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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六章 「病婦」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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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病婦」的噩夢

瑩瑩認為烈酒和毒藥曾毒死過她的好友。她如今用加倍烈酒、十倍毒藥,焉有不死之理呢?這是她情報弄錯了。她的好友朱纖之死,只是喝了一壺「燒酒」,和吞下兩盒紅火柴頭。瑩瑩卻不知道朱纖不是毒死的。她是酒醉了,步履不穩,倒入她家中廚房裡半截埋在地下的水缸中淹死的。
「那我就先到王院長那兒去一下。」熊轉身告辭。
「我知道你很能幹,一個抵十個,」羅說,「你到葉家去也替我關照一聲。葉姑娘畢竟是個女學生,她如果沒有痼疾,倒可做個賢內助,只是她媽媽有點令人吃不消罷了——玉梅只能逢場作戲,哪能討來家?」
熊又說,司令不是送過瑩姑娘一些銅床、留聲機、六燈收音機和一些傢具嘛?熊副官可向司令關說,都不必送還。瑩姑娘離開了,葉媽就可以把那些財產,折價抵還賭賬和向副官處「歸墊」。
「司令不點頭,我聽你的話,就糊糊塗塗去揍老三一頓——打出事來,你頭一縮,我哪兒去?」
「一言為定!」朱胖子舉起大碗白乾和三角頭一飲而盡。
熊乃叫她坐起,喝口茶,乃為她母女代想個辦法。熊認為「瑩姑娘」經「二姨太」一鬧,已使司令下不了台。「軍風紀視察團」來了,查出了這事,司令就會丟官。所以司令有意要「瑩姑娘」暫時避一避——「瑩姑娘不是有個舅舅在縣城裡嗎?就暫時到他那兒去住住。」
「我們司令得到秘密情報,說川島芳子專門訓練一些麻風病美女到後方來,毒害我們高級將領,你看會不會,院座?」熊問。
「王院長也是這麼說。」熊也為司令分哀,嘆了又嘆。
這時老熊的右手已不期而然地鑽進她絲絨睡袍中去了。幺二哆嗦了一下說:「你的手好冷!」
再者,瑩瑩自己灌酒也灌得太多了。她不知道酒喝多了要嘔吐。尤其是她倒在床前踏腳長凳上,頭下腹上,酒從她腹中倒流而出,使她不斷地嘔吐和呻|吟。如此縱是沒人搶救,她把烈酒和「毒藥」吐完了,還是要活下來的。
「那我怎麼講?」
「她人生得倒挺秀氣,但會不會有麻風嫌疑?」司令再輕聲地問。
「……」葉媽紅了臉,嘴裏唏噓,不知作何回答;愣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熊處長,看在瑩瑩分上,替我做個主,做個主……」
熊副官辛苦了一上午,飯後回到副官處,想午睡片刻。勤務兵泡好龍井茶,熊叫他把張會計找來。熊躺在床上吩咐張會計拿幾十塊錢去把葉老太所欠「賭債紅條」全部贖回來;另外要他把葉老太以前「划」的賬也總結一下。張會計領命去了。熊副官乃招呼衛兵,不許人驚動,他乃脫鞋寬衣,睡了個沉熟的午覺。
「院座,那多可惜!」熊嘆息地說,「三姨太是個女學生,人長得又好,我們司令很喜歡她呢!——您能否替她醫醫呢?」
在起居室內其他紅木傢具之外,則是個大銅火盆,盆內火勢熊熊。火盆之旁則是一張鋪著灰呢鴨絨椅墊的藤睡椅。當熊副官扭門而入之時,一位似乎二十七八歲雲鬢半整、穿著件藍絲絨睡袍的青年女子,坐在睡椅上正在聽留聲機。她一見熊進來,乃關了留聲機,含笑相迎。
當熊到達旅部時,見司令上坐正和兩個參謀吃早飯。羅司令見他來了,匆匆早餐后乃叫熊隨他入卧室,單獨詢問。
「院座,」熊說,「我們司令感激你御駕親征,去替三姨太洗胃。老總怕三姨太有麻風,您看會不會?」
老朱這幾句話,把老熊的臉講白了。他問老朱怎麼辦。老朱稍一思索乃想出上中下三策來。
「麻風或許不會,我曾打聽過,據說她家三代都有『羊癇風』。」熊說。
「哎,楚材,」王院長讚賞說,「羅榮國知人善任,找到你這樣能幹的人。」
「這些搞情報的人,沒常識,」王說,「那種亞熱帶的病怎能搞到此地來?——你們三姨太是本地人。」
「那我家瑩瑩,三姨太也不能當嗎?」
「院長和司令,都是我的上司,分什麼彼此?」熊恭敬地說,「院座以後有什麼事,隨時吩咐我做——做不好叫司令撤我職。」
熊副官喝口熱茶,放下茶盅,便在一張鋪有鴨絨墊子的圓藤椅上坐下。那青年女子,左手持著支有長象牙煙嘴的茄立克,噴了口煙,右手則把絲絨睡袍一撒,便坐到老熊腿上來了。
熊副官是這個旅部里最忙的人。他離開旅部,便直奔軍需處。朱處長正在開午飯,二人就一道吃了。
「……來幹嘛?」她再微笑發問,媚態逼人。
「周婆娘,」熊厲聲地責問女傭,「你為什麼用瑩姑娘的馬桶?」
「你應該告訴玉梅,我和瑩瑩姑娘並未同過床。」
「你們既然送了,我們就收下吧。」王院長含笑說,「替我謝謝總座,並叫他為國珍重,保養身體。」
說著幺二把腿放開,老熊把手抽出之後,那妮子反把手插入老熊懷內,助起陣來。
「那你替我去做兩件事,」司令說,「第一,帶點禮物去謝謝王院長,並詳細問問瑩姑娘病況,我再給他打電話;第二,也帶點補品去看看瑩姑娘—九*九*藏*書—她不發病時也很可愛呢。」羅又說:「自從玉梅去葉家鬧了,弄得滿城風雨,我如也到葉家去,那就要弄出許多莫名其妙的謠言來,給上面聽到也不好。」

