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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沒有觀眾的表演

她打起門帘,春蘭帶路出門,瑩瑩則感到雙腿發軟,用力扶著塗師奶;楊師奶趕上來扶著瑩瑩的另一隻膀子,三人掙扎著一步一步地走下樓來。只見張老管家穿著藍綢袍、黑緞馬褂,頭戴珊瑚頂瓜皮帽,站在樓梯口,欠身向少奶「請安」。瑩瑩聽了心一酸,幾乎眼淚就要下來了。春蘭忙走向前去,用絲手帕在瑩瑩眼角按一下,才過了關。
瑩瑩剛走上樓梯,便有兩位五十左右穿著紅布襖和紅布長裙的婆婆迎了上來,二人同時「打千」,口稱「向少奶請安」。瑩瑩一看,原是楊、塗二師奶。
瑩瑩站立了半晌,神智稍清,才看出前面供桌上,供著碩大的生豬頭。豬鼻孔內插了兩個紅棗,口中銜個金元寶。豬頭的左方是一隻纏了紅緞子的雄雞;右邊則是一條塗金大鯉魚,放在個花籃里。
楊、塗兩師奶接收了盛裝的新娘,把她扶坐於一高背加墊的木椅上,春蘭立於右側,兩師奶站在背後,一聲不響。瑩瑩雖有充分舞台經驗,此時仍然緊張萬分,心中怦怦作跳。因為演真戲與演假戲究有不同。演假戲的演員,有時被劇中情節所感動,往往且演不下去,何況真戲呢!
二人尚不知如何回答時,忽見鄭奶奶自左側正房打開繡花門帘迎了出來,說:「心肝進來吧,我要替你梳頭打扮呢。」瑩瑩見鄭奶只穿一件藍綢夾襖、百褶黑緞裙子,十分素雅,不像楊、塗二師奶穿得遍身紅紅的,像鍋里煮熟了的蝦子。
這真使瑩瑩感動欲泣。瑩瑩穿得一切停妥、天衣無縫之後,鄭奶又自衣架上取下一襲紅光閃爍的全系金線織成、豪華無比的拜堂衫裙,替瑩瑩穿上——先扎百褶長裙,后披鳳凰彩褂。這真使瑩瑩驚怍莫名。再在鏡中細看自己,連自己的眼睛也不能相信了。這時鄭奶又在一長台上打開一個大型琺琅首飾箱,取出整串的首飾,從耳環、項鏈始,一件件戴上,最後才套上鑲金翡翠手鐲和鑽戒。
據小和尚說這「托教師」在此地「教拳」已教了好幾個月了,「十天半月來一次」。他的徒弟們已組織一個什麼「堂」,托教師便是「堂主」。
「安家,」小和尚說,「安五爹家。」
「鴉片館?……」瑩瑩驚詫了一下。但人聲太雜,隔柵人潮洶湧,二人也來不及多說了,乃由楊師奶領著走入「大廚房」。

托上尉的農民組織

文孫問鄭隊附聽到炮聲沒有,鄭說:「台兒庄會戰嘛,我們已聽了幾個月了。」
「那位教武術的托教官?」
「托教官,您是我上級領導同志,怎麼和我們這樣客氣?」瑩瑩插句嘴。她這句話說得圍觀青年更是大驚失色。
「我們也要向新娘敬酒!」另一老農夫也大叫。一叫眾和,震瓦欲裂。大家一面叫著,一面又自己大喝特喝,有的則堅持要新娘喝。文孫乃勸瑩瑩也幹了杯。但是木柵內後排人又大叫,說他們看不見新娘。文孫乃牽著瑩瑩走下石級,穿過院子,先到中食堂門前向兩位「三爹」又分別敬了酒,乃轉身走到下食堂。食堂內太擠,文、瑩二人乃拿了酒杯在木柵之外,緩緩走過向柵內人答謝。這樣便惹起柵內騷動,眾人擠看新娘,打翻盆碗酒壺,亂成一團。並有一位中年長衫客,拚命擠到柵邊大叫:「三少爺,小人也要敬少奶一杯!」文孫叫瑩瑩舉杯答謝。這傢伙已有七八分醉,只顧看新娘,自己手顫不停,把滿杯燒酒都倒入自己領子里去了,但他搶了些酒,還要來「敬三少」。文孫笑著說:「張老三,下次到你店內抽煙再和你喝吧。」
