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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七章 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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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夜奔

狼退之後,阿七才持刀坐起,氣喘不止。
「貿易公司也搞『私鹽』嗎?」朱問。
最使舅媽高興的還有一件大事。原來朱朝奉所服務的濟生堂大藥鋪的「少東」,去夏「斷弦」,夫人遺下兩女一子,無人照顧。舅舅、舅媽都有意介紹瑩瑩去「填房」,做「少東娘子」;而所謂「少東」者,並非「老東」之子的意思,其實老東已物故,少東便是這家大商號的業主,年方三十一,少東雲者,言其年少而已。舅媽心中既有此三大計劃,所以瑩瑩來住,倒是天大喜事呢。不過舅舅之家畢竟太小,舅媽則把瑩瑩的床鋪設於土灶之後之茅草堆上,白日捲起、夜晚鋪出,也很方便而暖和。
「傷倒沒有傷,」阿七說,「現在想想,命是撿來的。」
「商會張會長說,他的『鹽庄』,也很難做了。」少東說。
阿七說,他今早如不「忍住一口氣」,把趙三寶一拳打死,如何收場?
「你怎麼打得過二十多隻狼呢?」又有人問。
瑩瑩稍事包紮之後,自己化裝為一個小「朝奉」,由七哥挑著行李,行李卷中插了一把鋒利的自衛屠刀,二人一前一後,乃于月黑風高的夜晚,溜出梅溪虎穴,抄小徑走向縣城而去。這邊熊副官也向羅司令報告,說瑩姑娘「羊癇風」又發了,她媽媽把她送到親戚家去——她自知福薄做不了司令夫人,又怕二姨鞭打,所以暗自逃走了。羅司令聞言,欷歔之餘,也就未追問了。
她原有意嫁給羅司令做「平頭夫人」或做個「兩頭大」;誰知半路又殺出個「叫|床幺二」的妓|女來——她思前想後,怎能在一個「幺二」妓|女之下,做個「三姨太」呢!她自恨命薄,又恨羅某薄倖,又恨媽媽下賤。千思萬想,生不如死,就作第三度的自殺了。誰知又命不該死!如今活著既無意義,出街又無面目見人;洗衣為生究非了局——幸好聽到熊伯伯一番好意的建議,能換個環境,將來到「貿易公司」做個會計,也不失為自食其力。想想頗為心安理得,甚至高興,所以當媽拍門要她晚餐時,她也就欣然而出向熊伯伯道謝了。
這區大戶人家的祖墳,佔地十余畝,有石砌大墳十多個。二人乃撿一處較隱蔽、草豐地平,而又不當風的所在。瑩瑩甚至建議乾脆把鋪蓋打開,大家睡一覺再走;但她又怕在睡夢中,被狼吃掉。阿七則知道狼群不走回頭路,他二人大可放心。再者這個所在,原來就是夜行客,住不起逆旅時的寄宿之所,二人打個地鋪過夜,路上行人,亦不以為意,所以他二人就把鋪蓋卷打開了。
在晚餐桌上熊副官和葉媽對酌,瑩瑩也喝了半杯酒,喝得臉紅紅的。熊伯伯和媽媽,只向瑩瑩稍事提到「暫去縣城」,瑩瑩便欣然同意了。熊伯伯本來要雇轎子送瑩瑩進城,但怕引起街坊注意,把那婊子「幺二」惹來大鬧,使司令難堪,軍風紀視察團也要來抓她母女當間諜辦了。所以熊副官建議瑩姑娘「女扮男裝」,半夜出發,由阿七擔行李護送,抄小路去縣城暫住。梅溪距縣城循古驛道大路約七十華里,翻山越嶺走小路,則不足五十,所以熊副官希望她「半夜開溜」,到縣城隱姓埋名,然後熊某自會在新成立的「貿易公司」中安插她工作,照顧她食宿。羅司令不久也要開拔上前線去了。
