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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第三節

「那些老虎很不錯。」
亨利光顧著四處張望,也沒顧得上多想這個問題。㺢㹢狓模型旁邊的櫃檯上放了台很古老的銀色收銀機,上面還有好多機械按鈕。櫃檯和實景模型後面的牆上掛了四個淺黃色模具,固定在盾形木頭基座上。亨利想了會兒才明白那都是些什麼:頭的模型,還有一些基座,獵回來的動物的面部和角都是從這些基座上面弄出來的。模具下方靠著牆的是些標本業的小玩意:一塊嵌板上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眼球,從大到小,變化也不均勻。有時候一下子從高爾夫球那麼大變到彈珠那麼小,有時候差異則很細微。大部分眼珠都是黑色的,但也有些上了色,搭配奇特的瞳孔;有一塊板上面放了大大小小的針,有直的也有彎的;一個架子上擺滿了各種顏料罐,裝滿各類液體的瓶子,各款袋裝填料,各式各樣的線團,還有一些關於標本製作的書和雜誌。有一張桌子的腿看起來真是用斑馬腿做的,這些東西,有的放在桌子上面,有的在下面。桌子旁邊是一個玻璃櫃,裏面陳列了好多昆蟲和五顏六色的蝴蝶,放在不同的陳列盒裡,有些專門展示某一類標本——某種藍色大蝴蝶或是某種看起來像小犀牛的大甲蟲——其他的則擺放了各種各樣的標本。
奇怪的是,伊拉茲馬斯,這個房間里唯一活蹦亂跳的動物,對眼前的這些標本卻似乎無動於衷。是因為它們沒有自然氣息?還是因為它們的靜止不動太過不可思議?不管原因是什麼,這些標本對他的影響可沒比一堆無聊雕塑大多少。他嘆了口氣,撲通一聲癱在地板上,用爪子支著頭,就好像藝術博物館中百無聊賴的孩子一樣。
「它們兩個都在這兒。」
這麼說,那劇本還真是他寫的。一個以兩隻動物為主角的劇本,一段關於一隻梨的冗長對話。亨利有點吃驚,看標本師的樣子,他滿以為他喜歡的表現方式是現實主義。很顯然,他錯看了他。亨利看了看身邊的兩位劇中角色,它們相當的惟妙惟肖。
拉著伊拉茲馬斯,亨利開始在店裡看來看去。標本師則待在原地,一言不發,靜靜地盯著他。亨利發現絕大多數動物後面還藏有其他動物,通常是同一類,但也有例外。獵豹的腿下面藏著一群烏龜。歐洲盤羊旁邊的地板上則有一堆鹿角。鴕鳥旁邊的角落裡立著捲起的動物毛皮,還有好多尖牙和角。有些魚——鱒魚、鱸魚以及一隻河豚——固定在熊掌旁邊的木板上。技藝真是高超絕倫:那些皮毛、魚鱗、羽毛全都閃耀著生命之光。亨利覺得,他要是跺一下腳,那些生物就會全部跳將起來逃走。雖然堆擠在一起,每隻動物卻都有自己的表情、個體情境和故事。亨利納悶在這兒能不能找到詛咒聖朱利安的那隻雄鹿,又或者是他拿刀殺死的熊,拿短斧砍死的公牛以及用箭射死在湖裡的海狸?