小公館內,六親不認

「我就是要可憐你們母女才來的嘛,」熊說,「我想替你們開脫開脫。」
「要助陣馬上就可助。」說著那妮子把香煙放入煙盤,抱著老熊的頭,四面吻了一周說:「你要上要下、要前要后、要站要卧、要蹲要坐——小尼姑騎驢、老漢推車……悉聽尊便。」
「羊癇風確是遺傳的,」王說,「是一種精神病,縱是在今日美國,也還無葯可醫呢。」
「我們打個電話去問問王大夫。」羅說著就預備打電話。
這時有勤務兵來替他二人換了兩杯熱咖啡,又送上一碟餅乾。熊副官看看那餅乾並非上品,乃叫那勤務自他帶來的禮品中,開一盒上海新到的「法國甜餅」;王院長一見,大為欣賞。
「別胡說了,」那幺二目露淫光地吻了老熊一下,說,「你那三分鐘功夫,助什麼陣?老闆比你強多了呢!告訴我你來幹嘛?」
「熊伯伯,」瑩瑩微弱地說,「我自覺生不如死。」
「她昨夜自殺的情況如何?」
「玉梅醋勁大呢,」熊說,「開口旅長娘子、閉口旅長娘子,我哪勸得住!」
「我今天有事要吩咐你!」
「他想攀亞叔這門親,他怎願說出呢?」
「羊癇風是一種神經病,神經病最難查,我哪有這設備!」
那女傭替熊打開棉門帘,熊自己扭開玻璃門就進去了。這兩間套房都有紅漆地板。后一間是卧室,有張雙人銅床;前間是起居室和客室。兩室之間,則是用六扇通天屏門隔開,門上糊的是宣紙國畫,六扇屏門都可開闔,布置也很不俗。
原來「叫|床幺二」在上海日本妓|女處學會一套「絕技」。當她和嫖客作床上遊戲時,那男人要丟胄卸甲、失去控制之時,她就用雙手把那男人雙肩上的兩根「鎖頸骨」一「捏」,他馬上又可繼續「控制」了。如此一捏、二捏、三捏下去,鐵打的金剛,也要變成一堆爛泥,欲死欲仙,非人非鬼,「完全聽話」。
「你什麼時候同司令講過?」熊問。
「三角頭,你膽子好大!」老朱說,「那葉女有什麼病?」
「這種病是治不了的。」司令嘆口氣。
「……啊……啊……」周婆慌了,顫抖得答不出話來。
「你們的三姨太還是個處|女!」王說,「麻風是一種性傳染,一個處|女如何傳染?」
「據他們街坊說,瑩姑娘三次自殺未遂,都不是真自殺,」熊說,「只是羊癇風發了,她媽謊說是自殺。」
「你這做法就對了。」熊誇獎她說。
「幹嘛?告訴我!」幺二又噴了他一口煙,並把舌頭伸到老熊嘴裏去,舔舔老熊的黃牙,又伸進去絞了一下,抽出,再問:「幹嘛?」
「這種事,還要你吩咐我!我早同司令講過了。」