殺狼之後,阿七看路邊麥田內有個肥料堆,他乃把這四隻死狼,提著尾巴,拖到肥料堆邊去;這才回來,從兩根樹榦間,把瑩瑩「拔」了下來。瑩瑩下得地來已不能直立,癱坐地上像那受傷的狼一樣,只能蠕蠕而動。阿七乃陪她坐下,併為她麻木的腰桿四肢略事按摩,使瑩瑩漸次恢復正常。
「我們不怕洋參提價,」少東說,「此地有幾個人吃洋參?要吃的人,也不怕貴。洋參賣貴了,帶高其他草藥價錢,對我們只有好沒有壞——草藥畢竟買的人多嘛,我們多中取。」
「你看他那副樣子嘛,」阿七笑了笑,說,「我要一提不就要打起來了嗎?」
那洗衣婆婆看到少東,便停止洗衣,用圍裙擦擦手就站起來了。少東向她說:「告訴姨婆,留瑩姑娘在家中吃飯。」原來這藥鋪規矩,中餐是老闆夥計一道吃,晚餐各自回家吃。女眷則在內宅自吃其午餐,所以少東今天想留瑩姑娘和「姨婆」一道午餐。瑩瑩則連連道謝,說舅媽在等她燒午飯,她非回家不可。少東聞言,亦未強留,乃帶瑩瑩走入一廂房,在廂房中取出兩包用紅紙包好的糖果——一包紅簽上寫的是「狀元紅」,另一包是「桃酥」——放到瑩瑩的籃子里去。既然少東臉上並無表情,嘴內也未說話,瑩瑩也不敢拒絕,嘴裏也說不出道謝,就收下了。少東走回前店,又回到小菩薩房裡去了,瑩瑩看舅舅正在忙,也未招呼舅舅,就出來了。
「這些『金錢牌』,也被他們緝私https://read.99csw.com隊把價吊得太高了,」少東心裏似乎有些不平,但他卻沒有以聲調表達,還只是平平地說,「以後統歸『貿易公司』賣——官家真會搞錢!」
和葉媽商議既定,熊副官乃開門叫勤務到菜館要幾樣好酒菜,一面又拍門把瑩瑩叫醒。其實瑩瑩早就醒來,睡在床上細聽他二人的談話。這新做的門,隔音雖好,她還是聽得出五六分來,尤其媽有意叫她到縣城舅舅家暫住,倒正是她所夢想的。
阿七說「狼下畈」是常事。山上缺糧了,下山找東西吃——跟以前紅軍下山打糧一樣。今年狼下畈特別多,因為山裡駐的部隊太多了。
「忍不住,就必然和趙三寶打起來,」阿七說,「打起來,我出手把他打死,怎麼得了?」
這條臨溪的「後街」,住戶雖然不多,然而偶有行人,看看這小兩口兒,不知因何事,一大清早,便在此傷心。
大家一看,原來案子邊還有位頭髮灰白的老太太,也在幫著割狼肉。
瑩瑩在一旁默默地聽著,覺得這位古怪的少東,倒是一位精明的商人。她想到爸以前常說的話:「財不長痴人。」這少東看似痴,才真不痴呢。
舅媽還未搭腔,只聽舅舅在床上大聲說:「瑩瑩,把腳夫打發回去,你自己坐下休息休息啊。」
「七哥!」瑩瑩拉著阿七的袖子,淚就下來了。
「七哥,這個趙三寶為什麼這樣死不要臉?我要是你,我倒要和他講個明白。」瑩瑩說著氣猶未消。

忍和愛

他們四人這頓飯吃了兩個鐘頭,只聽他們兩位男賓主說話,而說得最多的還是少東——他在指示他的朝奉如何做生意,生意經之外,其他事務,一句未提。
瑩瑩實在忍不住,便硬要推七哥向前去告訴他早晨打狼的事實——瑩瑩是誠實人,實在受不了趙三寶的說謊騙人。正當瑩瑩還在推他男友時,卻聽見有人在恭維趙三寶是打虎武松。
阿七走了數丈路,又停下了,站在一棵枯樹之下,忽然輕聲向瑩瑩說:「妹妹,我要你向我講句話……」阿七從嗓門內唧唧地輕聲擠出一句。
