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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順勢而為

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順勢而為

奧姆斯特德的態度稍有緩和,他說他會考慮,並同意在兩天後埃爾斯沃思準備從緬因州返回的時候和他再見一面。
對伯納姆而言,科德曼看起來太年輕了,最多不到三十歲。如此年輕,並且深得美國頂級景觀設計師的信任,科德曼必定天資聰穎過人。他的雙眼像兩顆黑曜石,彷彿可以在鋼鐵上砸出洞來。至於奧姆斯特德,伯納姆驚異於他的身材竟如此瘦小,從構造上來看,彷彿無法支撐那顆碩大的腦袋。那顆腦袋表面大部分禿著,只有底部蓄著一團亂糟糟的白毛,活像一顆象牙制的聖誕球置於一堆細木刨花上。奧姆斯特德看起來疲於旅途勞頓,不過他的雙眼大而溫潤,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他希望立刻投入工作。在這裏,伯納姆終於見到了一個明白每一分鐘的流失究竟意味著什麼的人。
在一封寫給奧姆斯特德的信里,埃爾斯沃思寫道:「我的立場是這樣——在這件事上,美國的名譽處於危急關頭,芝加哥的名譽也是一樣。作為一位美國公民,你同樣也希望為這項偉大而恢宏的事業添磚加瓦。通過和你交談我也明白,面對這樣的機會,你會從宏觀上把握局勢,並且突破自身的局限。」
三天後的禮拜天早晨,奧姆斯特德與科德曼到達了芝加哥。他們發現芝加哥正為一個消息歡慶:之前芝加哥作為美國第二大城市的初步排名,已經被最終的人口普查數據證實。不過這個最終數據也顯示,芝加哥僅以五萬二千三百二十四名的人口數字險勝了費城。這個好消息為難熬的夏天帶來了一絲寬慰。不久前,一股熱浪在城裡肆虐,導致十七人死亡(包括一位名叫「基督」的男人),也乾淨利索地捏碎了芝加哥向國會誇下的海口:這兒的夏日就像度假村般氣候怡人。「這裏的夏天涼爽而舒適」,《芝加哥論壇報》曾經這樣描述。就在熱浪襲來之前,一位英國的文壇新秀髮表了一篇言辭犀利的文章點評芝加哥。「親眼見到以後,」魯德亞德·吉卜林寫道,「我希望永遠不會再回到這裏。這裏住的都是野人。」
他強調,世博會的每一項景觀元素,必須「擁有一個最高目標,也就是順勢而為:每一磚每一瓦都要順勢而為,為最終宏偉的整體效果作出適當的貢獻。整體的主要元素會在展區高聳的主體建築群中呈現。換句話說,在建筑前面、建築之間以及後面的所有地面和上面的承載物中,不論是以草皮來修飾,還是點綴花叢、灌木、樹木、噴泉、雕像、擺件及藝術品,都必須和建築在設計上交相輝映,它們必須作為建築的陪襯,而建築又必須通過光線、陰影及色調來反襯它們」。
隨後的周六,關於經濟衰退的驚人消息通過英國和美國之間的海底電纜陸陸續續地傳來。
埃爾斯沃思堅持,芝加哥想要創辦的是連巴黎世博會都望塵莫及的豪華盛會。他為奧姆斯特德描繪了一幅願景:那是由美國頂級的建築師們設計出的夢幻之城,佔地面積比巴黎世博會至少大三分之一。埃爾斯沃思向奧姆斯特德保證,要是他同意來幫忙,他的名字必然會被列入本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創舉的名單。
