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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第五節

「因為一般都覺得猴子聰明靈活,驢子倔強勤勞。動物要想生存,必須要具備這些特點。這會讓它們更能隨機應變,可以適應情況變化。」
「應該是吧。」
(沉默。)
「那劇本是關於什麼的?」
(停頓。)
「寫了很多次了。」
「沒有。」
但說到底,唯有那叫聲,那原始純粹的叫聲。耳聽為實。
「你寫得挺不錯的。」他對標本師說道。亨利又暗自思忖,這個人是單純想要聽表揚呢還是想要真正的評論?「可能有點重複和不連貫,但行文清晰,內容豐富。」
動物園淘汰了的動物才落入我們手中。獵人和設陷阱捕獵者顯然也是我們的動物的來源。此時,供貨者同時也是顧客。有些動物到我們這兒時就已經死了,死於疾病或是遇到了天敵;還有些死在了馬路上。作為食品加工行業的副產品,豬、牛、鴕鳥還有其他類似動物的皮毛和骨骼都到了我們這裏,還有就是一些頗具異域風情的生客:比如說我的㺢㹢狓。
標本師還是一言不發。
維吉爾:我要是有梨,肯定給你。
「請進。」標本師的聲音從房間後面傳來。亨利走進去,發現標本師已經坐在桌子旁邊了。亨利又坐到了凳子上,跟個唯唯諾諾的初級文員似的。他把他替碧翠絲寫的那段交給標本師。趁他看文章那當兒(他看得很慢),亨利四處打量了一下房間。上次來時看到的鹿頭已經完工,但另一個模型,就是圓圓的那個還是沒什麼進展。至於維吉爾與碧翠絲,他倆仍然在對話中。
標本師打開水龍頭,用小股水流輕輕地洗了洗那副骨架,然後甩了甩,放到水槽旁邊的櫃檯上。
「水槽邊有杯子。」
「這劇本你寫了多久了?」
給裝裱好的動物裝頭骨的一大好處就是可以讓它張嘴露齒。否則,要是弄一個模型頭的話,嘴巴必須得縫上,要麼就得弄個假的,牙齦、牙齒和舌頭都是人工做的。舌頭是最難弄好的地方,不管我們怎麼努力,舌頭總是要麼奄奄一息,要麼過分生動。一般說來,讓動物閉上嘴巴倒不是什麼問題——但那些咆哮的老虎,還有齜牙咧嘴的鱷魚該怎麼辦呢?它們的嘴巴可是極富表現力的啊。
「我卡住了。就是寫不下去。」標本師對他的創作瓶頸坦言相告,一點沒有受挫的感覺。
「你呢,你這有什麼?你有沒有寫一些關於標本製作的東西?」
做不好可沒什麼借口。因為蹩腳的標本工作,把動物給毀了,就相當於把我們唯一的真正施展技藝的畫布給沒收了,這也會讓我們變得失意、冷漠、茫然。
碧翠絲:是比沉默要好。
亨利想了想標本師剛剛讀給他聽的文字。自己讀和聽別人讀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自己的意識沒辦法控制要處理什麼文字,也不能按照自己的節奏,只能跟著人家的步調,就像戴著腳鐐的犯人,所以亨利發現自己的注意力和理解力全都有所變化。這段關於標本製作的文字還是蠻有趣的,但不夠個人化。關於標本師本人,他還是一無所知。
還有一次,我們碰到一輛載得滿滿當當的小貨車,輪軸有段日子沒上油了。車的底盤時不時發出一聲壓抑已久的尖叫,聲音很乾,轟隆轟隆打雷似的,感覺骨頭都要被壓碎了,要是把那個聲音放大一百倍,跟維吉爾的叫聲也有幾分類似。
「我不喜歡噴氣式飛機那段,」標本師開始發話,一點前奏都沒有,「養豬場那段我也不太確定。不過我喜歡一群動物這個想法,還有乾澀的輪軸,非常好。我可以想象得出來。阿普列烏斯是誰?從沒聽說過。」
「我在文中也說了,他是一位作家。」亨利答道,「他的名作叫https://read.99csw.com《金驢記》,所以我才想把他用作碧翠絲最喜歡的古典作家。」
「為什麼要用猴子和驢子呢?上次你跟我講過它們倆的來歷了。」亨利伸出手,摸了摸驢子,很驚奇地發現皮毛很有彈性,也很蓬鬆。「但是為什麼要特別用這兩隻動物來作為你故事的角色呢?」
沒過幾天,亨利就回去見標本師了。佔著他的老古董錄音機和寶貝磁帶,讓亨利有點緊張,而且他也很想把剛寫的東西拿給標本師看。
他知道說「請」卻不知道說「謝謝」,是因為年紀大了健忘還是能力有限,就是說不出來?
