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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二十八章 今生與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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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今生與昨死

沒有談情說愛對象的青年們,日夜夢寐以求的便是談情說愛、擁抱接吻,你死我做和尚。可是等到你二人偷偷在一個防空洞里,你不死我也不做和尚,擁抱接吻了個把月,談論國事時事家事、政治信仰、哲學意義,就要向談情說愛反攻了。
瑩瑩初入隊中來,雖然覺得生活節奏緊張,但是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使她覺得生命充滿活力和意義。學習的心得也是日新又新,永遠在無休無止的前進之中,前途一片光明——在這光明的遠景之中,她決心奉獻一切,包括她自己的生命。在這光明的遠景之中,她也發掘了自己的智慧,由智慧而覓得真理,在真理中找到歸宿。
「沒什麼行李嘛,」瑩瑩說,「只一個藤箱、一個鋪蓋卷、一個瓷面盆。」
這個「政宣大隊」招考簡章雖規定「初中畢業」以上程度,事實上它吸收的各階層分子都有,成分至為複雜。下至不識字的村姑,甚至有逃出火坑的雛妓,和不識字的民間藝人,上至各名牌大學的學生,無不應有盡有,大家不論長幼貴賤,都一視同仁,親如家人。他們原在軍委會的編製,只有官長十五人,軍士一百人,雜費稱之。但是自從我軍棄守京滬,淪陷區擴大,失業而熱心報國的青年增多,大隊乃盡量容納,甚至主動吸收,則經費便入不敷出了。嗣經張指導員首先動議,官長學員每月除留一二元不等作為零用或濟家之外,其外薪餉一律歸公——大家一日三餐「吃大鍋飯」。這一提議,經一致通過後,學員人數大增。用費很快便超過編製預算三分之二以上。人多了、分子複雜了,大隊就顯得更多彩多姿,寫起「自傳」來,那就更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了。
二人抱成一團,各自灑淚——原來這胖娃叫曹文梅,是瑩瑩的「高師二」同班同學,她二人事實上是自初一起就是同班好友,平時形影不離。最後學校因戰爭停辦才分手,想不到在軍營內意外相逢!
那年長女兵(約二十七八歲)一看到瑩瑩,便首先問道:「你來報名的嗎?」
張指導員在禮堂上講這類事例,講到激動處,往往聲音哽咽,自己淚下而使全場聽眾集體啜泣。瑩瑩因自身便是件事例,加以個性情感化,往往坐在同學之中,更是泣不成聲,不能仰視。她每擦一次眼淚,她的信念就更堅強一次,認為她發現了真理——有了堅不可拔的使命感,她生命的意義,便是加入這革命洪流,來徹底改造這個萬惡的社會。
朱朝奉夫婦一輩子還未見過這樣大的官;而這群「軍事委員會」里的大官,居然親臨拜訪,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街后、街前的鄰里,不免轟動。朱朝奉打躬作揖,不知如何接待,慌忙萬狀,街坊卻羡慕不已。尤其是那位上校和少校軍官更是「朱老先生」長、「朱師母」短地叫著,更使朱氏夫婦坐立難安。這些軍官併為維瑩同志被「免試錄取」而參加「抗戰行列」向舅舅、舅媽道賀。舅舅、舅媽更打躬不已。
在他們的談笑中,瑩瑩才知道張指導員本想在家庭訪問之後翌晨再接葉同志入隊,事為鄒副大隊長所知,他認為既有如此優秀的新血液加入,就應立刻動員爭取,哪能等到明朝!再者他們由前線退下的四十多位「老同志」,原定於今晚舉行個「迎新餐會」,鄒副大隊長也不願瑩瑩晚到,脫了這個參加大會的機會,使瑩瑩尤覺感奮。
「張指導員說,人生本不痛苦,社會也不是地獄;只是痛苦和地獄都是人類自己製造出來的。」瑩瑩說。

另一個世界

為著瑩瑩、為著真理,林三哥兒把「瑩瑩自述」讀了又讀。他先讀的是作者的本文,后又細讀張、鄒二人用紅筆寫的「眉批」。文孫覺得批得好、批得有深度,也一讀再讀、細細咀嚼,而大有領悟。