這次是兩個輪子的:一輛時尚、動力強勁的摩托車。
「那張卡片你不必太在意。我匆匆忙忙寫的,想著萬一沒找到你。」
「我把你的書拿過來了。」那個男子從側門冒出來說道。
「嗯,是的。」店主柔軟的手覆在了亨利手上。
結果證明亨利沒好好把地圖上看到的距離轉換成大街上雙腳要走過的距離,路程比他想象中的要遠。他們走進一個不認識的小區,兩邊的建築有民居,也有商用建築。他注意到房子風格的變化,城市及其居民的歷史都通過建築展示了出來。他深深地將冷空氣吸入肺里。
亨利暗自咋舌。按這個價格,要是老虎有輪子,就相當於一輛跑車了。
「請。」他指著桌子前面的一條普普通通的凳子示意亨利坐下,這也是整個房間里除了那把椅子外唯一能坐的地方了。這之後,他便不再管亨利坐得是不是舒服,而是從抽屜里拿出一台卡式錄音機,放到桌子上,按了一下倒帶鍵。亨利坐下來,聽到磁帶發出呼呼的倒帶聲,還卡了一下,緊繃了一會兒,倒帶鍵彈了起來。標本師按下播放鍵,說道:「仔細聽。」
目的地位於一條高檔商業街末端的貧民區,街上有一家婚紗店、一家珠寶店、一家高檔飯店,街道盡頭馬路右邊還有家很不錯的咖啡廳,帶了個大露台。因為天氣原因,露台上空空如也,沒有桌椅,但磚牆邊有一幅壁畫兀自而立,在溫暖的陽光下,從街口可以看到壁畫上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裊裊香氣升騰而起。到了咖啡廳這裏,街道先是左拐,然後很快又右拐。這個彎兒之後,街道左邊又有一段商業區,右邊則是一幢大樓,磚牆高高的,沒有窗戶。再往前走一段,又有一個右轉彎。很明顯,這條街之所以會這麼七扭八拐,都是因為那幢大樓,它在後面跟這條街毗鄰。因為它面積太大,街道就不得不繞著它前行。亨利帶著伊拉茲馬斯一路往下找。這條街上的店鋪就低調多了,有一家乾洗店、一家傢具店,還有個小雜貨店。他看到建築上的門牌號越來越近:1919……1923……1929……他轉過街角——然後便僵在原地。
「這地方真不錯。我之前從沒見過這樣的店。你當動物標本師有多久了?」
櫃檯右邊才是動物標本師的存貨區,很大也很惹眼,佔了店面大部分。房間牆邊擺了三個大開九-九-藏-書架,而且這房間還不小,天花板也很高。房子中間還有好多不靠牆的架子,同樣排列延伸到底。這些架子上塞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動物,一點縫隙都不留:帶皮毛的,長羽毛的;有斑點的,帶鱗片的;有捕食者,也有被捕食者。它們全都僵定在那裡,就好像亨利的出現把它們嚇了一跳,它們隨時有可能反應過來——以動物的那種閃電速度——然後那裡立刻陷入一片混亂:咆哮聲、尖叫聲、狂吠聲和哀鳴聲一齊響起,就像諾亞方舟上的動物下船那天。
亨利彎下腰想看看在它的肚子或是腿上能不能找到什麼針腳線頭,但除了光滑的皮毛沿著肌肉展開,還有凸起的血管,其他什麼都沒有。他看了看那雙眼睛,濕潤黝黑;兩隻耳朵豎立著,好像在專心聽著什麼;鼻子好像要顫抖似的;而雙腿呢,則是一副準備好要飛奔而出的樣子。這標本跟照片具有同樣的證明效力,給人以毫無疑問這就是對現實的見證之感。因為要拍照片,攝影師必然在場共同分享現實。但這兒的現實證明還多了一層空間維度,那正是這一讓亨利讚不絕口的技藝的本質所在:它是3D成像。只消一秒鐘,那隻㺢㹢狓便會飛奔而出,就像野外的㺢㹢狓聽到照相機快門的聲音會飛奔而去一樣。
「我帶了張卡片給你,」亨利脫口而出,雖說他其實並沒想親自送卡片。「需要我在你的書上簽名嗎?」
標本師移到櫃檯邊,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筆記本,然後翻了翻。
