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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麻煩才剛剛開始」

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麻煩才剛剛開始」

一位送電報的男孩在黑暗中穿梭,來到了一條漆黑的小巷裡。這裏瀰漫著水果腐爛的味道,除了他剛才離開的那條街上煤氣燈的嘶嘶聲外,什麼都聽不到。他摸索到一扇門,敲了敲,進入了一個房間,裏面擠滿了人,有年輕的,也有年邁的,好像都在交談,有一些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屋子中央有一具棺材,是作為吧台使用的。屋內燈光昏暗,牆上掛著當作煤氣燈外罩的頭蓋骨,還有一些頭蓋骨散落在屋子各處。牆上懸挂著一條絞人的繩套,還有各式各樣的兇器,以及一條凝結著血塊的毛毯。
不過,最終的決定權還在國會。不久之後,這次重大的投票開始了。
可是芝加哥的土地所有者想要利潤,而在市中心,利潤就意味著要把樓建高。一八八一年,一位來自馬薩諸塞州的名為彼得·沙登·布魯克斯三世的投資人,委託伯納姆-魯特公司建造芝加哥有史以來最高的辦公大樓。他打算以「蒙托克」來命名。在這之前,他曾經為伯納姆和魯特帶來市中心的第一筆大生意——七層樓高的格蘭尼斯大廈。伯納姆說,從那棟大廈開始,「我們的獨創性開始展現了……它是神來之筆。每個人都跑來看熱鬧,整個芝加哥都為之驕傲」。他們將辦公室搬到了格蘭尼斯大廈的頂層(後來證明這次搬遷埋下了致命的禍根,不過當時可沒人知道)。布魯克斯希望這棟新的大樓比格蘭尼斯大廈再高上百分之五十。「如果,」他說,「地面能支撐的話。」
他的表情毫無變化,將快訊單牢牢地貼在了玻璃上。
芝加哥迅速成立了一家正式的公司來籌建世博會,取名為哥倫布世博會公司。官方低調而明確地表示將任命伯納姆和魯特為首席設計師。自巴黎世博會以來的重建國家自尊和卓越形象的重壓就落到了芝加哥肩上,芝加哥繼而又將它穩穩地——至少目前是小心謹慎地——放在了魯克利大樓的頂層。
這些人工製品告訴我們,這裡是白教堂俱樂部的總部。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兩年前開膛手傑克就是在一個名為「白教堂」的倫敦貧民區大開殺戒的。俱樂部主席的官方頭銜就是「開膛手」。成員們主要是新聞從業者,會把從街頭巷尾搜集到的兇殺故事帶到俱樂部的聚會中來。牆上的兇器都是在真實凶殺案中使用過的,由芝加哥警方提供;頭蓋骨是不遠處一家精神病院的醫生提供的;那條毛毯是一位俱樂部成員在報道美國陸軍和印第安蘇族的交戰情況時獲得的。
一八六七年秋天,二十一歲的伯納姆回到了芝加哥。他打算在有機會大展拳腳的領域內找工作,於是加入了洛林-簡尼建築公司,做了一名繪圖員。一八六八年,他認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並告訴父母他想成為「全市或全國最優秀的建築師」。不過,第二年他就辭職和朋友去了內華達,想試試自己淘金的手氣。但淘金也失敗了。他乘坐運送牲口的車子身無分文地回到芝加哥,加入了一位名為L.G.勞雷安的建築師的公司。之後,芝加哥便發生了一八七一年十月的大火,萬物燒盡,風火肆虐,損失慘重。這場大火燒毀了近一萬八千幢房屋,令超過十萬人無家可歸。這場災難為市裡的建築師們帶來了無盡的工作。不過伯納姆選擇離開建築行業,轉而去賣厚玻璃板,卻失敗了。後來他轉行當了藥劑師,但也沒幹多久。他寫道:「不論幹什麼,一件事情做久了就會膩,這是我們家族的遺傳。」
一八八七年六月一日,工人開始建造大會堂。完工之後,這座奢華的建築成了當時美國最大的私人建築。大會堂內的劇院能容納超過四千個座位,比紐約大都會歌劇院還多一千二百個。除此之外,大會堂還配備了空調,使用的是讓空氣流經冰塊的技術。大會堂的外圍建築包含商業辦公場所、一座巨大的宴會廳以及一間擁有四百個豪華房間的酒店。一位來自德國的遊客回憶道,只需扭動床頭牆上的電動開關,他就能索要浴巾、文具、冰水、報紙、威士忌,或者請求擦鞋服務。大會堂變成了芝加哥最著名的建築。美國總統本傑明·哈里森參加了盛大的開幕儀式。
隨著公司不斷壯大,他們所在的城市也在不斷發展。建築越來越大、越來越高,人民也越來越富有。與此同時,芝加哥卻變得越來越骯髒、黑暗、危險。污濁的空氣里瀰漫著一股煤渣味,把街道弄得髒亂不堪,有時能見度低到一個街區外就什麼都看不清了。冬天尤為嚴重,因為全城都在燒煤爐。火車、「抓地電車」、有軌電車、四輪馬車在城裡穿梭。雙座輕便馬車、活頂雙座四輪馬車、維多利亞馬車、四輪箱型馬車、四輪敞篷輕便馬車甚至靈車的車輪全都覆有鐵皮,撞擊地面時活像鎚頭在滾動,一刻不停地發出雷鳴般的聲響,直到午夜后才消退,這也使必須開窗睡覺的夏夜變得非常難熬。在窮困的街區,垃圾堆滿巷道,巨型的垃圾桶都已溢出,老鼠和青蠅在此享用饕餮盛宴。無數蒼蠅漫天飛舞,死去的狗、貓和馬無處不在。一月時,它們被凍成冰塊,姿勢讓人看著可憐;到了八月,它們的體內又充滿了氣體,於是爆裂開來,最終被沖入芝加哥河,而這條河是芝加哥的主要商業動脈。下暴雨的時節,油膩的河水呈羽毛狀外溢,灌入密歇根湖,蔓延到市區飲用水源頭的管道所在的水塔處。下雨時,沒有鋪設碎石的路面流淌著惡臭的馬糞、淤泥和垃圾,堆積在花崗岩質建築之間,彷彿傷口的膿汁。芝加哥讓來訪的人讚嘆不已,卻又充滿恐懼。來自法國的編輯奧克塔夫·烏贊稱其為「戈爾迪之城,如此豐盛,又如此邪惡」。作家兼出版商保羅·林道將其描述為「一面異常恐怖的巨型西洋鏡,卻擁有非凡的魅力」。
