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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三章 也算「兩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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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也算「兩頭大」

「我那一營打完啦,」羅說,「三個連長,九個排長,都死啦——全營連我自己只剩下幾個人——百死一生、千死一生啦。」
「羅少將,您真是民族英雄,我們應當向您致敬。」瑩瑩這時想起她在女高師時,向滬戰退下傷兵獻旗致敬的往事。
瑩瑩又隨手翻閱了羅的「抗敵紀念冊」。那一厚本綢面金裝的紀念冊,是「上海各界聯合勞軍團」敬贈的。瑩瑩看首頁那位少校青年軍官已覺其英武,后又看到他在戰場上的照片。最引瑩瑩注目而自覺渺小和土氣的,則是那幾張羅少校重傷后躺在醫院病床,床前圍繞著一大群美麗的電影明星和護士的照片。各位美女皆在笑,只有這位傷兵羅少校,面色慘然。
瑩瑩在一旁聽著媽媽在公然撒謊,自己也不好辯駁。
瑩瑩聽了不覺放下筷子一下倒到媽懷裡,直叫好媽媽。葉媽又說:「李伯伯也想看看你呢。你爸和他是八拜之交嘛。」瑩瑩聽了真是喜不自勝,愁雲慘霧,從此一掃而空。
母女兩人相互欣賞不久,兩頂青布小轎和兩個騎馬的衛兵,已在門前來請。當她母女走上街邊,已有成群的街坊在圍觀。轎夫掀起轎桿,母女先後上轎,轎夫一聲吆喝,雙馬兩轎,便浩浩蕩蕩地從正街直奔南頭的鬧區。全街的人都佇立爭睹芳容,對瑩瑩之美無不讚歎備至。
「少將,您不是旅長嗎?」
「你知道這『成仁取義』四個字的用意嗎?」羅很輕鬆文雅地問瑩瑩。
一席山珍海味,自不待言。酒過三巡,大家乃開始抽香煙講牌經。葉媽香煙早已戒絕,但當呂夫人遞上「茄立克」時,葉媽也就破戒了。李會長夫人則抽水煙,全席只瑩瑩一人不抽煙,因而香煙繚繞中,偶爾用手帕掩嘴咳嗽。
瑩瑩被他逗笑了,同時也覺得這個軍人並不是個大「老粗」——他還讀過《阿Q正傳》呢。
「委員長說,我們中國人只有『斷頭將軍』,沒有『降將軍』。我們打仗和敵人拚命,如果重傷不死,敵人來了,我們就拔劍自殺,絕不被俘!」
瑩瑩在一旁觀看,媽今天打扮這麼年輕,看來年齡與羅旅長不相上下,而羅旅長卻謙虛地叫她「伯母」。
「算是『特級重傷』,在戰場上昏迷呢!」羅說,「我在最前線嘛。」
「有八處受了傷呀?」瑩瑩天真地問。
全桌聚精會神,又摸了兩圈。羅忽向瑩瑩說:「你替媽摸一張!」

「羅司令的三姨太」

當這一位主母、兩位「紅葉」正在為「瑩姑娘」吹噓不停之時,一位中年女傭走進來向李夫人說:「楊營長娘子的老太太也來『看牌』。」
羅少將覺得這位美女,對上海之戰有興趣,乃講了些上海戰場的故事——他在血戰中身被八創,全旅的官長士兵,幾乎死盡了。後來全軍退下「整補」,他這位「千死一生」、碩果僅存的「少校營長」乃被「連升三級」,補了旅長遺缺;帶了數千新兵,退入這西山區來「整訓」。這地區原是「紅軍老巢」,江湖幫會股匪也不少,地方不靖,所以當地游擊隊、保安隊,也都受他節制,所以他在「旅長」頭銜之外,還兼個「綏靖司令」。
羅司令聞言,忙說:「瑩姑娘吃過晚飯,再回去吧。」
「英雄不論出身低嘛。」羅也說出他自己原只是湖南鄉間的一個「放牛的」,十六歲才勉強從小學畢業。原和家中一位比他大三歲的童養媳結了婚。後來他進了「學兵營」,被保送進「黃埔」,想不到二十年後倒做了「少將司令」。