阿七是睡慣油跡、血跡斑斑的豬肉案板起家的,看到妹妹的鴛鴦戲水的繡花被褥,乃服侍妹妹睡下,自己則坐在墳上看守,而瑩瑩則拖他同床共枕。七哥打死不肯,後來經不起妹妹的苦拖哀求,才尷尬地和衣睡下。本來二人並枕而眠,然瑩瑩終於忍不住了,乃翻身拉開他的左臂,睡到七哥的懷裡去,七哥也就擁抱了她。

出虎穴,入狼群

瑩瑩想留七哥早餐,或至少喝盅熱茶,休息休息,但是看那兩間茅棚的情況,和舅舅、舅媽對這「腳夫」的態度,又不敢自己做主留他——心中忐忑不安,臉上也露出無可如何之情。
「來了多少只狼呀?」有個人問。
「往往幾百隻,一來把一個小鎮都圍住,把牲口吃光。」阿七說。
舅舅把豬肉交給瑩瑩,放在竹籃之內;少東則招招手叫瑩瑩走到後進去,瑩瑩不敢違抗「菩薩」命令,就跟他走入後進。這後進有三間廳堂,穿過廳堂便是一個四合院,有個老媽子在走廊上洗衣服,院中有兩個流鼻涕的小女孩在踢毽子。
「要忍住一口氣!」七哥解釋說他們練功夫的,遇事第一想到的便是這句話——這是他當初「拜師」時,師父唯一的囑咐。
這條路是山區小徑,人煙稀少,是綠林豪傑的天堂。有時有一些頭扎包頭、手執各式手槍的壯漢從路邊草棚出來張望詢問,阿七隻和他們說了幾句瑩瑩聽不懂的古怪的話,他們便恭恭敬敬讓二人過去了。有時這批草莽英雄還請二人喝點燒酒暖和暖和。
「你知道狼群多可怕啊,」七哥餘悸猶存地說,「它們往往能輪班纏住你,纏個整天整夜,等你精疲力竭,便把你吃掉。」
「他們不是偷襲,是明捉呢。」七哥說。他說那晚他可以把那個班長和六七個士兵一齊殺掉。但是殺出人命如何收場?「不但師父不依,妹妹,我不是把你也牽連了嗎?」七哥說他寧願被捉、被槍斃,不願向官家朝廷反抗,牽連別人。「他們是官,我們又不想造反。」
「你是趙三寶的媽呀,大娘?」一位青年女子問她。
這時瑩瑩被塞在樹上,人雖嚇軟了,卻被松干夾住,不致掉下。她目睹腳下這場人狼之爭,自己已嚇得半死了。忽然見圍攻狼群之後一隻肥狼仰首大叫,其他群狼乃停止圍攻,掉頭隨這大狼,衝出這祖塋松林,呼嘯而去;地下卻剩下幾隻斷腿傷狼,猶在呼號掙扎。
「妹妹,」七哥誠懇地說,「你說你要我死!」
「今早天沒亮呢,我不許他出去,他偏要出去——糊塗膽大嘛。」
「趙三寶——趙錢孫李的趙,此地人都知道我是打狼的趙三寶!」趙三寶又卷一捲袖子,拿著把笨重而read.99csw.com生鏽的菜刀,還在繼續叫賣。
「這麼厲害呀!」瑩瑩驚訝不已。
朱朝奉之家原來也只有兩間屋——前屋有個土灶和飯桌,后屋則是他夫妻的卧室。瑩瑩拍開了門,只見舅媽披頭散髮,穿件舊灰棉襖;舅舅則還在床上呢。
這時路已很平坦了,二人走了不過三兩里路,便穿過一個遍植蒼松的大戶人家的祖塋。忽然間聽見附近一個村落內大敲其鑼鼓,並聽見有人伏在屋上吆喝。另一村莊則大放其爆仗來。
阿七仍然氣喘不停,坐在地上,只是搖搖頭,沒有開腔。
「這四頭狼都是你拿這刀殺的呀?」另一個青年也在問。
這話倒使瑩瑩有點吃驚,但也未便多問,乃把阿七介紹一下說:「舅媽,這是阿七哥,他送我來的。」
「這些死狼都是你殺的呀?」瑩瑩聽一個人在問。
「這倒也是真的。」瑩瑩說。
「你家兒子,了不得哎!」一位中年人對她蹺蹺拇指。
「他們搞,還有什麼公私?利大著呢!……」據少東說,貿易公司以土產「楉油」,向敵偽換鹽,一擔換四擔;他們拿了鹽,再向油農換油,也是一擔換四擔,「一來一往,你看……」