伯納姆和魯特變成了富人,他們並非像普爾曼那般有錢,也不足以位列社會的頂層,與波特·帕瑪及菲利普·阿莫爾等人相提並論,也沒有市裡的報紙會對他們夫人的禮服評頭論足。不過他們的財富已經超過了兩人曾經的期望。伯納姆有錢到每年會買兩桶上好的馬德拉酒,並且放到慢船上去環繞地球兩圈來陳化它,從而獲得更醇厚的口感。
芝加哥市民對於自己城市的自豪之情遠勝過任何地方的市民。在這裏,人們提起「芝加哥精神」,就彷彿它是某種能觸摸得到的力量。人們為一八七一年大火后重建家園的超凡速度自豪不已。他們不僅重建了這座城市,更將它打造成全國商業、製造業和建築業的領航軍。可是,不管城市如何繁榮,都沒能改變大家對這座城市的印象:芝加哥只是一個二線城市,偏愛殺豬,勝過貝多芬。紐約是全國的文化氛圍和社會制度改良的領航之都,其能力超群的市民和報紙上的內容時刻提醒著芝加哥這一點。這次博覽會如果辦得出色——如果超越了巴黎世博會——將有可能從此粉碎這一觀點。芝加哥各大日報的編輯們眼看紐約也加入了爭奪,便開始問自己,為什麼芝加哥不可以?《芝加哥論壇報》提出警告:「紐約的各路牛鬼蛇神正張牙舞爪地出動,企圖佔據主動權。」
伯納姆的父親又氣又急,於是在一八七二年把兒子推薦給了建築師彼得·懷特。懷特欣賞這位年輕人的繪圖技術,雇他為繪圖員。當時伯納姆二十五歲。他喜歡懷特,也喜歡這份工作。他尤其欣賞懷特的另一名繪圖員,一位名叫約翰·唯爾本·魯特的南方人,比他小四歲。魯特一八五〇年一月十日出生於喬治亞州的倫普金,是一名音樂神童,在能開口說話之前就已經會唱歌了。內戰期間,亞特蘭大到處硝煙滾滾,魯特的父親安排他乘坐南部邦聯的船穿越封鎖線偷渡到了英格蘭的利物浦。魯特被牛津大學錄取,不過在他入學前,內戰就結束了。他的父親吩咐他回美國,回到紐約的新家,進入紐約大學學習土木工程,後來,他成了設計聖帕特里克大教堂的建築師的繪圖員。九九藏書
這次經歷帶給他的打擊很大,特別是他的才幹要被一位他沒辦法施加影響力的官僚調查,這一事實最讓他難過。在坍塌事件發生三天後,他給瑪格麗特寫信:「這位驗屍官就是一個讓人不悅的小醫生,一條政治走狗,沒有腦子,讓我頭疼。」伯納姆很難過,也很孤單,想要回家。「我真的很想回家,想和你一起重獲平靜。」
隨著公司不斷發展,兩位合伙人性格的不同之處也開始凸顯出來。伯納姆有較高的藝術天分,也有過硬的建築才能,不過他最強的本領在於贏得客戶,以及將魯特的優秀設計付諸實踐。伯納姆容貌俊朗,體型高大,身材強健,還有一雙動人的藍眼睛。就像透鏡能聚攏光一樣,這些品質也吸引著客戶和朋友。「丹尼爾·哈德森·伯納姆是我見過的最俊秀的人之一。」後來主要負責帝國大廈建造工作的保羅·斯塔雷特如此描述他,此人一八八八年作為萬能助手加入了伯納姆-魯特公司。「很容易理解他是怎麼拉到生意的。他一出場,風度和容貌就已經贏了一半。他只需要強調一些最平常的事情,就會讓人聽起來覺得非常重要,而且令人信服。」斯塔雷特記得自己常為伯納姆反覆提起的一句警言所感動:「不要做小計劃,小計劃沒有點燃激|情的魔力。」
不久,另一名職員出現在《芝加哥論壇報》報社的窗口。他又高又瘦,年紀很輕,臉上蓄著黑鬍鬚。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街上的人群,一隻手提著糨糊罐,另一隻手拿著刷子和一張快訊單,開始不緊不慢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他將快訊單放在桌子上,大家看不到那張紙上的內容,但每個人都能通過他肩部的起伏分辨他每一個細小的動作。他不慌不忙地擰開糨糊罐的蓋子,臉上矇著一層陰鬱,彷彿正在俯視一具棺材。然後,他有條不紊地將糨糊塗到快訊單上,花了很長時間才將單子貼到窗戶上。
在第七輪的投票過後,芝加哥只差一票就可以達到大多數票了。紐約事實上已經潰敗。街上一片寂靜,出租馬車也停了下來。「抓地電車」一輛接著一輛堵在一起,形成了一條越來越長的鎘質長鏈,連警察也管不了了。乘客走出車廂,緊盯著《芝加哥論壇報》報社的窗口,等待下一輪消息。路面下的鋼索發出的嗡嗡聲彷彿一曲充滿懸念的小調和弦,持續不停。

在巴黎的戰神廣場,法國揭開了世界博覽會的序幕。這一場世博會聲勢浩大,富有魅力,充滿了異域風情。慕名而來的遊客認為今後再不會有任何世博會能超越其上。展會的中心地帶矗立著一座高達上千英尺的鐵塔,直插雲霄。這是當時世界上最高的人造建築。該塔不僅讓其設計者亞歷山大·古斯塔夫·埃菲爾從此留名青史,同時也形象地證明了法國已經超越美國,在鋼鐵領域佔據了主導地位,儘管美國工程師也曾留下布魯克林大橋、馬蹄鐵形火車彎道及另外一些無法否認的豐功偉業。
