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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二章 七哥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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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七哥之戀

阿七先爬在地上把茶喝了,又雙手捧碗,不用竹筷便吃起炒飯來,一下便吃了半盆。吃后說話聲音也大了;自己攀著木欄,坐了起來,雙手伸出木欄,抱住妹妹,眼淚也下來了。
「妹妹,」七哥也流淚問道,「我死後你能到我墳上來,上墳燒紙嗎?」
為著保證妹妹的絕對安全,阿七往往于夜半披衣而起,手持利刃,在瑩瑩窗外巡邏。偶遇一二歹徒,不待阿七發問,便悄然溜走——因為他們都知道「教拳王屠戶」師徒的功夫。葉家這條街上,鼠竊狗盜,原不是大事。但是自從阿七自動夜巡之後,竊案便戛然而止,街坊相傳,對阿七也頗有好感。
「古今烈女,該有多少殉情?……大不了一死!」這個念頭,從內心激出瑩瑩的勇氣來。
「你怎麼知道的!?」葉媽鎮靜地問。
瑩瑩本意是七哥太冷了,好請他越窗而入,室內會暖和些,但是心裏這樣想,嘴裏說不出。既然七哥腮和手,都在發燒,就益發講不出口了。
「真的,妹妹,」阿七認真地說,「現在鎮內駐進一個『旅部』,『旅部特務營』也有人巡夜呢!」
七哥為著替妹妹造一張好床,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要來做工。來時有時還帶點豬尾巴、豬腸子和葉家母女一道晚餐,葉媽也很喜歡他。他每次做工時,瑩瑩總是一面洗衣服,一面陪七哥聊天、敘家常。瑩瑩常想,七哥如果認得字,讀過書,大家能談點蘇曼殊、徐志摩、陸小曼、阮玲玉……多好!但是天下這麼大,除掉《愛眉小札》之外,可談的事還是很多嘛。七哥的按時出現,漸漸地就變成妹妹每日不可或缺的企望;他偶爾事忙未來,瑩瑩便感到若有所失,生命缺少了意義。
瑩瑩每於夜半打開窗戶和七哥私語,心裏只是如此想著但總沒勇氣請七哥爬窗而入,主要原因卻是七哥完全沒有這一念頭,使瑩瑩怯於啟齒。只有一次實在風太涼了,阿七不斷打寒噤,瑩瑩才勸他爬到窗里來,而阿七充好漢硬說不冷,反勸妹妹去把棉被取來披在身上,二人披被隔窗談閑,有時直談到天明。
「妹妹,我不怕死啊!」阿七說。
「明天我再炒著送來嘛!」瑩瑩說著不禁笑起來。
「媽呀,」瑩瑩說,「我也愈來愈喜歡阿七哥呢。」
「我為什麼不該喜歡他?他又哪裡不配喜歡我呢?媽呀!」
幸好下午顧客較少,瑩瑩正在搓衣時,乾爹進來了,說他已看到阿七,他被打得遍體鱗傷,但還未被槍斃,現在被銬在牢內,整日滴水未進。他正叫幺三送點「牢飯」去——李會長認識新來的駐軍羅旅長,李會長答應「成全」,以免阿七一死。
「七哥,」瑩瑩且哭且笑地說,「別問了,先吃點東西嘛。」
「你會喜歡個小屠戶!」葉媽不免真的驚異起來。
「你真喜歡阿七?」葉媽想起昨晚之事,不免認真起來。
葉媽對阿七的憎惡,卻引起了女兒內心為七哥的不平;而七哥的善良、誠實和不夠敏感的糊塗,就更引起甚為敏感聰明而觀察入微的好姑娘的憐愛和敬重。
「這是什麼世界啊?!」瑩瑩哭跪于地。
不幸的是,這是戰時啊。梅溪鎮這時已不是一個孤立的山村,已變成大游擊區中的主要交通樞紐——駐軍不斷換防,難民趨如潮湧,販毒走私、對敵通商,招財進寶,更是無數冒險家、奸商污吏的天堂。本地人雖知瑩姑娘冒犯不得,但是新來乍到的——尤其是武裝同志們,他們三年兵一當,母豬當美女,可管不得什麼鳥王屠戶了。所以葉家住處每晚仍不時有形跡可疑之人出現,使瑩瑩不敢安睡。
「——至少他還能養活我們母女嘛,有幾個錢嘛!乖乖。」葉媽說。

死囚牢去來

葉媽孀居日久,想想阿七也倒英俊可愛。女兒是個「搖錢樹」,要待價而沽呢,怎能讓她和個小屠戶胡來?這個小王八蛋,為什麼不撬門而入?阿七要到乾媽枕邊,乾媽倒會一不聲二不響的,摟住乖兒,讓他親昵呢。葉媽愈想阿七愈可愛,直至抱住個蘆花塞的舊枕頭作假想敵而徹夜未眠。
「人生在世究竟為著什麼?」瑩瑩常時暗屋沉思。
「姑娘,用不著這麼難過,你也可救救他嘛。」這時又來了兩個人,乃把瑩瑩攙出牢外。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王師傅嘆口氣,說,「我們黎民百姓哪講得清呢?」
在她的幼年,她爸媽,和「林乾爹」,她覺得都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最愛她的人,也是她所最愛的人。除此之外,便是那位存在幻想中的小童子軍了——在這些有無之間,幻想與真實都是美好的。生命是充實的,世界是美麗的。可是這個充實而美好的人世,在爸爸消失之後,使她的人生本已感到空虛和絕望。十七八歲了才領悟出:那「小童子軍」原是幻覺的實在,或實在的幻覺。他是實有其人,但這個人究竟與瑩瑩五六年的幻想有什麼關係呢?