這時那些青年又鼓噪說托教師會「白手奪刀」,要三哥兒也和他「奪奪看」嘛。文孫頗有意試試看他如何奪法。這時天已甚晚,上弦月的月光很弱,馬燈也不夠亮,文孫叫小和尚點了一盞汽油燈,照得全場通明。托教師也同意「陪少爺玩玩」。但是小和尚他們都說「托教師不用戲台上的假刀」啊。青年們乃拿出一把雪亮的單刀來交給三哥。文孫試試,覺得這真刀太危險。瑩瑩也力阻,不許用真刀。但是觀眾都說沒關係。托教師也說:「玩玩嘛,哪會傷人呢?」文孫才敢試試。
這時下客飯堂已擠得水泄不通,站著坐著的足足有五六十人,各持碗筷和酒杯,正在狼吞虎咽,廚房夫役四五人,用大木盤捧出大魚大肉,無限制供應。右邊中客飯堂亦有十來個人,包括老怪、屎嘴和許朝奉,正在喝酒吃冷盤,猜拳行令。眾人一見新娘來敬酒,聲音立刻小下來。許朝奉自席上走入院中,手持酒杯大聲向眾人說:「現在新郎新娘向大家敬酒!」眾人也七嘴八舌回答說:「向三哥和三奶道喜!」雙方舉杯一飲而盡。飲九_九_藏_書畢,下客堂木柵內,忽有一壯漢大叫說:「三哥,來打個『通關』!」引起全場大笑。
鄭隊附這樣漫不經心的回答,使瑩瑩心中稍寬,也就把炮聲忘了。
瑩瑩這次嚇壞了,乃跑上前去拉住文孫叫他不用再試,並叫小和尚把刀拿走。但文孫氣喘吁吁,硬是不服氣。托教師也走上來告訴瑩瑩說:「三少奶,我們耍著玩的。放心,不會傷人的。」瑩瑩驚恐地退下。
這時花園之內,鉤月在天,夜涼如水,蛙聲遠近,好一個清幽環境。瑩瑩覺得她這天與文孫在一起溫存的時間太少,此時此刻,正是二人談情說愛之時,何不乘機躲避一下塵囂?——她主張他二人也去劃一段船。她這羅曼蒂克的提議,文孫焉有不追隨之理。二人乃走到湖邊,解纜上船。船上露水甚重,幸好有厚棉軍大衣兩件,二人相偎一鋪一蓋,的是安詳。他們劃了不遠,乃放乎中流,任其漂蕩。此刻萬籟俱寂,二人擁于船上,何等陶醉!可是隱隱中卻聽出遠處有隆隆之聲,最初瑩瑩還以為是雷聲;再細聽,文孫知道是「炮聲」,這炮聲而且相當密集。當文孫告訴瑩瑩時,瑩瑩問這炮聲有多遠,文孫亦不知,但他想象可能是二三百裡外,我軍在向長江中敵艦開炮。瑩瑩未聽過炮聲,終究有點害怕。文孫正摟著夫人,善加安慰時,忽然間天崩地塌,大雨傾盆。二人嚇得喪魂失魄,原來是一條大鯉魚,不知為什麼一下跳上船來,噼噼啪啪亂跳一陣,又跳到湖中去了——兩人被弄得一頭是水,哭笑不得。文孫乃划船靠岸,只見岸上有手電筒燈光,原來是鄭隊附在岸上巡邏保護,看到二人被魚所擾,也覺好笑。
「我未敢驚動少爺、少奶嘛。」托說。
「哪個托教官?」
「三哥會『單刀破花槍』呢!」另一青年接下去。