「媽,」瑩瑩也站起來,拉著媽的袖子,輕聲地說,「媽,你不要去打牌。」
「媽,」瑩瑩說,「我爸只做過一任『委任司印』,未做過省長嘛。」
請帖之外,到約定之日前夕,主人還要發「催客」一番,使客人不要忘了。到請客之日,主人有時還專門「發轎馬」特派專人來接呢。他們葉家既然沒有自備轎馬,屆時李會長自會派專轎來接的。
母女二人在「老正祥布匹雜貨庄」前下轎。這是個有三間門面、兩邊有玻璃櫃的大雜貨鋪。李會長和穿著紫襖紅裙的夫人已在門前迎接。葉媽叫瑩瑩向李伯伯、李伯母道個「萬福」,便由李夫人導入店后正廳,穿廳到內宅。酒席便擺在內宅正中的「堂屋」。右側廂房,則有一群打扮入時的中青年婦女正在竹戰。她們見主客到了,乃停牌出迎。李伯母替瑩瑩首先介紹呂團長太太,那位三十來歲、鑲著金牙、指夾香煙的婦人。她以驚愕的眼光注視著瑩https://read.99csw.com瑩,瑩瑩則覺得這呂太太好俗氣。
此時葉媽才發現女兒和少將站在身後,噴口煙向羅說:「司令,今天托你的福,手氣特別好!你看。」說著她把籌碼一推!
「那你昏迷了,怎樣退下來的呢?」
「我那時是少校營長。」
「寶貝,」葉媽說,「你太小,哪裡知道呢?司印是掌印把子的,比副省長、副督軍還重要呢!現在委員長的得意門生羅旅長就住在李會長的花園裡。羅旅長就知道你爸爸以前是『掌印把子的』,官比他大,他還托李會長向我『葉伯母』問安呢!」
「她們讓我?」葉媽說,「賭場之上,六親不認,你看——」說著她把手中的「二條」向瑩瑩一現,說,「她們就扣著不打——哼,我就要『自摸』!」
「瑩姑娘不打牌呀?」朱夫人問一聲。
「真有那一天,」葉媽說,「孝敬乾爹乾媽,那還用說嗎?」
「上海之戰,實在太激烈了呀,」羅感嘆地說,「我今天活著,豈止『九死一生』,簡直是『百死一生』。這顆金星是血換來的呢。」羅指一指他領上那顆足令瑩瑩崇拜的金星。
「媽媽手氣好?」上家熊夫人把牌一推說,「我有兩張『二條』,還是教她自摸了。人家有喜氣嘛!說什麼?」
「司令,」李會長向羅說,「你陪著瑩姑娘嗑瓜子,晚上再陪你喝酒。」說著李會長反手關了門,三人便走向月洞門去了。
瑩瑩力辭說:「忘了,忘了。」
「我受重傷,身被八創呢!」羅說,「敵人的炮火太猛烈了——九死一生。」
「乖,」葉媽說,「媽今天手氣好,不能停,你就先回去一下吧。」
「姑娘,」羅又感嘆地說,「我哪夠資格!死掉的同志們、戰友們,才配稱作民族英雄呢。」
「那我這丘八,認識了瑩姑娘,真是高攀了。」旅長謙恭地說。
「你們旅里一定死傷很重。」瑩瑩說。
把「二條」放在桌上,葉媽眼觀全場,用手指拚命摸著牌面。瑩瑩和羅少將也在背後,替她緊張。
「我們打仗的,今天不死明天死,」羅說,「打死了,我們軍委會對『遺屬』都很好,死也可瞑目;不死嘛,自己有一番事業,總也得有個像樣的賢內助——我們總理、領袖,和戰區李長官,家中不是都有鄉下太太,但是幫助他們主持內外的蔣夫人、孫夫人、郭夫人不都是很好嗎?我們南方人叫『平頭』,北方人叫『兩頭大』,都是夫人和太太……」
她們一問一說,對答均十分自然,而瑩瑩卻自覺在五里霧中;心中又不時想著阿七的安全,有時恍恍惚惚地答非所問,使眾婆子對瑩瑩有莫測高深之感。這時宴會已畢,眾牌友回到廂房,繼續竹戰。李夫人則單邀葉家母女,去「花廳」吃茶、談心。當朱、熊二夫人走向牌桌之前,朱氏暗問熊氏對旅長的新「娘子」印象如何,熊皺皺眉頭說:「深奧得很!」
「吃晚飯?」葉媽說,「輸家怕不幹,贏家怕吃飯——我今晚才不吃晚飯呢!——瑩瑩,乖,今天你先回去——」說著她收了三家雙倍自摸籌碼,又燃了一支煙、喝口茶,雙手合起牌來了,哪還顧得了女兒!?