「見色有份」

「告訴你,老熊,」玉梅認真地說,「你腎虧、陰虛——要多吃人蔘補藥。」

羅司令斬斷情絲

熊取了全部紅條和白條,自己用算盤一敲,共計四百四十一塊八毛五。他收好賬目,乃取了兩條「小刀牌」香煙,和一些糖果,招呼備馬。熊上了馬乃由兩個衛兵相隨,一馬便趕到葉家。只見瑩姑娘因身體不適卧床未起,葉媽則笑臉相迎,並收下禮物。周嫂捧上清茶,熊副官就招呼她回家去了。勤務、衛兵、馬夫等人照例是不叫不入門的。熊副官伸手把內室門帶緊,外室門也上了閂,乃坐下含笑和葉媽抽煙喝茶。葉媽已體會到,事不尋常,有點緊張,忙問處長來有何事。
「真可惜,」楚材也嘆口氣說,「瑩姑娘就沒這福氣。我今早還是請問王院長能不能替三姨治一治。」
她已做好一切解脫的思想準備,回家看見媽的樣子,和聽她語無倫次的語言,促使她做了最後的決定。她想爹如還活著,她決不願死;因為爹愛她,她是爹的掌上珠、心頭肉。有個愛她的人在世上,她就不忍心死,讓他難過。她也愛爹,每天背書包回家,看到爹,她心中便有無限喜悅,為了這一份喜悅的愛心,她也捨不得死——可是今日這世界上,已再無可留戀之處,早去早安息。這樣一想,瑩瑩也就四大皆空,追求永息去了。永息了,她覺得也沒什麼可以悲傷的,所以連一滴淚也不必流了。她也想到林姑娘「畢竟潔來還潔去」的詩,但她自覺比林小姐還要超脫——林是死不瞑目的,她則是瞑目而死;林是把這原是地獄的人世未看穿,葉姑娘是看穿而去者。
熊沒有叫她起來,只是說:「三妻四妾,是北洋軍閥搞的,我們革命軍軍官,現在只許有一個軍眷!」
葉媽一聽話有轉機,乃擦擦眼淚又向熊磕個頭,「請處長施恩」。
「您能不能檢查一下,三姨太的病源有多深呢?——病源不深,我想沒太大關係的。」熊說得似乎很誠懇。
「處長,你不能可憐可憐我們嗎?」葉媽read.99csw.com嗚咽哀傷無比,跪哭于熊處長膝下。
「美國第一流大醫院,對這種病都束手無策,」王笑著說,「我這幾張帆布床有什麼辦法呢?」
阿七用屠刀把門撬開了,一看瑩瑩躺屍床下,地下和梳妝台上,則紅斑點點,全屋嘔吐狼藉,酒酸熏人慾嘔。他們知道瑩姑娘又自殺了。妝台上還留有一張「遺書」呢。大家看不懂,幸好後來來了一位特務營的班長,他認得些字。經他認出,死者遺書上只寫了一句話:「媽:不孝的女兒和你永別了。瑩瑩絕筆。」但是葉媽和劉婆都伏在地下,覺得瑩瑩並未死,只是喝酒醉了。眾人乃合力把瑩瑩抬到床上,用毛巾為她清洗。
「楚材,再替我做兩件事。」司令說。
「瑩瑩啊,你不乖,酒喝多了。後方醫院王院長,半夜來替你洗過胃呢。」
「她口吐血珠,不知是什麼東西,」熊說,「是王院長親自去替她洗胃灌腸的。」
「亞叔,」熊說,「玉梅雖然爭風吃醋,她口口聲聲卻說是保護司令,不把那麻風病女人趕走,誓不罷休呢。」
朱胖子(正如楊營長夫人所說的)為人很「奸」。他早看出熊的企圖,便對熊說:「你未翹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屎!就照你的話辦吧。不過我警告你,你可占色;錢可得大家分賬!」
「她只有升級做太太,」熊說,「一夫一妻做軍眷,軍風紀團長便無話可說了。」
「老太,我此來是討賬的,不是聽你哭的。你母女都在軍風紀視察團逮捕名單之內!」熊說得很嚴肅。
「老總已確定她有『羊癇風』,不能傳宗接代。」
「你們不帶兵的,還不是照搞!搞出病來,又要來找我們打針。」
「會搖屁股到底是基本功。」熊說。
「我向她不知講了多少遍,說司令珍重貴體,根本未同三姨同過床,但是玉梅不相信——老實說……」熊把聲音降到極低點,說,「玉梅自覺沒三姨漂亮,她要不把三姨趕掉,她就鬧到死——女人們為著爭風吃醋,往往會鬧出人命的。」
「葉老太一共『划』了多少賬?」熊問。
「不對?——你以為我們做姨太太的人,只會搖屁股啊!」玉梅得意得笑不可仰。
「帶翠的可以調和血氣,」幺二說,「你如不給我,那我就向老總要了!」