在這次決鬥的檢討中,文孫始終不知那狠狠的一刀,砍得手顫心驚,卻砍在何處。經托教師解釋才知他每一刀都在對方控制之下。當那最後一刀正要起勢之時,刀背已被對方捏住。老托把刀尖帶向那個「福祿壽」銅牌。瑲琅一聲,刀劈在銅牌上一震動,持刀人功夫不足就鬆手了。老托乃「四兩撥千斤」,利用持刀者的衝力,把鋼刀摔向地面,刀就像滑冰一般從地上溜走了。托教師很欣賞文孫那一記翻身「虎尾腳」,認為那是順理成章的一腳,只是踢者「樁功」不足,踢出既無力又虛空,所以他順手接住,連力士鞋也給拿去了。
「今天蒯大隊長來了,你也不會看見,」文梅說,「托其木和我招呼,並叫我『曹同志』,怎麼會錯呢?」
這一下把所有觀眾都嚇壞了。瑩瑩含著眼淚跑到文孫身邊去,見他躺在地下喘氣。瑩、梅二人乃蹲下撫摸,問他受傷沒有。「我……我沒有受傷……你們去看看托教師,他可能受了重傷!」

隱隱炮聲

二人站好姿式,行禮畢。文孫乃輕輕地一刀劈過,托一閃,刀剛從他胸口滑下,文孫只覺手腕一麻,刀已不見了。托教師笑著把刀奉還文孫。文孫心中有點不服氣,乃握緊鋼刀,揮起左手反刃直刺過去。孰知鋼刀還是自托某腹前滑過,只見他自己的右腕已被對方的左手握住,刀又不見了,二人卻平行踩著弓箭步。文孫右腿與對方左腿相靠,刀卻在托氏右手中,反手拿著,刀尖向上;二人姿式優美,頗像在演戲。觀眾連瑩瑩在內,都鼓掌叫好。
「演武廳嘛。」小和尚覺得三哥問得好奇怪。因為演武廳一向是庄中主人和庄丁圩勇練武的地方。以前庄中有個李好學教師,大七少和文孫都跟他學過「十二路彈腿」和武器。
「我也學過拳,」文孫說,「上學了,就半途而廢,以後也拜你為師。」
春蘭替三奶寬了禮服,瑩瑩在床上小睡片刻,文孫和大余就來了,說今日廚房未開上客飯,只要到中下食堂去敬點酒,一天大禮就完成了。春蘭乃又服侍少奶穿好禮服,鄭奶又替新娘和儐相化妝一番,一行數人便穿過轎廳,站在門前石級上,春蘭捧了個紅盤子——盤子上有一把金酒壺和兩個酒杯——站在新郎之側;楊、塗二師奶,則立於新娘之後,男女儐相站于兩邊。
瑩瑩這次經鄭奶重行燙髮、梳妝之後,對鏡自窺確實覺得一輩子也沒有這樣美麗過,自己也愛上了自己。髮型、唇膏、香粉、蔻丹等一切完善之後,鄭奶要瑩瑩進入內室。那是文孫父母的卧室。睡床、衣櫃、百子桶……都十分考究。但鄭奶卻說這兒原有一張「柏梓桐椿」(百子同春)的「梅花床」。梅花床者,為一主床,四角有四張供四個丫鬟睡的小床,像朵梅花九_九_藏_書,故有此俗名。此床因不祥被拆搬了。現在的床就小多了。
瑩瑩的「舞台經驗」,這兒算是碰到用場了,否則對這真戲真做的場面,真不知如何應付呢!瑩瑩自思假戲真做,當了無數次「假少奶奶」,今日當起「真少奶奶」,也就用「假」式應付了——在二位婆婆「打千」時,瑩瑩從容地在右腰邊握掌,欠身答個「萬福」,並說兩位師奶辛苦了。

杯里乾坤

「托其木上尉嘛,」文梅說,「他未向你打招呼?」
這時已夜深晚涼,賓主乃互道再見,握手而別了。
「你看錯人了,」瑩瑩說,「我怎麼沒看見?」
楊、塗二位師奶坐定之後,鄭奶奶在春蘭幫助之下,就替新娘「上妝」了。瑩瑩和媽媽,原都有化妝天才,善於打扮,再加上舞台的訓練,對「少奶奶」的裝飾,原是心領神會的。「三分人材,七分打扮」,何況瑩瑩又天生麗質呢!誰知她遇見了鄭奶奶,才知道自己是小巫見大巫了。
