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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不可或缺的材料

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不可或缺的材料

馬蓋特驚呆了。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假肢。他痴痴地盯著攝影師,看著他把這塊新木頭塞到了假肢的一個部位。「假如接下來他把自己的頭用同樣神秘的方式卸下來,我一定不會感到更吃驚。」馬蓋特寫道。
十六歲時,馬蓋特畢業了。儘管年紀尚小,他卻成了一名教師,一開始在吉爾曼頓,後來去了新罕布希爾州的奧爾頓,在那兒,他邂逅了一個名叫克拉拉·A·洛夫林的女人。她從未遇到過馬蓋特這樣的人。他年輕卻泰然自若,並且有本事逗她開心,哪怕是在她想要發脾氣的時候。他的談吐如此得體,言語如此溫暖,還總是深情地輕輕撫摸她,哪怕是在別人面前。他有一個不小的缺點,就是一直要求與她做|愛,這不是追求期的戀人應該做的,而是婚後的夫婦才會有的方式。她一直推辭,但不可否認的是,馬蓋特激發了她內心深處的強烈慾望,裝飾了她的夢。馬蓋特十八歲的時候要求她和自己一起私奔,她同意了。一八七八年七月四日,他們在一名治安法官面前結了婚。

發展最迅速的郊區之一就是恩格爾伍德。即使是像霍姆斯這樣初來乍到的人也能覺察到,這裏正在急速發展。房地產廣告大肆吹噓這地方的地理位置和增值潛力。事實上,自從一八七一年芝加哥大火發生以來,恩格爾伍德就一直在飛快地發展。據一位當地居民回憶,大火之後,「恩格爾伍德的房子就立刻變成了搶手貨,人口增速太快,供應很難跟上需求」。老的鐵路工人仍把這兒稱作「芝加哥交叉口」「交叉口路」,或者直接稱為「交叉口」,只因為有八條鐵軌線路在該區域彙集。但在內戰以後,居民開始對這個名字的工業內涵感到厭煩。一八六八年,一位名為H.B.劉易斯的太太建議取個新名字——恩格爾伍德。這是她曾經住過的一個新澤西鎮子的名字,而這個鎮名又來自英格蘭卡萊爾的一片森林,傳說有兩位羅賓漢之流的英雄住在裏面。這片讓芝加哥人稱為「有軌電車」的郊區地帶,被牲口中心的高管們選為了居住地,還有不少公司總部坐落於芝加哥環線內的摩天大樓的高管也住在這兒。他們在名為「哈佛」及「耶魯」的街旁買了大宅子。路旁整齊地栽種著橡樹、梣樹、梧桐樹和椴樹,並張貼著告示,聲明除非是重要的貨運馬車,其他車輛一律不得入內。他們送小孩到學校讀書,上教堂,參加共濟會及鎮上另外四十五個秘密社團的會議。這些秘密社團都有自己的集會場所、地理上的分區和活動區域。禮拜天,他們會在華盛頓公園軟綿綿的草坪上漫步,如果一時興起想要獨處,那麼六十三街盡頭靠近湖畔的傑克遜公園內狂風大作的山脊就是不二之選。

霍姆斯笑著解釋說,她決定去拜訪遠在加利福尼亞的親戚。她一直想去,卻沒有足夠的錢,也抽不出時間——以前丈夫病重,自然要貼身照顧。
他踏出火車,走入了恩格爾伍德的中心地帶,花了一點時間環顧四周。他站在六十三街和華萊士街的路口。街角的一根電線杆上掛著第二千四百七十五號消防警報箱。遠處好幾幢正在施工的三層房屋的輪廓映入眼帘。他聽到了鐵鎚的敲擊聲。新栽的樹木筆挺如軍人的隊列,不過在熱辣的天氣和霧霾中,它們看起來就像在沙漠中乾渴了太久的軍隊。空氣凝滯而濕潤,充滿了新鋪的碎石路的味道,那味道就像燒過的甘草。街角有一個商鋪,招牌上寫著「E.S.霍爾頓藥店」。

他聲稱曾將一袋肢解的屍體儲存在芝加哥的富達倉庫,另一袋他帶去了紐約,寄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不過,在去紐約的火車上,他在報紙上讀到了兩篇文章,是關於保險犯罪的。「我第一次意識到頂尖的保險公司是多麼嚴謹有序、準備充分,能偵破和懲治這類欺詐行為。」他聲稱自己在讀了這幾篇文章后,放棄了整個計劃,也粉碎了在未來成功完成類似計劃的希冀。