有時瑩瑩默默地探視而被七哥發現時,七哥那份喜悅之情,也是瑩瑩所喜愛的人世上最美的東西——總之「妹妹」和「七哥」,靈魂上真是難捨難分的了。
瑩瑩發現自己最不好受的時刻,便是在媽媽微鼾聲中的午夜——這時她情思起伏,偶自窗縫外窺,竟見心愛的情郎,便在窗外。有時她發現七哥一人,身披薄棉,坐在街頭石階上打哆嗦,實在心有不忍。想再開窗找他,而欲開又止,前思後想read.99csw•com,直至連夜不能成眠,人也迅速憔悴起來。
瑩瑩聞言大驚,乃抓住七哥大哭,並說你究竟犯了什麼死罪呢?
瑩瑩聽了破涕為笑,並要求乾爹由她炒點鹹菜飯,和幺三哥一道去送牢飯。
七哥是個胸無雜念的老實頭,不知道什麼叫「談戀愛」;至於「妹妹」為什麼半夜叫他,他頭腦里,還未轉過來呢。談情說愛,想終身大事,「妹妹」是比「哥哥」心細得多了——哪像那些糊糊塗塗、不解風情的小木頭呢!?姑娘有意要他抱,他竟然不敢抱。姑娘想要他吻她,他也不敢伸過嘴來。不是「不解風情」呢!也不是「錯把明月當燒餅」呢!鄉下孩子,愛在心裡,拿不出勇氣、講不出甜言蜜語,如何是好呢?
「那你差不多,每晚都來。」瑩瑩挨上去眼對眼瞅著阿七。
「你又怎樣碰到我乾爹的呢?」瑩瑩再問下去。
「也不是每天晚上,」七哥說,「睡死了,起不來,也就忘記了。」
想來想去,瑩瑩又怕風聲傳了出去,要「身敗名裂」,如何是好?恐慌起來,心頭又跳得凶。
「他有什麼可以喜歡的呢?」葉媽問。

「不懷好意的小屠戶」

翌日碰到七哥,想傾訴一番,又說不出口。直至茶不思飯不想,洗起衣服來也忘其所以,把洗過的衣服,搓來搓去;未洗的衣服,卻用清水淋淋,便晾了出去,使衣主失望、抱怨,發還重行洗過。媽也發現瑩瑩「神不守舍」、「忘魂失腦」,總以為是她自殺不遂的後遺症,心中也暗暗擔憂。
阿七夜巡原來沒有告訴妹妹,只是瑩瑩某夕夜起,微聞窗外有颼颼之聲,她不敢聲響,乃偷偷自那有寒風刺骨的窗縫中偷看,才發現了這個秘密。七哥耍了一個小時的刀法;妹妹便偷偷地看了一個小時,對七哥的英武真愛慕不已。翌日再見七哥時,瑩瑩乃把夜中所見好奇地問他。
「妹妹,我要為你死。」阿七顫抖地說著,「我為你死,妹妹……」阿七用兩手上伸握了妹妹的頸子,竟淚下如雨哭出聲來。瑩瑩的眼淚也滴到他的破氈帽上去……
「瑩瑩乖乖,」葉媽在早晨漿衣時,故作無心地問問女兒道,「阿七最近愈來愈喜歡你呢!」
「李會長家蓋屋『上樑』時,我師父從樑上滑下摔死的。」阿七說。
瑩瑩知道阿七誠實,未聽懂一位情感中人、「高師二女學生」的美意,而誤解了。
阿七哥是那樣一個誠實本分的青年,雖然一字不識,但做起木工來卻十分細緻,絕不馬虎。他先修窗戶,把大小閂造得靈巧之至。瑩瑩則做他的助手,聽他指揮。二人合作無間,一面做工,一面閑話家常,互道身世。
阿七回到豬欄,隔欄而視,兩頭胖豬也睡得一聲不響——他也不知他自己是聞聲而來,探望母豬的;他扶欄小立,只覺得剛才和一位下凡仙女,握談了些時,把那個被握了的手掌,翻來覆去地看著,也看不出所以然來——忽然想起了妹妹,可能還在那兒,在叫七哥呢。七哥三腳兩腳,又趕到妹妹窗前,只見雙扉緊閉,阿七想和妹妹再談談,但又不敢敲窗子。佇立些時,乃在窗下,靠牆坐下,看著已現曙光的街頭,想東想西。這時已聞有人聲,阿七知道是挑水夫來挑早水,乃沒精打采地站起,慢慢走回「案子」去。