伯納姆明白,是他和魯特合力贏得了目前的成功,單憑各自的力量絕不可能辦到。兩人工作步調一致,才得以接手越來越具有挑戰性和冒險性的項目。在那個時代,建築師不斷創新,建築物的高度和體積都急劇增加,也使得產生毀滅性失敗的風險越來越大。哈瑞特·門羅寫道:「兩人在工作上越來越離不開彼此。」
一八八九年六月二十九日,芝加哥市長德維特·柯林頓·克萊吉爾宣布成立一個市民委員會,由芝加哥市的二百五十名傑出人物組成。委員會通過了一項決議,它的末章這樣寫道:「曾幫助建造芝加哥市各項設施的人們期望獲得這次世博會的舉辦權,他們有公平而合理的理由來積極爭取這次機會。」
解決的辦法卻十分簡單,以至於魯特最初想到時根本沒期望會成功。根據他的構想,向下挖掘至第一層硬度合適的黏土(被稱為硬質層)時,在此鋪設一層約兩英尺厚的混凝土。工人再往這層混凝土上鋪設一層鋼軌,貫穿整個混凝土層,在此之上以合適的角度再鋪設一層鋼軌。如此層層鋪設。完成之後,在這個鋼質格形地層的表面和內部澆筑波特蘭水泥,形成一個寬廣堅固的筏子,魯特稱之為「漂浮式地基」。實際上,他所構想的就是一個人造基岩層,頂部是地下室的地板。布魯克斯喜歡這個想法。
以傳統的建築標準來看,這似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挑戰。如果單槍匹馬,沒有任何建築師能將其完成,不過伯納姆相信,如果齊心協力,則一定可以成功,因為他和魯特有足夠堅定的意志,還有良好的默契和豐富的設計經驗。他們倆已經齊心協力戰勝了地心引力,並且征服了芝加哥「秋葵濃湯」一般的黏土土質,永久地改變了都市生活的品質。如今,只要繼續攜手,他們一定會建好世博會,改寫歷史。他們一定能成功,因為非成功不可,不過挑戰異常巨大。迪普關於世博會的言論很快就令人生厭,但這個人有一種用精妙而簡潔的語言將局勢本質一語道破的本領。「芝加哥就像個男人,娶了個家裡有十二口人的女人,」他說,「麻煩才剛剛開始。」
連伯納姆都無法確定是誰最先提出了這個想法,大家似乎是想到一塊兒去了,起初只是打算借舉辦一次世界博覽會來慶祝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四百周年。最開始的時候,大家對這個主意並不怎麼上心。內戰結束以後,美國拼盡全力讓自己變得富有而強大,對於慶祝自己遙遠的過去興趣索然。不過,一八八九年,法國的行動震驚了世界。
伯納姆很快就喜歡上了魯特。他欣賞魯特的白皮膚、健壯的胳膊,還有埋首于繪圖桌的姿勢。他們成了朋友,然後成了合伙人。一八七三年,美國經濟遭遇大恐慌,全國經濟受到了重創,但在此前的三個月里,他們獲得了第一桶金。這一次伯納姆堅持了下來。他和魯特之間的合夥關係支撐著他。他們的合作填補了各自的缺陷,讓兩人可以各施所長。他們費盡心思尋找自己的客戶,同時也為其他更成熟的公司做事。
最後一輪投票結束后二十分鐘,俱樂部的電報就到達了迪普手中。此時芝加哥的國會代表團正在白宮附近的威拉德酒店準備慶功。電報上問:「我們什麼時候能見到您躺在我們的解剖台上?」
消息將通過電報從華盛頓發來。《芝加哥論壇報》的特派記者將帶來獨家報道。之後,煤爐工會將煤炭鏟入報社的蒸汽印刷機,社裡的編輯、改稿員及排字工人將發表一篇篇「號外」。一名職員會把傳來的每一條快訊貼到窗口,印有字的一面朝外,方便路人閱讀。

建造高樓的最大的障礙無非是人類爬樓能力有限。鑒於十九世紀人們的飲食結構不合理,大多數人體力都不太好。不過,電梯出現了,同樣重要的是,伊萊沙·read.99csw.com格雷夫斯·奧德斯發明出了阻止電梯自由墜落的安全裝置。這些發明的問世掃清了這一障礙。不過,要建高樓還有其他的困難,其中最大的問題就是芝加哥令人頭疼的土壤結構。一位工程師曾經形容,在芝加哥打地基是「全世界其他任何地區都比不上的挑戰」。基岩位於地下一百二十五英尺處,按照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建造技術,考慮到經濟和安全因素,工人根本無法到達這樣的深度。這個深度與地表之間充滿了泥沙和黏土的混合物,中間滲滿了水分,被工程師們稱為「秋葵濃湯」,就算只在上面建很簡單的建築,其重量也會使地面下陷。因此建築師在設計首層與人行道相交的房屋時會特意抬高四英寸,這樣一來,當房子下陷時,人行道就與地面平齊了。這樣的操作已經成為慣例。
一八七四年的某一天,一個男人走進了他們的辦公室。這短暫的一瞬間改變了他們的一生。他身著一襲黑衣,看起來平凡無奇,但他過往的經歷中卻充斥著流血和死亡,獲得了讓人難以置信的利潤。他是來找魯特的,不過魯特有事出城了,於是他向伯納姆做了自我介紹,自稱約翰·B·舍曼。
建造蒙托克大樓最棘手的部分就是打地基。起初,魯特計劃使用芝加哥建築師自一八七三年以來建造普通高樓時一直使用的技巧。工人在地下室底板上豎起一些石頭金字塔,每個金字塔寬闊的底部都會將重壓分散,減少建築的下陷,金字塔尖窄的頂部支撐承重的柱子。不過,如果要支撐十層樓高的磚石結構,必須將金字塔建得很大,會把地下室變成石質的吉薩金字塔群。布魯克斯提出反對,他希望地下室能空出來放置鍋爐和發電機。