二人正在驚詫之時,文孫和大余走入房內,兩位姑娘乃把這驚人消息告訴了文孫。文孫知道托其木上尉,但未打過交道,只聽說他武術很好,如今他竟在下客堂喝酒,真是怪事;自己也殊覺失禮,乃把小和尚找來問問。
兩師奶把新人扶入香煙繚繞的堂屋地上鋪的「紅氈條」上站著,這時瑩瑩才發現文孫已穿著長袍馬褂、戴著瓜皮帽站在左邊——瑩瑩幾乎想伸手去拉他的臂膀。從眼角里她也看到花枝招展的文梅在春蘭的右邊,靠牆而立。姚大余則不知去向;站在文孫左後方的,則是林家的幾個聽差和朝奉。
「怎麼不教?」小和尚更覺得奇怪。
這床側有個紅漆方形舊式衣架,架上披了些衣服。鄭奶取了一套粉紅絨內衫褲,叫瑩瑩到大床閣中,自己換上。瑩瑩穿上覺得十分合身,舒適無比。穿好之後,鄭奶替她加上一套大紅繡花夾衣褲、真絲|襪、金絲繡花鞋。穿好之後鄭奶要她在兩扇可移動的「穿衣鏡」中自看一番,竟使瑩瑩覺得中國再沒有這樣漂亮的新娘子了。驚奇之下,不免問鄭奶,哪來這樣全新而合身的新衣服呢?
「他今晚還教嘛?」文孫又問一句。
原先大七少「祭祖」時,張朝奉曾叫了一班「吹鼓手」,臨時被大七太取消。吹鼓手的喇叭一聲未吹,白拿了錢。這次老張學了乖,就不用樂隊了。因此遙拜雙親、互拜夫婦之後,儀式也就結束了,但是文孫向瑩瑩提議,再加一條「拜人」。瑩瑩默默地同意了。文孫乃大聲說:「張老管家,在寒舍替我們已操心了三四代了。禮應受我們小夫婦一拜。」說著他夫婦剛跪下,便被老張趕來拉住了。
堂屋中這時鴉雀無聲,只聽大掛鐘滴答滴答地響著。另外便是大門外的爆仗聲。爆仗結尾的幾聲巨響之後,接著是十二響衝天炮,轟得連門帘都直抖。炮聲之後,站在堂屋右上方的張老管家乃拿著磬錘,在香案上的大銅磬上連敲三響,並高叫「拜天」。文孫乃掀起綢袍跪下;春蘭也為瑩瑩拉好裙子,扶新人下跪。文孫磕了三個頭。新娘則一直伏在地上,也點了三次頭。拜天之後,又重複拜地一次。然後新人回房休息。傭人撤去「三牲」,換上祭祖酒席。還是由張老管家贊禮,先拜「遠祖」,后拜「大像」、「祖考」——按生三死四的規矩,每唱一名文孫都磕四個頭。
「今天事先不知您在此,否則應為您開『上客飯』呢!」文孫說。
「豈敢!豈敢!三少爺好說!好說!」托謙遜地說,「我以後陪三少玩玩嘛。」
大廚房內廚師廚夫正忙成一團。棧房、貨倉、走廊之上都排滿了大小不同的桌椅板凳,有幾十個婦女小孩正在大吃大喝,看到新娘來了,大家一涌而起,把新娘團團圍住,看頭看腳,熱鬧非凡。最後還是楊師奶有權威,她怕那些滿染油脂的手把新娘的衣裳摸髒了,乃舉手隔開眾人,把新娘搶救出來,送回小餐堂,才結束這場敬酒的波瀾。
老托說得文孫五體投地,認為有機會一定拜老托為師認真學點功夫。托教師當然連說不敢。他們又談了些時,文孫才知道老托原為國民黨軍第二十九軍的武術教練,曾在喜峰口作過戰。「七七事變」后,從北方退下,才加入「政宣大隊」的。
觀眾皆大鼓掌,小瑩看得也大為得意。做了林文孫幾個月的女朋友,不知道他還有這一手呢。

真戲真演

「三少走兩路讓我們學習學習嘛。」托教師建議,眾青年乃鼓動文孫,並把小韃子推出來和三少一齊表演——小韃子是三少的老搭檔。