相反地,亨利卻瞪大雙眼盯視著。一陣強烈的興奮感穿過身體。這裏可是有滿滿的故事啊。亨利看到房間中央站著一組三隻老虎。雄虎呈蹲伏狀,死盯著前方,耳朵轉向後方,身上的毛全都豎了起來。它身後稍遠處,有一隻雌虎,爪子舉在半空中,面露怒色,尾巴則焦慮地盤繞在空中。最後是一隻幼虎,它的頭轉向一邊,一時間好像有點心不在焉,不過它同樣也憂心忡忡,爪子綳得緊緊的。這組三件套散發出的緊張氣息清晰可感,令人驚愕。只消一秒鐘,本能便會佔據上風,情勢將進入緊要關頭。雄虎會奮起搏鬥——跟什麼(誰)搏鬥呢?另一隻剛剛出現的兇猛雄虎?會有令人生畏的咆哮,又或者雙方都覺得不能讓步,展開一場酣暢淋漓的搏鬥?雌虎會即刻轉頭,立馬消失,在草木間奔跑跳躍,鼓勵小老虎跟上。而小老虎呢,雖然心臟撲通撲通跳,還是不願懈怠。因為知道這些動物都是死的,絕對死了,亨利才不至於被同樣的恐懼感壓倒,但他的心臟還是狂跳不已的。
標本師點頭示意。桌子前面靠牆的地方,站著一頭驢的標本,而驢身上又坐了一隻猴子。
「等一下。」
「為什麼是一隻猴子和一頭驢子呢?」他問道。
「沒錯,就像你的小說那樣。碧翠絲是一頭驢子,維吉爾是一隻猴子。」
「那獵豹呢?」
「你要是想簽就簽吧。」
「不景氣,已經好些年了。標本製作這一行正在消亡,就像我們工作時用的那些材料一樣。現在除了數得過來的一些家養動物,大家都不要動物了。那些真正的、野生的動物,就算沒有完全絕種的,也正在消失。」
「要不,你跟我講講㺢㹢狓標本店怎麼樣?」亨利終於問道。
「我想你這裏的動物應該是從獵戶那裡買來的吧?」
「你不介意我四處看看吧?」
「我需要你的幫助。」標本師說道。
亨利再一次把信封收起來。這麼一收就是好幾個星期。他得去「巧克力之道」上班,一周兩次音樂課,還有平時練習、戲劇排練。隨著他和薩拉開始交了些朋友,社交生活也紅火起來了,大城市還有各種文化活動。伊拉茲馬斯和門德爾松也搞得亨利很忙,他是真沒想到他們兩個會佔用他這麼多時間和精力。可以說,伊拉茲馬斯是身體上的,門德爾松則是哲學上的。亨利經常和她一起體驗寂靜,門德爾松會躺在亨利腿上,他則輕輕撫摸她,這時候小貓便開始咕嚕咕嚕叫,讓亨利想起和尚打坐念經,自己也會隨之陷入冥思——然後就會發現半天已經過去了,卻還一事無成。為了打破這種碌碌無為的狀態,他往往都是去遛遛伊拉茲馬斯。這小狗特別歡樂,反應靈敏,而且永遠頑強好勝。看到自己那麼喜歡與這隻小狗做伴,亨利頗為驚訝。他發現自己不光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跟他講話,在外面一起溜達的時候也一樣,這讓他覺得有點尷尬。而那隻小狗的表情,就好像亨利說的話,他永遠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似的。
「不用。」男子答道,眼睛仍然盯著那卡片,頭抬都沒抬一下。
一開始,亨利只能聽到一陣沙沙聲,就是舊磁帶摩擦老磁頭時的那種聲音。接著出現了另一種聲音,一開始很遠,然後越來越清晰,一波一波地襲來。那是一種集體咆哮,很是吵鬧。這個聲音持續了大概幾秒鐘,突然之間,一聲清晰的號叫爆發而出,把之前的聲音全都淹沒掉了。那聲音洪亮持續,強健粗野,音量不斷增大,直至狂怒的程度,綿延不斷,令人生畏,聽起來像是有人睡醒了,伸伸懶腰,發出一聲狂嘯,但此人必定是超人——尼姆羅德、提坦、九-九-藏-書赫拉克勒斯。音色有點低沉厚重,卻洪亮有力。這種聲音亨利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過。這聲音表達的是一種怎樣的情緒呢?恐懼?憤怒?哀慟?他說不好。