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芝加哥經歷了爆炸式的發展,土地價值增長到了人們從未想象過的水平,尤以市中心以環狀有軌電車的軌道而得名的「環線」範圍內為甚。隨著地價陡增,土地所有者開始想方設法提高投資回報。從未利用的廣闊天空在向他們招手。
魯特和伯納姆的事業非常成功。生意如瀑布一樣湧向他們的公司,部分原因是魯特設法解決了一個自從芝加哥建市以來就困擾著建築師們的難題。解決這個難題之後,他使芝加哥變成了摩天大樓的搖籃,即使這座城市下的土質非常不適合建造高樓。
伯納姆在等待。為了滿足對自然光線的渴望,他和魯特的辦公室都朝南。芝加哥所有的居民都將自然光線視若珍寶,在這兒,煤氣燈是人工照明的主要來源,但它們發出的光根本無法穿透城市上空終年籠罩的煤煙。電燈泡通常用於電氣結合的設備中,才剛開始為最新的建築物照明,不過這又在一定程度上讓問題變得更加嚴重,因為這種設備需要在地下室里安裝發電機,發電又需要燒煤。天色漸晚,路兩旁和底層建築中的煤氣燈在煙塵里閃爍,形成混沌的黃色光暈。伯納姆只能聽到辦公室燈里的煤油燃燒的嘶嘶聲。

這次自我介紹並不需要詳細敘述。作為聯合牲口中心的負責人,舍曼操縱著一個血腥帝國,手下有兩萬五千個男人、女人和孩童,每年屠殺的牲口多達一千四百萬頭。芝加哥近五分之一的人口都直接或間接靠著聯合牲口中心創下的經濟效益過活。
伯納姆和魯特了解彼此的才能,並且互相欣賞,由此發展出的和諧關係可以從他們辦公室的運作方式中一窺究竟。引用一名歷史學家的話說,「他們辦公室的運轉就像『屠宰場』一般擁有機械般的精準度。」這個暗示非常準確,畢竟伯納姆不論是在事業上還是生活上都和聯合牲口中心密不可分。不過,他也創造了另一種辦公室文化,而這種辦公環境直到一個世紀后才變得普及。他在辦公樓里設立了健身房。在午餐休息時間,員工可以在這兒打手球。伯納姆還讓員工去上擊劍課,魯特則在租來的鋼琴上即興獨奏。「辦公室里堆滿了工作要做,」斯塔雷特說,「不過比起我工作過的其他公司,這裏的氛圍很自由,令人感到輕鬆愉快,非常人性化。」
伯納姆明白,魯特是公司藝術創造的領頭羊。他認為魯特有迅速並全方位地構思一棟建築的天分。「在這方面,我從未見過有什麼人能和他相提並論,」伯納姆說,「他有時會心不在焉,沉默寡言,接著注視遠方,然後整棟建築就浮現在了他的眼前——一磚一瓦都清清楚楚。」與此同時,他也清楚魯特對商業運作沒有絲毫興趣,不喜歡在芝加哥俱樂部和聯邦同盟會之類的地方擴展人脈,而這通常會讓他們獲得生意機會。
他那已故的父親要是得知他今天能成為建築行業的頂尖專家,坐在市內高樓頂層的辦公室里,一定會感到巨大的驚喜和滿足。
在華盛頓,紐約代表團察覺到情況有變,要求暫停投票,第二天再繼續。昌西·迪普是該代表團的成員之一,此人是紐約中央鐵路公司的總裁,也是當時最負盛名的演說家之一。聽聞這一請求,《芝加哥論壇報》報社外的人群中噓聲一片,他們推測,紐約這麼做是為了爭取時間,以遊說到更多的票,這一說法或許比較合理。
芝加哥是一個高傲的城市。整座城市都在緊張地等待著。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裡,人們緊盯著店主、出租馬車司機、服務員和侍者的臉,揣測是不是有消息了,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到目前為止,芝加哥這一年的發展勢頭都不錯。芝加哥的人口首次突破一百萬,一躍成為人口數量位居美國第二的城市,僅次於紐約。不過這惹惱了曾經位列第二的費城的居民,他們馬上指出,芝加哥趕在一八九〇年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之前吞併了大量的土地,從而在數據上作了弊。芝加哥對這個指控置若罔聞——佔地廣闊本來就是一種優勢。今天如果有好消息,芝加哥被視為只會殺豬的貪婪閉塞之地的偏見將會消除;如果是壞消息,那麼此事帶來的屈辱將許久難以抹去,因為市裡的達官顯貴已經到處鼓吹芝加哥必勝。正是這種大話,讓紐約的編輯查爾斯·安德森·達納給芝加哥取了一個昵稱——風城,當然,這與常年盛行於此地的西南風無關。
一八九〇年二月二十四日,一個星期一的下午,兩千人簇擁在《芝加哥論壇報》辦公室外的人行道和街上。芝加哥另外二十八家日報的辦公室、各酒店大廳、酒吧、西聯匯款公司和郵政電報公司的辦公室也聚集了類似的人群。《芝加哥論壇報》辦公室外的圍觀群眾包括商人、普通職員、旅行推銷員、速記員、警察以及至少一名理髮師。送信的男孩們正在摩拳擦掌,準備一收到有價值的消息就拔腿狂奔。空氣冰冷。煙霧填滿了建築之間的縫隙,一兩個街區外就什麼都看不見了。警察時不時為該城亮黃色的有軌電車開道,這種電車也被稱作「抓地電車」,因其操作員將電車連接在街面下不斷運轉的鋼索上而得名。滿載著貨物的馬車轟隆隆地駛過鋪好的路面,拉車的高頭大馬往頭頂的黑暗中噴出白色的蒸汽。