碧翠絲:至於吼猴這個名字由來的另一半原因,對於如此震耳欲聾的聲音,該怎麼說呢?文字就像冷冰冰、髒兮兮的癩蛤蟆,卻想要理解原野上舞蹈的精靈——但我們別無他法。我只能試試了。
亨利猜想,作為一個手藝人,標本師很現實,打碎杯子、收拾衛生這種小事他才不會介懷呢。亨利走回到桌旁,重新坐回到凳子上,腳下的玻璃碴兒咔嗞作響。
我是因為作家古斯塔夫·福樓拜才成為動物標本師的。他的《聖朱利安傳奇》給了我靈感。我處理的第一個動物是一隻老鼠,然後是一隻鴿子,跟朱利安最先殺的一樣。我就是想知道一旦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還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補救得回來。這也是我成為動物標本師的原因:為了見證。
(沉默。)
「開場就到這裏,」他說道,「碧翠絲這輩子從來都沒吃過梨,甚至也沒見過梨長什麼樣,維吉爾試著給她描述。」
「為什麼?」
標本師把目光從紙上移開,抬頭看了看亨利,說道:「接下來是一張清單,配有各個博物館著名展品的簡要介紹,有單一動物,也有實景模型。」
「這個先放放,」亨利說道,「我有點渴。能給我點水喝嗎?」
很多人都反對打獵。問題不在我這裏。標本製作並不會產生需求;它只是保存結果。要是沒有我們的努力,那些消失在它們棲居地的動物將會同樣在我們想象的大平原上消失。比如說斑驢,它是普通斑馬的一個亞種,現在已經滅絕了。要不是各處的標本展覽,這個名稱就僅僅是一個單詞而已。
亨利走過去,洗了個杯子,裝滿水然後喝了下去。水槽下面有個桶,裝著藍色的化學溶液,裏面泡了副兔子骨架。店裡特別干,亨利嗓子都冒煙了,喝了好幾杯水。而且他也有點餓了。
而且我再重申一遍:我們並不產生需求,我們只是保存結果罷了。我這輩子從來沒打過獵,而且無意於此道。我絕不會傷害動物,它們是我的朋友。我處理那些動物的時候,有一點一直很清楚,那就是無論我做什麼,都不會改變它們生命的狀態,因為那已經是過去時了。我的工作實際上是從死亡中萃取精華,凝練記憶。從這一點上來說,我跟歷史學家其實沒任何不同。歷史學家分析過去的材料證據,以期重構並理解過去。我所製作過的每一隻動物都是對過去的詮釋。我是個歷史學家,我關心的是動物的過去;動物園管理員是政治家,關心的是動物的現在;其他所有人都是公民,動物的未來取決於他們。所以說,我們這兒的事情,可遠比從某個叔叔那裡繼承到一個滿是灰塵的填充鴨子要重要得多。
維吉爾:我在考慮信仰的問題。
「是兒童讀物嗎?」
動物的姿態至關重要,至少對哺乳動物和鳥類來說是這樣。靜立、潛行、跳躍、緊繃、放鬆、側躺、展翅、斂羽等動作必須在早期就決定好,因為這會影響到模型的製作,跟動物的表情也關係重大。一般來說糾結點在於選戲劇誇張型的呢,還是選中性正常型的;是選運動的呢,還是靜止的。選擇不同,感覺也就不同,前者有一種捕捉生命的感覺,後者則給人一種等待之感。從中可以看出兩種動物標本的不同理念:在第一種情況中,動物充滿生機,拒絕死亡,宣稱停止的不過是時間。而第二種情況中,死亡的事實被接受,動物只是單純在等待時間的終結。九*九*藏*書
製作動物標本有五個步驟:剝皮、加工皮毛、準備模型、整合皮毛和模型以及最後的掃尾工作。要是想弄得細緻一點的話,每一步都很耗時。要判斷一個標本師是業餘的還是專業的,只要看看他有沒有超強耐心就行了。哺乳動物的耳朵、眼睛和鼻子得花很長時間處理,這樣它們才能和諧平衡,不至於弄成鬥雞眼、塌鼻子,或是耳朵立得不自然,要讓動物呈現整體一致的面貌,而動物的整個身體姿態則會根據面部表情相應調整。
「我不太確定。有兩個角色,一隻猴子,一頭驢子。他們對食物很感興趣。」