當他二人跨門檻走入廳堂時,葉家母女和李氏夫人都起立相迎。走在前面的李會長把左手提的銀煙壺向這少將一揮,乃介紹說:「這是羅榮國羅旅長,也是我西山東區保安綏靖司令,天字第一號大將軍,我們最高領袖蔣委員長的得意門生。」
「瑩姑娘,天氣很冷呀。」羅司令說著便拉了兩張矮木椅靠近火盆,請瑩瑩坐下,瑩瑩不敢就座,還是站著。羅又把茶壺茶杯取來放在火盆邊上,又自果盒中取出兩小盆果點和瓜子放在盆邊,然後扶著瑩瑩要她坐下。
羅為解除這尷尬場面,乃把手鬆開,低頭溫存地問瑩瑩說:「你認識熊副官太太嗎?」
羅少將說著,並替瑩瑩換杯熱茶,又取些核桃仁雲片糕給瑩瑩,勸瑩瑩吃下,瑩瑩也喝了吃了,並覺得這位將軍十分溫存,心裏也不太緊張了。
「這麼多美女來慰勞你呀!」瑩瑩發出感嘆。
「初談戀愛的少女,都是害臊的,以後我們熟了就好了。」瑩瑩還是未答。
瑩瑩被攙著哭出死囚牢之外,卻見不到幺三哥,而等著她的卻是一頂青布小轎,兩個轎夫和兩個掛著盒子炮的衛兵。那兩個門房乃把哭得不成人形的瑩瑩攙入轎內,瑩瑩已癱瘓不能行走,也無法抗拒,就莫名其妙地被抬回家中。瑩瑩下https://read.99csw•com了轎,乃哭入門內,滿以為倒入媽媽懷中,誰知室內雖點著蠟燭,媽卻不在室內。瑩瑩乃走入內室,哭倒于木床之上,正嗚咽間,忽見媽回來了,似乎也是乘著轎子回來的。隨媽而來的還有個「勤務兵」一樣的徒手小兵,提著大的草籃放在桌上,便出去了。
「……」瑩瑩心跳得慌,一言未發。但羅把她拉近靠在自己胸上,瑩瑩也未拒絕,只是氣喘得厲害,幾乎不能支持。
「啊……」瑩瑩感覺有點驚異。

也是由衷之言

瑩瑩堅持要回家,羅司令強留不得,乃招呼叫熊副官,才知道熊一早便到葉家去了,尚未回來。另外兩個低級副官處職員答話,說轎夫和衛士早在等著呢。羅司令乃親送瑩姑娘上轎。瑩瑩去向李伯伯、李伯母道辭時,他二人也停牌趕出來送行。
李會長之約果如媽媽所言,三兩天之內,李家紅閃閃的金字請帖就送到了。「首席」居然是「葉維瑩小姐」,次席才是「葉老太太」呢。瑩瑩知道規矩,在請帖名下寫了個「敬陪末座」;葉媽不識字,瑩瑩也替她寫了「敬陪」二字。
羅的舉止那樣文雅,倒像個情人,不像個丘八。這時羅又卸下了武裝帶,並把那閃閃發光的佩劍上「校長蔣中正贈」幾個字,指給瑩瑩看說:「這是委員長親自『授劍』,授給我的。」
瑩瑩低著頭,心裏跳得慌,進退維谷,不知怎樣應付這場面。
「承李會長夫婦好意,又承你母親高看,」羅誠懇而低聲地說,「把你許配給我,將來我的抗日報國,都是為你死,為你活……」
「她們都抵不上你。」羅緊握著瑩瑩的手,誠懇地說。
「媽呀,」瑩瑩笑著向媽身上一爬,說,「人家讓你的呢。」
「不難看,不難看!」瑩瑩也笑出聲來,說,「很英武!很英武!」