「貿易公司已經成立了嗎?」朱朝奉消息不靈,不免一問。
三寶說得天花亂墜,四周觀眾有的目瞪口呆,有的嘖嘖稱奇,有的互蹺拇指,更有小青年們要拜他為師,老人家贊他為民除害呢!……趙三寶也得意非凡——好一個打狼的英雄。

趙三寶的牛皮

「妹妹,你留下吧,我就走了。」阿七且轉身且說著,又有不忍即離的面態。
瑩瑩的一驚把七哥也帶醒了。原來日高數尺,天已大亮。石墓那邊的大路上人聲嘈雜,在討論什麼似的。二人乃卷好鋪蓋,阿七挑了,也走向路側人群去看個究竟。原來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看來十分健壯的男人,用一扇板門、兩條板架成個肉案子,上面一條死狼,正在零賣狼肉。案下還有三條死狼待劏。
不過這少東也有幾項特點:他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可是聲音卻沒有陰陽頓挫和輕重緩急——像那條靜靜的頓河,無止境地、無波無濤地默默地流著。他另一個特點便是,他的眼鏡跟眼睛,套配得天衣無縫——他那黑眼珠,永遠地嵌在金絲眼鏡的正中央,眼球幾乎向不轉動——永遠向前直視著:不上不下、不左不右。若說心不正則眸子眇焉,少東的心倒永遠是正直的,向來目不斜視。他吃起飯來也只見嘴動、筷子動,眼和身體都不動。
「……」七哥默默無言,只是拿著扁擔、繩子,和用圍裙裹起的屠刀,扎在扁擔上,緩緩走著,瑩瑩跟在身旁,不斷流淚。
計劃既定,瑩瑩乃暗中去向乾爹王屠戶辭行,並請七哥護送。王屠戶本以為瑩瑩要出嫁為「司令夫人」了。如成事實,則婚前王某自會自動向瑩瑩「作揖」解除「乾親」關係——這是「江湖」上的規矩,不使「朝中人」為難。如今瑩瑩婚事已終止,則乾爹乾女關係依舊存在。瑩瑩向乾爹叩別時,哭跪于地,但是乾爹認為她已身無「功名」,乾爹仍會隨時保護的。
老太的故事雖然也很有趣,但是觀眾還是圍著打狼英雄問東問西。
「不是我殺的,還是它自己死的嗎?」他捲起袖子自豪地說著。一面又向行人叫喊,說狼肉是最補的,冬天吃了赤脯躺在雪窠里都不冷;又說狼肉可以「壯陽、滋陰——男女都補啊」。他叫個不停,原來這條路是通縣城的大路,早上多的是趕早市的行人——熙熙攘攘。大家都聽說「狼下畈」,所以對這些死狼,和打狼的英雄都發生了興趣。

那間菩薩店

他二人走著,漸漸殘月西沉,天已有點亮了,山勢也漸平坦,村落也多起來了。二人走到一渡口,只見渡船在對岸,岸邊草棚內的船夫尚未起床呢。瑩瑩要等一下,而七哥則把手指插入嘴中一吹;這一聲呼哨,真聲震山林。不久果見那船夫揉著眼走出草棚。七哥隔河和他也講兩句瑩瑩聽不懂的話,那人便把渡船撐過來了。三人渡了河,那船夫勸他二人天亮了再走,理由是近些日此地不太平——狼下畈。七哥則認為天已快亮了,沒什麼危險。他二人還是謝了船夫,繼續向縣城走去。
二人一路走來,雖毫無意外,但是七哥總是特別小心。他不是走在妹妹之前,就走在妹妹之後,看路上危險性的大小而定。七哥把妹妹的安全看得太嚴重,不敢絲毫粗心大意。在這二人摸黑前進之時,瑩瑩倒想與七哥重續舊好,甚至希望在他們休息之時,七哥能擁抱她、吻她,甚至……瑩瑩對七哥真是既愛又敬。她簡直想向七哥提議:「二人私奔!」但是千想萬想,二人一文不名,縱是七哥答應,他二人又「奔」向何處去?——天下之大,竟找不出一個角https://read•99csw.com落,能讓這對小情人有個去處。