雖然迪普非常大度地承認了失敗,但他仍然懷疑芝加哥是否真正清楚自己面臨的挑戰。「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展會剛剛在巴黎落幕,」他告訴《芝加哥論壇報》,「你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拿來和它對比。如果能做得一樣好,當然是成功。如果能有所超越,那就是大獲全勝。如果沒有巴黎好,全美國人民都會拿你們是問,問你們為什麼要這麼不自量力。」
剛剛得知芝加哥贏得了世博會的舉辦資格,白教堂俱樂部的成員們就起草了一份電報發給昌西·迪普。此人比任何人都更能代表紐約,以九九藏書及紐約這次的申請運動。迪普曾經答應過白教堂俱樂部的成員們,如果芝加哥贏得了世博會舉辦資格,自己將出席俱樂部的下一次聚會,被開膛手本人開膛破肚——在他看來,這當然是一種比喻的說法,不過在白教堂俱樂部這種地方,誰又能保證呢?就拿俱樂部當作吧台的棺材來說,它就曾被用來運送一位自殺成員的遺體。在運回他的遺體后,俱樂部成員們把棺材拖到了密歇根湖畔的印第安納沙丘,在那兒堆起了一座巨型柴堆。他們將遺體放置在柴堆頂端,隨後點燃了柴堆。他們舉著火炬,穿著黑色帶帽長袍,圍繞著葬禮的火堆為逝者吟唱頌歌,時不時還啜兩口威士忌。俱樂部還有另一個傳統,派遣會員身著長袍來綁架造訪俱樂部的名人,並用一輛蒙上了窗戶的黑色馬車將他們悄無聲息地運走。

結婚不到六周,瑪麗·沃克就病逝了。兩年後,魯特娶了伴娘朵拉·門羅,此舉很有可能傷了她詩人姐姐的心。毫無疑問,哈瑞特·門羅也深愛著魯特。她住得不遠,經常來魯特和朵拉位於亞斯特街的家裡探望他們。一八九六年,她出版了一本關於魯特的傳記,內容簡直會讓天使都臉紅。不久,她在回憶錄《詩人一生》中,將魯特和妹妹的婚姻形容為「如此美滿和睦,甚至我自身關於幸福的夢想都得到了印證,也希冀能有幸如他們這般幸福,從此再難將就」。然而哈瑞特卻從未找到同樣美滿的愛情,只好將一生奉獻給詩歌,最終創辦了《詩歌》雜誌,並藉由這份雜誌讓埃茲拉·龐德得到了全國的矚目。
蒙托克大樓建好了,造型如此新穎,高度前所未見,簡直無法用傳統的文字形容。沒有人知道是誰發明了「摩天大樓」一詞,但這個詞非常精準,於是蒙托克大樓成了第一棟被稱為「摩天大樓」的建築。一位叫托馬斯·塔爾梅奇的芝加哥建築師兼評論家寫道:「蒙托克大樓之於高層商業建築,不亞於沙特爾大教堂之於哥特式教堂。」
約翰·B·舍曼的女兒瑪格麗特經常來工地參觀。她年輕漂亮,滿頭金髮。瑪格麗特確實認為這座宅子很棒,不過她更欣賞那個在石堆、砂岩和木材間遊刃有餘的建築師。她來得很勤,總是以她的朋友德拉·奧德斯就住在街對面為借口。這樣的狀態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伯納姆最終心領神會、向她求婚了,她點了頭。伯納姆求愛的過程非常順利,可之後就傳來了醜聞。伯納姆的兄長涉嫌偽造支票,他們父親的藥品批發生意因此受了影響。伯納姆立刻前去拜訪瑪格麗特的父親,要求解除婚約,理由是他們不能在醜聞的陰影下結為連理。舍曼告訴他,自己尊重伯納姆的榮譽感,不過反對解除婚約。他心平氣和地說:「每家都有一隻黑羊。」
然而,哪怕是迪普都沒有預見到壓在伯納姆和魯特肩頭的負擔有多重。在這一刻,迪普、伯納姆和魯特都只看到了這個挑戰最基本的兩個維度——時間和金錢,而這兩樣就足以讓人吃不消了。彷彿只有愛倫·坡才能構思出接下來的劇情。

芝加哥標準鐵路時間剛過四點,《芝加哥論壇報》就收到了第一封電報。
《芝加哥論壇報》辦公室外一片寂靜。人們似乎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個好消息。一個蓄著長須的男人是首先反應過來的人之一。他曾經發誓,除非芝加哥獲得舉辦世博會的資格,不然絕不剃鬚。此時他爬上了不遠處聯合信託公司銀行的台階,在最高一級台階上仰天長嘯。一位目擊者把他的聲音比喻成火箭的轟鳴聲。人群開始回應他的呼喊,不多久,兩千多名男人、女人,還有小孩——大多是受雇來送電報和信件的——爆發出一陣歡呼,這聲音就像一道迅猛的洪水,在鋼筋水泥和磚瓦玻璃中衝出一道峽谷來。送信的小孩得到消息后就趕緊跑去送信,與此同時,送電報的男孩們也從郵政電報公司和西聯匯款公司的辦公室里狂奔出來,有的跳上了波普牌「安全」單車,有的去了太平洋大酒店,有的去了帕瑪家園,還有的去了黎塞留館、大會堂、惠靈頓酒店、密歇根湖畔和普萊利大道上的豪宅,各傢俱樂部(芝加哥、世紀、聯邦同盟會等),還有的去了一些奢華的妓院,特別是嘉麗·沃森之家,裏面有許多秀色可餐的年輕姑娘,還有一直流淌的香檳瀑布。
最終,事實證明這些挫折在伯納姆和魯特的人生中只是小小的插曲。以後還會發生更糟糕的事情,並且就在不算遙遠的未來。不過,在一八九〇年二月十四日對世博會舉辦權進行投票這天,這兩位合作夥伴看似註定要一輩子享受成功了。
佩克最終選擇了芝加哥建築師丹克馬·艾德勒。佩克清楚,如果沒有出眾的聽覺效果,不論建成后外觀多麼令人驚艷,這座建築都只會是一個敗筆。而只有艾德勒在之前展現出了對建築音效的把控能力。路易斯·沙利文當時是艾德勒的合伙人。他寫道:「伯納姆非常不悅,約翰·魯特也不怎麼高興。」親眼見到大會堂的草圖時,魯特說看來沙利文又要「毀掉一幢建築物的外牆了」。