「李會長怎會救濟我師母呢?」阿七說,「他說,『造房上樑,摔死木匠』,最不吉利,還要我師母放爆仗磕頭呢。」
「七哥,」瑩瑩哭著說,「你死我也死。」
阿七看著妹妹甜蜜的樣兒,心都幾乎要跳出來了,但是嘴裏不知應該說些什麼,結結巴巴地講不出來。
「愛情一定要有許多『條件』嗎?」瑩瑩在想,而不能自答;「風流瀟洒,才貌雙全……家資萬貫……?」條件,條件!條件哪有止境的呢!瑩瑩咬緊牙關,自己扭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愛一個善良忠厚、英俊可愛的小屠戶?瑩瑩打定決心,還是要愛他,不顧一切。
午夜的槍聲太可怖了。葉媽被槍聲驚醒之後,披衣下床抖成一團,點亮了油燈,見自己的女兒淚流滿面也抖成一團。
「妹妹,明天見不到你了!」七哥平淡地說,「他們今晚就要槍斃我呢。」
「七哥呀,」瑩瑩一次問他,「你有這樣好手藝,為什麼不做木匠,偏要做屠戶呢?」
這時阿七有點緊張——他聽到街頭有些聲響,他怕有人在偷師父豬欄內的兩頭母豬,乃叫妹妹關了窗子,免得受涼。他自己要去看看豬棚。瑩瑩只好遵命把窗子關了,阿七則拔刀趕往豬棚去探視。
「七哥……七哥……」瑩瑩情不自禁地以手摸著阿七光頭上的破氈帽,含笑而吞吐地說,「看到你我就不冷……」說著瑩瑩又摸摸阿七的腮和耳朵。阿七也伸出手來握住妹妹的手——這是他二人在「授受不親」的社會裡,第一次隔窗握手呢。二人心都跳得緊,瑩瑩更有點喘不過氣。
為什麼人家,甚至媽媽偏要干涉我的事呢?她想到《魯濱遜漂流記》。她如同七哥一下漂到魯濱遜的荒島上去,豈不是人間天堂?但是又想想「荒島」在什麼地方呢?怎麼能去呢?應該和七哥商量一下,但是阿七是個小文盲,他還不知道什麼是魯濱遜呢!
二人正隔著窗兒難捨難分之際,忽見街上亮光一閃,似乎是手電筒之光。阿七忙鬆了手,說是「特務營巡夜的來了」。他https://read.99csw.com要妹妹關了窗子,自己也自牆角彎身,悄悄離去。這時瑩瑩忽聽街上有人在叫:「站住!站住!」接著便一陣人跑步的聲音;隨著便聽見噼啪兩聲槍響,街上亂成一團。瑩瑩伏在窗縫偷看,只見阿七被四五個巡夜士兵,按在地下,拳腳|交加,打在地下翻滾。
瑩瑩對七哥的幻想,已發生了多少次,才在無意之中,發現心愛的七哥就在秋窗之外。有好幾次瑩瑩都想打開窗戶來招呼他,但是缺乏勇氣。一次她鼓足勇氣,在窗縫中看到七哥,她乃打開窗戶。誰知道阿七把這個「雙閂」做得太牢實了,等到瑩瑩用力把兩閂打開時,七哥已從街頭轉彎去了。
「乾爹,」瑩瑩叫著,眼淚直流地說,「你認為七哥被槍斃了嗎?」說著瑩瑩就掩面痛哭起來。
「把這漢奸綁起來,綁起來!」瑩瑩看見是個班長式的兵在發命令。
「七哥,」瑩瑩驚異地問道,「你每晚都在替我看更?啊,七哥!」瑩瑩說得甚為激動。
「七哥,」瑩瑩撫摸著阿七的破氈帽,輕輕地說,「你喜不喜歡妹妹我呢?」瑩瑩也說得心慌意亂。
二人無言相對甚久,瑩瑩才又吞吞吐吐地說:「七哥,你的臉和手,都很冷呢。」
瑩瑩這時已入半昏迷狀態,癱瘓了無法起身。

缺少不了的七哥

七哥既然和妹妹每日相聚,耳鬢廝磨,妹妹也逐漸變成他生命里少不了的心肝。有了這樣武藝高強、聲聞百里的乾爹作保鏢,再加上個阿七哥,瑩瑩是頗有安全感了,當地的流氓地痞,有王科長前車之鑒,是誰也不敢對她再起邪念。