「七哥……」瑩瑩欲言又止——因為她也不知道下面該說些什麼,只是不斷地擦眼淚。
「我要是你我才忍不住呢!」瑩瑩說。
三寶未立刻搭腔,乃走了幾步刀法才說:「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他說出他殺退二十余頭狼群的「刀法」、「步法」來。這時有人要買狼肉。三寶乃大叫一聲:「媽!你切給他。」
「一兩隻,哪有今天這麼多!我以為我完了呢!」阿七說著仍有餘恐。
瑩瑩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只見七哥手一指,果見那村莊屋後有一群狼,約十余頭,一面作怪叫,一面沖向這祖塋方向來。七哥面色大變,乃一邊自行李卷中抽出屠刀,一面喊叫妹妹:「上樹!上樹!」可是瑩瑩腿已發軟,屢爬不上。七哥慌了手腳,乃把屠刀放下,雙手把瑩瑩舉起送向松幹上去。瑩瑩此時手已軟了,攀援不住。阿七慌了,乃把瑩瑩用力一塞,塞入兩個粗松枝中去。瑩瑩還未坐穩,狼群已沖了過來。帶頭的一隻大狼,上來向阿七便是一口咬去。阿七身軀一扭,躲開狼口,順勢一腳,把那狼踢向空中翻了個筋斗,余狼一怔,阿七乃拾起屠刀。當第二隻狼剛咬上阿七的半截棉袍時,阿七順勢一刀,便把那隻狼連嘴帶牙割了下去。這狼剛倒下,余狼十來只,乃群起圍攻,兇猛不堪。阿七乃舞刀旋迴。前狼帶傷退下,后狼又來猛撲。阿七乃揮刀倒于地下,像車輪一般旋轉起來,如疾風暴雨,一時狼嗥人喊,刀光如電,好一場人狼大戰。
「七哥,」瑩瑩輕聲向阿七耳邊說,「你去告訴他,狼是你殺的!」

少東的生意和婚姻

這時瑩瑩和阿七也擠在人叢中看熱鬧,聽趙三寶吹得離譜時,我們這位高師二學生葉維瑩,著實有點生氣,認為趙三寶在死不要臉地胡吹騙人。
「不得了,」七哥驚慌地說,「狼來了——狼下畈!」
「七哥!七哥!」瑩瑩在樹上哭泣著叫問,「受傷沒有?受傷沒有?」
「你打過狼沒有呢,七哥?」瑩瑩問。
這漢子在操刀賣肉。買狼肉的雖不多,但好奇的男女老幼路人,倒圍了好兩圈,問三問四的,問個不停。
瑩瑩走上中間過道,在顧客背後,看到舅舅正坐在右間後進一個小方桌上,打算盤、結葯賬。舅舅背後則是一間黝黑的小房間,裏面似乎有張供桌,桌后供著一位「藥王菩薩」,臉看來白白的。瑩瑩再揉揉眼睛一看,那「菩薩」原來是個人——就是那要她去「填房」的「少東」。瑩瑩正在驚訝不置之時,舅舅看到她了,那「白臉菩薩」也看到她了。二人都站了起來;少東也走出小房來。
「洋參買的人比先前還多呢,」朱朝奉說,「冬天到了,難民也多——不能缺貨呢!」
「七哥,」瑩瑩神志初定才關心地問一句,「你被咬傷沒有?」
瑩瑩聞言大驚,眼淚不禁一瀉而下,她衝上去抱住七哥,把臉埋在七哥胸前,便嗚咽起來。阿七雖也抱住她,但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瑩瑩嗚咽了半天,才抬起頭來,向阿七哭訴著說:「七哥,為什麼呢?……我……我們都還年輕……來日方……方……長嘛……」