馬桶問題

「老太,」熊正經地說,「你知道二姨太現在當權呢——不提瑩姑娘也罷,提到恐怕二姨太又要來打人呢!女人爭風吃醋,什麼事都做得出,再搞出個人命來,就不好了。」
「我為什麼就『捏』不好呢?」熊問。

歸還賭債的方法

「老爺,聽到了。」周低聲地回答。
「聽亞叔吩咐嘛。」
更巧的是葉媽平時是不失眠的,倒床便睡。可是這次她輸得精光,又打了賭賬「紅條」,她愈想愈懊惱,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合眼。這一下在萬籟俱寂之際,聽到瑩瑩的呻|吟聲,她就起床拍門了。拍門不應,葉媽慌了,乃把隔壁周婆婆和劉穩婆都找來。三個婆娘合力也推不開這扇新門。她們把阿七找來,同時又驚動了在街頭巡邏的特務營衛兵。
「什麼?」
「來助陣嘛!」熊也嬉皮笑臉地說。
「我只尼姑騎驢,捏了他兩下,」玉梅笑著把右手向那銅床一指,做出臨床實習時的神態說,「我說,我不許你去看那有麻風病的婊子;為著你,也為著我自己。老總說他只要我,再也不要老三——他氣喘吁吁要死了,我才把他放掉……第二天一早,我就依你的話,把那婊子毒打了一頓。」
但是不幸的是,瑩瑩把「解脫」的情報和技術弄錯了。沒有掌握正確的技術,最後又使她在這苦難的人世,多受了數十年精神與體質上的折磨——使她和林姑娘一樣,終難瞑目。
「我現在不能和你再搞了,」熊還是嬉皮笑臉地說,「你現在是我亞叔的尿壺,我再來搞,就『亂|倫』了。」
「第一,把瑩姑娘搬個新地方不讓玉梅知道,」羅又嘆口氣說,「瑩瑩很可愛,也很可憐。」
那女傭捧上熱茶,打開果盒,又把熊副官的呢大衣掛在衣架上就出去了。
「承院長誇獎,承院長栽培!」熊不敢當地半起身,向院長道謝。
「你怎麼也上桌吃飯?」熊又吼一句,地下的周婆,低頭一聲不敢響。
「張中將來查些什麼呢?」葉媽惶恐地問。
「你去打老三,可千萬別表示你的吵鬧是出於醋勁!」
「亞叔,」熊誠惶誠恐地說,「二姨會不會說我打她官腔呢?」
「跪下!」熊吼了一聲,周婆慌忙跪下,直是打抖。
再者,熊副官所經營的貿易公司,在縣城有個辦公處,有職員,也會有職工宿舍。將來瑩姑娘可以到貿易公司擔任會計,住入職工俱樂部,豈不兩全其美?這就是他來替葉媽解除困難的方法,使葉媽聽了破涕為笑。熊又遞給她一支茄立克;葉媽吸了煙,一場災難總算是得「貴人」解救了,終於破涕為笑,心裏平安得多了。
他二人剛要離去時,「後方醫院」王院長打來電話,羅司令因為有鄉紳在等著乃和王大https://read.99csw.com夫略談幾句,謝謝他替瑩瑩看病,病情一切熊楚材都詳細報告過了。羅和王少將匆匆談了幾句,便忙著會客去了。
「我不是當面誇獎你,」王說,「我同你們司令以前就說過——像你這樣能幹的人,上司可以信得過,遇事可以放心。哪像我的那幾位老爺副官,三推兩不轉的!」
「放到底下去,我替你暖暖!」
「我來看我們司令是不是被『叫|床幺二』叫垮了,」熊也笑得賊兮兮地說,「要不要我來助陣?」
「你不是已有兩副金的了嗎?」
「她什麼時候生過羊癇風?」朱說,「老總對她很迷戀呢!一旦查出真相,我看你頭上三個角就剩下兩個了。」
「什麼事!」那妮子倒嚴肅起來。