二人又取好姿勢,這次文孫是決心認真砍殺了九-九-藏-書。他握緊鋼刀沖向前去,不顧一切地殺向對方,但每次都只差分毫。二人一個沒命進攻,非人頭落地不止;另一個則扭轉翻騰,使對方刀刀撲空。兩人在空地旋迴,只見刀光四射,不見血肉橫飛。觀眾個個屏息以待,瑩瑩簡直不敢直視,掩面哭泣起來。文梅抱著她也張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忽聽托、林二人同時大叫「哎呀!」,一聲「瑲琅」,托某向後倒下,文孫翻轉身來,一記「虎尾腳」把托教師蹬出一丈開外,倒在地下;文孫亦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鋼刀像滑冰一般從地面溜到對方去。
瑩瑩謝謝三位奶奶時,順眼一瞥看到室內有茶壺、果盒,乃招呼春蘭替三位婆婆「敬茶、請坐」。楊師奶接了茶乃向塗師奶說:「省長小姐就是不同罷!哪像那些寒門商戶出來的!」——瑩瑩後來才知道她們暗指的是七嬸。她想她和七嬸Dora之別,是一個會演戲,一個不會演戲罷了。
文、瑩二人舍馬步行,剛過木橋便聞庄內人聲嘈雜。水閘門外也掛了紅燈籠。當二人走入水閘門,只見洗衣場中擠滿了農村婦女,多半衣著整齊,也兼有襤褸不堪的。眾人一見文、瑩進來,談笑聲立刻小起來。有些與文孫熟悉的則高聲說「恭喜三毛哥兒」。文孫連聲道謝。其餘眾人則讓開條路,並唧唧私語,無不稱讚「新娘好看」。文孫也偶爾為瑩瑩介紹一兩位婆婆。瑩瑩有舞台經驗,是善於面對群眾的,但在此場合,她卻感到羞人答答,掛在文孫膀子上,低著頭一言不發。
「老票!我不會推車啊!」三哥大聲回答,也引起全場大笑。
文孫又提鄭奶奶奶,鄭奶不在場,大家正要找鄭奶時,張老也為她代辭了,並連說:「家裡人嘛,都不必了!」但是文孫做出姿態,還是一一把名字叫出來,計有:楊師傅、師奶,塗師傅、師奶,張三爹,桂三爹……其下就被老張截斷了。
「三少爺的哪路刀法?」托問。
按照他們林家的傳統,新婚夫婦,在拜天地、拜祖宗之後,二人還得在大堂屋吃一席「傳杯酒」。這次文孫商請張管家和鄭奶,把這項儀式免了。晚餐還是他們數人一起在姥姥的餐堂吃。不過張、鄭二人都信佛,認為「拜佛」之禮不可免。文孫有點勉強而瑩瑩倒同意了。文孫同時又提出,傳統的「看新娘」,和新娘的「裝新」也一概豁免。相反的,由新娘來敬酒,「自己送給客人『看看』」好了。
從後堂屋,他們又到內花廳拜「螺祖」;再到書房之後拜「觀音」;上小佛樓拜玉「如來」,文孫笑嘻嘻地磕了頭,而瑩瑩卻伏地甚久,極為虔誠。他們又到花廳拜了「孔聖人」,到轎廳拜「鍾馗」、拜「門神」,轉大廚房拜「灶神」。

白手奪刀

瑩瑩驚魂甫定,乃死抱住文孫臂膀,寸步不離,並責怪文孫不應冒這危險和托教官「比武」。「下次我絕不許你做這樣的事,嚇死人了。」文孫也覺得不應該,以後要聽孔老夫子的話,「戒之在斗」。
文孫轉身向瑩瑩說:「這位是李老票,李連發,是我的老朋友。」
這次文孫服輸了。他指指老托,又蹺蹺自己的大拇指向瑩瑩說,托教官一個小指頭就可把我打死。刀有什麼用?