老鏢頭一看兒子殺了人,尤其是殺了官家的人,便叫兒子趕快逃走——因為殺人是要償命的。小王在父親跪求之下,乃丟下武器,一溜煙逃了。以後官方畫影圖形緝捕兇犯,小王四處躲藏至十余年之久,最後才溜入武當山做打雜的火頭道士,直到民國之後,才敢下山。至於他雙親如何逝世,新婚妻子什麼個下落,他也全不知情了。老來落得個屠夫的下場,都是未「忍住一口氣」之結果也。所以王師父今日授徒,第一條戒律便是「忍住一口氣」。
誰知阿七這句謙虛的話,卻被趙三寶聽見了,他認為是聽眾中有人竟敢公開瞧他不起,乃走向前來向阿七質問道:「他媽的,殺幾隻狼,算不了什麼——他媽的,你殺殺看。我殺狼為民除害,你他媽的還說俏皮話!」他嚷著把庫刀橫過來敲了阿七幾下,並怒目而視,其狀眈眈。
瑩瑩走到店前陽光之下,回頭看那黝黑的小屋,見少東還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瑩瑩又仔細地看了他兩眼——仍然以為他是一座菩薩。
這三間門面,右邊是賣葯櫃檯,有三個穿著藍布連胸圍裙的年輕朝奉,手執葯稱或天秤,正在自靠牆的數十個小抽屜內,取葯出售,似乎忙不開交。靠左一間,則放著一張紫檀八仙桌,靠牆一排太師椅,只見一位戴著深度老花眼鏡、鬍鬚飄飄的老中醫,正閉著眼為病人按脈,太師椅上還坐了幾位候診病人。
阿七在地上坐了十來分鐘,忘魂失腦,一言未發,瑩瑩想跳下樹枝,來探視他,但自己卻被松枝夾得太緊,加以驚嚇過度,四肢無力,屢掙不脫。read.99csw.com阿七看情況乃向她搖搖頭,要她別動。又坐了數分鐘,阿七才緩緩站起。他看那四頭垂死的野獸,還在哀嚎掙扎,乃走了過去,每頭補上一刀,作憐憫之殺,免其痛苦。阿七是個職業屠戶,一刀便中要害,那四頭野獸也就不再蠕動了——看來也怪可憐見的,雖然二十分鐘之前,它們還是最可怖的食人野獸。
瑩瑩既是洗衣老手,洗得又快又好,使舅媽稱讚不已。三天之後,舅媽便告訴瑩瑩,舅舅要在家請少東一人吃飯;既然上司光臨,舅媽也希望瑩瑩「好生打扮打扮」,以便作陪。她又向外甥女解釋,少東是家財萬貫,生意茂盛,日進斗金,云云。
「他什麼時候殺的——狼什麼時候來的?」另有人問。
瑩瑩在昏昏沉沉之中,覺得是七哥練完了刀法,自窗外爬進她的卧室中來,二人相擁相抱。七哥正在吻她、撫摩她時,忽然聽到媽的房內人聲嘈雜,瑩瑩一聽是那個「叫|床幺二」沙啞的聲音,乃一驚坐起,原來是場夢——但這夢倒有一半是真的:她睡在七哥懷裡。
「你講出來,恐怕他首先要不饒你!」瑩瑩說。
「這山裡有這麼多狼?」瑩瑩問。
他二人又默立多時,瑩瑩才擦著淚看阿七背影,緩緩離去……
「是呀,」老太說,「他殺狼我幫他賣肉。」
瑩瑩感激七哥的保護,暗中擦淚之外,也覺得如此良宵、如此愛侶,也辜負了天作之合而暗中欷歔不已。七哥偶與妹妹并行,二人講幾句話,而七哥也目光四射心不在焉。他只注意四周可能存在的野獸和強人,往往對妹妹的話,答非所問,使瑩瑩無法把自己的心挖出送給他。
阿七一聽老人之言,便取下扁擔,繞好麻繩,要向瑩瑩告辭了。未等瑩瑩回話,阿七已退出門外,瑩瑩只好跟著出來。
「它們為什麼不在山上,忽然跑到縣城附近來了呢?」瑩瑩覺得有些奇怪。
「七哥呀,」瑩瑩笑著說,「你那晚不是被他們特務營巡夜的『偷襲』了嗎?」
瑩瑩與七哥本來摸黑而行,山路崎嶇,頗感艱難;所幸不久殘月東升,路途模糊可見,而阿七又是老馬識途,十里下來,風也小了些、路也認清了、人也暖和了,二人且談且走,倒不覺辛苦。