他認為「中策」是「肉圓子打狗」,何必「好了哪個雜種小子呢」?「這麼好的一塊料子」!熊本人在「老總」換防之後,他將要求司令把他自「副官處長」一職,調任「貿易公司總經理」。如此則他自己也可秘密地組織一個與「幺二」住處類似的「小公館」,把瑩姑娘接進去「金屋藏嬌」。
「做大官大位的,」葉媽惶恐地說,「三妻四妾多的是——處長,我求求你……」說著葉媽就跪下了,扶著熊的膝蓋,哭得很傷心。
「這事我一定照辦!」熊拿出他對上司吩咐例有的回答與自信。
「你老總怕她有麻風?」王哈哈大笑,說,「怪不得還未碰過她呢!——原來如此,你們的三姨太長得好哎!……哈!哈哈!……原來如此!」王院長又大笑一陣。
「啊……哦……哦……」葉媽攤坐地下,哭了起來,哀傷地說,「婊子倒做了太太——我家瑩瑩是女學生,姨太太都當不了……天啦……」葉媽不敢大聲哭,卻哭得很傷心。
「他們帶兵官嘛,院長,」熊笑著說,「不搞女人怎能打仗?」
「她如果到廣東去過,傳染了回來,有沒有這可能?——我們老總生在南方,他有點怕。」
「姑娘又何必呢?……」熊說著回頭又問葉媽事情發生的情形,和王大夫診療的經過。熊問得很詳細,並取出拍紙簿用鉛筆記下。可是葉媽對瑩瑩的病情倒無多話可說,在熊副官問過之後,她卻主動告狀,說送來的飯菜粗劣難以下咽,又抱怨周嫂用馬桶不清理,飯量又大,菜飯都給她吃了……熊副官雖耐性聽著,而瑩瑩在床上卻不耐煩,用微弱聲音,叫媽「不要講了」。
「把緝私隊新到的那副翠鐲給我。」
「離鄉背井,逢場作戲嘛,院座。」熊也笑得賊兮兮的。「院座!」熊又加重語氣說,「我們司令本來要向您打電話道謝的。但我怕您昨夜辛苦了,今早未起床,所以司令叫我代表送點不成敬意的薄禮,以後他再打電話道謝。」熊說著指指那兩筐並不「薄」的「薄禮」。
瑩瑩再度睜開眼時,發現媽沒精打采地坐在床邊抽煙。
「這事混賬的李元忠,當初介紹時,為什麼不向我說?」司令有點生氣。
羅司令沉思一陣之後,終於嘆息地說:「人難十全,真是紅顏薄命。」司令沉思片刻,又說:「楚材,我雖然不喜歡她媽媽,我對瑩瑩倒十分歡喜呢!——只是不能不替將來子孫想想。我已四十齣頭,總要有個傳宗接代的安排嘛。」
「瑩兒,你就不想想媽媽嗎?……」
熊一覺醒來,日已西斜,勤務送上一杯參湯;他自己也洗了臉,乃問張會計還賭賬情況。張說有兩家他給了半價;有的當事人不收錢便把紅條遞還;還有一家不但不收錢,她丈夫退了紅條,另外還包了些禮物來孝敬熊處長;所以他帶去的五十元還未用完。
這時天已微明,病人亦已有清醒跡象了。
「沒什麼要緊的事,老太,」熊還是含笑地說,「只是那些『紅條戶』到副官處來討賬,我想替你付掉,怕給二姨太知道不依,又怕司令責罵,人家紅條戶又追得凶,所以來問你看怎麼辦?就照你吩咐辦吧。」
瑩瑩的第三度自殺,她自信是絕無生還之理了。前兩度自裁,是出於一時衝動,準備不周。這次則是她蓄意自殺。她在金環床上已細想了一夜,思想搞通了——人生就是這麼個樣子。人活百年也是死,何必不早事解脫,而要受苦一百年才死呢?
「亞叔放心,」熊說,「我總盡心把各方弄得妥妥帖帖的,不用司令操心。」
「她以後不敢了,」熊對葉媽點點頭說,「再不聽話,以後叫馬弁用皮鞭抽她!」