瑩瑩沒有談過戀愛,她不知道她和七哥之間的感情,是否也是愛情呢?瑩瑩很是迷惘。她只知道,她每次見到七哥,都恨不得倒到七哥懷內,任他撫弄,甚至讓七哥吻她。有幾次七哥來做工,剛好媽媽不在,瑩瑩默默地站在七哥的面前,拉著七哥的袖子,低頭說話;她泛紅的臉上,一陣陣發熱——她多希望七哥擁抱她、吻她啊!但是善良誠實的七哥,似乎完全沒有這項舉動的意思——雖然瑩瑩也覺得她能聽出七哥心房跳動的聲音。
「真的嗎?」瑩瑩無可奈何地加一句。
「七哥,是真的嗎?」瑩瑩將錯就錯,再補充一句。
「阿七捉去也好!」葉媽打開熱水瓶,沖了點熱茶喝了,便回床睡覺去了,不久便發出鼾聲。瑩瑩則繞屋彷徨,心亂如絞,不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天色微明,瑩瑩乃跑到「案子」上去,只見幺三一人在那兒。案子內雜物無恙,只是阿七不見了。豬棚內的肥豬也少了一隻。幺三正感覺奇怪之時,瑩瑩到了,告訴了她原先告訴媽媽的有欠誠實的故事,幺三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二人正著急時,王師傅也來了。聽到這故事,只有坐在案子上嘆氣——他怕阿七已被駐軍槍斃了。因為這年頭人命不值錢,駐軍甚至「鎮公所」都可以隨便槍斃人。前兩天便有位難民被當成「漢奸」給槍斃了,因為他的「板鼓草帽」里有一面鏡子,捉他的軍隊硬說他那面鏡子是用來向敵機打「信號」的,他則說那鏡子是帽子上原來就有的。但是誰能相信呢?所以就槍斃了。
「哦,七哥……」瑩瑩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想伸手去拉七哥的手,甚至想倒在七哥懷裡去,但是理智抑住了她的感情。
阿七喜歡半夜練功,人刀現獲,被當成「漢奸」槍斃了,不是太可能了嗎?
「我招了口供,畫了『十』字嘛。」
「七哥,」瑩瑩哭著問他,「這不是黑天冤枉嘛,你為什麼招口供是漢奸呢?」

缺少靈犀一點

瑩瑩這句話使七哥大悟,他伸了伸舌頭,聲音才小下去。「妹妹,你不冷嗎?我把棉襖脫下,給你披著。」
阿七主動的巡夜本是為保護「妹妹」的善行,果然「善有善報」,竟然半夜遇到仙女下凡,半刻之談,使他有肝腦塗地、感恩圖報之念。和「妹妹」談談,便是阿七的最後目標,他絕未想到「談談」之後,還會發生些什麼其他事務——阿七也想過,男子大了,要「成家」、「要娶親」、「要討個老婆」。至於如何成家、娶親、討老婆這個遠景,則太模糊了,他從未想過。他也聽過「南北洋」開火以後,尤其是「紅軍下山打糧」時,有人談過女人要「自游」來游個男人,但是如何「自游」法,他也絲毫無概念。如今夜晚隔窗和「妹妹」談閑,每天他真是等不到天晚。他只覺得「妹妹」是個「天仙」,他只是去和「仙女」談話,既不願告訴幺三,更不敢告訴師父,對葉媽也不敢提起;並且覺得白天的「妹妹」和夜裡窗上的「妹妹」完全不是一個人。
瑩瑩是一個兩度自殺未遂的少女。雖然才十八歲,但是充足的人生經驗,已使她思想早熟,看穿了人世。自殺被救並沒有使她把未死看成幸運;相反的,想拋掉這個污濁的人世,卻又無端被救回這濁世中來,對她有時還是痛苦的呢。