「瑩瑩真來了啊。」舅媽似乎並不驚奇地說,「前天還有『省營貿易公司』的人來問過我們呢——說你將來要到他們公司去做事。」
「我家三寶,就是糊塗膽大嘛。」老太說。
這一天中午,少東果然應約而來,並帶來一些火腿、香煙和一大包銀耳。這少東果然年紀不大,皮膚白皙,眼架金絲眼鏡,頭戴珊瑚頂,黑緞瓜皮帽、黑緞背心,掛金絲錶鏈,灰呢羊皮袍和擦得很亮的尖頭黑皮鞋,外加黑呢「鞋罩」,黑緞絲棉褲加狐皮套褲——一派縣級富商打扮。
這時瑩瑩紅著臉要和他爭辯,而七哥卻挑起擔子,拉住瑩瑩便離開了——二人走了好遠,聽到趙三寶還在嚷個不停。
「真缺了,」少東說,「我可以請『放鶴堂』張管家,借幾斤來應應急——緝私隊還得拖拖他們一下……」
「你叫什麼名字?」一個似乎是個學生的青年問那漢子,並投以敬慕眼光。
「我怎敢比打虎武松?」三寶謙虛地說,「武松是赤手空拳,我是用庫刀殺,殺……殺……殺……的。」說著三寶又耍了兩圈庫刀。
「緝私隊如真把洋參、燕窩吊得太高,」少東又慢吞吞地說,「我們也可抵制他一下——不買,就說價太高了,就煞價了。」
他二人說了一陣狼的掌故之後,瑩瑩已勉強可以起身行走,然仍是舉步維艱。事實上二人已走了一夜也勞累不堪了。縣城如今只有數里之遙,走去可能城門還未開;開了,舅舅、舅媽可能還未起床呢。二人乃商議就在這祖塋墳山曠地覓地休息一下,等天明再進城。
飯吃完了,少東起身告辭,才向瑩瑩的舅舅、舅媽說他預備請「張會長做媒人」。說著他就在朱朝奉夫婦打躬作揖之下,回藥鋪去了。
瑩瑩終於打消這個念頭的主要原因,還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天真而誠實的七哥,根本就未想到這一點。有時瑩瑩故作疲倦,坐在石上休息,希望七哥一起來坐,而七哥卻自行李中抽出利刃,在四周巡邏。他說他不怕強盜,但這荒山野獸甚多,為著妹妹安全,他不敢有絲毫疏忽。
一次瑩瑩看到七哥的過分小心,便笑著問他何必如此。七哥說,師父當年做保鏢時曾有個口訣,要他也念念不忘。這口訣是:「行走坐卧,不離這個——不離那個,『防人打我』!」七哥說,習武的人,尤其是保鏢,一眨眼也不能疏忽,有武功的人,別人是絕對無法偷襲和暗算的。
酒醉飯飽之後,少東乃自衣袋內,取出一包「紅錫包」香煙來抽,並問朱朝奉要不要,而朱朝奉還是吸他的「水煙」。
「這刀哪行?我用『庫刀』殺的!」九九藏書說著他手一指,那倒插在他身後地下的庫刀。這足足有七八尺長的庫刀杆子大約有他膀子粗細,漆著紅白相間的顏色。碩大的刀頭單尖兩刃,約有兩尺多長,看來也倒鋒利。圍觀的人想看看那殺狼的庫刀,趙三寶拔出那刀,舞了兩下,確實英武無比。
「七哥,」瑩瑩且驚且喜地問道,「你要我講什麼呢?」
阿七搖搖頭,沒有答話。
阿七說,練功夫的人就要忍住一口氣。他並說出師父當年的小故事:王道士大約在阿七現在的年紀時,跟著父親在漢中一帶走鏢。一次外路來的一股回匪劫鏢,他父子把股匪殺退,並打死兩個匪首,事為當地「馬快」(即今之憲兵、警察)得知,他們不但企圖冒殺匪之功,還要枷鎖他父子,冠以「通匪」罪名。王師父的父親王老鏢頭,俯首就鎖;兒子不服,就打起來了,三人未到一個回合,兩個馬快就身首異處了。
「別問了,二十來只。」三寶說。
「……」阿七停下了,面無表情,未發一言,只是看著瑩瑩。
二人且走且談,已在趕早市商人農民摩肩接踵之中,走進了西門。瑩瑩認識路,乃自西門大街轉芝子巷街后,走到門對一條污水小溪的舅舅之家。