看來這人不擅閑聊。亨利蹲下來盯著一隻狼看,等著標本師說點什麼,他決定該讓他做點努力了。畢竟,亨利大老遠地過來找他,而求人幫忙的是標本師。反正亨利還挺喜歡就這麼看著不說話的。他面前的狼正在奔跑,前爪懸在空中,馬上要碰到前面的地面,肩膀隆起,這也是最能表現其勢不可當的地方。狼的右後腿剛剛蹬離地面,這會兒正筆直地指向後方。所以它的整個身軀都是靠一隻後腿支撐在空中,姿勢卻還如此自然。還有一隻高大的狼靠牆站著,一動不動,頭轉向一邊,饒有興緻地觀察著遠處的什麼東西,很是閑適,這可是一幅完美的動物姿態畫啊。
……得感謝您,我之前從來沒看過《聖朱利安傳奇》。那些打獵場景的描述尤其生動,這點我同意。很血腥啊!這些都代表什麼呢?……
薩拉打了個哈欠,搖了搖頭。這會兒薩拉肚子里的寶寶一切都好,但她就是總犯困。亨利穿上大衣,帶著伊拉茲馬斯出了門。天氣晴朗,但是乾冷,氣溫僅僅在零上幾度徘徊。
「劇本是你寫的?」
「兩個主角是動物?」
亨利眼前的這個標本可真是巧奪天工。整個造型充滿活力,形態也很自然,對其棲居地的構建也很到位——簡直就是非凡絕倫。在這樣一個周圍滿是工業製造的環境中,這裏便是一個小小的熱帶非洲,美妙無比。只須加入一線氣息,夢幻便可變為現實。
亨利又看了看其他動物。
……結構精當,角色引人入勝。輕快迷人,節奏也很不錯,這些都有助於場景的有效構建。梨的部分寫得尤其好。我尤其喜歡「誰要是拿把刀……」那句。角色的名字——維吉爾和碧翠絲——很吸引我。引入但丁的《神曲》加深了我對您作品的理解。恭喜您!祝您……
工作室比陳列室小,但光線比較亮。一扇雙開門後面的牆上,開了一個格子窗戶,有自然光射進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化學藥劑的味道。亨利很快就注意到房間里有一個很大很深的水槽,一個架子上擺了一排書,幾張堅固的工作桌與長台,還有就是標本製作業的材料:一罐罐的化學用品、一瓶瓶膠水、一盒短鐵棒、一個裝滿棉球的大紙箱、線圈和鐵絲圈、一個大塑料包里裝滿沉甸甸的黏土,還有好多木板,厚的薄的都有。桌子上整整齊齊擺了很多工具:外科手術刀、刀子和剪子、鉗子和拔釘鉗、一盒盒的大頭釘、釘子、量尺、鎚子和木槌、木鋸和鋼鋸、一把銼刀、一把鑿子、一個夾鉗、塑模工具,還有小型畫筆。牆上掛著一根鏈子,尾端有個鉤子。同樣,這裏也有動物,架子上、地板上都有,雖說數量跟陳列室里的是沒法兒比,而且有些完全被肢解了,只剩一堆皮或是一坨羽毛,其餘是一些半成品。工作台上放著一個大鳥狀的圓形動物模型,用木頭、電線和棉球製成,還沒完工。目前標本師好像正在弄一個鹿頭標本,皮膚還沒有完全貼在玻璃纖維模型頭上,嘴還是一個大洞,既沒舌頭,也沒牙,露出了黃色的玻璃纖維下頜,眼睛也發出同樣的黃光,看起來很是詭異,極不自然,就像一個鹿版的弗蘭肯斯坦。
㺢㹢狓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它腿部的條紋跟斑馬很像,身體像一隻紅棕色的大羚羊,頭部和傾斜的肩膀又像長頸鹿。事實上,它跟長頸鹿還真有點關係。確實,一旦知道了這層關係,你就會覺得:㺢㹢狓看起來就像一隻「短」頸鹿,只有條紋腿和大圓耳朵不太和諧。㺢㹢狓是一種反芻動物,生性溫和,羞怯喜靜,直到1990年才被歐洲人在剛果的雨林中發現,當然,當地人是早就知道了的。
「六十五年以上了吧。我十六歲開始干這行,從沒停止過。」
「很高興見到你。」亨利說著,伸出了手。
他說話毫不遲疑,吐字表達都很清楚確定,而且也不懼沉默。我說話可不是那個樣子,亨利想,我語速很快,但又時有停頓,斷斷續續,偶爾還會話說一半就沒音了。