「兩千塊錢訂洋,不是更多嗎?」瑩瑩想起了媽要賣她為娼的往事,哇的一聲,哭出來了。瑩瑩把漿衣一堆,翻身逃回內室,嗚咽起來。葉媽著了慌,趕來坐在床沿上,寶貝長、乖乖短,安慰了半天,瑩瑩才擦了眼淚,起床和媽一起給衣服上漿。但心裏一橫:媽能賣女為娼,女兒就不能自由戀愛!?戀愛失敗,「大不了一死」!「九-九-藏-書一個女人為什麼不能去愛她心愛的男人呢?」瑩瑩心裏想著。媽的壓力太大,社會壓力太大,那大不了一死,一了百了。

「……七哥,我就讓你……」

但是瑩瑩也想到那樣誠實善良、溫和體貼的七哥。如果他也赤|裸地伏在自己半裸的胴體上,瑩瑩一面心跳得慌,一面幻想,想道:「那我就閉起眼睛,全身松下來,讓七哥蹂躪我……毫不……毫不抵抗……」瑩瑩想著,不覺鼻孔發癢,忽然打了一個噴嚏。她翻來覆去,最後還是默默坐起,擁被靠在七哥剛替她做好的床架子上。「……七哥啊……」瑩瑩又默默地喚著,想道,「你要也躺在這兒……我就……我就讓你……」想著瑩瑩又不斷打噴嚏,困極了,才默默地睡下……
阿七是個頗有巧思的小木匠。他乃別出心裁,把「妹妹睡房」的窗戶設計了一個「雙閂」——大閂之上再加個小閂。關窗時雙閂齊下,則賊人在窗外,無論如何也撬不開。窗內人要開窗時,則先開小閂,再開大閂,這樣窗戶打開便既有陽光又有新鮮空氣了。
阿七聞言,不禁緊握妹妹的手,鄭重地說:「妹妹,不用怕了。我不替你看更,你也用不著怕,現在壞人再不敢來撬你窗子。」
「是什麼事?是不是兵變?」葉媽曾吃過「兵變」的苦頭,所以一聽槍聲便以為是兵變。
「妹妹,你看嘛。」說著阿七伸出兩隻手來,原來十個手指,都被釘了些細長的牙籤;他的腳和腿也都失去知覺了。
阿七驚詫之餘,乃三腳兩步,跑了過來。瑩瑩見他走近了,乃輕聲叫聲:「七哥……」聲音雖輕微,然充滿感情,甜蜜而緊張。
謝神大會之後,小道士們卸了裝,大家乃協力打掃道場。阿七奉師父之命,把豬頭切成小塊,施捨給街上乞丐和貧苦難民;把「三牲」中的雞和魚,則保留下來,送給葉媽,使葉媽喜出望外。阿七同時也自街頭巷尾和駐軍營房一帶撿了些廢木料,要替「妹妹」改造個木床,同時也加護通街的窗戶。師父本來叫他用木條把窗子「釘」起來。阿七則不以為然,因為這兩間一前一後的破房,只有這後房中有一個窗戶,釘死了則變成一個黑洞,白晝都得點燈。加以萬一街上出事,「封門一把火」,則她母女也無處可逃。
瑩瑩一見七哥如此情況,不禁伸手入欄握住他,慟哭失聲,淚下如雨,而七哥握住妹妹的手,卻喜悅無比。瑩瑩一邊哭一邊送進茶壺和炒飯,要七哥快吃,而阿七卻一再問她如何能到此地來。
原來阿七不識字,招了口供,不會簽字,只能畫個「十」字。
「七哥!」瑩瑩又甜蜜地叫一聲,但是心也要跳出來了;心跳得緊,也說不出來了。這時七哥才結結巴巴地叫聲:「……妹妹……妹妹……」隨著又說一聲:「夜裡太冷了,別著了涼。」
「我媽改嫁前,本來叫我拜陳三木匠做師父、學手藝的。」阿七說,「後來陳三木匠死了,媽和師母都改嫁了,搬走了,我才到案子上來學屠戶的。」
王師傅叫幺三把案子門關了,再掛上個老牌子說明:「生豬無市,本店今日停業。」關好了店,王師傅叫幺三守著,自己則到李會長家去打聽消息,瑩瑩則哭著回家。葉媽還未起床;瑩瑩乃伏在自己床上,忍聲慟哭不止。天大亮了,送衣取衣客人不絕於途,母女只好忙著接送。這時街上也人言嘖嘖,謠言滿天飛,幸好都未牽涉葉氏母女;瑩瑩只有不時走入內室拭淚——除等候乾爹消息之外,心亂如絲,又有什麼辦法呢?