霍姆斯聽到這些,不禁濕了眼眶。他碰觸著她的胳膊說read•99csw.com道,他能減輕她的負擔,不僅如此,他還能讓藥店生意興隆,打敗街區的競爭對手。
兩個年紀稍長的小孩發現了馬蓋特的恐懼,於是某天抓住了他,將「不斷掙扎和尖叫」的他拽進了醫生的辦公室。「這樣還不夠,」馬蓋特寫道,「他們還把我拉到了一具微笑的骨架面前。那具骨架雙臂前伸,彷彿隨時準備來抓我。」
霍爾頓醫生去世了。霍姆斯向霍爾頓太太提議讓他來買下藥店,而她可以繼續住在藥店樓上的公寓里。說起這個提議時,他語氣平淡,彷彿買下藥店並不是為了自己,而僅僅是想減輕霍爾頓太太的工作負擔。他一邊說話,一邊碰觸著她的胳膊。她簽好轉讓店鋪的契約后,霍姆斯站起來向她表示感謝,眼裡噙滿了淚水。
霍姆斯清楚,幾股強大的新勢力正在芝加哥蓬勃發展,使得芝加哥奇迹般地不斷擴張。這座城市向所有可能的方向急速成長,靠近湖邊的地區開始向天空發展,環線以內的土地價值飛速增長。不管從哪裡看,都能看到城市繁榮的標誌,連空中飄浮的煙塵都是證明。城裡的報紙很愛吹噓各工廠僱用的工人數量驚人的增長速度,特別是肉類加工廠。霍姆斯清楚——人人都清楚——隨著一棟棟摩天大樓拔地而起,牲口中心不斷擴張屠宰工作,對工人的需求將會持續增長,這就意味著工人和他們的上級需要在城市郊區尋找居住地,並且希望居住環境良好,有平坦的碎石路、乾淨的水源、不錯的學校,最重要的是空氣清新,沒有被聯合牲口中心那些腐爛內髒的臭味污染。

不論他走到哪兒,似乎總是有麻煩跟著。密歇根大學的教授們認為他的學術能力毋庸置疑,卻記得他在別的方面十分引人注目。「這裏的幾個教授認為他就像個流氓。」學校方面表示,「他違背了對一個美髮師許下的諾言。那名美髮師是個寡婦,是從密蘇里州的聖路易斯來到安娜堡的。」
當他還在醫學院的時候,一個來自加拿大的同學曾經談到,如果他們中間的一人去買人壽保險,把另一人設為受益人,然後用一具屍體來偽造投保人的死亡,是件極為容易的事。在摩爾斯福克斯,馬蓋特又重新起了這個念頭。他去拜訪這位同學,發現對方的經濟狀況和自己的一樣糟糕,於是他們合夥謀劃了一樁人壽保險騙局。馬蓋特在回憶錄里對這一騙局進行了描述。這個計劃無比複雜,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幾乎沒人有能力執行。不過,他的描述還是值得一讀的,因為我們可以從中窺見他無意中暴露出來的扭曲靈魂。
他購買藥店的錢主要來自抵押店鋪的設備和股份所得,並且同意以每月一百美元的額度償還債務(相當於二十一世紀的三千美元)。「藥店生意不錯,」他說,「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我感到滿意的行業有所成就。」
他逐漸將視線轉回,望著抓他來的這兩位,這一次輪到他們落荒而逃了。
馬蓋特在深夜離開了摩爾斯福克斯,而且沒有把房租付給海斯。他去了費城,希望在一家藥店找個差事,最終變成合伙人或者老闆。不過,他沒有找到合適的藥店,於是轉而在諾利斯敦精神病院找了份「看守人」的工作。「這份工作,」他寫道,「是我第一次與精神病患者接觸,這次經歷太可怕了,以至於過了好多年,甚至是現在的一些夜晚,我都會夢到他們的臉。」所以沒幹幾天他就辭職了。
霍姆斯走進藥店,發現裏面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人稱霍爾頓太太。他嗅到了脆弱的味道,就像其他男人能捕捉到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一樣。他自稱是醫生,說自己有藥劑師的執照,並問那位太太店裡是否需要幫手。他言語溫柔,始終面帶微笑,用直率的藍眼睛凝視著她。