亨利心想標本師是不是想給他一個商業提案。他自己在各處投資了一些小錢,基本上都是不景氣的企業。難道他要給一個動物標本店投資了?他覺得這想法還蠻有意思,其實他挺喜歡跟這些動物待在一起的感覺。
「你不介意這狗在這兒吧?我可以把他拴在外面,一點不費事的。」他說道。
這招還真管用。亨利選對了話題。標本師開始滔滔不絕地演講。「在㺢㹢狓標本店,我們是專業的自然歷史標本製作人。皮膚,頭,角,蹄子,狩獵獲得的戰利品,毛皮地毯,各式各樣的自然歷史標本,從頭骨到全身。我們不僅是動物標本製作專家,也是骨骼學專家,擅長頭骨、骨頭以及帶關節的骨架的處理和裱裝。裱裝好的動物,你可能想為它搭建各種棲居場所,從最簡單的枝條到最複雜的實景模型,需要用到的技巧和材料,我們都能提供。那些業餘標本師想要裱裝一隻最喜歡的或是有紀念意義的動物時,都來找我們做模型。我們同時還用動物身體製作傢具及裝飾品。我們這裏的標本用品一應俱全,從製作魚類標本的塗料到各種各樣的眼睛、工具、填料、針線及木頭底座,再到製作自然歷史實景模型時的一些專業用品。我們量身定做各種陳列箱,形狀大小各異,可以用來放置哺乳動物、鳥類、魚類以及骨架。我們為灰狗大賽提供機械野兔。我們可以為你保存不息的生命,不管是小雞的胚胎髮育過程還是青蛙、蝴蝶的生長周期,都能如實保存,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放大打上石膏。我們也可以製作那些打斷生命周期的動物模型:跳蚤、舌蠅、普通蒼蠅、蚊子,以及其他類似動物。我們的標本製作精良,包裝完好,可以確保安然無恙地送達目的地。我們出售並租賃裱裝好的標本。我們還提供修補服務,不管是髒了、積灰了、掉色了、毀壞了、破損了、縮減了、碎裂了、掉毛了、磨損了、撕裂了、塌陷了、脫落了,缺失了還是被蟲蛀了,我們全都一併打理。我們提供清灰服務——灰塵是動物標本師的永恆之敵。我們會重新縫補,梳理毛髮,給鹿角上油,給象牙及其他獠牙拋光,給魚重新上色,並塗上蟲膠清漆。我們修補翻新棲居環境和實景模型。我們不會忽略任何一個細節。所有商品均有品質保證,並提供完備的售後服務,收費合理。我們公司信譽良好,客戶滿意度高,從敏銳犀利的個人到要求嚴苛的機構。簡而言之,我們是一個完備的一站式標本店。」九_九_藏_書
即便如此,那個信封還是躺在亨利的辦公桌上盯著他,要不就是在他的小背包里反抗,不高興被折成兩半。
「誰?」
「哦,對,我的幫助。你在信中提到過。你想讓我怎麼幫你呢?」
男子眼神很犀利,他認出了亨利。亨利已經好多年沒在媒體上露面了,男子對他面貌的記憶肯定是過去的了。
「客人就這樣直接進來從架子上選購動物嗎?」他問道。
他可以摸到一頭大象的鼻子。大象的一隻鼻孔上,有一滴閃閃發亮的水珠,就好像它剛打了個舒爽濕潤的噴嚏。亨利很想伸出手去摸摸那滴水珠。但他知道——理智告訴他——他能感覺到的不過是硬邦邦的人造樹脂。
亨利吃了一驚。六十五年以上?那他應該八十齣頭了吧。還真看不出來啊。
伊拉茲馬斯好像對男子很有興趣,雖說並不是他平時那種過於友好的「有興趣」。他站起來,小步向前,躊躇不定地聞著那個人的褲邊,他的腿伸開繃緊,就好像隨時準備聞到什麼可怕的東西便飛馳而去。男子並沒有像普通人看到一隻友好的小狗時那樣還以微笑、問候或者甚至是輕瞥一眼,亨利拉了拉伊拉茲馬斯的繩子,再次把他拽回自己身邊。亨利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
「那好吧。」他把卡片合上,放在了亨利剛剛給他的那本書中。他沒看亨利剛剛在書上寫了什麼,也沒對卡片上的內容作任何評價。