「你以後不許上桌子!」熊又厲聲說,「等太太、小姐吃了才許吃——聽到了沒有?」
二人談了些題外之言,又回到主題。熊說司令怕三姨太有「羊癇風」。她不久之前已發過兩次,她媽總瞞著說是她難安於貧困,企圖自殺——三姨太長得很體面,她媽想把她找個大牌女婿做搖錢樹,這一下就找到我們司令,我們司令想「收」她,但怕她有羊癇風。
「楚材呀,你對你老總,真是忠心耿耿,」王說,「不過你們老總已包了個『叫|床幺二』,為什麼還要去找個精神病人呢?……」
「這樣那我們老總不要難過死了嘛,我們老總真喜歡三九*九*藏*書姨太呢,就是怕她有病,不敢沾她……」熊嘆息了半天,又說:「三姨太人也很好呢,真是紅顏薄命……」熊惋惜不止。
「還有,院座,」熊又問一句,「我們司令也得人報告說三姨太家,三代都有『羊癇風』,會不會?——院座,您是美國留學的醫學權威!」
「你現在就去吧!」羅司令也揮揮手。
熊副官回到鎮上,但沒直接回「旅部」。他在一個巷口停下了,把馬韁交給勤務,自己則對靠巷口的一個倒貼著「福」字的門敲了兩下。一位穿著條新圍裙的中年佣婦開了門。熊未和她說話便進去了。進這門便是條甬道。右邊有一間房,是那女傭的卧室。室后是間披廈,有灶頭、廚具和水缸;再后便是個有小花台和矮樹的扁方院落。再向後則是由舊老虎窗改建為玻璃窗的兩間小套房。通甬道的後端則是一個外掛棉門帘的玻璃門。門和窗內都掛著夾層藍絨窗帘,使這兩間小套房,看來甚為雅緻。
葉媽一聽慌得發抖,拉著熊的手,眼淚就下來了,顫抖說著:「處長,能不能看在瑩瑩面上,向司令說說人情?……」說著葉媽就嗚咽起來。
上策是,老總不是要她搬家嗎,就乘搬家之便,派人把她母女打死,就說是土匪聞財行竊。一切根本解決,不拖泥帶水。
「那倒不少。」張說著取出個條子交給上司。條理分明,日期準確,共計兩百三十一塊四角五分,多半是朱夫人、熊夫人和李太太的,都是會計室付的現款。
「哎,副座,」玉梅又說,「不管基本不基本,你吩咐我,我也吩咐你一下!」
「但你也可告訴她,最近我部隊可能要換防,換防時我可帶她一道去,瑩姑娘是病人,我不打算帶了。」
「我們把『地盤』打包帶走?」司令笑了笑。
「你這麼早就來幹嘛?」她又問一聲,並把一口濃煙,噴到老熊嘴裏去;隨後又把象牙煙嘴,放到熊的口中,讓熊也抽了兩口。
「第二,告訴玉梅,我和瑩姑娘沒關係,也不打算有關係——叫她不要鬧,鬧了,我叫楊營長來管她。」
至於瑩姑娘三姨太問題,老總已認為她是「病婦」決定不要了,並囑咐遷地為良,免得叫|床幺二來爭風吃醋。
葉媽話未說完,只聽窗外一陣馬蹄聲,原來是熊副官推門而入。小勤務也送上一籃美國奶粉、菊花牌罐頭奶汁等禮品。葉媽忙起身讓座。熊也就坐在床邊,拉著瑩瑩的手說:「瑩姑娘近來受了委屈,一時想不開,過幾天就好了。」說著他又在瑩瑩腮邊頸邊摸摸,檢視一遍,又說:「二姨太這麼狠心。前天我本帶轎子來,接你去醫務處療傷,想不到老楊老婆一定要把你接到她那兒去,怎麼回來又尋短見呢?」
「司令以前不是要娶我家瑩瑩嗎?處長,你能不能勸勸司令呢?……」葉媽哀求不已。
可是那位識字的班長則認為瑩姑娘分明是服毒自殺——他報告了「值星官」,值星官再電話上報,消息就傳開了。