對於那些仍不知道他隱秘嗜好的女性而言,他的模樣充滿了吸引力。他打破了正常接觸異性的普遍規矩:他站得太近,盯得太用力,碰觸太多而且時間過長。然而所有的女性都對此很痴迷。
他在九_九_藏_書撒謊。事實上,馬蓋特深信,這個計劃原則上是可行的——通過偽造他人的死亡,他確實可以詐騙保險公司。作為一名醫生,他清楚當時的技術還無法確認屍體的身份。如果屍體被焚燒、肢解,或者通過其他方式毀滅了體表特徵,它就不過是「材料」,和柴火沒有兩樣,只不過處理起來要困難一些。
她走上樓。天氣很熱,有蒼蠅停在窗台上。窗外,又一輛火車轟隆隆地駛過路口。煤灰和煙塵漫天飛舞,像臟污的薄紗般飄過窗口。她會和丈夫談談的,沒錯,不過他已經行將就木,而她才是店裡真正做主、對一切負責的人。她已經有了主意。
他十分善於交談,使她很快就說出了內心深處的傷心事。她的丈夫患上了癌症瀕臨死亡,就躺在樓上的房間里。她坦言一邊經營藥店一邊照料丈夫讓她不堪重負。
有一段童年的記憶他一輩子都忘不掉。那時候他五歲,穿著自己的第一套西服,開始被父母送到村裡的學舍念書。「我每天都要經過一位農村醫生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幾乎從來不關。」他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這個地方讓我特別恐懼,一方面是由於我在心裏把這兒和令我童年蒙上陰影的那些噁心混合物(當時還沒有兒童藥物)聯繫了起來,一方面是由於我聽到了關於這個辦公室的一些模糊的傳言。」
起初,兩人的激|情遠遠超過了克拉拉期望從那些陰暗的年長婦女口中聽到的程度。不過兩人的關係極為迅速地冷卻了。馬蓋特總是離家很久不回來,很快就到了一連好幾天都不回家的程度,最後乾脆再也不回了。在新罕布希爾州奧爾頓的婚姻登記處,他們倆結婚的事實還登記在案,仍有法律效應,不過早已乾枯而死。
一八八四年六月,他畢業了。他學習成績平平,打算尋找「一個不錯的地方」開展自己的事業。為了達到這一目標,他又找了一份巡迴推銷員的工作,這一次是一家位於緬因州波特蘭的苗圃公司。他的工作路線帶他去了許多城鎮,若不是因為這份工作,他是絕不會去的。最終他來到了紐約的摩爾斯福克斯,根據《芝加哥論壇報》的報道,一所小學的理事會「對馬蓋特的紳士風度印象深刻」,僱用他為學校的校長。他在這個職位上幹了一段時間,直到自己開了一間診所。「我在這裏待了一年,工作認真而誠懇,因此大家十分感激我。不過我沒掙到什麼錢。」
馬蓋特臉上的神情引起了攝影師的注意。他僅靠一條腿,取來了自己的相機,打算替馬蓋特拍一張照。在按下快門的前一秒,他舉起自己的假肢,朝小男孩揮舞了兩下。幾天後,他遞給馬蓋特沖洗好的照片。
捉襟見肘的經濟狀況也是謊言。在摩爾斯福克斯,房東D.S.海斯注意到馬蓋特經常持有大量的現金。海斯開始起疑,並且開始密切關注馬蓋特,不過並沒有深入調查下去。
在那時,醫生的辦公室可能確實是一個令人害怕的場所。所有的醫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業餘的。最優秀的醫生會自己購買屍體來進行研究。他們用現金購買,不問無謂的問題,將特別值得研究的臟器保存在大型的透明容器里。辦公室里掛著骨架,方便解剖時進行參考。有一些骨架已經超越了用來研究的功能,成了一件藝術品,如此精細——每一塊都連接得嚴絲合縫,每一塊漂白的骨頭都通過銅鉤相連,頂端的頭骨微笑著,彷彿一位會拍你肩膀的好朋友,好像隨時都準備咣當咣當地奔下樓,趕上下一輛電車。
「這個計劃要求準備大量的材料,」馬蓋特寫道,「事實上,至少要準備三具屍體。」這意味著他和朋友要想方設法獲取三具看起來像丈夫、妻子和孩子的屍體。