有時七哥收工走了。瑩瑩和媽一起吃晚飯,那一點點油葷,瑩瑩全揀給媽吃了。葉媽年紀大了,自己也覺得要有好一點的營養;既然女兒孝順,她也就受下了。瑩瑩省給媽吃,確實出於孝心,但是也是因為想念著七哥而食難下咽才揀給媽吃的。
瑩瑩慌了,想開窗也不敢開窗;想尖叫,又叫不出聲音——不知如何是好。
晚飯後,母女分別睡覺了。瑩瑩常時聽到媽的鼾聲,而自己卻時時輾轉不能入睡。睡不著,就有幻想。過去的哀傷和歡樂都一幅幅地在蚊帳頂上出現。瑩瑩想到那麻皮周先生的黃牙齒,噁心猶存,簡直要嘔吐;又想到那晚在黑暗中,推她卧下,隨即赤|裸爬到自己半裸的身上來的王科長,他那熱乎乎的什麼東西在胯|下亂碰……不免心跳臉熱,餘悸猶存……不敢想下去。
「七哥,昨夜裡我看見你在廣場練刀呢。」瑩瑩說。
當瑩瑩穿著「吉服」謝神的時候,她看那人山人海之中,還是那個捧著個拂麈尾的小道士阿七哥最漂亮、最英俊。她想起她懷中的那個「小童子軍」,現在也該是阿七的年歲,不知長得是否有阿七哥這樣瀟洒?這樣英俊?今次聽阿七自報身世,無怨無尤。瑩瑩同情之心,不禁油然而生。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那時才九歲嘛,」七哥說,「白天討飯,夜晚住在靜土庵。師父在那兒教拳,就把我收下了。」
「誰知道呢?」王屠戶又嘆口氣,「阿七如果沒有死,只好找李會長保保看。」
阿七是個粗小子,不會娓娓而談、喁喁細語,來噓寒問暖;只是誠實地、大聲地嚷著。
「你什麼時候當過漢奸呢?」瑩瑩哭著問。
「帶走!帶走!」那班長又發了命令,四五個大兵,連推帶搡,把個五花大綁的小屠戶捉將官里去了——把他read.99csw.com留在窗內的女友嚇得氣喘吁吁,面無人色,不知如何是好。
瑩瑩坐在自己床沿上,又坐到凳子上,回頭又躺到床上,蓋了被,又掀開了棉被,默默地靠在床架上,想不出剛才和七哥半時之溫存,是真的,還是在做夢……想不出結論來。
「我為什麼這樣愛戀七哥呢?」瑩瑩時時自責自問。但是想了半夜,又再度自責自問:「我為什麼不能愛戀七哥呢?」他只是個「小屠戶」、「小文盲」、「窮人」,「沒出息」、「沒前途」!?
「妹妹,你千萬不能死,」七哥反而又微笑起來,「你明年清明,來替我上墳呢,好妹妹……」說著七哥又流下淚來。
七哥一面低頭做工,一面說著,說得很平淡。瑩瑩一邊問、一邊想,卻感到十分凄楚。這世界上為什麼有這麼多可憐的人?卻又有這麼多可恨的人!壞人!
「他們說我是漢奸呢。」七哥也流著淚說。
「阿七哥的手真巧呢!」一次瑩瑩向媽媽誇讚說,「他做的床櫃,比買的還要好。」
「梅溪鎮上,乃至這個世界上,哪個人能比得上七哥呢?——那個王科長能比得上七哥嗎?」瑩瑩搶白媽一句。
「那李會長應該救濟你的師父家屬了。」
「大不了一死!」瑩瑩口念箴言,乃把大小窗閂都撥開了,輕輕地把窗扉打開。她的手腳雖輕,卻還是免不了「啞」然一聲微響。那是半夜三更,萬籟俱寂。這一微響竟然也驚動了在井邊耍刀的阿七。阿七掉頭一看,竟然是妹妹的窗戶打開了,不免一驚——在微弱的星光之下,竟然看到「妹妹」,抱著雙手,伏在窗上看著他。
某次葉媽因多喝了茶夜起,微聞房內有私語之聲,乃至門縫偷看,在殘月光下,竟發現是瑩瑩和阿七在隔窗夜話,葉媽氣極了,乃摸一把菜刀,想衝進去,當頭給阿七一刀。但是阿七隻在窗外,砍來不易。葉媽再聽二人只是閑話家常,和鎮上新發生的一些小事,沒有奸私之情,她亦就不敢造次。不久瑩瑩也關了窗子,獨自睡下。葉媽躺回床上,微聞瑩瑩鼾聲,自己卻整夜未眠——她翻來覆去地想,一定是阿七「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半夜來敲開窗子的。所幸女兒「規矩」,沒讓他爬窗上床。
「七哥,我不冷,我自己有棉襖。」瑩瑩輕聲地說。