還要磨折數十年

「沾到女人總歸有點麻煩。」熊說,「不過玉梅說她為著預防麻風,保護司令健康才去葉家問詢,想不到兩人吵起來。」
「地盤不帶走,但我們可以『遙控』嘛。」熊把他和朱處長合擬而已由司令批准的「貿易公司組織法」再重敘一遍。那就是組織地方性的企業組織,壟斷對敵偽通商。另外把一部分特務營軍隊抽出改編為「別動隊」,使其永遠地方化,不隨軍調動,作為保護「貿易公司」的武力。至於怎樣使這個名義是官辦、實際是私營壟斷企業合法化,他們有辦法打通「省府」和「戰區」之內的一切「關節」的。
「這事你千萬不要再提了,」熊鄭重地說,「現在委員長已派來了一位張中將,帶來了一個『軍風紀視察團』,馬上就要到了。張中將陸大畢業,資格老、紀律嚴,厲害得不得了,關人關了一大陣——軍法審判呢。我們司令現在都有點發慌!」
熊見周婆進來,自己卻走到前屋,周、葉兩婆婆也跟著出來。
「司令怎麼點頭的?」熊倒有點驚奇。
「瑩姑娘為什麼自殺?」
「我『捏』了他兩次,他後來就點頭不再去找老三,只要我玉梅。我膽子壯了,就去把那騷婊子毒打一頓,聽說打得她要上弔。專靠你,我才不敢呢!」玉梅說著十分得意。

從麻風病到羊癇風

熊報告說,王大夫認為在一般條件下,麻風只是亞熱帶的性病,北方很少的。不過在一定條件之下,女性是可能傳染的,女傳男、男再傳女,是極有可能的。「玉梅怕的也是這一點,所以才去和三姨吵鬧。」
「楚材,你知道,我們帶兵打仗的,今天不死明天死;平時找找女人,逢場作戲,像玉梅那樣的女人也是少不了的。」
「我做不了主呢!」熊目不轉睛地看著葉媽說,「你看這些紅條戶,有些是客軍的軍眷夫人、娘子,還有個局長太太……」說著他把葉媽畫有十字的紅條都遞過去,又說:「現在不還,以後要加七分利息呢!」
「三角頭,你裝什麼蒜?」幺二說,「卵子一硬,六親九九藏書不問,你今天搞亞叔的姨太就亂|倫,昨天操就不亂|倫?——告訴我你來幹嘛?」
王院長是位剛從美國留學歸來的西醫,出任後方醫院少將院長,也是羅司令的好友。聞報不由分說,便帶了兩位值班男女護士,攜了急救器材,自己騎著馬,趕到現場,掛上聽診器,親為診斷。王大夫診斷後,又看了「遺書」,認為確是「服毒自殺」,不過中毒不深,無生命危險,但是灌腸洗胃的程序,仍是要做的。說著王大夫乃驅開眾人,叫女護士掛起蒸餾水瓶,由他親自動手,忙了個把鐘頭才開門叫葉媽進去為病人與現場清洗一番。王大夫等眾人把病人服侍好,蓋被睡下,才留下兩瓶藥丸,等病人清醒時服用,便率領了他的醫療隊離去。
「聽說玉梅到葉家去吵鬧,鬧得瑩姑娘要自殺,有沒這回事?」司令輕聲地問熊。
中策是在「貿易公司」選個未婚小職員,強迫他二人結婚,遷往外埠。
「二姨太也不能當了,何況三姨太!」熊說。
「我倒要我的副官向你學習。」王說得也很誠懇。