僅僅是想到那位年輕的醫生,她的心裏就湧起一股滿足感。她已經很久沒有體驗到這種感覺了。
馬蓋特聲稱自己一八八五年十一月去了芝加哥,在那兒弄到了他「那一份」屍體。由於找不到工作,他將屍體貯藏好后便前往明尼阿波利斯,在那兒找了份藥店的工作。他在明尼阿波利斯待到一八八六九九藏書年五月,然後去了紐約市,計劃把「部分材料帶過去」,其餘的留在芝加哥。「這樣一來,」他說,「我就不得不重新打包屍體了。」
摩爾斯福克斯曾有謠言說一個與他同行的小男孩離奇消失了。馬蓋特則聲稱這個男孩返回了馬薩諸塞州的老家。然而沒有人追究這件事,沒有人能夠想象充滿魅力的馬蓋特醫生會傷害任何人,更不用說小孩了。
馬蓋特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鑿到了祖父農場的一棵老橡樹上。他的家人會在門側的柱子上留下刻痕來標記他的身高。第一道刻痕還不到三英尺高。他最愛的消遣之一是爬到一塊很高的巨石上,大聲喊叫來產生回聲。他曾經替一位在吉爾曼頓稍作停留的「江湖攝影師」跑腿。這個男人跛得很嚴重,很樂意有人幫忙。某天早晨,攝影師交給馬蓋特一塊壞掉的木頭,叫他拿到城裡製造貨運馬車的鋪子去換新的。當馬蓋特拿著新的木塊返回時,卻發現攝影師正坐在門邊,衣服只穿到一半。毫無徵兆地,他卸下了自己的一條腿。


霍姆斯返回華萊士街,看到了霍爾頓藥店的招牌。鐵軌穿過十字路口。一名守衛面朝太陽而坐,眯著眼緊盯著火車,每隔幾分鐘就放下平交道遮斷桿,讓一輛噴著蒸汽的火車開過。藥店坐落在華萊士街和六十三街路口的西北角。穿過華萊士街,會看到對面有很大一片空地。
按他自己的評價,他是「媽媽的乖小孩」。他花了大量的時間獨自在房裡閱讀儒勒·凡爾納和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或者發明一些玩意兒。他做了一個風力裝置,產生的噪音能用來趕走家中田地里的鳥兒。他還計劃著要製造一個永動機。他把自己最心愛的寶貝藏到一個小盒子里,其中包括他拔的第一顆牙和他的「十二歲戀人」的照片,不過後來有觀察者推測,這盒子里還包括一些更為可怕的「寶貝」,比如小動物的頭骨。他可能是在吉爾曼頓周邊的樹林里弄傷了這些小動物,然後活生生地解剖了它們——後來的人有這樣的推測,是基於二十世紀一些個性相同的兒童留下的慘痛教訓。馬蓋特唯一的朋友是一個比他大一點的叫湯姆的男孩,但和一群小孩在一座廢棄的屋子裡玩耍時,湯姆摔死了。
他的雙眼清澈而湛藍。她告訴他,這件事她需要和丈夫談談。
吉爾曼頓是新罕布希爾州湖區的一個小農村,偏遠到這兒的村民都讀不到日報,也幾乎沒聽過火車的汽笛聲。馬蓋特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的父親列維是農民,列維的父親也是農民。馬蓋特的父母是虔誠的衛理公會派教徒,哪怕小孩犯了最平常的過錯也要施以棍棒責罰,再誠懇地禱告,隨後將孩子禁足於閣樓,一天不許說話,也不許進食。他的母親經常要求他在她的房間里一起禱告,直到整個房間的氣氛都變得詭譎而興奮。

在許多個夜裡,午夜時分,馬蓋特都在住所外的街頭輾轉徘徊。
他走路的姿勢充滿自信,穿著得體,給人一種富有並事業有成的印象。他二十六歲,身高五英尺八英寸,體重僅一百五十五磅。他有一頭黑髮和一雙閃耀的藍眼睛,曾有人將這雙眼睛比作催眠師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大,睜得很開,」一位名為約翰·L·卡朋的醫生後來描述道,「是藍色的。極為兇殘的殺手往往擁有藍色的眼睛,就像其他領域里的傑出者一樣。」卡朋同樣注意到了他的薄唇,以及周圍隆起的一圈深色鬍鬚。不過,最令卡朋印象深刻的,還是霍姆斯的雙耳。「真是一對小到驚人的耳朵,頂部的形狀像極了古代雕刻師在創作薩蒂斯雕像時暗示殘暴和邪惡會用的筆觸。」總體來說,卡朋指出,「他出落得非常標緻。」