跟黨到死的第一步

瑩瑩對她自己新發現的「真理」信服之虔誠,足使文孫感動。他自覺痴生十九年,對這項真理至今才略知一二,真是愚不可及,加以他對瑩瑩的愛情和敬意,也使他自覺出身有「原罪」而願意追隨女友,獻身於先民族后民生的「社會革命」——雖然他女友在這方面則認為他那與生俱來的階級病,是無葯可治的。
政宣隊晚間八時至十時的「自習」,雖由各個學員自習其專業,但有一點則是大家所共有,那便是每個學員都得寫一篇詳盡的「自傳」。鄒、張二人要他們「毫無隱瞞,據實寫來」,自身之外,對周遭事物和社會現象,亦可盡情寫出,然後指導員們可以擇要選出,讓大家討論。
「張指導員說,https://read.99csw•com殺壞人不是根本的辦法,」瑩瑩說,「他說根本問題出在社會制度上。我們這個社會是個『半封建社會』,在封建或半封建的社會裡,才有這人吃人的現象——不是好人和壞人的問題。除暴安良的辦法是太膚淺了。根本解決的辦法是把這個罪惡的半封建社會,改造成『社會主義社會』或『民主主義社會』,這些社會不平、人類痛苦就自動消滅了。」
廖這番話使瑩瑩聽了不知如何應付,心情反應也很複雜。她曾自金環口中聽到有關「叫|床幺二」那個「小公館」的事。金環說那小公館便是熊副官一手布置的——金環也曾說過有關熊正宜、熊楚材的吃喝嫖賭、走私資敵和販賣鴉片、組織公司的許多故事——熊對她母女雖然恩高德厚,但是現在又要她在縣城單住宿舍(是否也是個「小公館」呢?),是什麼意思呢?瑩瑩不願搬去住,但是要不是在「政宣大隊」被錄取了,她也不敢貿然拒絕。如今既然有兩處可去——不必去聽「少東」那個藥王菩薩的使喚了,她就向舅媽說出「軍事委員會政治部」里的「機會」,希望晚間舅舅回來時,再聽舅舅的話。
當瑩瑩正和那年幼的小女兵「王秀英」談話時,那年長女兵回來了,同來的卻是一位身著「武裝帶」、領口掛少校領章的軍官。這軍官大約三十五六年紀,長得很清秀,態度也很和藹——和瑩瑩所認識的羅少將、朱中校、熊少校的味兒,完全不同,而瑩瑩則覺得這位少校容易親近得多了。
「你看,」張指導員常時激動地說,「我們社會是多麼不平……」他舉出成千成萬的乞丐和餓死的饑民,妓院中數不清的被貧窮父母賣出去的十三四歲可憐的「雛妓」,那千萬百萬的胼手胝足、汗滴禾下土而整年不得一飽的貧農、僱農,那些「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的剝削階級的地主富商,那些貪贓枉法、欺壓善良的貪官污吏,那些投機倒把、荒淫無度的洋奴大班……張指導員學識淵博,接觸廣泛。他又善於言辭,他講出社會不平的活生生的事例,來指出這些種社會不平如不能解決,則民族革命便失去意義。
瑩瑩對寫作原有興趣。在校讀書時,每天都寫日記,有時且寫點新詩在「百花之壁」的牆報上發表,但自覺以前只是圍繞在父母膝下,寫出來的都幼稚不堪。一直到她返鄉六月,三度企圖自殺之後,才對什麼叫社會、什麼叫人生,有點粗淺認識。在她對張、鄒兩位老師分別口述之後,二人都鼓勵她寫下來,不厭其長。因而瑩瑩在每晚自習時間,便和諸同學一起寫自傳。這自傳則由鄒、張二人分別逐章批看,作個別討論。有重要的個人情節,則由二人選出,于大課中提出報告,由眾人一致詳細討論。
張要大家坐下之後,把瑩瑩的表看了又看,又對瑩瑩上下看了一遍,忽然說:「你在《雷雨》里演四鳳,是不是?」
當晚餐會的酒菜是破例的豐盛,整盆整盆的魚肉之外,還有一整壇「花雕」,香氣撲鼻。全隊百餘人,人人酒醉飯飽。瑩瑩在梅姐衛護之下,也認真地飽餐一頓——這一頓晚餐也結束了她多災多難也多彩多姿的生命中一段「夢中有夢」的旅程。
文孫想了半天又說:「現在日本侵略這麼嚴重,我們要抗日救國,還有什麼工夫去改造社會呢?——社會未改造好,已經亡國滅種了。」
「張指導員不是這樣說的呢。」瑩瑩說。
張又指著那年長女兵介紹說,她是張秀蘭同志,你們女生隊將來的「中隊長」;那年幼的叫王秀英同志,將來也和瑩瑩一道在「話劇組」。
「那你什麼時候可以搬過來?今天?明天?」張含笑而肯定地問。
「瑩啊,」文孫嘆息著說,「和你比起來,我的生命實在太平淡了。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紀卻經歷了如此驚濤駭浪……」文孫說著不斷地嘆息。
這兩個野青年發現打錯了人,雖然抱歉不已,而他二人對「香姑娘」之憐惜,可一往情深。自王禿子發現「香姑娘」也是他買水顧客之一時,他一天十幾小時,都要在灶旁井罐之內,留些「全開水」,以備不時之需,怕「香姑娘」來了,一時沒水供應。所以有時有些幸運客買水時和「香姑娘」同時出現,他們也就幸運地和「香姑娘」一樣享受「全開水」——因為王禿子不願把「香姑娘」的特權公開化。
當那年長的女兵看過瑩瑩的表格之後,她對這村姑打量半天,面露驚訝之色,只嘰咕一句說:「你是高師二?」未等瑩瑩回話,她拿著表格便匆忙地走了。read.99csw•com
這部長至十萬字的「瑩瑩自述」手稿,林文孫在張家花園的防空洞內幾乎細讀了一星期,多半時間,是擁著作者瑩姑娘在懷中,二人一道讀的,不明白的地方,則由瑩瑩再補充說明。
「不用了,不用了!」張隨即用紅鉛筆在瑩瑩表格上批著「免試錄取」四字,使瑩瑩大為吃驚,也喜出望外。