同一時期,第三次打擊接踵而至,不過這一次的性質有所不同。雖然芝加哥作為工業和商業發動機的地位已經廣受認可,可是市裡的名流聽到紐約那邊誹謗芝加哥沒有文化資產時,還是非常敏感。為了彌補這一缺憾,一位名為斐迪南·W·佩克的芝加哥名人提議修建一座有良好聲音效果的巨型會堂,不僅能讓吹毛求疵的東部人啞口無言,還能獲取利潤。按照佩克的想象,這座巨型的劇院應該包含在一個更大的外殼中,裏面設有酒店、宴會廳、辦公室等。那些在金斯利餐廳(該餐廳在芝加哥的地位,等同於德爾摩尼哥餐廳在紐約的地位)吃飯的建築師都認為這座大會堂的修建將是芝加哥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一次建築作業,並極可能落入伯納姆-魯特公司囊中。伯納姆也這麼認為。
魯特也娶了牲口中心一名高管的女兒,不過他的人生沒有這麼順利。他為牲口中心的總裁約翰·沃克設計了一棟房子,認識了沃克的女兒瑪麗。然而在他們交往的過程中,瑪麗患上了肺結核。病情很快惡化,不過魯特沒有解除婚約,儘管人人都知道他要娶的是一個瀕臨死亡的女人。婚禮在魯特設計的房子里舉行。一位名為哈瑞特·門羅的詩人朋友與其他賓客一起等著新娘出現在樓梯口。門羅的妹妹朵拉是唯一的伴娘。「等待了太久,大家都嚇壞了,」哈瑞特·門羅說,「不過新娘最終還是挽著父親的手臂出現了,站在樓梯轉角處的她簡直就像個面色煞白的幽靈。她邁著緩慢的步子走來。噢,她步履蹣跚地拖曳著緞面婚紗,邁下寬闊的階梯,穿過大廳,走到了爬滿鮮花和藤蔓的明艷凸窗旁。整個畫面詭譎異常,令人感傷。」魯特的新娘瘦骨嶙峋,面色慘白,只能用耳語般的音量念出誓詞。「她愉快的神情,」哈瑞特·門羅這樣寫道,「彷彿骷髏上掛著珠寶。」
丹尼爾·哈德森·伯納姆於一八四六年九月四日出生於紐約的亨德森,全家虔誠地信奉新教會「順從、謙卑及參加公九九藏書共服務」的教理。一八五五年,伯納姆九歲的時候,全家搬遷到芝加哥。他的父親在這兒創辦了一家成功的藥品批發公司。學生時代的伯納姆非常平庸。「根據舊中央學校的記錄,他的平均成績僅超過百分之五十五的同學,」一位記者發現,「而他取得最好成績時似乎也只超過百分之八十一的同學。」不過,在繪畫方面,他卻展現出了過人的才華,並且樂此不疲。在他十八歲的時候,父親送他到東部接受私人教師的指導,為哈佛大學和耶魯大學的入學考試做準備。事實證明,他有嚴重的考試焦慮症。「和我一起考哈佛的另外兩位考生都沒我準備得充分,」他說,「但他們倆都輕鬆通過,我卻落選了,有兩三場考試我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考耶魯的時候他也遭遇了同樣的事。兩所學校都沒考上,他一直對此難以釋懷。
對於這一事實,美國也只能責怪自己。在巴黎世博會上,美國並未儘力展示自己的藝術、工業及科學成就。「我們應該是對本國的對外形象最粗心大意的國家之一了。」《芝加哥論壇報》駐巴黎特派員在一八八九年五月十三日這樣寫道。他還補充,當其他國家都在展示本國的尊嚴和格調時,美國的布展人員僅僅搭建了一個展館和亭閣的合併建築,沒有任何的藝術指導或總體規劃。「結果就是商店、貨攤和集市混在一起的悲哀組合,不僅分開看不討人喜歡,組合到一起也不協調。」相反,法國卻絞盡腦汁讓自己光芒四射,使其他國家相形見絀。「其他國家根本不是法國的對手,」特派員寫道,「只能作為法國的陪襯。相比之下,他們的展區如此遜色,簡直像是專門為了襯托法國展區的豐富和華麗而來的。」
提議被否決了,不過眾議院通過投票決定稍事休息。人群在原地靜候。
後幾輪投票還在繼續,夜幕已漸漸降臨。下班的人們聚集在人行道上。操作著最新商務機器的打字員們湧出魯克利大樓、蒙托克大樓及其他摩天大樓,她們外套里的白襯衣和黑長裙令人聯想到雷明頓打字機上的按鍵。出租馬車的車夫一邊咒罵著什麼,一邊安撫他們的馬。一位負責點街燈的燈夫沿著人群外圍匆匆奔走,一盞盞地點燃鑄鐵燈桿頂端的煤氣燈。忽然之間,到處都充溢著色彩:亮黃色的有軌電車;身著藍上衣的電報少年背著載滿歡喜和悲傷消息的書包在人群里穿梭;出租馬車車夫點亮了雙座馬車尾部的紅色夜燈;一頭鍍金的獅像蹲在街對面的帽店前。抬頭望去,高樓內的煤氣燈和電燈在暮色中像月光花一般閃爍著。
伯納姆熱愛芝加哥遍地都是的機會,不過他也為這座城市本身而感到憂慮。一八八六年,他和瑪格麗特已經有了五個孩子:兩個女兒,三個兒子,最小的兒子名為丹尼爾,二月剛剛出生。那年,伯納姆買了一棟靠近湖邊的農舍,就在一個名為埃文斯頓的安靜山村中,這兒被人稱作「郊區的雅典」。農舍有兩層樓,共十六個房間,周圍環繞著「宏偉的古樹」。農舍佔據了一塊長方形土地,一直延伸到湖邊。伯納姆是不顧夫人和岳父的反對買下這座農舍的,並且直到購買手續全部辦好之後,才告訴母親自己打算搬家。後來他在信中向她致歉。「我之所以這麼做,」他向母親解釋,「是因為我不能再忍受自己的孩子行走在芝加哥的街道上。」
《芝加哥論壇報》的職員再次出現在報社的窗口,手裡拿著第五輪投票的結果。「人群的失落情緒顯得凝重而冰冷。」一位記者觀察到。紐約增加了十五票,芝加哥只增加了六票。優勢不再明顯。人群里的一位理髮師向附近的人說,紐約多出來的票數一定來自原先支持聖路易斯的那些國會議員。這一說法引得一位名為亞歷山大·羅斯的陸軍中尉開了口:「先生們,我想說,任何來自聖路易斯的人都會去教堂搶劫。」另外一個男人嚷道:「或者毒死他老婆的狗。」人們對最後這句話紛紛表示贊同。