這座花園在布局上原是主房向左的延伸。李會長的家,首進是鋪面,二進是三間正廳。正廳之後是個四合院,但這四合院只有正房三間、廂房三間,成個曲尺形。另兩邊則是走廊。在左邊走廊的正中央,有個「月洞門」。門上掛有一塊全新的紅板金字「拙園」二字的牌子,過此月洞門,便是「花園」了。
「你們都不必客氣了,」李會長吹燃了紙媒,吸了口煙,一面噴煙一面說,「你兩人才是英雄美人,天生一對、地長一雙呢!」
二人漸次熟悉了,當他們再次談到「上海戰場」時,羅建議瑩瑩和他一同到「下廳」,看看照片、錦旗等紀念品,瑩瑩也欣然同意。羅乃牽了瑩瑩的手,一同走到他的寬敞而精緻的卧室。珠紗圓頂蚊帳之前的衣架上,勤務兵已把羅旅長卸下的佩劍、武裝帶、左輪手槍等,掛在那兒。衣架頂上,則掛著一頂軍帽,這時瑩瑩才發現,羅少將是個光頭,那個當時男孩子所最要反抗的「蔣委員長頭」。她愕然之餘,看了羅的光頭微笑一下,覺得光頭也很英武。這時羅也看出了,乃摸摸自己的頭自嘲一下說:「當軍人就是這個和尚頭最難看!」說著他大聲地笑了。

娘子們的宴會

「我家瑩瑩以前也會呢,」葉媽代答說,「以前我們在省府和督軍娘子、省長夫人抹牌,我想歇歇手,瑩瑩就替我『代牌』呢。」
當大家哄哄然替葉媽算牌賬時,瑩瑩伏在媽耳邊,輕輕耳語說,家中可能有客人要取衣服,不要再打下去了。
「羅少將,」瑩瑩說,「您是民族英雄呢。」
「楊是行伍出身嘛,不識字,」羅說,「後來我逾格保他做『特務營營長』,人很粗,但對我很忠——你以後可以指揮他。」
據葉媽說,現任梅溪鎮商會家資萬貫的李會長,原與瑩瑩的爸爸葉振東有八拜之交。振東作「省長」時還鄉完婚,一切婚禮酬宴都是李會長主持的。葉媽那時年輕做新娘,裝新、不出面,所以對爸爸的把兄弟都不太熟悉。這次還鄉,李會長他們都不知道「把嫂」和「侄女」回來了,所以未能早來探視,殊為失禮;最近才聽人講起,所以特地奉請,以慰「把兄」振東「老省長」在天之靈。葉媽今天便在李會長家吃了一頓酒席,陪客的都是一些團長、營長的「娘子」,真箇個都是「珠光寶氣」的。李會長認為未請到「侄女」,很覺過意不去,所以才叫了上等酒菜送到家裡來。
「瑩瑩啊!」羅又笑著說,「我們也算是自由戀愛嘛。」
羅乃自刀鞘內抽出閃閃發光的匕首,把武裝袋放在茶几之上,自己拿著劍坐九*九*藏*書在瑩瑩的身邊,溫順地把劍上的銘文指給瑩瑩看。那是「成仁取義」四個字。羅把劍遞給瑩瑩看,瑩瑩也接過來,真的看了一下,又脈脈地還給羅。
羅這句話,如畫龍點睛,使瑩瑩泛出滿臉紅潮,低頭說不出話來,也不敢像以前那樣向羅直視說笑——女學生的天真活潑一時頓失。羅也覺出這女孩子這一害羞場面;他拉緊瑩瑩的手,安慰她說:「我是百戰餘生,身負重創。將來我們結婚了,你可看到我接骨開刀的傷痕。」
「她丈夫那時是我營里的一個排長,」羅說,「他也受了輕傷,把我背下來的。」
「我家的瑩瑩才是高攀了呢。」葉媽也客氣地說。
這時勤務兵又捧上茶來,李會長乃安排羅將軍坐于瑩瑩之側,二人隔茶几,好品茗閑話。