做明星的報酬

瑩瑩抱著籃子,再擠進去細看一下「報考資格」,規定是不論男女、初中畢業、十六歲以上三十歲以下「均可報名應考」,考試地點是「文廟」。瑩瑩看了這一資格,心頭一爽——這一喜真非同小可。
瑩瑩的心情是興奮、喜悅、恐懼、新奇……交織著回到舅舅家裡去。
為著對知心人的愛情,她把這份原是「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的人事秘檔,都全部奉獻給她的男友去銘刻五衷了。沒有這份「秘檔」,沒有她男友的計算機記憶力,再沒有他轉述給一位有經驗的「口述歷史學家」來錄音整理編校,也就沒有上篇數萬言的「夢中有夢」了。
瑩瑩對她所受分配的「專業」——戲劇表演,更是興趣濃厚。她在「女高師」雖也曾為抗日募捐上台演過戲,尤其是扮演《雷雨》中的四鳳,曾使她鋒頭一時,但那個校中「義演」,都只是些野台戲,既無專家導演,亦無服裝設計,燈光布景,更是簡陋不堪。最令台下觀眾嬉笑的,則是女師學生「反串」男角,說起男話來嗲聲嗲氣的——那次她們捐了不少錢,但是街坊鄰里、學生家長和公教人員來看的不是「戲」,而是看「女學生表演」。這些並不善於「表演」的女學生,自己心裏也覺得好笑。
「張指導員對我的啟發真大啊,」瑩瑩說,「我原先以為人生就是如此痛苦,社會原來就是個地獄。我只是把這些痛苦、這些地獄里的實情忠實地報告出來就是了。一個人活在世上,原就是來受苦的,受不了就自我解脫——大不了一死嘛。」
瑩瑩一看她,不禁也叫起來,說:「梅姐——梅姐,你怎麼也在這兒!?」
瑩瑩的傳教工作做得極其虔誠,而文孫接受傳教也極其馴服。但是偶爾使文孫稍感不平的則是瑩瑩認為他沒有「階級意識」,他自己則認為他對「無產階級」的同情,遠甚於比他更窮的同學,而瑩瑩則說文孫的同情心是出於資產階級對窮人的「憐恤」。「憐恤」據張指導員說,只是「小資產階級心態」,是一種「愛」的表現。「階級意識」則是出於社會階級之間的「對抗」;敵我對抗,則是「恨」的表現。