舍曼對於伯納姆品性的懷疑並不影響他對其建築才華的欽佩。他又委託伯納姆的公司建造了其他的房子。出於極大的信任,他委託伯納姆-魯特公司為聯合牲口中心建造大門,希望這個大門能反映出該中心蒸蒸日上的地位。於是伯納姆的公司建造了石門,包括三座拱門,門身由萊蒙特灰岩建成,銅製門頂,中間的拱門頂上雕刻著約翰·B·舍曼最心愛的「舍曼公牛像」——毫無疑問出自魯特之手。這座石門變成了一個地標,直到二十一世紀都巋然不動,而此時離最後一頭豬跨過那座被稱為「嘆息橋」的巨大木製斜坡進入極樂世界已經很久了。
迪普立刻回了信:「本人隨時待命,在今天的事件之後,我已經準備好將自己的身軀奉獻給芝加哥的科學研究。」
舍曼挺喜歡伯納姆。他欣賞伯納姆強健的身軀,藍色眼睛里堅定的目光,以及主導談話時自信滿滿的樣子。舍曼委託他們的公司在二十一街普萊利大道上建造一棟宅子。這個區域居住著許多芝加哥的重要人物,時不時就可以看到馬歇爾·菲爾德、喬治·普爾曼和菲利普·阿莫爾一起走路去工作,三人都身著黑衣,可謂一道奇特的風景線。魯特畫了一棟三層宅子的草圖,帶山形牆和尖頂,屋身砌紅磚、淺黃色砂岩、藍色花崗岩和黑色板岩。伯納姆進一步完善了設計圖,並且指揮了建造過程。一天,伯納姆正好站在宅子的大門口,思考著工作的事情,這時一個看起來有些高傲的年輕男子邁著古怪的步伐(並非出於自負,而是先天的毛病)朝他走來,自我介紹為路易斯·沙利文。伯納姆對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印象,至少目前還沒有。沙利文和伯納姆交談了一番。沙利文當時十八歲,伯納姆二十八歲。他私下裡告訴沙利文,自己並不滿足於建一輩子的房子。「按我的想法,」他說,「我要做大事業,處理大事,和成功的大商人打交道,建立一個大公司,因為沒有一個大公司是做不成大事的。」
沒過多久,舍曼作為一名有婦之夫,就和一位朋友的女兒私奔去了歐洲。
《芝加哥論壇報》的一位職員走到窗前,粘貼了第一份快訊。在第一輪的投票中,芝加哥以一百一十五票比七十二票大幅領先紐約。聖路易斯位列第三,接下來是華盛頓。有一位國會議員從根本上就反對舉辦世博會,純粹出於鬧彆扭的心理把票投給了坎伯蘭岬口。當《芝加哥論壇報》報社外聚集的人們看到芝加哥比紐約多得了四十三票的消息后,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歡呼,口哨聲和鼓掌聲不絕於耳。不過,大家心裏十分清楚,芝加哥還差三十八票才能達到贏得世博會舉辦資格的大多數票。
魯特每個禮拜天早晨都在第一長老會教堂里演奏風琴。他還為《芝加哥論壇報》撰寫歌劇評論。他廣泛地涉獵哲學、科學、藝術及宗教知識,在芝加哥的上流社會中,人人都知道魯特能與人談論任何領域的話題,並且很有自己的想法。「他的交談能力卓越超凡,」一位朋友如此評價道,「沒有什麼領域是他未曾涉獵的,而且他似乎都學得很精。」魯特有一種略帶狡黠的幽默感。某一個禮拜天的早晨,他正在極為嚴肅地演奏風琴,而聽眾花了很長時間才發現他在演奏《蒼蠅蒼蠅快走開》。當伯納姆和魯特在一起的時候,一位女士曾形容說,「那樣子總讓我覺得像一棵粗壯的大樹被閃電圍繞著。」
成功對於伯納姆和魯特而言來得很容易,不過這兩位合伙人也經歷了一番磨難。一八八五年,一場大火燒毀了他們倆旗艦式的建築——格蘭尼斯大廈。發生大火時,至少有一人還在辦公室里,從燃著熊熊大火的樓道里逃了出來。之https://read.99csw.com後他們就搬到了魯克利大樓的頂層。三年後,他們設計的一座位於堪薩斯市的旅館在建設過程中坍塌,造成一人死亡,好幾人受傷。伯納姆十分傷心。堪薩斯市召集驗屍官調查,注意力被引到了建築的設計上。自事業起步以來,伯納姆第一次發現自己面臨著公眾的抨擊。他在寄給夫人的信里寫道:「不管報紙上怎麼寫,你都不用擔心。在一切過去之前,責難在所難免,也會有很多麻煩。所有這些我們都會用簡單直接的、男子漢式的方式扛下來。我們會竭盡全力。」
兩位合伙人很快就被布魯克斯弄得筋疲力盡。他為人挑剔,十分摳門,並且壓根兒就不關心大樓的外觀,只要實用就行。他做出了許多指示,和路易斯·沙利文在很多年後才總結出的那句「形式必須服務於功能」的名言異曲同工。「建築物的存在自始至終都是為了使用,而不是為了好看,」布魯克斯寫道,「能滿足功能的設計就是好看的設計。」大樓正面沒有任何凸起物——沒有滴水嘴,沒有山形牆——因為凸起物會積塵。他想讓所有的管道裸|露在外面,「把管道都埋起來的做法是徹頭徹尾的錯誤,管道就應該露在外面,如果有必要,可以刷點油漆裝飾一下。」他摳門的目光還延伸到了大樓的盥洗室。根據魯特的設計,洗手池下應安裝柜子。布魯克斯卻反對這麼做,只因為他認為柜子很容易「藏污納垢,淪為鼠窩」。