瑩瑩還是要他把飯吃完,但是阿七卻奇怪地一把一把地把炒飯抓進破棉襖口袋裡去,說他不想幾口吃完了。他要等妹妹去后,他一粒一粒地取出,吃到「死」為止。
「阿七為人本分誠實,哪點不好呢?」瑩瑩回答一句。
瑩瑩的生存是為著寡母。媽媽太可憐了。沒有個女兒她如何過活?但是她想不到媽媽也有殘忍的一面。這殘忍的媽媽還有什麼值得可憐的呢?一念之間,她決定去掉媽媽,也就擺脫這個污濁的人世了。可是當劉婆婆把她拉回人世之後,她還是覺得媽是可愛的、可憐的——雖然這個世界、這種人生卻別無留戀之處。可是當她再度拋掉媽媽,卻又被王屠戶搶救之後,她這次倒自慶再生,因為竟然又遇到一位和死去的爸爸一樣慈祥的乾爹,使她覺得在生命中可能發生的無可抗拒的惡事有個可以投訴的地方——她尤其感到幸福的則是有阿七哥的存在。兩三天不見阿七哥,瑩瑩不自覺地便要到乾爹的「案子」上去張望一下;看到七哥正在切肉,並與買肉人談話,瑩瑩心中就舒服了。回來洗衣時,也高興地哼哼小曲子——尤其是她喜愛的《漁光曲》。
總之葉媽對阿七的義務勞役不但不感激,有時且有點不耐煩,甚或有點憎惡的表情。一次阿七帶來半條豬尾巴,葉媽竟問他為什麼不偷點肘子帶來,使瑩瑩的臉紅了半天。最令瑩瑩反感的是,葉媽暗地警告她,要她「防著阿七,那個不懷好意的小屠戶」,使瑩瑩和媽爭辯了好一陣子。
「但是你犯什麼罪呢,冤枉嘛!」瑩瑩哭得幾乎昏過去。
「我聽到槍聲,從窗縫看到的。」
「七哥,你那時才九歲,你現在多大了?」
可是秋深冬近,夜晚寒風刺骨,重裘難支。阿七每於夜巡不勝寒時,則抽刀起舞,走它兩路刀法,暖暖身體。那兒有個古井的廣場,夜闌人靜,尤其是在月光之下,正是個練武的好所在。阿七夜巡日久,竟也養成月下舞刀的習慣,往往一練個把鐘頭。
「揍他!」瑩瑩只見四五人齊動手,把阿七揍成一肉團。另一士兵並撿起阿七的屠刀,讓眾人觀看說:「這小偷用這樣厲害的刀。」
「小屠戶一不偷,二不搶,有什麼不好?」瑩瑩替阿七認真地說句公道話。
當他二人正難解難分之時,那門房又來了,嘀咕著說:「一頓飯吃了這麼久嗎?姑娘出去吧!有人等著你呢。」
「瑩瑩,那就麻煩你了!」乾爹既有此言,葉媽就不敢反對。瑩瑩乃炒了一大碗鹹菜飯,並把家中僅有的兩個雞蛋也加進去了。葉媽雖嫌多了點,但也未認真反對。時到傍晚,幺三哥來了,瑩瑩穿了一套補丁斑斑的洗衣粗服,頭上包了一塊大青布包頭,一派村姑打扮,低著頭隨著幺三在街邊穿入後街,走到菜園邊的「特務營囚犯拘留所」。
瑩瑩是熟讀過一些愛情小說的,也善於幻想;她幻想中那位小童子軍一天一天地長大,便是受愛情小說的影響。但是當這小童子軍在夢中來找她一齊玩耍時,他卻永遠是個小童子軍。阿七哥的年齡和那小童子軍,該是不相上下。可是那小童九九藏書子軍有沒有七哥——親愛的七哥這樣英俊,這樣善良,這樣溫和、體貼、關心「妹妹」呢?——天下還有比七哥更好的青年嗎?
至於床,那就全是材料問題了。有木材則阿七哥可替妹妹造個極精緻的單人床。上面有床架可以掛蚊帳;床下設木櫃,可以存貯雜物。他們商量既定,阿七乃量出尺寸,每日工余便四處去收集破梁破柱、殘板爛桌,拖到葉家門前,逐件施工。
「死掉比活著好受,所以我招了供。」阿七說。
「陳三木匠,怎麼樣死掉的呢?」瑩瑩問。
阿七因為是個父母均不知去向的孤兒,無家可歸,所以王屠戶叫他每晚就睡在案子里守店,王屠戶本人則住在靜土庵,打坐度夜。幺三則與父母同住。
「不是兵變,」瑩瑩說,「是巡邏兵把七哥捉去了。」
「妹妹,我不冷,我不冷……」說著他又把臉伸上來讓瑩瑩摸,果然阿七的臉,不但不冷,而且發燒,手也已熱乎乎的。
「妹妹,」七哥又誠懇地說,「你這樣開著窗子要受涼呢。」

阿七被捉將官里去

瑩瑩下了決定,那晚半夜自窗縫內看到七哥在逡巡,瑩瑩聽到媽在打鼾,乃輕輕地又把窗子開了,披著棉被,拉著七哥的手,把白日和媽鬥氣的經過,告訴了七哥。阿七聞言不禁慌了手腳。