一八九〇年八月六日星期三,埃爾斯沃思造訪布魯克萊恩后的第三周,世博會公司給奧姆斯特德發去電報:「您什麼時候能就位?」

奧姆斯特德淘汰了城內的兩處地點,因為地勢太平,會顯得單調,並且離密歇根湖太遠。在評估加菲爾德公園時,他再一次花了點時間表達自己對於芝加哥遲遲未能選出園址的憤怒。一想到芝加哥的名流們在遊說國會爭取主辦權時誇下的海口,就更令人生氣了。
八月十二日星期二,奧姆斯特德向世博會理事會遞交了一份報告,而此時距離他和科德曼抵達芝加哥才過了四天。令他氣惱的是,這份報告隨後便被公諸於世。一開始,奧姆斯特德只打算讓業內人士看這份報告,因為他們會認可傑克遜公園本質上是可以接受的選址,並且珍視這份報告,將其作為應對未來各種挑戰的可靠藍本。可奧姆斯特德驚訝地發現,這份報告被反對派加以利用,成了世博會場館根本不能建在傑克遜公園的證據。
一位目擊九*九*藏*書者稱,魯特朝朋友倚過去,低聲建議溜走去喝雞尾酒。
奧姆斯特德確實在考慮,並且開始把這次世博會視為一次機會,用於實現他拼搏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實現的目標。在職業生涯里,他一直在奮力打破景觀設計不過是一種野心勃勃的園藝活的成見,想讓人們將他的專業認可為一門獨立的美術分支,能與繪畫、雕塑及建築比肩。奧姆斯特德評估植物、樹木、花朵的時候不看它們單獨的屬性,而是視之為調色板上的顏色和色塊。他很厭惡塑了形的花壇。在他看來,玫瑰不是玫瑰,而是「點綴大片綠色空間的白色或紅色斑點」。似乎沒有人能懂得他努力了這麼久想要呈現出什麼效果,這讓他很懊惱。「我像寫文章一樣做設計,安靜沉著,鬆弛有度,憂鬱卻不露聲色,然後塑造地形,摒除突兀的元素,讓合適的植被生長。」然而,更常見的情況是,他「一年後回來時會發現設計遭到了破壞,為什麼?『我的夫人太喜歡玫瑰了』,『有人送了我幾棵大型挪威雲杉』,『我太喜歡白樺樹了——在我小時候父親的園子里就有一棵』」。
顯然,普倫德加斯特是個有問題的年輕人,但要說他這個人很危險倒是不太可能。對於任何見過他的人來說,他都不過是個可憐人,飽受芝加哥的嘈雜和惡臭折磨。不過普倫德加斯特對於未來抱有宏大的期望,並且把所有的期望寄托在了一個人身上:卡特·亨利·哈里森。
又過了幾周。
不過,埃爾斯沃思展現的願景太誘人了。奧姆斯特德和兒子們商量后,又與公司的最新成員亨利·薩金特·科德曼進行了商議。他稱科德曼為「哈利」,後者是一位極富天分的年輕景觀設計師,很快就獲得了奧姆斯特德的信任。奧姆斯特德很尊重他的建議。

在歐洲和美國還有其他的一些公司倒閉,不過這意味著什麼,當時的人們還不清楚——現在看來,其實是一件好事。
密歇根湖非常美麗,並且會時刻變換顏色和紋理。奧姆斯特德強調,除此之外,這兒也是一處新穎的景觀,能夠增強世博會的吸引力。許多內地的遊客「只有到這兒才能見到延伸至地平線的廣闊水面;才能見到揚帆航行的船艦和足有常見船隻兩倍大的汽船時時刻刻穿梭于芝加哥港;才能見到光線倒映在水面,或是地平線上堆積著層層白雲的景象。每一個夏日,這些景象都可以在芝加哥這個湖邊的區域觀賞到」。
奧姆斯特德拒絕了。他告訴埃爾斯沃思,自己不想做博覽會的景觀設計。除此之外,他還認為剩下的時間實在太短,沒人能把博覽會的景觀設計好。要製造出奧姆斯特德努力創造的景觀效果,數月的時間是不夠的,至少需要數年,甚至幾十年的時間。「我這輩子考慮的都是長期的效果,總是犧牲掉眼前的成功和掌聲,留給未來。」他寫道,「在設計中央公園的時候,我們就決心不考慮任何會在四十年內實現的效果。」