軍中生活

瑩瑩寫了兩章「自傳」之後,她的文藝才華,便被鄒、張二導師發現了。張指導員並用私費購贈與她一整「刀」毛邊紙,和一大瓶「藍黑墨水」,囑咐她盡悉據實、毫無保留地寫下去,由他逐章批閱。張並親自用他那秀麗的行書,為她寫了一張「瑩瑩自述,張叔倫署耑」的封面。
文孫覺得最有趣的是張對「叫|床幺二」的批語,張說她是「天生的婊子。各人體質不同,性態要求各異。天生如此,怪政治社會制度,怪不得她們。怪唐明皇,不能怪楊貴妃。楊玉環可能就是個叫|床幺大」。
「那我們就替你提著吧,今晚就報到入隊,我們還有個晚會歡迎你呢!」張少校說著就提起鋪蓋卷,上校提了藤箱,女兵們拿著面盆雜物,大家浩浩蕩蕩,辭別了「舅舅、舅媽」,就回到大隊部去了。
瑩瑩對張叔倫的洗腦工作是百分之百地馴服了。她自覺發現了真理,由愚昧轉入智慧。她生命也有了意義,對一切社會不平的發生原因和解決辦法,都有了答案——她要為這點發現去普度眾生、去治病救人、去奉獻出自己的一切。她想不到她「普度眾生」的第一個對象竟是她自己最愛的而要和他去「生同羅帳、死同墳」的男友;不幸她這個男友卻偏偏是「張指導員」所一再敘說的無法「立地成佛」的頑石——他出身於一個富貴榮華的官僚地主家庭。他無法接受被壓迫階級或無產階級傳教的「階級意識」;而階級意識卻是接受傳教的第一個條件。
瑩瑩自從脫下「老百姓」的衣裳,換上軍服,這軍服使她一穿四十年沒有脫下——從死到生,又從生到死;從死而復生——從紅顏到白髮,從一個中學生的情人,變成革命先烈的慈母。
瑩瑩一看這表格除姓名、年齡、地址、學歷之外,還有「寫作經驗」、「繪畫經驗」、「舞台經驗」等數項。那小女兵又取出墨水瓶和鋼筆給瑩瑩,瑩瑩都照實填了,並於舞台經驗項下,填上「參https://read.99csw•com加《雷雨》演出」等數項。
值星官又大聲報告:「請大隊長訓話!」
瑩瑩看了一會兒,乃繞過鼓樓;想不到鼓樓那邊也有一群人在看另一張布告,原來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直轄政治宣傳總隊、第二大隊,招考男女學員廣告」。瑩瑩只瞥了一眼,也就預備走了——反正繳不起學費。可是她忽然聽到兩位青年在討論說「待遇不壞哎」,這才又引起瑩瑩的好奇心,再擠入人叢一看,不禁大喜過望。原來這些學員,不但不要學費,「錄取者以上士起敘」,「每月薪餉七元」。
張指導員這一鼓勵,對瑩瑩心中的啟發,真非同小可——每日自習,她便用蠅頭小楷詳細寫來,有時甚至整個禮拜天,她都不休息,伏案工作,逐章交卷。張指導員得卷乃用他的紅墨水筆,逐章批閱,並下理論性的評語——句句都打入瑩瑩的心田深處。等到瑩瑩在林老師房中認識了老師的「三侄」之時,她的「瑩瑩自述」已積稿至十萬余字了。
瑩瑩辭別了張指導員,三步兩步趕回舅舅家,她怕舅媽在等著她燒飯呢。誰知她一進門,卻見一個穿皮袍的中年人,和舅媽正在喝茶、吃糕餅聊天,這些糕餅顯然是那穿皮袍的人帶來的。那人自我介紹是「省營貿易公司」的庶務科長,姓廖名邦平。他已來過一次。這次來也已等了兩個鐘頭——「總算把『瑩姑娘』等到了」。

