黑暗了,但據她母女三個月洗衣的經驗,黑暗之中,也往往有絲微的光明和溫暖。——有些經常送衣來洗的老主顧,都是通情達理的。那位在鄰近「直接稅局」任職的「王科長」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先生去世了,」葉媽憤恨地說,「我是帶女兒還鄉避亂的良民百姓!」
瑩瑩和母親哭乾眼淚之後,無枝可棲,只得搭汽車回縣城,在舅舅家寄居數日之後,乃雇了個挑夫,挑了簡單行囊,走回七十裡外的梅溪故鄉,找到父親原先租好的兩間破屋。母女遷入之後,只有席地而卧,既無傢具,亦無餐具,不知如何是好。
「兩千塊龍洋,我們要活幾輩子,才敢想啊?」叔公說。
「你這兩個壞女人,在井邊搞什麼?——漢奸?下毒藥?」一個挑水漢向她二人大聲吼著。
「一個客不用接,」那女人又說,「我們就送你五百大洋,別家賣女兒的,想也不敢想哎。現在難民營內,五百塊可以『全買』呢!」
「不管怎樣,先得把這兩個臟女人,揍一頓,祭祭井神!」
瑩瑩最喜歡接洗「王叔叔」的內衣褲,因為那些半新而不髒的白竹布衣衫,洗來最不費力。王科長又很大方,每次都多給幾文。有時他那內衣袋內,還忘記了裝著有一元兩元的鈔票。瑩瑩發現了,總是待他來取衣時還給他。葉媽如發現了,只要瑩瑩不知,她也就取出放入自己的衣袋中去了。
「叔公,」葉媽說,「這不是當娼是什麼?」
小瑩的卧室,本來就只有半間,門雖關著,但門縫比手指還粗,小瑩耳朵又尖,她乃躲在門后,傾聽片刻。誰知不聽猶可,一聽之下,真肝腸寸斷、五內同摧,傷心欲絕。
「不用了!不用了!」王屠戶向這兩個青年揮揮手。眾人讓開,他乃走到井邊,問葉媽說:「葉奶,你是不是又打罵女兒了,累得女兒要尋短見?」
小瑩脫去衣服,把新裝換上,又自久已不用的化妝盒子內,取了些胭脂口紅,把自己著實打扮一番——像個伴娘。對著小鏡子,自己也欣賞了半天自己的美麗。擦了些眼淚,再化妝一番。然後將貼像簿上自己和小童軍的照片撕下,用絹手帕包起,納入懷內。
「我的棉被太髒了,」周說,「多給你幾個工錢。」
這時一身大汗的劉婆站了起來。葉媽馬上伏上去,又哭又笑地叫「瑩瑩」。
葉媽乃指著他們罵流氓,並要求見「鎮長」。https://read•99csw.com最後一位穿軍服的什麼「隊長」出來了,問這兩個女人在鬧什麼。葉媽乃指著那三個流氓,據實稟告,希望「隊長」主持公道;誰知道這隊長卻懷疑她母女不是好人,「故意拋頭露面,來騷擾官府」。母女二人都哭了,並訴說,國家總有「天理國法」嘛。
「啊,大爺!大爺!……」葉媽發慌地回答著。
葉媽在地上掙扎了半天,才摸黑站起,忙叫:「瑩瑩!瑩瑩!……」這時瑩瑩也恢復了知覺,掙扎站起,摸向前屋,也喘著叫:「媽!媽!」
「這次又是什麼事呢?」王問。
在她母女工作分量中,工夫較大、收入較豐的,則是替人洗棉被,洗棉被的程序,第一步是洗衣工到交洗人家去「拆線」——把被單從棉花胎上拆下來。待被單洗好晾乾之後,再把被單送回原主住處,把被單再用粗線,釘回棉胎上去,叫做「釘被」。
二人正在彼此拚命之時,忽然天崩地塌,這個小木床,連帶蚊帳,噼啪一聲,倒了下去,把赤身裸體的強|奸犯,不偏不倚地自瑩瑩的身上頭上,像兒童滑下滑梯一樣,摔了下去,一頭撞在門板上,黑夜中發出震天巨響。
「這個狗肏的人,老子非整他不可!」王師傅說得咬牙切齒。
王屠戶看來六十掛邊。他那原是一條辮子的灰白頭髮,現在卻打個結,結在頂上,像個道士;腮下則有撮列寧式的短須。他身高六尺上下,體重至少一百五十公斤以上,捲起袖子的兩臂上的肌肉,此起彼伏,健壯無比。他身穿一件大襟破灰棉襖,大襟卷向裡邊,露出雄壯的胸膛。下身黑夾褲之外,則圍著一條全是油跡血跡的拂地長圍裙,手中則提著一把兩刃單尖、三尺多長、白光閃閃的鋒利屠刀,看來威風凜凜!
劉穩婆畢竟有見識,叫她不用哭,快燒點「紅糖薑湯」。葉媽哪裡有紅糖和生薑呢!這時幸好劉婆的丈夫和另外幾個鄰人也趕來。大家分工合作,煮來「薑湯」,劉婆並囑丈夫準備「打醋炭」——把鮮醋倒入鮮紅的炭火,讓它發出刺|激的響聲和氣味,以刺|激昏迷的病人醒來。
這時叔公的孫子,那眇眼幺哥也插句嘴說:「他們在打賭呢!誰先把妹妹搞到手,大家湊二十五塊獎金呢!」
他們又檢視前屋,見飯桌翻倒,盆碗全碎。王師傅翻好小飯桌,叫徒弟收拾了破碗爛盆,乃告訴阿七說:「下午帶把斧頭和木板,把瑩姑娘的窗子釘一釘,把床鋪也修改一下。」因為阿七手巧,還做過木匠學徒,所以師父要他幫幫葉家忙。
小瑩的眼淚已自動地幹了,乃躺回床上去,兩目無光地直視著那灰黑的帳頂。她幻想著另一個世界的情況——把她看成心頭肉、掌上珠的爸爸,可能就在那兒,她想撲到爸爸懷內去痛哭一陣,讓爸吻她、撫弄她、安慰她——她對想念的時間已感覺太遲了,她未想到「死」是個可怕的遭遇。
「瑩兒,」葉媽也哀求著說,「為什麼要投井呢?要投讓媽媽先投!」
「你有這麼體面的女兒,為什麼不嫁男人?」隊長說著顯出猥褻的面孔,「留著開『半扇門』?」
「叔公呀,你老糊塗掉呀!」那沙啞女人又向叔公噴口煙,自己也喝兩口茶,說,「現在大兵過境,團長、營長尋歡作樂的成對成雙的。姑娘們忙不過來呀,哪專靠那兩頭貨?——再說吧,那些販大煙的、販私貨洋布的,三百兩百哪在他們眼裡。」
一次他送衣來時,小瑩在他的內衣袋內,發現了一張五塊錢法幣,正好葉媽不在家,小瑩乃把錢還他。但他卻悄悄地告訴小瑩,說是他故意放的,給「瑩姑娘」買香粉之用。瑩瑩執意不收,他卻非給不可,並溫語告訴瑩瑩說,他知道她們母女很苦,平時只吃素菜,營養不良,加點葷也好。
「媽!」瑩瑩果然叫一聲。葉媽淚如泉湧,抱著瑩瑩的腮。
說著那婆娘把煙蒂丟在地上,用腳踩滅,便出門去了。
當她母女互摟于井欄之旁,在生死邊緣掙扎時,忽見一個板漢,挑了兩個水桶走了過來。只見他把水桶擔一放,拿起兩端有兩副大鐵鉤的扁擔,對母女二人怒目而視。接著又有幾個老幾,挑著水桶走到井邊。
只是瑩瑩姑娘卻私恨媽媽——窮得受不了,連女兒都要賣入娼門。媽媽則一再否認,說是「絕無此心」,說著她乃跪于亡夫遺像之前,哀傷無比,只說那鴇母因瑩瑩甚「體面」,又是個「知書識字的女學生」,所以托叔公來試探,而叔公糊塗,居然帶她來,「說了許多下流話」,媽是堅拒的。但是這梅溪鎮上的官府和公安局和他們都是通的。不知有多少難民少女,都被送進火坑。媽雖心知鴇母來訪,是對清白人家的一種侮辱,但不敢得罪她們,只是把那壞女人,敷衍走了就算了。瑩瑩因在門后,未聽清楚,誤以為媽媽狠心、下賤,要賣女為娼,而遽尋短見。
「……」葉媽母女氣得說不出話來,二人相擁著,直是抖。
老叔公傴僂著跟在後面。
他們三人早晨磨刀霍霍,正預備「開案子」殺豬時,忽見井邊亂鬨哄,所以拿著屠刀,趕到井邊,一觀究竟。
大家正亂鬨哄鬧著,忽然聽見背後有一人在叫:「夥計們,饒她們一次吧。下次叫她們放爆仗,燒香謝神。」
「媽……媽……」瑩瑩哀求著說,「我哀求你,放我下去,做做好事……」