不遠處就是讀者眾多且備受尊敬的《芝加哥洋際報》的派發倉庫。一位年輕的愛爾蘭移民——也是卡特·哈里森的忠實擁護者——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他的名字是帕特里克·尤金·約瑟夫·普倫德加斯特。他管著一班吵鬧的小報童,他厭惡他們,他們也厭惡他,這從他們日常的譏諷和惡作劇中可以看出來。要是小報童知道普倫德加斯特有一天會改變世界哥倫布博覽會的命運,他們會覺得荒謬無比,因為在他們看來,普倫德加斯特是他們能想象的最倒霉、最可悲的人了。
當埃爾斯沃思返回的時候,奧姆斯特德告訴他自己改變了主意。他會加入這次冒險。
在消息到來之前,芝加哥金融界的掮客們花了很多時間討論早晨的奇怪天氣——一層不常見的「黑暗煙霧」籠罩著城市。掮客們打趣說,這幅景象也許預示著「審判日」即將到來。
奧姆斯特德特意強調了「完美」一詞。
伯納姆十分莊重地將一把鍍銀的泥鏟交給了殿堂建造協會的主席T.B.卡爾斯夫人,她臉上的微笑表明她對這些怪異的風俗毫不知情,或者情願在此時忽視它們。她挖起一團為儀式特意準備的灰漿,輕輕拍打和塗抹。現場一位見證者描述道:「她拍灰漿的樣子就像一個男人輕拍一個捲髮小男孩。」她將泥鏟遞給了滿臉懼色的威拉德夫人,「她更九_九_藏_書加用心地拍打灰漿,不慎沾了一些在禮服上。」
因為他意識到,傑克遜公園有世界上任何城市都望塵莫及的優勢:一望無際、湛藍平整的密歇根湖。有這片秀美的風景作為世博會的背景,簡直是眾望所歸。

奧姆斯特德並不是一個講究文字風格的人。報告中的句子寫得很隨性,就像牽牛花隨意從柵欄的縫隙中探出頭來。不過他的文章展現出了思考的深度和敏銳,關於如何修改景觀可以令人產生心靈上的震撼,他作出了自己的闡釋。

對於伯納姆和世博會的理事們而言,這一波金融衝擊非常惱人。如果這意味著一次真實而持久的財政恐慌即將開始,那麼這時機真是糟透了。如果芝加哥想要兌現自己的諾言,在規模和遊客數量上都超越巴黎世博會,那麼它的資金投入必須大大超越法國,並且要吸引多得多的觀光客——可是巴黎世博會已經是歷史上和平時期吸引遊客最多的盛會了。哪怕處於最好的時機,要超越這樣的遊客規模都已經是一件難事;如果處於最差的時機,就根本不可能做到,特別是考慮到芝加哥位於內地,這意味著大多數遊客將不得不買過夜火車票才能到達。而鐵路公司很早就強硬地表示,他們沒有為了芝加哥世博會而出售折扣車票的打算。
不該為了選址而爭吵,他訓誡道,不同的派系必須意識到,要想成功舉辦世博會,每個人必須齊心協力,不論最終理事會將如何選址。「比如說,你們有些人似乎還不明白,這次博覽會並不是芝加哥博覽會,而是世界博覽會。芝加哥是要作為這次美國盛會的旗手,站在世界面前接受檢閱。整個芝加哥必須找到最適合建造世博會園區的地址,拋棄某一區域的地方利益。」
當然,這件事看來是成了,在隨後的合同洽談中,奧姆斯特德在科德曼的力勸下,要求獲得二萬二千五百美元的酬勞(相當於今天的六十七萬五千美元),並且沒有商榷的餘地。
一回到芝加哥,埃爾斯沃思就獲得了僱用奧姆斯特德的正式授權,並安排他直接向伯納姆彙報工作。