還有,我有一次讀到我最喜歡的古典作家阿普列烏斯關於地震的一段描寫——「一陣空洞的怒號聲」,整個地球自身都陷於危機、悲嘆呻|吟的那個形象,跟維吉爾的號叫也足夠類似。
她說得沒錯。亨利的腦海里思潮翻滾。
號叫,咆哮,怒吼,震耳欲聾的咆哮——這些字眼都沒法兒表現真實情況。把這聲音跟其他動物的叫聲做個比較倒不失為一個不錯的辦法,但這也只能表現其音量。從音量上來說,吼猴的號叫聲超過孔雀、美洲豹、獅子、大猩猩以及大象——而大象已經是身形最大的了,至少在陸地上是這樣。在海洋里,我們這個星球有幸擁有的最大動物,重達一百五十多噸的藍鯨可以發出高達一百八十分貝的叫聲,比噴氣式飛機的聲音還要大,但這聲音頻率很低,驢子幾乎聽不見,可能這也是我們之所以把鯨的叫聲稱為歌聲的原因吧。但是,公平起見,我們還是得把藍鯨放在第一位,所以呢,如果讓它們站成一排,超大的公象和巨大的藍鯨之間——令人大跌眼鏡——站著維吉爾和他的同類,要是算體重嗓門比的話,毫無疑問,他們才是這個星球上的老大。
維吉爾:特別暖和。
維吉爾:我們能做什麼?
剝皮可以說是標本師要做到完美的第一道工序。這一步要是做不好,後面是要付出代價的,就像歷史學家收集證據一樣,這一階段出任何差錯,後期就可能會沒法兒修復了。比如說,假如鳥兒尾羽的皮下結構被切除了,要想讓它看起來儀態自然難度就會大很多。我得提醒你一點,可能有些動物到我這兒的時候就已經有損傷了,不管它們是被獵殺的,被動物園裡其他動物咬死的,還是被車撞死的。它們身上的血、土還有其他髒東西都可以處理,只要不是太離譜,損傷的皮膚和羽毛也可以修復,但我們也不是萬能的。用歷史學家的話來說,有可能證據破壞太嚴重,導致沒法兒正確解讀歷史事件。
「嗯,我記得的。」
動物標本製作有野蠻未開化的感覺嗎?我一點也不覺得。要是誰非得說它野蠻的話,那他肯定是從不了解死亡,從沒進過肉鋪的後堂,從沒看過醫院的手術台,也從沒見過殯儀館的工作間。生與死在同一個地方起源,也在同一個地方消失,那就是身體。嬰兒和癌症同生於此。所以說,無視死亡便是無視生命。現在對我來說,田野的氣味跟動物屍骨的氣味我都不介意,它們都是自然的氣味,都有其獨特的吸引人的地方。
我們已經失去動物了,它們已經離我們而去了。我這裏說的不光是城市,大自然中也是一樣。你走進大自然,發現它們都不在了,不管是常見的還是不常見的,有三分之二都消失了。沒錯,有些地方還是能看到好多動物,但這些地方都是禁獵區和保護區、公園、動物園等特殊的地方。那種普通的跟動物的交融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九九藏書
他停了下來。亨利覺得他那不緊不慢、面無表情的閱讀風格還真挺有效。他舉起雙手,開始輕輕地鼓起掌來。
「呃,你看起來挺興奮的。這點倒是不錯。」薩拉說道。
一輩子只寫一個故事,亨利想,就跟迪·蘭佩杜薩和他的《豹》一樣。除了那些從沒想過要青史留名的迷糊蛋,創作瓶頸對其他人來說可不是開玩笑的。被否定的不光是你的某種努力、某項工作,而是你這個人的整個存在。它是你內心深處某個小小神靈的死亡,而你之前還一直覺得這個神靈是不朽的呢。遇到創作瓶頸時,陪伴你的只有——亨利四下看了看工作間——只有死的毛皮。
「我注意到你的文章中第一人稱代詞『我』慢慢用得多了起來。第一人稱敘述很好。你需要堅持紮根于個人經歷,不要迷失於概括中。」
亨利四處張望著尋找掃帚和簸箕。
維吉爾:但說話總比沉默好啊。
他摘下手套,在腰間圍裙上擦了擦手,回到桌旁,在一堆紙中翻找著。
現如今都不怎麼做魚標本了。這塊生意比其他方面消亡得還要快。相機可以比動物標本師更快、更便宜地保存珍愛的獵物,而且主人還可以站在旁邊作證。相機對標本製作業影響惡劣,就好像被遺忘的相冊真的就比掛在牆上的真東西要好似的。