「最近幾天是常來,」七哥說,「天氣冷了,有時被風吹醒,我就起來,練練刀,暖和暖和——也看你窗外,有沒壞人。」
葉媽聞言向瑩瑩把白眼一翻說:「巧來巧去,還不是個殺豬的屠戶!」
「我不是說阿七不是好人,」葉媽說,「我只覺得他不配喜歡你;你更不該喜歡他。」
「官長,開恩……開恩……」瑩瑩聽見是阿七的求饒聲說,「我不是漢奸……」
「妹妹,」七哥說,「我屬馬嘛。現在二十了,老了。」
「講話小聲點,七哥,」瑩瑩細聲地說,「我媽在睡覺……」
這個「交臂之失」,使瑩瑩關窗回到床上,嗚咽失聲——她自扭、自捏、自捶,處罰自己,心頭充滿犯罪感。「我這樣做是要和七哥『私通』嗎?」瑩瑩反問自己。「私通之後,和七哥『先奸后嫁』嗎?」瑩瑩自問自不能答。「媽會答應我這個『高師二女學生』,嫁給一個『文盲小屠戶』嗎?」瑩瑩想到媽媽對阿七那副長面孔,不免猶豫起來。「我和阿七『先奸后嫁』,在梅溪鎮我這個『烈女』不要身敗名裂嗎?」瑩瑩想著又恐慌起來,從床上翻下床,坐在凳子上,又回到床上,終夜不能合眼。
「這是什麼世界,七哥,」瑩瑩痛哭失聲,說,「這不是苦打成招嘛!」
瑩瑩尤其顧慮的是媽媽的多心。近月來由於瑩瑩和阿七接近多了,葉媽對阿七也就不像以前那樣歡迎了。當阿七弄得叮叮咚咚為瑩瑩造床時,葉媽有時且不耐煩地暗皺眉頭呢。有時小木匠要喚妹妹幫點忙,不待瑩瑩站起,葉媽便主動去了,她老人家去幫阿七的忙,也像是替別人做似的,掛著個長面孔,既不言,也不笑。瑩瑩有時在屋外向內看,便常時覺得過意不去,有時暗中卻為媽向七哥道歉。幸好七哥是個直腸人,根本沒覺察出葉媽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他只是覺得葉媽對他形影不離。有時葉媽在隔壁抹小牌,一眼看到阿七提著木料或工具來了,葉媽總是請人「代牌」,自己趕回來在一旁坐視,並鼓勵小木匠,即早「收工」。
這拘留所原是座破廟改建的,廟內有些木欄杆,欄杆內鎖著幾個犯人,廟外則有個槍兵站崗。送飯人先向崗兵說明,再由「門房」把送飯人帶往囚犯木欄之外,把食物送入欄內。當幺三和瑩瑩見到門房時,門房說怕人多劫獄,每次送飯只許一人入內,婦女尤佳。這一來幺三便被阻於門外了。瑩瑩只好一人提著飯筐走入牢內。這時天色已黑,只有走廊上一盞小小的菜油燈,四周黑黝黝。門房向一個躺在欄內的囚犯指一指,一聲未響地便走了。瑩瑩在欄外逼視甚久,看那躺在地上的人有點像阿七。瑩瑩乃輕輕喚一聲:「七哥。」誰知這一聲雖輕,那人卻像觸電一般,一下子翻過身來。果然是阿七。他那破氈帽已不見了,露出血跡斑斑的光頭。他一見瑩瑩,臉上喜悅之情,簡直和在案子上切肉一樣,甜蜜無比。但他受傷太重,已不能坐起,只能爬行,爬到木欄邊,眉開眼笑地說:「妹妹,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二人互握著手,各聽自己心房跳動,默默無言了許久,瑩瑩才低頭輕聲地說:「……七哥……七哥……」瑩瑩又哽住一會才說:「……七哥……我沒有你……我……我真活不下去……」
瑩瑩想著,又從窗縫內看見七哥還在那兒打哆嗦,愈看心愈不忍——下了決心,把七哥叫進來,二人抱在一起「暖和暖和」……瑩瑩想了又怕、怕了又想,拿不了主意。在窗縫張望,只見七哥又抽出刀來,躍上井欄,持刀耍了兩圈。這井欄對瑩瑩太熟悉了。她曾頭下腳上,見過自己變成披頭散髮、鬼一般的倒影形象。瑩瑩想通了——愛七哥,愛出問題來,怎麼辦?「大不了一死!」
「妹妹,也替你看看更嘛,」七哥毫無驚異之感地說著,「現在歹人還是不少哎。聽說都是外來的。」
「我爸找不到工,當兵去了,」七哥說,「我媽沒飯吃,就嫁一個販牛的跟他走了。」
「你師母後來就改嫁了。你媽為什麼也改嫁呢?你爸是否也出了意外?」瑩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