毫無進展。之前那麼興緻勃勃,那樣氣勢洶洶——現在卻毫無進展。現在是一八九〇年六月,距離國會投票決定將「世界哥倫布博覽會」的舉辦權賦予芝加哥已經過去了近六個月,然而理事會的四十五位成員還是沒能決定,究竟在城裡哪個位置建造博覽會園區更合適。城市的尊嚴處於危急關頭,在投票的時候,全體芝加哥人都一致對外。芝加哥代表團向國會誇下海口,說芝加哥一定能建設出比紐約、華盛頓或者其他任何城市所構想的更宏偉、更得體的博覽會園區。可是現在,芝加哥的每一個區都堅持要把世博會園區建在自己的轄區內,吵作一團,令理事會一片混亂。
顯然,一些地點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將世博會與令人心曠神怡的自然景色結合能夠帶來更強烈的效果,「這個優勢,不論人工景緻——比如園藝、草坪、噴泉及雕塑等——如何精巧或昂貴都比不上,任何絕世天才都構思不出,任何能工巧匠都力所不及」。在這場選址爭奪中,各派系似乎都忽略了一點,芝加哥「有且只有一處自然資源是本地特有的,而且它無比壯觀美麗,能極大地吸引人潮。那就是密歇根湖」。
埃爾斯沃思為奧姆斯特德開出的諮詢費為一千美元(相當於今天的三萬美元)。他有兩點沒有透露,一是這筆錢是由他自己出,二是他並沒有獲得官方授權來聘請奧姆斯特德。
「假設,」他在給設計師亨利·萬·布倫特的信里寫道,「你被委託建造一座非常豪華的歌劇院,當施工已經接近結尾,你的裝潢設計已經全部完成,這時,你被告知歌劇院在禮拜日會被用作浸禮會的禮拜堂,必須騰出合適的空間放置一架大型風琴、一座佈道壇和一個浸池。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還時不時有人建議你對歌劇院進行改造,使其可以作為法庭、監獄、演藝廳、酒店、滑冰場,作為外科診所、馬戲團、賽狗場、練習室、舞廳、火車站甚至制彈塔?」他寫道:「這,就是公園設計中幾乎一直在上演的事。如果我顯得咄咄逼人,請原諒我,這種憤怒我已經壓抑很久了。」
「不過,想想舉國上下都在關注芝加哥能否提供大量優秀的候選地址;想想若是這次世九-九-藏-書紀性的紀念博覽會在費城周邊的美景中舉辦會帶來什麼好處;想想若是世博會建在華盛頓美麗的岩溪谷——國家正打算在此修建一座公園——會帶來什麼好處;想想紐約能提供的世博會選址,一邊是新澤西懸崖與哈德遜河谷的奇美景色,一邊是長島海灣的海水和變幻的海岸。想到所有這些,我們不禁擔心起來,如果選址落於城市背面,完全缺乏自然景觀的吸引力,全國人民定會感到失望,而去年冬天向國會許下的無盡『完美』的候選地的諾言,就會遭遇一記響亮的耳光。」
理事會要求奧姆斯特德遞交第二份報告。奧姆斯特德於六天後,也就是八月十八日星期一遞交了第二份報告。伯納姆欣喜地看到,奧姆斯特德為理事會提供了一些超出他們預期的東西。
普倫德加斯特相信當哈里森最終贏得第五次兩年任期時(理想狀態是在即將到來的一八九一年四月的競選中當選,不過可能要到下一次,即一八九三年的競選中才能實現),他會獎勵自己一份工作。這就是芝加哥政界的規矩,他對此毫不懷疑。他堅定地認為哈里森會獲得成功,然後把他從天寒地凍的早晨、從惡毒的報童身邊解救出來。而這就是他目前的生活。
而在奧姆斯特德來看,他知道伯納姆在建造高樓方面是頂級專家。據說伯納姆是他公司的商業天才,而魯特則是藝術家。奧姆斯特德和伯納姆一見如故。伯納姆果斷、直率而熱忱。他說話的時候,藍眼睛會直視對方,這讓奧姆斯特德覺得安心。奧姆斯特德和科德曼私下交流,認為伯納姆是值得共事的人。