這是瑩瑩平生第一次和一個青年男子,相擁而眠。雖然這是在寒風習習的松影之下、孤墳之間,但她對這樣的「野合」,還是激動不已。她多希望心愛的七哥擁她、吻她,併為她寬衣解帶啊!而七哥竟練不出「他心通」,沒有妄動——瑩瑩失望之餘,想不到實在太倦了,也太困了。一個則空抱玉郎,另一個則徒擁美眷——好一個羡煞千千萬萬痴男情女的美景良宵,卻被他倆天雷打的,完全辜負了——二人相擁相抱,竟至沉沉睡去……
瑩瑩聽七哥之言,自覺大有道理。她記得幼年常聽父親告誡媽媽說:「慧女不如痴男!」現在聽聽這位不識字的七哥之言,自覺她自己這位「高師二」的女學生的智慧,真遠不如那位痴男呢。
這時瑩瑩除陪舅媽洗衣之外,就替舅媽跑菜市,買豆腐青菜。舅舅、舅媽是「逢五吃肉」,每五天吃一次肉的。一次舅舅上工,順便買了六兩豬肉,舅媽叫瑩瑩買青菜時順便去取,這才給瑩瑩一個機會,細看了一下「濟生堂」大藥鋪(后在淪陷期間改名「百合藥鋪」以減小目標)。這藥鋪在本縣南門大街上,的確氣派非凡。三間門面,中掛「濟生堂」碩大金字匾額,右邊金字抱柱是「經銷巴蜀銀耳」,左邊是「專售瓊崖燕窩」。
「七哥,你把它們殺得落荒而逃嘛。」瑩瑩在恐怖之後,居然又頑皮地笑起來。
瑩瑩住在舅舅家,地方雖小,倒是舅媽誠心歡迎的。舅媽知道這個女學生外甥女,可能會進「省營貿易公司」。這家新公司是當時茶寓酒肆內盛傳的財神公司。再者舅媽這時也在接洗衣服,可是她不直接和僱主打交道,只是由一大「洗衣作」每日按「捆」送來,以後她可叫他們「多送一捆」了。
「前些年打紅軍,有幾個潰兵在山裡被狼圍了兩天兩夜,無人來救,結果都被吃掉——他們還有槍呢!」
當朱朝奉夫婦每日都在盼望開鹽庄的商會張會長來訪時,縣城內難民又大批湧進,時近年關歲尾,百業生意興隆,少東和鹽庄老闆都忙不開交,諸事只有等開年再說。
舅舅、舅媽因為請的是他們嚴肅的上司吃飯,捧湯、揀菜都顯得緊張,話也很少說,偶爾說幾句,也脫不了買賣藥物的生意經,瑩瑩在一旁忙著倒湯、斟酒。少東既未讓過,也未說過一聲謝謝,使瑩瑩覺得很彆扭。但她在少東和舅舅言談之中,卻發現少東的身份倒真是個老闆——他三句不離生意,關注到「洋參」已被「緝私隊」截去了,轉賣給他,價錢「吊」得太高。舅舅為之嘆息,但少東卻認為「有方法應付」,因為洋參一漲,他可把現存既不值錢而分量甚多、買主最多的「草藥」——什麼陳皮、甘草、柴胡……「統統借口提價,足夠補註」。他因而招呼朱朝奉,從明天起,把所有藥草都「加價三成」,朱朝奉連聲說「是」。
「狼呀!」三寶講出他的經驗之談,「是銅頭、鐵尾、豆腐腰、麻腿……」三寶說,打狼之道,不能打頭,也不能打屁股,「要先打腿,后打腰……」說著他用庫刀挑出一隻死狼給觀眾展示,說那狼一撲上來,他回身來個關雲長「拖刀計」,刀一晃如一陣旋風,「便把它『兩腿砍成四條』」!
瑩瑩一聽他那「殺……殺……殺……」的沙啞之聲,便想起早晨聽到那個爬在屋上打鑼吆喝的聲音,原是同一個人的聲音,心中尤為七哥不平,硬要推七哥出去。七哥不願,但被瑩瑩推個不停,才低聲地向瑩瑩說:「武松打虎了不起,殺幾隻狼,也算不了什麼……」
「妹妹,」七哥低聲地說,「那我就回去了。」

野而未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