「以後我替你長牌,」朱夫人說,「你也替我家老朱,多在上司面前講點好話。」

「省長的老朋友」

「哎喲,還叫我呂伯母!」呂夫人說,「以後你是我的上級呢!——現在就學著抽一支,以後我們好打麻將。」說著呂夫人就遞過煙來。瑩瑩不敢接受。
李會長夫人乃導引她們葉家母女二人,穿過月洞門右轉走入「花廳」。廳上八仙桌已放好八角螺鈿嵌花果盒,和細瓷茶具。這花廳有個後門,當她們三個坐定之後,後門內忽然走出兩個穿軍服的年輕的「勤務兵」來沏茶、沖水、撥火盒,使室內溫暖如春。
羅這句更明朗的話,益發使瑩瑩滿臉緋紅,咬著自己指甲,低頭一語不發。
這時瑩瑩已餓得飢腸轆轆,加以這個好消息使她無限興奮,乃洗了臉、換了衣服,和媽媽認真地大吃一頓。飯後始聽媽媽道出原委來。
羅司令乃脫下軍帽,立正,作四十五度鞠躬禮,並叫聲:「伯母好!」
楊營長太太相當漂亮,卻沉默寡言,看來二十來歲。朱、熊兩夫人則都四十掛邊,看來都是並無教育的家庭婦女,雖然一個個都全身羅綺,但都不太雅緻。
媽媽一番志得意滿的話,說得瑩瑩將信將疑。她只知道爸爸在「省府」做官,還不知道是這麼大的官——可能是先做大官,改朝換代,到蔣委員長時代官又做小呢!無論怎樣,羅旅長能把七哥放出來,那就恩高德厚了。當瑩瑩再問有關阿七之事時,葉媽說:「阿七是當過漢奸呢。他前不久還到陷區去過。不過羅旅長看李會長和我的面子,不咎既往,明後天就放他出來。」
瑩瑩不好意思伸手,羅乃把她右手捉上去,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瑩瑩果然覺得好毛糙。

皮條的技巧

羅旅長雖是位軍人,舉止也還文雅,笑談有節,不像個「老粗」。他和葉媽寒暄了幾句,恭維了一陣已故的「葉省長」。葉媽也居之不疑,談了些亡夫和當年督軍、省長往還打牌等笑談的往事。
葉媽原是牌場老手,自從老伴棄養之後,已大半年未碰麻將了,如今聞鼙鼓、思將帥,早已等不及了。乃按滅了手中的「茄立克」,也向瑩瑩輕聲地說:「瑩兒,你乖。媽只去抹兩圈,你陪司令談談心……」說著她就被李會長娘子牽著走出去了。
「……」瑩瑩靠在他身上,仍是一言不發。
「這次在上海戰場,我身受重傷,敵人在衝鋒,逼近了,我已把劍拔出了,後來敵人被打退,擔架兵才把我搶下——我幾乎做了劍下之鬼呢。」羅說。
瑩瑩和羅少將在李會長的「拙園」之內,長談了一個多小時,談得很是投契——這還是她第一次和一個成熟的男人私下談心呢。她覺得他二人可談之處甚多,相形之下,阿七哥畢竟是個不識之無的鄉下孩子,二人伏窗細語終宵,始終無法心心相印。對阿七來說那只是於半夜之間,「南天門」大開,忽然下來一個九天仙女。瑩瑩雖小七哥兩歲,她則始終覺得七哥是個尚未成熟的小弟弟。帶她玩耍玩耍則可,實在沒什麼可談的;不像今次和羅少將之談,可以絲絲入扣,感覺很輕鬆、很自然,自覺像個小妹妹——雖然她知道羅少將可以做她的爸爸。