新兵的喜悅

廖自稱他是熊兼總經理的「貼心人」。他奉總經理之命,在縣城已為「瑩姑娘」租好了宿舍,瑩姑娘以後就在他的庶務科當「挂名會計」,不必上班。吃的、穿的、用的,由庶務科全部供應。有任何需要,只要瑩姑娘吩咐我姓廖的,便沒有做不到的。
那次他們決定試排《放下你的鞭子》時,張指導員選擇的時間地點是下午二時,在南門外橋上,因為這個時辰南門外這個通衢之上,行人不多不少,最適合表演「街頭戲」。而這個戲上的父女配,便是張氏自己和小瑩。誰知他二人配搭得天衣無縫,竟被觀眾誤為真事。那兩個莽漢(老虎灶上的王禿子、春江酒樓茶房的邢小龍)看得心中不平,乃一擁而上,把那當配角的張少校揍得兩腿和屁股酸痛不已,個把禮拜,始恢複原狀。
「愛」是軟弱的、易變的;而「恨」則是堅強的、徹底的。後者才是打倒剝削階級、推動社會主義革命的原始力量。而林文孫這位面慈心軟的林三哥兒,是個在愛河裡長大的軟綿綿的羔羊,也是不可能有仇恨交織的「階級意識」——階級意識不是書本上學習出來的,它是在人吃人的不平等的社會生活中體驗出來的。
提到那幾位強|奸犯,張說:「要在一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中,他們不早在牢里了嗎?哪能對你有不良企圖?」……
文孫聽到這話也似乎豁然有悟地說:「把那些製造別人痛苦、送人進地獄的壞人一起殺掉,人世間就幸福多了。」
「我是張指導員。」這軍官伸出手來,和瑩瑩親切握著手,要她們三人一同到他的簡陋的辦公室去——這辦公室只一張木桌、幾張椅子,和一張帆布床。
「維瑩同志,」那上校軍官親切地問道,「你的行李呢?」
這個不平凡的行列,街坊傳言:軍事委員會派了一個團長(上校)、一個營長(少校)來搬行李的——朱朝奉夫婦也頗感光輝。
鄒、張兩教師不但是既編且導,他二人且是老牌演員,必要時自己登台。在眾學員下午排戲、練習之時,兩位導師一開始便率領他們走向群眾,試演些簡單的街頭戲。誰知瑩瑩第一次上街,在《放下你的鞭子》一劇中演「香姑娘」,竟一炮而紅,變成了縣城之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明星。她的「成名」,當然也是張指導員的苦肉計所推動的。
大家說著笑著,不覺已到廟門。衛兵立正敬禮,才使瑩瑩認識到這裏的確是座軍營。大家踏入營內,只見正面「明倫堂」上掛著一盞「汽油燈」,照耀如同白晝。男女學員喜形於色,進進出出,一個晚會,正要開始。眾人見他們一行到達,一齊鼓掌歡迎,真使瑩瑩心花怒放。她唯一感到尷尬的,則是大家都是「軍人」,只有她一人還是個村姑打扮的「老百姓」。
她的生命再無其他意義;她的歸宿再無其他選擇。
瑩瑩在文廟內和他們談了兩個鐘頭,真是心心相印,情投意合——這才是她應該住的世界。真想不到,這個偉大古老的中國之中,竟然有這麼多小世界,她自己在另一個世界尋死三次,最後竟於無意中,摸到這一個世界來……
張指read•99csw.com導員他們又帶她參觀了營房和看了一些陳列的書報之後,瑩瑩就回家了。張指導員並和她約定今晚來拜訪她家長,瑩瑩明天就可「入隊」了。
「你想,」張有時眼淚汪汪地指出,「對一個在老鴇子皮鞭之下偷生的小妓|女,在那些人類的渣滓、最下流的嫖客蹂躪之下的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她們如得不到解放,則民族革命對她們有什麼意義?大家想想看……」
「張指導員,我還沒有參加考試呢。」瑩瑩有點難為情地答著。
蒯大隊長向四周看了一下,然後才稍露笑容地說道:「今晚是『講話』,不是『訓話』。」