剝了皮的蛤蟆

一次小瑩正在井邊低頭洗衣服,只見一群小流氓坐在對面石階上大聲講髒話。小瑩只裝作未聽見,只是不斷地搓衣服。忽然間一個小流氓溜到她身後,一把抱住小瑩的腰,把小瑩提起,兩手並在小瑩的胸部亂摸;另外兩個流氓,則從正面走來,在小瑩的下部亂抓,小瑩又踢又叫,掙扎了許久,他三人才把她放下,狂笑而去。
小瑩自門縫內聽媽媽向叔公說:「叔公,這事我們姓葉的怎麼能做呢?她爹雖死了,我們活不下去,我們究竟是清白人家嘛。」
小瑩默默地跪了半個小時,乃起身揭開媽的蚊帳,看媽和往常一樣安詳地睡在那裡,微微地打著鼾——小瑩眼淚一瀉,想爬上床,叫聲「媽」——但她沒有做。
原來那個金牙齒女人,是西街「堂子」(妓院)的一個鴇母。她來的目的是和葉媽講「生意」,要勸女兒到她「堂子」里去「賣身」。
「你這臟女人死在井內,那我們的井水,還能用嗎?」另一個說。

午夜中的一雙黑手

「我……我……」瑩瑩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幸好老人熱情,在祠堂內偷了些傢具,搭了兩張床——小瑩睡內室,媽睡外間,聊避風雨。善心的鄰居又借了些餐具,三餐炊煮,也就湊合撐持。
大家七嘴八舌,個個怒不可遏。這時天已大亮。大家亂罵著,但是看到這對母女驚慌畏縮的樣兒,畢竟沒人忍心動手。
母女歇腳不久,這兩位祖孫便相率來訪。這位老叔公誤以為振東尚有些遺產,他祖孫也可有個富有的親戚。當他發現她母女二人只有金戒指兩隻和數十元法幣之外,可說身無長物,叔公大為失望之後,也覺兩口嗷嗷,如何得了。加以她母女所住兩間小房,雖是振東死前付過一年房租,但是現在難民日增,房價飛漲,房東已通知加租,縱使能拖得過去,終非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