在最先進的精神病醫生看來,這樣毫無根據地相信一件事就是一種幻覺,和一種新發現的名為「妄想症」的疾病有關。所幸,大多數幻覺是無害的。

在所有人當中,埃爾斯沃思走出的這一步具有重要意義。他一開始就對芝加哥是否應該爭取世博會的舉辦權心存懷疑。他之所以同意擔任理事會成員,僅僅是因為擔心博覽會真的像東部期待的那樣,變成「字面意義上的一次普通的展覽」。他認為芝加哥必須舉辦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盛會來捍衛自己的尊嚴,而時針每擺動一下,這個目標就變得更難實現。
事實上,他比表面上看起來更為瘋狂。不工作的時候,他就寫明信片,一寫就是幾十張,甚至上百張,寄給城裡最有權勢的人,使用的語氣好像與他們擁有同樣的社會地位似的。他寫給他摯愛的哈里森,寫給此外各式各樣的政客,包括伊利諾伊州的州長。鑒於伯納姆近期的優秀表現,連他都可能收到過一張這樣的明信片。
普倫德加斯特一八六八年出生於愛爾蘭,時年二十二歲。一八七一年,他全家移民到美國,並在同年八月遷居芝加哥,正巧遭遇了芝加哥大火。如他母親所言,他一直都是「一個內向且不善社交的男孩」。他在德拉莎利學校接受了小學教育。他的老師阿德胡特神父說:「在學校的時候他就頗為與眾不同。他很安靜,午休時也不加入其他同學的娛樂活動。他一般只是站在旁邊看著。從這個孩子的外表來看,我會以為他有什麼地方不太好,或者生病了。」普倫德加斯特的父親為他找了一份在西聯匯款公司送電報的工作,他幹了一年半。普倫德加斯特十三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有一段時間,他似乎徹底與世隔絕了。之後他緩慢地恢復過來,開始閱讀法律和政治類書籍,並參加了單一稅俱樂部的聚會。單一稅俱樂部擁護亨利·喬治的觀點,認為私有土地業主應該繳納一種稅款,本質上相當於租金,以反映出土地屬於所有人這一根本事實。在這些聚會裡,普倫德加斯特堅持參与每一次對話,以至於有一次被大家扛出了房間。他母親覺得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博覽群書、意氣風發,並且努力參与各項事務。她說:「他突然變得聰明起來。」
自打收到倫敦第一份電報,就沒人笑得出來了:倫敦一所強大的投資公司——巴林兄弟公司即將倒閉。「這個消https://read•99csw.com息,」一位《芝加哥論壇報》的記者說,「幾乎令人難以置信。」英格蘭銀行和某金融財團正在籌集資金,以保證巴林公司有足夠的債務承擔能力。「緊隨其後的股票拋售大潮太可怕了。這場名副其實的恐慌持續了一個小時。」
基督教婦女禁酒聯盟大樓的奠基慶典在拉莎利路與門羅路的拐角處舉辦,旁邊是一塊佔地七平方英尺、厚三英尺、重達十噸的新罕布希爾花崗岩巨石。伯納姆和魯特來到了權貴之間,包括禁酒聯盟的主席弗朗西斯·E·威拉德夫人以及前市長卡特·亨利·哈里森。哈里森已經擔任過四屆市長了,今年打算再次參選。哈里森出現時戴著他平常愛戴的黑色寬邊軟帽,口袋裡塞滿雪茄,而人群里爆發出一陣歡呼,特別是愛爾蘭人和工會成員,他們視哈里森為城裡下層階級的盟友。伯納姆、魯特和哈里森並肩站在禁酒聯盟大樓的巨石旁,這場面顯得極為諷刺。