十九歲時,馬蓋特上了大學。剛開始他打算去達特茅斯學院就讀,但之後改變了主意,轉而直接讀了醫學院。他一https://read.99csw.com開始進了位於伯靈頓市的佛蒙特大學醫學部,不過覺得學校太小,才讀了一年就轉校去了安娜堡市的密歇根大學。這所大學是西部最好的醫學院之一,因重視尚存爭議的解剖學而出名。他於一八八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入學。在大三那年的暑假,他犯下了在回憶錄中自述的「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不誠實行為」。他在出版社找了一份巡迴推銷員的工作,工作內容是在伊利諾伊州西北部兜售某一本書。他沒有上交自己的收入,而是扣了下來。暑假結束時他回到了密歇根。「我不認為這次西行是失敗的經歷,」他寫道,「因為我見識了芝加哥。」
這件事可能確實發生過,不過真實情況有所不同。更有可能的情況是,這兩個年紀稍長的男孩發現這個年僅五歲的受害者並不害怕這次「遊覽」,他不僅沒有掙扎和尖叫,還盯著這具骨架,冷靜地欣賞起來。
在回憶錄里描述這段經歷時,馬蓋特正坐在監獄里,希望能引發公眾的同情。雖然這幅畫面想象起來挺讓人唏噓,不過真實情況是,在馬蓋特兒時,相機還不具備抓拍的功能,特別是拍攝對象是小孩子,就更難捕捉到了。如果攝影師真在馬蓋特的眼中看到了什麼,大概是一片他早已知道的蒼白而空洞的藍色,讓他感到悲哀的是,現存的任何底片都沒能將這片藍色記錄下來。
他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溫特沃斯街,這條南北向的大道顯然是恩格爾伍德的主要商業街。人行道上擠滿了馬匹、四輪平板車和四輪敞篷輕便馬車。在六十三街和溫特沃斯街的拐角附近,他路過了一個消防站,裏面駐紮著第五十一消防支隊。隔壁是警察局。多年以後,一位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件一無所知的居民會寫道:「雖然聯合牲口中心一帶偶爾需要一定的警力,但恩格爾伍德的生活平靜安詳,警察的存在僅僅是作為裝飾,以及讓奶牛在它們安寧的牧場里不受驚擾。」
一八八六年八月的一個早晨,熱氣正像小孩發高燒一般從街面上冒起,一個自稱H.H.霍姆斯的男人走入了芝加哥的某座火車站。空氣渾濁而近乎凝固,充斥著腐爛的桃子、馬糞還有燃燒不完全的伊利諾伊無煙煤的味道。六七輛火車頭停在車場,朝已然泛黃的天空噴吐著蒸汽。
「對一個年紀尚小且身體不好的小孩做這些事情既邪惡又危險。」他寫道,「不過事實證明,這次經歷是一次英勇的治療,註定會徹底治愈我的恐懼,並且第一次在我的內心注入了一股強烈的好奇心,隨後轉變為學習的慾望,最終導致我在多年後選擇醫學作為自己的專業。」
儘管天很熱,霍姆斯看起來卻又清爽又精神。他穿越火車站時,年輕姑娘的目光像風吹落花瓣一般落在他身上。
概括地說,這個計劃要求馬蓋特和他的朋友召集另外幾位同謀,一起偽造一家三口的死亡,並且找到屍體來替代每一位家庭成員。屍體會稍晚出現,並且重度腐爛。共謀者將瓜分四萬美元的保險金(相當於二十一世紀的一百多萬美元)。
隨著城裡的人口不斷膨脹,對於住所的需求轉變成了「公寓熱」。當人們找不到或住不起公寓的時候,他們就寄住在別人家或者家庭旅館里,租金通常包含三餐。投機者發了財,造成了古怪的景象:在卡柳梅特縣,一千盞華麗的路燈立在泥沼里,沒有發揮任何功能,僅僅只是照亮了煙霧,招來一層又一層的蚊子。西奧多·德萊塞與霍姆斯差不多同一時間來到芝加哥,眼前的景象令他震驚。「城裡鋪設了一條又一條地上道路和下水道,穿過的地區也許只佇立著一棟孤零零的房子。」他在《嘉莉妹妹》中寫道,「有一些地區飽受風雨摧殘,卻整夜亮著路燈,綿延不絕的煤氣燈在風中閃爍著、搖曳著。」