女友口中的抗戰意義

這個「政治宣傳大隊」里的氣氛永遠是輕鬆活潑的,但是卻訓練緊張、紀律嚴肅。它的一天是從早晨六點開始。盥洗如廁、整理內務半小時;六時半升旗、朝會,接著便是早操、軍訓、武術;七時半早餐;八時至十時,政治經濟、黨義學科(星期一則是「總理紀念周會」),統謂之精神訓練;十至十二時分科專業訓練,如音樂、戲劇和各種宣傳藝術;十二時午餐、午休;兩點到四點三十分分科專業訓練,如戲劇綵排、音樂、練唱、操琴、雜技練習等等;四時半軍訓,大隊長每日總結訓話;六時晚餐、休息自由活動;八時自習;十時就寢;十時一刻熄燈。
瑩瑩提著竹籃循街邊走回家,路過鼓樓之側,看到一群青年正在圍看一張廣告。她也站著看一下,原來是「省立臨時中學」的招生廣告。高初中都有;自初一到高三,都可插班。校址是在距南門外三里的「龍潭寺」。瑩瑩看著心裏痒痒的,想到能進此中學多好,但是一看到「學雜費拾陸圓」一條,心中就冷了。她身邊只有媽給的五元。以前那羅司令還給些首飾零錢,都由媽保管,卻給媽通統輸光了——瑩瑩想想,對媽也有點怨恨。舅舅對她不錯,但是舅舅哪來這十六塊錢呢!
放下竹籃,解下圍裙把籃內禮物遮住,乃三腳兩腳,穿過文昌巷,走到文廟。果然廟前掛著白底藍字宣傳大隊的大牌子,有個槍兵在一旁站崗。瑩瑩在一旁探頭探腦不敢進去,但聽到有兩個青年問那崗兵,才知「報名處」在廟內,瑩瑩也就跟著那些青年進去了。
從朝會、早操、自衛武術開始,瑩瑩就察覺生命的意義;這意義的高潮,則是八至十時的政治「大課」。大課本由張指導員和鄒副大隊長輪流主講。他二人都學識淵博,口若懸河,剖析事物世態,無不盡情入理,使人刻骨銘心。這大課每日一題由「黨義」說起,把民族、民權、民生,剖析得思路分明、光明燦爛。瑩瑩記得在女師時,她所最敬佩的國文老師(一位老「貢生」),曾暗把「黨義」罵成「狗皮膏藥」,她自己也完全同意老師的說法,向不把「黨義」一課,看在眼上、放在心裡。可是如今聽到鄒、張兩位新老師的「大課」之後,才覺得以前那位「貢生」老師是「冬烘」。
瑩瑩這一番轉述的社會主義大道理對文孫來說,倒是聞所未聞的。他在「黨義」課上,聽老師把「民生主義」背爛了。他總認為那是「狗皮膏藥」、「黨八股」,課堂里同學不是做代數習題,就是看小說雜誌。想不到在防空洞里談戀愛,一個小女朋友卻能講出一大套黨義老師也講不出的大道理來。
鄒的話未落音,忽見人叢中躥出一位白白胖胖的女兵,她飛奔向前,一下把瑩瑩抱住,連聲叫著說:「小瑩——小瑩——原來是你!」她說著眼淚都下來了。

葉傳張批

「張指導員對你有些什麼啟發呢?」文孫好奇地發問。
瑩瑩臉微紅一下,輕聲作了肯定的答覆。
鄒副大隊長一行男女六人,提著葉同志的簡單行囊,嘻嘻哈哈走向文廟大隊部去。瑩瑩本來有點羞怯和緊張,但是她看到另外三位一長兩幼的小女兵,對兩位大官那樣無拘無束的樣子,自己也就放鬆多了——她想不但她所知道的軍人生活不是如此,就是她「女師」之內的師生關係也沒這樣輕鬆活潑,心中真感到無比幸運和快樂。
瑩瑩這番話真說得她男朋友目瞪口呆,弄得二人忘記了談戀愛、擁抱接吻,而談起國家大事、抗戰的意義和「階級問題」來了。
她二人正有無限離情要說之時,忽然「值星官」喊「立正」——原來蒯大隊長到了。瑩瑩見蒯著深筒馬靴、佩劍,掛上校領章,粗壯而麵皮黝黑,全身威氣逼人,是個標準軍人。他一到場,全場便鴉雀無聲。