哈里森擔任市長的時候,他在市政廳的辦公室里存放了好幾箱上好的波旁酒。城裡嚴苛的新教上流人士將他視為市政機構中的好色之徒,認為正是因為他對賣淫、賭博和酒精的縱容,才使得城裡的幾個犯罪頻發區變得越來越亂,特別是萊維,成了臭名昭著的酒保及強盜米奇·費恩的老窩。魯特對食物和生活出了名地挑剔,曾被路易斯·沙利文形容為「一個眷戀紅塵、縱情享樂的人,更是一個放浪形骸的人」。至於伯納姆,除了關注他的馬德拉酒環球之旅,每年還會裝瓶保存四百夸脫朋友送的檔次稍低的酒,並且親自為聯邦聯合會挑選酒窖藏酒。
雖然奧姆斯特德更傾向於選擇最北邊的那個地點,但堅持認為傑克遜公園也行得通,「在此順勢而為能產生令人愉悅的效果,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次世界博覽會以此為目標」。
即使是大型的城市項目,這樣的情況也在所難免。他和卡爾弗特·沃克斯在一八五八年至一八七六年間對中央公園進行了建造和修改。可是自從建好后,奧姆斯特德便發現自己要不斷地抵制人們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對園地進行修補的企圖,在他看來,這些修補與破壞無異。可是,這種情況不僅限於中央公園,似乎每一座公園都面臨這類無理的修補。
他奮不顧身地投入到哈里森的市長競選活動中,儘管哈里森並不知情,他還是會給任何可能支持哈里森的人寄明信片,宣傳哈里森是愛爾蘭人和工人階級最忠誠的朋友,是市長職位最合適的候選人。
伯納姆有個朋友,名叫詹姆斯·埃爾斯沃思,是理事會的成員之一。他也被目前的僵局弄得焦頭爛額,以至於在七月中旬去緬因州出差的時候,他出於個人意願造訪了弗雷德里克·洛·奧姆斯特德位於馬薩諸塞州布魯克萊恩的辦公室,試圖勸說他前往芝加哥對備選的地點進行評估,也許還能擔任博覽會的景觀設計師。埃爾斯沃思希望奧姆斯特德的建議能迫使大家做出決定,畢竟他有著紐約中央公園「魔法師」的美譽。
奧姆斯特德認為景觀設計師所需要的,是被更多的人看到,繼而才能被更多的人信賴。他意識到,假如成果真的有埃爾斯沃思想象中那麼好的話,世博會也許是一次機會。不過,他還得仔細權衡這份好處,以及簽約之後短期內的代價。他的公司已經排滿了工作,他寫道,「我們每個人都時常處於令人焦躁的壓力之下。」除此之外,奧姆斯特德現在也越來越頻繁地受到疾病困擾。他已經六十八歲了,數十年前的一起馬車事故導致他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短了一英寸,所以走路有點跛。他容易抑鬱,每次發作的時間都很長;他經常牙疼;他長期患有失眠症和面部神經痛;他時不時會產生奇怪的耳鳴,讓他難以與人交談。不過他仍然充滿了創造力,一直到處奔波,但要在火車上過夜對他而言太難熬了。就算是在自己的床上,他九九藏書也經常失眠,還要忍受牙痛。
伯納姆希望第二份報告能最終逼迫大家做出決定。此前已耽誤太久,令人惱怒並備感荒謬。時間的沙漏早就開始倒計時了。理事會似乎還沒察覺到,芝加哥正面臨著淪為全國甚至全球笑柄的危險。
一八九〇年十月二十五日,世博會的選址仍未確定,令人不安的消息卻從歐洲傳來,隨之而來的第一波隱藏的勢力已經在集結,這帶給世博會的損害可能比理事會的僵局嚴重無數倍。據《芝加哥論壇報》報道,國際市場不斷動蕩,倫敦方面開始擔憂,一次經濟衰退甚至是一場徹底的「恐慌」或許即將到來。這樣的擔憂立刻開始衝擊華爾街。鐵路股票暴跌,西聯匯款公司的股價跌了百分之五。