「這張照片我保留了很多年,」馬蓋特寫道,「直到現在我還能回想起那個光著腳、穿著自家做的衣服的男孩那張瘦削而受驚的臉。」
馬蓋特認為尋找屍體不是難事,但事實上,當時全國都缺少用於醫學教育的屍體,醫生們甚至被迫去盜墓來獲取新鮮屍體。意識read.99csw.com到即使是醫生也沒法不惹人懷疑地弄到三具屍體后,馬蓋特和同夥商議好,每個人都要為這些「不可或缺的材料」做出貢獻。
他搭乘火車前往芝加哥,但很快意識到除非去州首府斯普林菲爾德參加並通過資格考試,否則便不能在伊利諾伊州的藥店工作。一八八六年七月,馬蓋特在芝加哥將自己的名字註冊為霍姆斯,借用了當時某個顯貴家族的姓氏。

最後,他確實在費城的一家藥店找到了工作。沒過多久,一個小孩就因為吃了藥店開的葯而夭折,於是馬蓋特隨即逃離了費城。
時間流逝,問起霍爾頓太太的人也越來越少,於是霍姆斯稍微修改了一下這個故事。霍爾頓太太很喜歡加利福尼亞,決定留在那兒不回來了,他解釋道。
霍姆斯之前曾經來過芝加哥,不過只作了短暫的停留。後來他說,讓自己覺得驚訝的是,這座城市令他印象十分深刻,而通常情況下,沒有事情能夠打動或者感染他。事件和人群引起他的注意,就像移動的物體引起兩棲動物的注意一樣:首先機械地記錄距離,然後計算價值,最後決定有所行動或是按兵不動。他最終下定決心搬到芝加哥后,卻仍在使用自己的教名:赫爾曼·韋伯斯特·馬蓋特。
他換了塊新招牌:H.H.霍姆斯藥店。隨著消息傳開,人們發現一位年輕俊秀、顯然未婚的醫生現在站在了櫃檯後面,於是越來越多的二十來歲的單身女性開始光顧藥店。她們精心打扮,來買一些自己並不需要的物品。老顧客也很喜歡這位新老闆,雖然他們也很想念讓人覺得安心的霍爾頓太太。當他們的孩子生病時,霍爾頓夫婦會及時幫忙;當有人病重回天乏術時,他們會提供安慰。大家知道霍爾頓太太把藥店賣了,不過為什麼很久沒有在鎮上見到她了呢?
霍姆斯買了一張票,前往一座名為恩格爾伍德的鎮子。這個鎮子位於雷克城,一個擁有二十萬居民的自治市,緊鄰芝加哥的最南邊。市區包含聯合牲口中心和兩座大型公園:華盛頓公園和傑克遜公園,華盛頓公園有草坪、花園以及一座廣受歡迎的賽馬場,傑克遜公園卻基本上是湖畔一片未經開發的荒地。
馬蓋特需要錢。教師的薪水很微薄,開診所的收入也好不了多少。「一八八五年秋天,」他寫道,「我直接面臨著餓肚子的處境。」
對大多數人而言,芝加哥給他們留下的第一個感官印象,就是聯合牲口中心附近永遠飄浮著難以言說的臭味,西南風永遠混合著動物腐爛和毛髮燒焦的味道。「根深蒂固的味道,」厄普頓·辛克萊寫道,「這味道非常濃烈,原始而天然,帶來強烈的感官刺|激,幾乎令人作嘔。」大多數人會覺得這股味道很噁心。而少數覺得這股味道振奮人心的人,引用辛克萊的話,就是那些涉入了這條「死亡之河」,並且從中撈了大把好處的人。我們忍不住猜測,所有這些死亡和血腥都讓馬蓋特覺得賓至如歸,不過更現實的推測是,這些死亡和血腥傳達了一個信息。馬蓋特終於到了這樣一個城市,在這裏,行為尺度要比在新罕布希爾州的吉爾曼頓學院寬鬆得多。他在那個鎮子出生,並且度過了童年時光。那時他體型瘦小,性格孤僻,卻格外聰明——自然,他成了同齡人殘忍捉弄的對象。
他們乘坐火車或者電車上班,並且慶幸自己住在聯合牲口中心的上風口。在名為「貝茨分割地」的兩百塊住宅用地拍賣會的產品目錄上,一個在恩格爾伍德擁有大片土地的開發商如此兜售自己的產業:「對於聯合牲口中心的商人們而言,這裏特別方便,容易到達,並且避開了肆虐的西南風帶來的臭味。城裡其他熱門的地域可沒這麼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