「瑩瑩自述」

「張指導員也是這樣說的嘛!」瑩瑩說,「他說我read.99csw•com們要實行革命的三民主義,先搞民族主義革命。抗戰勝利后中國一定要變成個社會主義國家。否則抗戰就變成為一個階級——一個剝削階級去打的。為剝削階級去打仗,那麼抗戰就失去意義了。」
大家也隨聲笑了笑。蒯說了大約十分鐘的話——果然是「講話」,不是「訓話」,使大家輕鬆多了。接著鄒副大隊長、張指導員,和女學員隊(第三中隊)隊長張秀蘭也講了話,尤其是鄒副大隊長,態度輕鬆,出語幽默,博得滿堂彩聲,把這個大會又拉回到「迎新會」的熱鬧氣氛中去。
這「報名處」設在右廡,有兩間房,男女分別報名。瑩瑩見男報名處有一群人在等;女報名處,則空無一人。她乃走向女報名處,只見裏面有張桌子和兩把椅子,有兩個女兵在聊天。瑩瑩看那女兵一長一幼,二人身著草綠棉軍服、腰束皮帶、腳穿力士鞋,軍帽輕覆在那長發之上,真瀟洒至極!——瑩瑩一看之下,真打心眼裡羡慕起來。
瑩瑩姑娘終於擺脫了舊世界,走出「跟黨跟到死」的第一步。
鄒副大隊長把瑩瑩的行李暫放走廊上,乃率領瑩瑩在掌聲中走入會場,鄒並向大家介紹說:「這是今天才報到的葉維瑩同志。」
例如張批「羅司令」那一段,他說羅原是:「血性男兒,捨身報國的民族英雄,令人敬佩禮拜,只是回到這半封建的罪惡社會中來,立刻就被這社會環境腐化了,成為貪官污吏,是誰之過歟?」文孫為這段批語擊節而嘆息。
張指導員找來勤務兵,泡了一壺茶,又取出些花生米,四人且吃且談。張問了瑩瑩的詳細身世之後,說你以後可寫篇「自傳」。張又向秀蘭說,看樣子維瑩同志的舅舅不會阻止她來當兵——不過我們搞政治工作的,總要向她的家長「動員」一下。瑩瑩是第一次聽人叫她「同志」,她感到親切和驕傲,內心欣悅無比。
「張叔倫怎麼說的?」文孫問。
可是這次在「政宣大隊」,就大大地不同了。政宣的客觀條件,可能還比不上「省立女子高等師範學校」,但是主觀條件兩方就不能相提並論了——政宣是個職業化的戲劇學校。鄒副大隊長便是「藝專」出身的,抗戰前已是職業導演,並主辦個戲劇班。抗戰開始他率領全班投入抗戰行列。雖然大部分職業演員都去了武漢,他和少數同事,包括「前台監督」張秀蘭,則願意留在前線,變成「政宣」的原始創辦人之一。所以瑩瑩她們學戲,是從「戲劇理論」開始,中西古今,上海、巴黎、百老匯、好萊塢的各種形態創造,皆在悉心研究之列。瑩瑩上課不足兩周,便想到以前在女師的「表演」是多麼「胡鬧」。
張也對王屠戶師徒有公正的評論,認為他們原屬被壓迫被剝削的階級,不得已而結幫自保;但是在一個健康國度內,怎能容許地下有閻羅王國呢?「民族革命階段善馭之,足制敵人死命。」
廖科長勸了半天之後,約好明後天再來,便走了。晚間舅舅回來了,他們夫妻舅甥,正在為這三個選擇傷其腦筋時,忽然有人敲門。瑩瑩開門一看,原來是張指導員,帶幾位女兵,後面還站著一位上校級軍官,張介紹那位是鄒副大隊長。
至於那位熊副官呢,張批說:「乾材也。可做社會主義建設的大功臣。不幸處於舊社會,乾材歪用,就是蛆蟲了。」
瑩瑩說:「是。」她又問瑩瑩:「認得字嗎?」瑩瑩說:「認得。」「會寫嗎?」她又問。瑩瑩說:「會。」「那你就自己填個表吧!」這年長女兵說著,那年幼的女兵便取過一張油印的表格來交給瑩瑩。
林三哥兒把這些批語看了又看,覺得張叔倫確是個有深度的政法理論家,難怪瑩瑩對他那樣相信!
「文哥,」瑩瑩總是說,「你對我這樣的坦白自述,不覺得奇怪吧?——張指導員他們,看一章釘一章,務必要我盡量坦白、盡量詳細,我自覺也沒什麼不該講的,事實就是事實嘛。所以就啰啰唆唆寫了那麼長。」
瑩瑩尤其心折的,則是鄒、張兩位對「抗日戰爭」意義的剖析。他們認為「抗戰」是全民族乃至全世界所有的被壓迫民族,求生存和解放的「反對帝國主義的鬥爭」,是個「民族革命」。但是這個「民族革命」之後,如不緊接著來個「社會革命」,則此一民族革命便失去意義。
一次林文孫的姑媽林世勉,應老同學鄒毓璜之約到政宣去講「樂理」時,瑩瑩在課室之外抱著「乾爹」哭了好一陣子;由於這一偶然之晤面,林老師才知道這縣城之內,大名鼎鼎的「香姑娘」,原來卻是自己的學生「瑩瑩」。自此以後林老師便有「全開水」可以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