這少將看來三十六七,雖然面頰微黑,兩目卻炯炯有光,威武非凡,頗有一股英雄氣概,使瑩瑩有敬畏之感——他那全新帶鋼馬刺的長靴走在鋪磚走廊上所發出的錚錚之聲,尤其扣人心弦。
羅也問了些瑩瑩的家庭背景,瑩瑩也據實以對,說她死去的爸爸只是省府中一個「委任」小職員,並不是什麼「高官」。
「你認識那個楊營長太太嗎?」羅問。
「和尚頭光滑?」https://read.99csw•com羅大聲笑出來,說,「阿Q摸的小尼姑頭,也不光滑呢!」
當李太太正在勸請客人嗑瓜子、喝茶之時,忽見下廳的玻璃門開了。首先走出的是李會長,他穿件淡灰綢羊皮袍,外加黑緞背心,背心口袋上拖著金錶鏈;頭上戴著珊瑚頂、黑絨瓜皮帽。他左手提著個銀水煙壺,右手拿著一根微有煙火的「紙媒子」,踏著黑絲絨的厚棉鞋,悠閑地走出來。

「也算是自由戀愛」

羅這時又翻出幾枚金光閃閃的勳章,和頒發勳章的獎詞——是蔣委員長頒發的,誇其英勇的「戰功」,真是貨真價實的「民族英雄」。
「瑩姑娘以後也學學抽『紅錫包』和『茄立克』,」呂團長夫人說,「不吸香煙,打麻將提不起神呢!」
「……真的!」瑩瑩低著頭答一句。
「不知道。」瑩瑩這時心跳已緩,才低著頭答一句。
「我們雖有三媒六證,父母之言,」羅說,「也不能完全說是『舊式婚姻』……」
「什麼真有那一天?」李會長接過來說,「我們司令,今天已是個司令啦。你看他一顆星,蔣委員長、李司令長官也不過三顆星嘛。」說著他又轉過頭來問瑩瑩,說:「瑩瑩乖,你說是不是?」
到赴宴之日,葉媽特囑瑩瑩去孝服,著盛裝,以免主人感到不吉利。葉媽本會打扮;瑩瑩也頗會化妝。當天一早母女便打扮停當,瑩瑩亦按當時下江京滬大都市的時裝打扮一番,葉媽再把她的畫眉、口丹修理修理,對鏡自照,真是上海畫報封面明星也沒有這樣漂亮。
「……」瑩瑩直是喘氣,還是一言不發。
這花園上下也各有相對的廳房三間。上三間是裝有槅門、掛著宮燈的花廳;下三間則是裝著玻璃門窗的「洋房」。門窗上都掛有淺藍紗布窗帘,看來頗為雅緻——似乎是作為「客室」用的。兩廳相對之間,則是個種有「松竹梅歲寒三友」的小花園。還有些盆景、假山、金魚缸,亦頗不俗。這時紅梅著蕊,已可微聞香味了。
羅氏娓娓說來,瑩瑩不知如何搭腔,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但覺得羅說的確是由衷之言。偶向羅氏瞟一兩眼,也覺他五官端正,態度隨和,並不討厭,而且可愛——自己也就心平氣和多了。在羅君勸慰之下,她也認真吃了些糖果、嗑了些瓜子。羅君為她嗑出去殼的瓜子,遞給她,她也就吃了。
「那我們三缺一,她來得正好,」李會長乃向葉媽說,「葉老太,我也來陪你抹幾圈。」
「……」瑩瑩未回答,但點點頭。
羅娓娓而談,瑩瑩談得不多,但是二人倒處得很投契。
「雖然趕不上女兒,我也不錯!」葉媽也自贊一下。
「刺手呢,」羅笑著說,「你摸摸看!」