「張老管家未請他嘛。」小和尚為托教師有點不平,又說:「托教師武藝高強呢。」
原來這廚房甬道上有個小平台。台上有一副寶座椅和茶几。那是主婦監廚時坐的;但是文孫的媽一輩子只坐過兩次——一次是當新娘;另一次是陪新娘,以長嫂身份坐了一下。這次是輪到這個「三少奶奶」了。瑩瑩坐在椅上喝了一口茶,謝了楊師傅,便從後門進入倉房。塗師奶陪著看了高低二倉,並說塗師傅三代看倉「未少過一粒米」。塗師傅也向少奶報告倉內還有稻米六百余擔。新夫婦向「財神」(即倉神)行過禮,又從東水閘門,入「半耕門」,轉入花園演武廳向「關帝」磕了頭。瑩瑩並以盛裝再度訪問了老朋友老打圈,才回到姥姥餐堂,用點茶點,也夠累了。
「少奶,現在是在你林府上嘛。」托說著又轉向文孫說:「今天喜酒吃得好飽,所以跟徒弟們到此地來練練,消化消化。」
條件談好,開始行動。新夫婦還是由兩位師奶和春蘭服侍,文孫並另邀姚先生、曹小姐做「儐相」一起出動。
等了不久,果然聽見堂屋大掛鐘,敲了五響;接著便聽到大門外爆仗聲。兩師奶剛把新人扶起,便見一衣著整齊的年輕女傭,打開門帘說:「張管家受老爺、太太的吩咐,請少奶奶下樓行禮。」
文孫認為應去拜看他一下,並道歉失禮。瑩瑩和文梅更急於要去——因為她二人還九*九*藏*書是「上士學兵」,而托其木則是「上尉教官」,是隊中的官長呢;平時大家都很熟絡。
這些首飾,據說都是姥姥的,瑩瑩不但連假的都未看過,甚至聽說也沒聽說過——這簡直是一場夢。一切打扮妥當,鄭奶攜瑩瑩入前室,要兩位師奶拱衛著。在一旁侍立的春蘭,竟然也是遍身羅綺。拜天地時間快到了,鄭奶乃退入內室——因為她老人家是個寡婦,又無兒女,不便走入堂屋參加大典也。
二人且談且走,步度緩慢。文梅、大余私話無多,已走入水閘門了。文、瑩還在緩緩而行,卻見春蘭抱了兩件全新厚棉灰布軍用大衣迎面而來,說是鄭奶叫她送來,怕少奶受涼。此時夜深了,花園之內,也確實很涼。二人接過大衣披了,頗感溫暖舒適,瑩瑩想到奶奶奶的照拂,真無微不至,心頭回愛亦濃。
「托教師住在什麼地方?」文孫又問。
在眾人起鬨之下,小和尚也抱來了一些木頭刀槍,文孫久未耍棍棒,也有點手癢,乃脫下皮夾克來向托教師「討教」。
當他們四人走到演武廳前廣場時,看到托教師中等身材,大約三十五六年紀,穿著白襯衫、黑布褲、布鞋,腰中卻扎一條足有三寸寬的皮帶。皮帶的銅頭上雕著「福祿壽」三個大字。他手腕上扎了黑絲帶,正在教一批青年農民摔「石鎖」。這石鎖大約有五十來斤。托教師抓住鎖把一扭,鎖在空中打個三百六十度的轉,又被他抓住。
由於當了半天主角,演了幾個小時真戲,瑩瑩想躺在床上,把緊張的神經放鬆一下,誰知文梅卻走過來,坐在床邊向她耳邊悄悄地說:「小瑩,你看到托教官沒有?」
眾人一見他們四人來了,便停止練習。托教師放下石鎖來和文孫握手,連說:「向三少爺道喜!」文孫也抱歉「失迎、失敬」。托教師又走過來向「三少奶道喜」。
「我未看見,」瑩瑩詫異地說,「他在哪裡?」
「托教官,叫我維瑩嘛。」說著瑩瑩伸出手與托教師握手,使圍觀徒弟們驚異不置。
這時文梅、大余也走上去握手。大余與托教師本來就很熟,現在更是老友重逢。文梅笑著說:「托教官,今天要不是我看到你,他們還不知道您在這兒呢!」