當時只有兩種方法可以解決土質問題:第一種是只建矮房,避開麻煩,另一種是利用沉箱一路挖到基岩。後者要求工人挖掘深深的豎井,支撐住井壁,朝每一口井內打入足量的空氣,利用高壓將水分隔離。由於會造成減壓病,甚至會造成死亡,這種操作讓人聞之色變。這種技術主要由建橋的工人使用,因為他們別無選擇。約翰·奧古斯都·羅布林就曾在建造布魯克林大橋的過程中使用沉箱,這也是沉箱應用的有名案例。不過美國最初使用沉箱的時間更早,是一八六九年至一八七四年間,詹姆斯·B·伊茲在聖路易斯建造密西西比河上的大橋的時候。伊茲發現工人們在到達地下六十英尺后就開始出現減壓病癥狀,而這個深度只是芝加哥的沉箱需要到達的一半左右。共三百五十二名工人在這座橋樑讓人聞之色變的東沉箱中勞作,與氣壓有關的疾病導致其中十二人死亡,兩人殘疾,另有六十六人負傷,傷亡率超過百分之二十。
失敗是無法想象的。伯納姆清楚,世博會如果不成功,國家的榮譽會受損,芝加哥會蒙羞,他自己的公司也要遭遇毀滅性的打擊。不論伯納姆走到哪兒,都會有人——要麼是朋友,要麼是編輯,要麼是同一個俱樂部的會員——告訴他美國期待展館能按時完工,而且能呈現一場精彩絕倫的世博會。之前光是建造大會堂就花費了近三年時間,並且把路易斯·沙利文逼到了身體崩潰的邊緣。如今時間限度幾乎一樣,交給伯納姆和魯特的任務卻不亞於建造一整座城市——如果只是隨便一座城市還好,可要建得足以超越光芒四射的巴黎世博會,就太難了。世博會還要能夠盈利。在芝加哥的領導者看來,收益性和自身及城市榮譽息息相關。
伯納姆和瑪格麗特於一八七六年一月二十日結為夫妻。舍曼在四十三街和密歇根大道的交匯處購置了一棟房子,靠近湖邊,更重要的是離牲口中心不遠。他希望大家住得近一點兒。他欣賞伯納姆,也贊成這樁婚事,不過他並不完全信任這個年輕的建築師。他認為伯納姆酗酒的問題有點嚴重。
「當心,」他警告道,「保重!」
起初,大多數美國人都認為,為了向本國的歷史致敬,如果要找一個地方舉辦博覽會的話,作為首都的華盛頓一定是不二之選。最開始連芝加哥的編輯們也表示贊同。不過,隨著舉辦博覽會的念頭逐漸成形,其他的城市也開始覬覦這樣一個機會,原因主要是這個機會有助於大大提升城市地位。在這樣一個地域榮譽感僅次於血統榮譽感的時代,提升城市地位無疑是個強有力的誘餌。紐約和聖路易斯突然也開始爭奪這次博覽會的舉辦權。華盛頓給出的競選理由是這裡是政治中心,紐約給出的競選理由是這裡是一切的中心。沒有人關心聖路易斯怎麼想,儘管它加入競爭的舉動的確讓人覺得勇氣可嘉。
這兩家公司從一開始就關係緊張,不過沒人能預見多年之後,沙利文刻薄地貶損伯納姆最傑出的作品會導致矛盾最終爆發。那時候沙利文自己的事業早已在酒精和悔恨中完蛋了。不過在此時,他們的關係還只是有些輕微的緊張,是一種微弱的震蕩,就像鋼鐵在壓力過重時發出的無聲吶喊。兩家公司關係的緊張源自對建築本質和功用的不同見解。沙利文認為自己首先是一名藝術家、理想主義者。在自傳中,他總是用第三人稱稱呼自己。他將自己描述為「一顆天真的心包裹在藝術里,包裹在哲學里,包裹在宗教里,包裹在美好大自然的福佑里,包裹在追求人類真相的路途中,包裹在對仁慈力量的堅毅信念中」。他稱伯納姆為「巨型商賈」,專註于建造最大、最高、最昂貴的建築,「他遲緩、笨拙、缺根筋」。
儘管有些美國人一廂情願地預測埃菲爾鐵塔這個巨大的怪物定會對巴黎秀麗的市容產生永久的損害,它卻出人意料地展示出強大的生命力。廣闊的底座加上向上不斷變窄的塔身,彷彿是火箭一飛衝天時留下的雲跡。隨著美國越來越強大,國際地位不斷提升,美國的驕傲心理把愛國情緒煽動到了新的高度,美國人已經不堪忍受這樣的屈辱。這個國家急需一個機會來超越法國,特別是要能淘汰埃菲爾的埃菲爾鐵塔。突然之間,舉辦一場盛大的博覽會來紀念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便成了一個勢不可擋的念頭。
在位於魯克利大樓頂層的辦公室里,四十三歲的丹尼爾·伯納姆和他的合伙人——剛滿四十歲的約翰·魯特,比別人更加敏銳地感受到了這份緊張。他們參与了多次秘密會談,獲得了可靠的保證,甚至已經跑到市裡偏遠的地區做過初期偵察。他們倆是芝加哥的頂級建築師,曾主導芝加哥大批高樓的建造,並設計了國內第一棟被稱為「摩天大樓」的建築。似乎每年他們參与建造的大樓中都會有一棟成為世界第一高樓。魯克利大樓位於拉莎利路和亞當斯路的交匯處,金碧輝煌,光線充足。當他們搬到這棟樓里辦公后,才看到了之前只有建築工人才能看到的湖景和市景。然而他們心裏清楚,今天發生的事件足以令他們之前的所有成績黯然失色。
當時,建築新技術層出不窮。電梯速度越來越快,安全性越來越高。玻璃工人已經能熟練地生產出越來越大的玻璃板。伯納姆建築事業的起點——洛林-簡尼公司的威廉·簡尼設計了第一棟金屬承重結構的建築,這種結構使得支撐建築的力量從外牆轉移到了鋼鐵制的框架上。伯納姆與魯特明白,這一創新將建築師從建造高樓的最後一道物理束縛中解放了出來。運用這種技術,他們建造出的房子一棟比一棟高。這些「天空之城」里居住著新興的商人階層,被一些人稱為「懸崖居民」。林肯·斯蒂芬斯這樣寫道:「高層的空氣清涼新鮮,風景廣闊動人,雖處於鬧市中心卻獨佔一份幽靜,如果不是這樣,他們是不會考慮在此設置辦公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