「嗯。我寄給你的那個是開場。」
「也有這樣的。」
「是的。」男子回答道。
「我明白了。」
「嗯。它們以前是活著的。」
「出於好奇問一下,那組老虎賣多少錢?」他問道。
「吼猴是一支科研隊在玻利維亞抓到的,在運輸過程中死掉了。驢子來自寵物樂園,被一輛送貨卡車撞死了。本來有個教堂考慮要用它來做耶穌誕生布景的。它們正好同一天到了我店裡。那時候我還從沒製作過驢子和吼猴。但是教堂那邊變了卦,科研隊也決定不要吼猴了,押金和動物我都留了下來。它們正好同一天被拋棄,於是,在我心裏,它們就成一體的了。我把它們製成標本,但從沒擺出去過,也不賣。它們在那兒已經有差不多三十年了。維吉爾與碧翠絲——帶領我穿越地獄的嚮導。」
亨利僵在那裡。他心想是不是所有動物都緊張了起來。
「請到我的工作室來。」標本師邊說邊用他那寬大的手指了指側門。剛才他去拿亨利的書時,就是從那裡穿過去的。那手勢帶著命令的意味。
最後,考慮到那張便條的簡潔,再加上地址離家不遠,亨利決定去探訪一下他的同名者住的地方,這樣也正好有個借口可以跟伊拉茲馬斯好好遛遛。他想回信給亨利——亨利什麼呢?亨利檢查了一下信封,就一個回信地址,沒有名字。沒關係:他就跟平時一樣,用他的卡片給亨利某某寫回信,謝謝他同自己分享他的創作成果並祝他好運——末了簽上自己的名字,要看得清,但不寫回信地址。正好來這逛逛,他會如此寫道,然後將它投入那位讀者的信箱里去。
他坐回到凳子上,指著錄音機問道:「那是什麼聲音?」
亨利懷疑他的讀者會不會看穿他關於《神曲》的那段話有多麼言不及義。關於福樓拜的小說,他寫道:
門對面的角落裡放了一張桌子。亨利看到桌上有一本字典,還有一台老式九*九*藏*書電動打字機——很顯然,標本師對現代科技不感冒——當然桌子上還有紙張和其他一些東西。桌子旁邊有一把木椅。標本師坐在上面。
神秘讀者原來是個動物標本師。這又一次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對聖朱利安獵殺動物的情節如此感興趣。亨利一刻也沒有猶豫。他本來計劃放下卡片就走,但他之前從沒見過動物標本師,事實上他之前都不知道現在還有這個職業。他把伊拉茲馬斯拉緊,推開門,一起進了㺢㹢狓標本店。鈴聲響起。他關上門。左側有一扇玻璃窗,從那裡可以繼續觀賞那組實景模型。現在亨利可以透過纏繞的藤蔓從側面看那隻㺢㹢狓,就好像一個探險家在叢林里悄然地接近它。自然選擇多麼奇妙啊,斑馬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全身布滿條紋,而㺢㹢狓卻只有腿上有。抬頭向上看,亨利看到有好多布置精妙的燈,其中凸窗上方角落裡有一盞還用了機關,可以慢慢旋轉。而對面角落裡,有一台小風扇也在來迴轉動。他能猜到它們的作用:通過燈的旋轉,可以不斷變換光影,風扇則可以輕輕吹動樹葉使其沙沙作響,平添一份栩栩如生的感覺。他仔細看了看那些藤蔓,一丁點能把這個夢幻世界擊碎的塑料或是金屬線都找不到。這些是真的嗎?當然不是。就算主人再怎麼精通園藝,在這種溫帶氣候下也不可能。也許是真的,然後不知怎麼被保存了下來,像木乃伊那樣被保存了下來。
「幾乎所有的吧。有少數是博物館的東西,我修好了正在晾乾。還有一小部分是展示品,那個㺢㹢狓不賣,鴨嘴獸和土豚也一樣。但其他的,嗯,其他的都賣。」
除了沙袋鼠旁邊的考拉和貘旁邊的美洲虎,還有其他一些自然配對的動物組合,其餘動物的排序僅依照一些最基本的規則:一般說來,天上飛的都比地上跑的要高,體型小的在上,體型大的在下,而特大的那些又往往擠在房間後面。除此之外,都是隨意放。奇怪的是,這種混亂的安排,既不考慮個體差異性也不管群組性,整體上卻給人一種統一的感覺,一種共同的動物性文化。這是個既多元又統一的社區,有著共同的文化紐帶。