瑩瑩既做了少奶奶,理應主「中饋」。中饋便是管廚房——如此便是楊師傅的頂頭上司了。所以瑩瑩到廚房時,楊師傅雖正在辦酒席,忙得一身汗,還是來「打千」、「奉茶」。
「跟徒弟們一道吃,很好嘛。」托教師客氣一下。
「他在下客堂喝喜酒!」
文孫二度失刀,心中更不服氣,因為他怕鋼刀傷人,不敢真砍也。第三度文孫就認真地一刀劈過,對方一躍,刀光距托某胸膛不及半寸。文孫躍向前去,反手又是一刀,颼的一聲,也剛自對方腹部劃過,相差毫釐——這時瑩瑩怕了,想叫他們停住,但驚慌中又叫不出來。其他觀眾也目瞪口呆——文孫殺得性起,追上去左一刀、右一刀,都只差毫釐,最後文孫不顧一切,大叫一聲,並狠命自對方脅下抽刀向上劈了過去,對方哈的一聲倒于地下,文孫撲了個空,又覺手腕一麻,鋼刀自手上飛了出去,在天空翻轉過來。這時托某卻一躍而起,輕輕地接了過去。
「他為什麼不在莊裡住了?」
文孫失刀后,看看手腕,知道刀是被對方踢出去的。二人息戰之後,眾人皆舒一口氣。托教師把鋼刀又奉還給三少。但是文孫還是不服氣,說他怕傷人,不敢「真砍」。

就職典禮

「三哥刀法也很好呢!」一位青年從旁插嘴。
這時大廚房開來酒席,四人和鄭奶匆匆吃了些飯,便要到演武廳去。鄭奶只知道庄中新來個「教師」,他們四人要去「看打拳」。當他們四人一行要動身時,鄭奶取出件絲絨裡子的大紅繡花「披風」,硬要瑩瑩披上,因為晚間花園太涼。文孫和大余也去換了便裝,便一齊走向演武廳去了。
說著托教師並解下他那帶有「福祿壽」銅鉤的皮帶讓大家看。眾人果見這銅字上溝痕累累,那一條「V」字形的新溝,在汽油燈下,閃爍發光,顯然就是剛才文孫最後猛劈一刀的刀痕。那一刀如果真砍在老托的肚皮上,那就五臟開花了。
托教師也向文孫蹺大拇指,說三少爺刀法非凡,大為敬佩。文孫亦頗為得意。
張三還尾追不舍,但他已被別人擠倒了。瑩瑩輕聲問文孫,怎麼又來個「張三」。文孫說他是柳和集鴉片館的「煙撣帚」。
文孫乃敦請託教師搬進庄來和姚大余同睡「上客房」,明日由大廚房開「上客飯」。托教官稍為推辭一下也就接受了。
鄭奶原是鄉下村姑,做了奶媽之後才學著替「少奶奶」梳頭。誰知她有此九*九*藏*書項天才,愈梳愈好。後來又學會燙頭、裁衣,用洋機、洋剪……本事愈來愈大。大七太本是嬌嬌滴滴的上海富商之女,最考究衣著打扮,上海的職業化妝師她沒幾個用得稱心滿意的,想不到回婆家祭祖,卻碰到鄭奶。鄭奶無教不會,竟成為大七太最滿意的發師。大七太回滬時,竟商得嫂嫂同意把鄭奶帶往上海。在上海不久她又變成徐來、袁美雲、王瑩等電影明星爭取的對象。但她對大都市生活不習慣,文孫的媽又數度派人去接,鄭奶便回來了。她在林家莊地位甚高,平時除指導人裁剪點衣料之外,也無所事事。席豐履厚,真是養尊處優。鄭奶的缺點是她有時精神失常,往往哭鬧終宵。這次林家主人,逃難入山,一是因為地方太小了,二也是因為她有點神經病,三是她自己貪戀庄中安樂也不願去,所以就留在家中了。如今新少奶回庄祭祖,鄭奶大喜,她又愛上了瑩瑩,乃使出渾身解數,不眠不睡地為新人裁衣改衣、梳妝打扮。
其他傭人還要上來道喜,張也大聲說:「不必了!不必了!喜錢由許朝奉發……」
「我們隊里的托教官嘛!」文梅說。