大夫之言

楊營長夜半得報,營長娘子也驚醒了,聞訊便啼哭起來。楊叫婆子們守住她,不許她動,自己則急電後方醫院王院長,說是「羅司令的未婚夫人生急病」,請王院長搶救。
葉媽也狠狠地瞅著跪在地下的周婆。熊副官出門騰身上馬,便帶著兩個勤務兵離去了。
「她在認識司令之前,就自殺過兩次呢!」熊輕聲地說,「可能神經有問題。」說著熊指指自己的腦殼。
「羊癇風我們家鄉也有,」羅說,「一發起來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可怕得很。」
「你管管玉梅,叫她別鬧嘛。」司令希望副官幫幫忙。
熊副官揀了一筐果點、奶粉、咖啡和洋酒、洋煙、手電筒以及十多盒「永備牌」電池,由一個小勤務挑著,自己騎著馬,趕到「後方醫院」,直入院長室。只見王院長盥洗方畢,正坐在一張有白布的小方桌之前喝咖啡。熊對他敬禮,王只點點頭,也未站起來,只招手叫他坐下,叫勤務再泡一杯美國咖啡給熊副官。熊坐下了,王院長笑著說:「你們老總怎麼搞女人又搞出毛病了?」
「副座,」這女子頭一歪,露出頗有媚態的笑容和眉眼,問道,「這大早就光臨,幹嘛?」
「查軍中吃喝嫖賭、貪贓枉法、軋姘頭、討姨太太。」熊嚴肅地說。
「只要你聽我的話,屁股又搖得好,」熊站起來,托托玉梅的腮說,「要金的有金的,要玉的有玉的!」說著他披起大衣、喝口熱茶;玉梅把棉門帘打開,熊副官就出去了。
「我不講出來,司令和熊副官怎麼知道呢?……」葉媽正要再講下去,忽見周婆婆來了。
「你和朱處長都很能幹,」司令說,「一切你二人斟酌著辦吧。」
「媽,」瑩瑩孱弱地問一聲,「我是活著,還是死了?」
他二人一餐午飯下來,熊認為上策「太毒」,「無此必要」,「也太可惜」。下策使老總和她「藕斷絲連」,「極為不妥」。因此熊決定採取中策,加以修訂——事實上,這早已是他的「腹案」。
「媽,」瑩瑩流著淚哀訴說,「你們為什麼又把我救回來受苦呢?」說著瑩瑩翻頭向床里,淚濕枕衾。
「王大夫昨夜忙了一夜,今晨可能還未起床呢。」
下策照老總話做,遷地為良,躲開幺二。
「那二姨太哪裡去呢?」葉媽慌張地問。
老熊的手遵命放到「底下去」了。幺二把兩腿一絞,果然把熊的右手重重壓住,溫暖無比。
二人正談著,忽然有兩個軍醫走過來,有事要向院長「請示」。王院長乃向熊副官說:「楚材,你回去吧!替我謝謝羅司令。我有空再和他通電話!」
「搞個俱樂部,大家玩玩,」熊笑著說,「你見財有份,見色也有份——你同意,那我們就這樣做了。」
「你要說,老三有麻風、有羊癇風,你不許老三和司令睡覺是『防諜』,防司令染上麻風,那才正當——千萬別表示只為醋罈子打架;尤其不能把我扯上——聽到沒有?」
熊副官弄清楚詳細情況,他要先入為主向司令報告情況,以免王大夫先他而打電話。
「這話,二姨能聽到一定高興,」熊說,「不過亞叔,軍隊可以換防,地盤可不能換呢。」
熊副官聞言起立,又鞠躬又敬禮,恭敬地退出院長室。勤務拉了馬來,熊上了馬,便回到鎮里去了。
熊副官回到旅部時,看到司令正全副戎裝在李家廳堂內接見來訪的鄉紳和各單位來請示的官佐。羅司令見他回來了,便暫停接見,乃領著熊回到卧室,詢問王大夫看病的結果。他首先關心的還是「麻風」。
「我是騎馬來的,你知道外面多少度?」熊說。
熊告朱關於「貿易公司」組織進行的經過,說他和副長官司令部「經理處」已通好關節。省方人事問題不大,但是人情也得顧到,云云。
司令再問「羊癇風」的情形。羅說,王院長認為可能性極大。同時「羊癇風」是一種遺傳的精神病,是得自祖宗、傳之子孫的——美國最大的醫院、最權威的醫師對這病也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