幾分鐘以後,亨利才注意到門上右側的門牌號:1933。正是他要找的地址!凸窗上面黑底金字寫著:㺢㹢狓標本店。亨利轉身看了看他來時的方向。他伸長脖子,還可以瞥見雜貨店的邊緣,但街角其他東西全都被擋住了。轉向另一邊,幾步之外街道再次轉彎,向左經過巨大的磚砌建築繼續前行。㺢㹢狓標本店便是這段隱秘街道上的唯一一家店。這片寧靜綠洲對㺢㹢狓來說當然很不錯,但對生意來說絕對是個墳墓,店主估計都絕望了,主街道上那些繁忙的客流交通他這裏可是一點也看不到。
「真是令人著迷。很慶幸我今天過來了,但我不想打擾你太久。」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一個低沉、穩重的聲音問道。
「有些人是。」
「請便,想怎麼看都行。所有動物都是活著的——停下來的是時間。」
「真了不起。那生意怎麼樣?」
「雌虎和小老虎是印度范英根&范英根公司停止營業時送給我的。雄虎是我自己的作品,從動物園裡來的。它死於心臟病。」
一隻㺢㹢狓正對著街道看著他,前傾的頭朝向他,就好像在等他一樣。伊拉茲馬斯正興緻勃勃地在牆邊嗅來嗅去,沒注意到那隻鹿。亨利拽著他,穿過馬路走近一些,看到一個大大的、三面嵌板的凸窗里,悶熱的非洲叢林實景模型中,站著一隻——亨利真的很想說住著一隻——雄偉華麗的㺢㹢狓,令人無法視而不見。模型中的那些樹枝藤蔓全都伸出窗戶,爬到周圍的磚牆上,立體逼真,宛如完美的錯視畫。那隻鹿有九英尺高。
「薩拉,我出去散個步,你要一起嗎?」亨利問道。
對此,標本師沒有作答。亨利環顧四周,心生同情,他覺得自己應該買一具標本。他注意到了藏在架子上的鴨嘴獸,固定在一塊深色木板上,浮在木板上方大概有兩英尺高,帶蹼的腳掌伸開來,就好像這個奇怪的小動物正沿著河床游泳似的,但這個鴨嘴獸是非賣品。亨利想要摸摸它的喙,但還是作罷了。陳列的那些骨架中,有一個頭骨特別吸引眼球:固定在一根金柱的頂端,覆之以玻璃圓罩,看起來跟個聖物似的。骨架閃耀著白光,充滿著力量,就像那大眼珠的凝視也充滿了力量一樣。亨利回到了店前面,伊拉茲馬斯跟在旁邊。
他們交換了手中物品。亨利在書上籤了名,他把當時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句話寫了上去:致亨利,一位動物之友。與此同時,男子打開信封,花了好長時間讀那張卡片。亨利有點擔心自己卡片上的內容,不過這也給了他一個觀察男子的機會。男子個頭很高,有六英尺多,體型寬闊,骨架很大,卻形容憔悴,衣服就跟掛在身上似的。他的胳膊很長,手很大,黑色的頭髮擦了油,隨意地梳到了腦https://read•99csw.com後,高高的前額下面是一張扁平蒼白的臉,鼻子很長,下頜寬闊。他看起來應該有六十來歲,表情很嚴肅,眉毛皺在一起,一雙黑色眼睛彷彿盯著什麼。他看起來不像是天生的社交好手,剛才的握手就很尷尬,很顯然他很少跟人家握手,而且給書籤名基本可以說是亨利的主意,而不是他的想法。
他看了看房間其他地方。除了透過實景模型和前門玻璃窗格的光,再沒有任何自然光,天花板上懸挂的吊燈光線也不是很強。光影造就環境:森林、岩石和樹枝。一眼掃過去,光是在手邊的,亨利就能看到有鼩鼱、小鼠、倉鼠、天竺鼠、大鼠、一隻家貓、一隻刺蝟、白尾灰兔、兩隻蝙蝠(一隻正在飛,一隻倒掛在架子上)、一隻貂、一隻鼬鼠、一隻野兔、一隻鴨嘴獸、一隻鬣蜥蜴、一隻幾維鳥、一隻紅松鼠、一隻灰狐狸、一隻獾、一隻犰狳、一隻海狸、一隻水獺、一隻浣熊、一隻臭鼬、一隻狐猴、一隻沙袋鼠、一隻考拉、一隻帝企鵝和一頭土豚。