眾人離去,老張拍拍文孫,又向新娘笑笑說:「少奶,累了吧?」小和尚把水煙壺遞給老管家,老張吸口煙便離去了。這場祭祖大典至此乃告結束,瑩瑩也正式就職做「少奶奶」了。
「這怎麼可以?」瑩瑩哭出聲來,反身去看托教官,只見老托坐在地上微笑,並說:「少爺未跌傷吧?」這才使瑩瑩破涕為笑,眾人乃扶文孫站起來。文孫顛跛地站著,原來右腳上的「力士鞋」不見了。眾人正在替文孫找鞋,只見老托站起來,手中拿了一隻力士鞋,說:「三少爺的鞋,在我這裏。」他同時也撿起那把鋼刀,交給小和尚。大家在場邊木凳上坐下。小韃子和春蘭送來細茶和糕餅,雙方喝茶吃點心,才結束這場險惡的決鬥。
這時老怪和屎嘴都已站在堂屋下廊,等著向少爺道喜。張管家也代少爺擋駕了,並說:「你們都在莊裡搞了幾十年了。老太爺的喜酒都喝過,喝毛哥兒的喜酒,就不必磕頭了——吃喜酒去吧。」便把他們轟出去了。
小韃子和文孫對立,一刀一槍。二人抱拳行禮,煞有介事。禮畢小韃子乃一槍刺了過來,文孫躲過,以單刀反擊。小韃子槍法不弱,文孫也刀法純熟,二人走了幾路,相當精彩。一次小韃子一槍正從文孫脅下穿過,被文孫一刀劈得槍頭著地。小韃子正要抽槍時,文孫一躍而上,一腳踩住槍頭。小韃子用力一抽,全身失去平衡,摔倒地上。文孫再一躍向前,一刀指住小韃子咽喉,全勝而歸。
「心肝,全新的衣服莊子里多的是,」鄭奶說,「合身不合身,是我替你改的嘛。」
「拜神」先從「後堂屋」供養的「文殊菩薩」開始。後堂屋在大堂屋之後,右邊兩間套房便是鄭奶和小和尚的卧室。新夫婦去向「文殊」磕了頭,瑩瑩並參觀了鄭奶的卧室,那兒簡直是個小縫紉工廠。鄭奶信佛很虔誠,那個小泥菩薩被她服侍得纖塵不染,香火不絕。
「什麼地方教?」文孫問。
新人回房之後,撤去祭祖酒席;新夫婦再度入堂,拜雙親、拜長輩,然後才夫婦互拜。但是這是戰時,雙親、長輩都避難去了,無長輩可拜。再者,這本是個不倫不類、不中不西、不新不舊的「訂婚」儀式。訂婚之後——正如鄭奶和張管家所想象的——這批洋少爺洋少奶還要到「上海教堂」去披紗結婚的。所以這個「訂婚禮」如何搞法,就誰也不知道了。今日這套儀式,是張朝奉和鄭奶奶聯合發明的。
二人剛進過道,想轉向「四姑的房」去時,春蘭已匆忙趕來迎接,要少奶到大堂屋去,並請三哥回自己房中去換衣服。二人分手后,春蘭乃扶著少奶走上廊邊樓梯,到樓上正房去。瑩瑩上樓一看這座四合院式的兩層「堂樓」,四面走廊都掛著八角宮燈,配以紅漆欄杆,氣派非凡。這正房之中是兩層「堂屋」,上下相通。上層四周有小迴廊。正面是鏤金祖先堂,分三間。中間供的是林氏歷代祖宗的碩大牌位;右間是金漆箱裝的「林氏宗譜」;左間只有香爐蠟台,裏面似乎是空著的(後來瑩瑩才知道是被攜走的「傳家之寶」)。堂中空隙則懸有一個碩大的煤油保險燈。正中正樑上則掛個金盒子。堂中上下各懸四隻宮燈。下層上方則掛著兩幅男女朝服祖宗大像——瑩瑩知道那是文孫曾祖父母的畫像。像前有供桌,靠牆有紅木鑲大理石太師椅和茶几。上層祖先堂和下層供桌上的紅蠟燭,及保險掛燈和宮燈,都已燃得燈火通明。這堂屋大得嚇壞人,若不是燈火通明,一定陰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