羅所說的戰場上的故事,顯然都是真實的。他的為人看來也極其誠懇善良——使瑩瑩心中有無限敬慕之感——一再說他是「民族英雄」,有時且為羅的故事感動得擦眼淚。她認為羅是位誠實勇敢的軍官,不是個油腔滑調之人。
「瑩姑娘,我哪裡敢當!——那些躺在血泊里的戰友,才是民族英雄……」
「那你們真是生死之交!」瑩瑩感嘆一下。
「……」瑩瑩尷尬了一下,才紅了臉說,「我哪裡趕得上她們……」「你看,我那時好慘,」羅說,「身被八創呢!」
「看我家瑩瑩比袁美雲還漂亮吧。」葉媽和瑩瑩一道照鏡子時,不覺讚歎一番。
「旅長陣亡啦,」羅說,「三位團長也都陣亡啦。」
「……」瑩瑩看了看佩劍,只覺得臉上發燒,講不出話來。
至於他鄉下那房妻子,羅說:「她是位完全鄉下下田的婦女,實在帶不出來——有什麼辦法呢?只好讓她在鄉下委屈點了。」
「不敢!不敢!」葉媽也連忙兩手抱拳于腰側,連聲答禮,叫,「司令好!司令好!」
當他二人攜手走入葉媽正在熱戰的那個牌場,只見煙霧瀰漫。葉媽手持一支茄立克,正在聚精會神地自摸其「清一色」;面前桌面堆了大堆紅、藍、黃三色骨簽籌碼。她對面的朱太太則門前空空。朱太太一見旅長和瑩姑娘來了,乃含笑向瑩瑩說:「今天三歸一,給葉老太一人獨贏了。」
「媽媽手氣好!媽媽手氣好!」羅司令也在後方打氣加油。
「我們看看他們打牌去吧!」羅建議之後,未得瑩瑩回答,便牽著瑩瑩的手,開門走向月洞門,到廂房「看牌」去。
「……」瑩瑩還是一言不發。
李伯母乃說:「那麼你母女今天也抹幾圈。」
「瑩瑩啊,學著抽抽嘛。」葉媽也鼓勵著女兒。瑩https://read.99csw.com瑩接了煙,放在桌上。坐在身邊的楊太太為瑩瑩打了火,瑩瑩還是不抽。
葉媽歪過身體,讓女兒自身後去摸牌,瑩瑩摸著牌,忽然神色燦然,笑著向媽說:「我真摸到了呢!」因為「二條」只是一杠杠,最好摸,一觸便知,瑩瑩把牌一翻,果然是張「二條」,葉媽大叫一聲:「哎喲!」乃把牌一推,樂不可支,大笑說:「你們扣吧!哈……哈……清一色、老少鋪、對對和、二將……哈……哈……你們替我算吧——滿貫加翻!」
葉媽這句話,對瑩瑩真是天大好消息。她一躍而起,抱著媽既哭且笑,問媽怎麼知道這個消息。葉媽說你吃了晚飯再說吧。說著葉媽便打開草籃,裏面便是熱氣騰騰的四五樣葷菜,另有點心、清茶和燒酒。葉媽說這些都是商會李會長送來給侄女瑩姑娘吃的。她自己雖已在李家吃過酒席,但胃口仍佳,還可陪女兒再吃一頓。
「熊副官年齡比我大,輩分上是我表侄,」羅說,「他夫妻倆都很能幹,以後我叫他倆服侍你。」
「呂伯母,」瑩瑩恭敬地說,「我學不會。」
「司令,您還在上海戰場受過傷?」瑩瑩這時心裏已漸恢復平和,因此好奇地問一聲。
「那還要說嘛。」葉媽接著說。
大家在桌上講牌經,講得出神入化。
「瑩侄女還是個女學生嘛,」李伯母噴口水煙,說,「將來學會打麻將,自然就會抽煙的,不然怎能熬夜呢?」