聚在一起的是一些蛇,其中有一條細瘦的,呈亮綠色;一條立起來的眼鏡蛇,風帽鼓起;還有一條肥大的蟒蛇,一圈圈繞在架子上。再遠處一點可以看見水豚、猞猁、箭豬、長著神奇羊角的歐洲盤羊、一隻狼、一隻豹子、一隻貘、一頭獅子、某種瞪羚、一隻海豹、一隻獵豹、一隻狒狒,還有一隻黑猩猩。有一個架子上,全是裱好的動物骨架,大都是中等大小的四足動物,有五六具,旁邊有個頭骨,固定在一根桿上,覆以玻璃圓罩。房間較遠的那一邊有一匹角馬、一隻羚羊、一隻鴕鳥、一頭北美灰熊高高地坐在自己後腿上,還有一頭小河馬,背上站著開屏的孔雀。高層架子上擠滿了各種鳥類,顏色絢爛多姿:蜂鳥、鸚鵡、松鴨、喜鵲、鴨子、野雞、鷹、貓頭鷹、犀鳥、三隻小企鵝、一隻加拿大雁、一隻火雞,還有其他一些亨利叫不上名字的。這些鳥兒有的在小憩,有的正欲展翅,還有的翱翔空中,懸在天花板下面,把天花板都擋住了。房間最後面的牆上,俯瞰地板上那些動物的是固定在牆上的動物頭顱——獅子、老虎、好幾種鹿、一隻麋鹿、一頭駱駝、一隻長頸鹿、一頭印度象——讓人感覺這屋子就是某個隧道的底端,滿是動物和各種陰影。
標本師又查了查那個筆記本。「那個賣……」標本師又說了一個數。
男子一氣呵成、毫不費勁,他的手臂放在兩側,一點兒也沒有痙攣或是抽搐,就像舞台上的演員一樣。亨利想,他要是去了我們業餘劇團,表現肯定差不了。他注意到我們這個詞被男子反覆提及。亨利懷疑㺢㹢狓標本店後面的這個複數形式——我們是,我們製作,我們生產——是不是相當於小作坊間的「我們」的高級版,意在營造取信於人的權威印象,避免讓人家覺得一個孤苦老頭一大把年紀了還得為生計忙活。
「那是維吉爾。」標本師答道。
幾天後,亨利寫信給亨利。關於他的小劇,他這樣寫道:
「不好意思,」他對標本師說道,「我很快回來。」他匆匆走到陳列室,把伊拉茲馬斯拴在了收銀台邊,對小狗說了聲「噓!」,然後回到了店內。
伊拉茲馬斯好像知道點什麼。一聽到那咆哮聲,他的耳朵便豎了起來,全身緊繃。亨利想,這完全是因為好奇吧。但他好像全身都在發抖。號叫聲響起來時,他突然開始狂吠,跟那聲音一樣恐懼憤怒。亨利彎下身,把伊拉茲馬斯抱起來摟在胸口想要讓他安靜下來。
亨利轉身,看到一個高大的男子。伊拉茲馬斯咆哮起來。亨利猛拉了拉牽引繩。亨利還沒來得及回話,那男子就說道:「哦,原來是你。請稍等一下。」然後就從側旁消失不見了。是你?亨利納悶:那男子是不是認出他來了?
「我剛剛也說過了,雌虎和小老虎是范英根&范英根的東西。不游標本製作精良,裝裱工藝也了得,而且還是古董。再加上雄虎,一共是……」標本師說了一個數。
「什麼事?」
就這會兒工夫,聽著標本師說話的語氣,觀察他的面部表情,亨利對這個人有了點滴的了解,對他的性格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既沒有幽默感,也不開朗。他嚴肅又冷靜,就跟個顯微鏡似的。亨利不再覺得緊張了。他知道該怎樣跟此人打交道了:他會保持自己嚴肅的一面。亨利想到了標本師寄給他的劇本。一邊是這個嚴肅得過分的巨人,一邊是一場關於梨的戲謔對話。這反差不可能再大了吧。但有時候藝術來源於那個隱匿的自我。也許他生命中所有的輕鬆明快都寫到了作品里,本人便所剩無幾了。亨利猜想,他現在看到的應該是標本師公開的一面了吧。
「這是你開的店嗎?」亨利問道。
「好。」亨利說著穿過了側門。
「碧翠絲與維吉爾?你寄給我的那個小劇本裏面的碧翠絲與維吉爾?」亨利問道。
「我很遺憾。很明顯,你很熱愛這一行。」
「所有這些動物都出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