在愈演愈烈的金融動蕩中,十月三十日,世博會理事會任命伯納姆為建築工程總負責人,酬勞為三十六萬美元。伯納姆接著任命魯特為世博會的建築總監,任命奧姆斯特德為景觀設計總監。
奧姆斯特德接下來考慮了四個具體的候選地點:位於環線上靠近湖岸的一處地點;兩個城內的地點,其中一個是位於芝加哥西部的加菲爾德公園;當然,第四個是傑克遜公園。

伯納姆現在手握正式任命的職權,可以開始建造世博會園區了,但場地仍然沒有確定下來。
博覽會的場地及建築委員會已經要求伯納姆暗地裡對城裡的一些位置進行評估。帶著同樣的謹慎,委員會向伯納姆和魯特保證,最後一定是由他們倆來主導世博會的設計和建造。對於伯納姆而言,每拖一秒,都是從本來就不多的世博會園區的建造時間里偷走一部分。最終的「世博會法案」由本傑明·哈里森總統在四月簽署,其中寫明了將在一八九二年十月十二日舉辦揭幕儀式,以紀念四百年前哥倫布發現新世界的那一刻。不過,正式的開幕式要等到一八九三年五月一日,這樣可以多給芝加哥一點準備時間。伯納姆清楚,即便如此,在揭幕儀式那天,博覽會也得準備得八九不離十才行。那就只剩下二十六個月了。

伯納姆當然知道奧姆斯特德的成功作品:位於曼哈頓的中央公園、位於布魯克林的普羅斯佩克特公園、康奈爾大學和耶魯大學的庭院,以及其他許多項目。他也知道開始景觀設計事業之前,奧姆斯特德曾是一名作家兼編輯,曾經在內戰前遊歷南方,考察奴隸文化和蓄奴現象。奧姆斯特德是出了名的精益求精,工作起來奮不顧身——同樣出名的還有他直率的辛辣言辭,特別是面對那些不懂他設計理念的人的時候。奧姆斯特德想要打造的是充滿神秘色彩,地面點綴著陽光,時有陰影出現的景觀,而不僅僅是花壇和裝飾性花園。
一八九〇年十月末,選址仍未確定。伯納姆和魯特忙著打理他們不斷發展壯大的事業。承包人已經開始興建公司設計的兩棟最新、最高的芝加哥摩天大樓——基督教婦女禁酒聯盟大樓和共濟兄弟會大樓,它們足足有二十一層,是當時世界上最高的建築。兩座大樓的地基都已接近完成,正等著埋入奠基石。由於建築業和建造業在芝加哥備受矚目,奠基儀式變成了奢華的盛宴。
首先他列出了以下幾條原則,對當前的狀況進行了一番譴責。
選址工作馬上開始,不過很難做到客觀公正。伯納姆和魯特顯然傾向於一個特定地點:傑克遜公園,位於芝加哥以南,恩格爾伍德以東的湖畔地區。碰巧,奧姆斯特德知道這個地方。二十年前,應芝加哥南方公園委員會委託,奧姆斯特德曾對傑克遜公園、傑克遜公園西邊的華盛頓公園,以及連接這兩座公園的名為「中道」的寬闊林蔭道進行過評估。在他為委員會起草的計劃書中,他的設想是把傑克遜公園由一片荒蕪沙地和污臭水池改造成美國獨一無二的公園,主打水景和泛舟,並要為此修建運河、潟湖和綠樹成蔭的水灣。奧姆斯特德完成這份計劃書後不久,芝加哥就發生了一八七一年的大火。芝加哥一心急著重建家園,一直沒有機會回過頭來實現奧姆斯特德的構想。這座公園在一八八九年被納入了芝加哥的轄區,不過在奧姆斯特德看來,除此之外,一切都還是原樣。他清楚這兒的缺陷,確實有不少缺陷,不過他相信只要大量開展巧妙的清淤和造型工作,傑克遜公園就能被改造成之前的世博會舉辦地從未有過的景觀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