李夫人在堂屋略獻茶點之後,則恭請客人入席。先請年長的葉、熊兩夫人上座。瑩姑娘首席,呂娘子二席……李夫人則下座相陪。
「……」瑩瑩不斷地自我欣賞一番,才說,「媽!你也是位非常美麗的媽媽呢!」
葉媽回來后,容光煥發地走到瑩瑩床邊,說:「瑩瑩,起來吃晚飯吧。阿七不槍斃了。羅旅長說,明天就放他出來。」
大家都看著瑩瑩,只見瑩瑩低著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講不出話來,雖然她心裏已經明白了李會長認她做「乾女兒」是怎麼回事。
最使瑩瑩感到不尋常的,是跟在李會長之後的那個人——他是位軍人。下腿套的黑皮長筒馬靴,光彩逼人;靴底的銀色馬刺,發出耀眼的亮光。他穿了一身全新、筆挺的綠色華達呢軍服,鮮明的「武裝帶」掛著嵌有銀字「校長蔣中正贈」的佩劍,領章上那左右兩顆金星尤其耀眼發光——瑩瑩一見便知道他是位「陸軍少將」。
在那個年代請客,是先發「請帖」的,帖前寫明「主客」,以次則寫明「陪客」。瑩瑩看「陪客」名單中,「葉老太太」之外,還有「呂團長夫人」、「楊營長夫人」、「朱軍需處長夫人」和「熊副官處長夫人」等多位。
李又把煙壺一擺說:「那是瑩姑娘的母親,葉老太太!」
李會長這句邀請,對葉媽真如響斯應。葉媽站起來了,李家夫婦也站起來了。這使瑩瑩有點發慌。
「認識。」瑩瑩點點頭。
瑩瑩知道「鄉下婦女」也很多,也覺得她們隨軍作「司令夫人」,有點不調和;因此內心對羅少將所說的實在話,也有同情之感,雖然嘴裏只是對那位「鄉下夫人」,不斷地表示同情。
「我一再以為『和尚頭』很光滑呢。」瑩瑩又笑出聲來。
「我家瑩瑩,別的不談,倒是知書識禮的。」葉媽也為自己女兒捧了個場。
未等羅司令搭腔,李又用紙媒向瑩瑩指一指說:「這是我乾女兒瑩瑩——她爸以前也是在省府做官的。」
羅司令忙脫下白手套,微微一鞠躬,伸手和瑩瑩握手,並稱呼:「瑩姑娘好!」
李家這座花園是新建的。阿七的師父陳三木匠,便是在這花園前廳「上樑」時摔死的。
「有這樣的出身,」羅將軍乃轉身稱讚瑩瑩說,「難怪瑩姑娘有這樣大家閨秀的風度!」說著他注意著瑩瑩,併為瑩瑩揀了些糖果。瑩瑩忙欠身道謝。
「大嫂,你看,」正在嗑瓜子的李會長夫人也插句嘴,並要葉媽向羅司令和瑩瑩一道看,讚賞著說,「兩人不是天生一雙嗎?我們的乾女兒,就是個一品夫人的樣子,穿戴起鳳冠霞帔來,那才好看呢!——乾媽也好沾沾福氣。」
店前轎馬齊備,看熱鬧的人也不少,無不稱讚葉姑娘漂亮——當轎子穿過大街時,人聲嘈雜,在眾人問答聲中,瑩瑩也聽出,很多人都在說,轎里坐的是「羅司令新娶的三姨太」。
朱夫人、熊夫人也都如此說。熊夫人並說現在「茄立克」雖然缺貨,他們「緝私處」對「旅部」是按時供給的。瑩姑娘將來不會少煙抽;她的「老熊」是最會服侍「上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