碧翠絲:但是太陽已經沒了,維吉爾,沒了!(她的眼淚掉了下來,開始大聲抽泣。)
「我猜應該是幫忙寫劇本吧。」
維吉爾:我們之前已經走過了,事情不還是一樣。
碧翠絲:而且陽光明媚。
第二天,亨利去圖書館查閱吼猴的背景資料,零零碎碎查到了一些東西,比如說它們屬於母系群居動物,居無定所,喜歡在叢林中遊盪,以此搜集食物並躲避威脅。晚上,亨利把伊拉茲馬斯鎖在最遠的一個房間里,把錄音機放到電腦旁邊,又聽了一遍吼猴的叫聲。他試圖從碧翠絲的角度來描述這聲音。他要是沒記錯的話,她當時正一邊等維吉爾覓食回來,一邊跟一個想象中的角色談話:
「好極了,」他說道,「我很喜歡太陽跟信仰的類比。」
一到家,他就跟薩拉說了。
「你初稿寫完了嗎?」
剝好皮以後,得做一個模型來支撐。框架填料都隨便用,而且確實也是什麼都用過了。有一種輕木用來做模型再好不過了。要是標本要求精緻點的,可以用一種金屬支架,在周圍糊上黏土製作模型,或分成數塊再用玻璃纖維或是聚氨酯澆築,這樣,一個既輕便又結實的模型就誕生了。
維吉爾:也許吧。
維吉爾:(撫摸著她的肩膀安慰她)碧翠絲,碧翠絲。(但維吉爾也失去了冷靜,開始不由自主地哭泣起來。這兩隻動物放聲痛哭了幾分鐘。)
一隻玻璃眼動物,身體僵硬,目光獃滯,極不自然地站在那裡,而另一隻則充溢著生命力,好像隨時準備一躍而起,兩者的差別一望便知,但這差別卻取決於最細小、最特別的細節。動物標本成功的關鍵之處就在於精細,做得是否精細,結果很明顯。
縫合線的顏色必須得跟動物毛皮的顏色搭配。針腳要緊緻細密,小心從兩邊拉取等量毛皮縫合,以確保拉緊的部分對稱。常用的是八字針腳法,因為它可以把皮膚的邊緣縫在一起,而且不會凸起。亞麻線既結實又不會腐爛,是最好的選擇。https://read•99csw•com
「找到了。」他說道。標本師再次開始大聲朗讀,包括舞台指示及其他所有內容:
「我這一輩子都在弄這個。」
我還得說一下近年來發展起來的一種叫作藝術標本製作的東西。藝術標本製作師不再模仿大自然,而是創造新的、不存在的物種。他們——也就是藝術家型動物標本師——把一個動物的這部分安到另一個動物的那部分身上,所以羊頭可能配狗身,兔子頭安在小雞身上,牛頭接在鴕鳥身上,等等。組合千變萬化,無窮無盡,而且經常令人毛骨悚然,有時還會讓人不舒服。我不知道他們這是想幹嗎,但很顯然,他們不再探索動物本性了。我倒覺得他們是在探索人性,而且多半是極度扭曲的人性。我得說我看不慣這個,跟我所接受的訓練完全背道而馳,但那又怎樣呢?先不說這個有多怪異,它好歹也算是延續了人類與動物的對話,而且肯定對有些人還是有好處的。
碧翠絲:天氣真不錯啊。
碧翠絲:說話救不了我們。
杯子從亨利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不好意思,我手滑了一下。」

亨利還是帶了伊拉茲馬斯,不過這次把它拴在了外面。見到他,標本師顯得既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亨利覺得很困惑。他來之前有打電話說過他要過來,他們還約好了時間。亨利懷疑自己記錯了時間,提前抵達或者遲到了。但標本師好像就是那樣一個人,就是那個樣子。亨利進來時他系著圍裙,正在把一頭野豬往店裡搬呢。
維吉爾:我們可以單純說說話。
「還有維吉爾說說話要比沉默好時,緊接著就是一段沉默,而且是被碧翠絲說『是比沉默要好』打破的,我能想象,這在舞台上表演效果肯定很好。」
維吉爾:在我看來,信仰就好像太陽。站在太陽下,你能避免產生影子嗎?你能把那塊黑色|區域甩掉嗎?它死纏著你,跟你長得又像,就好像時時刻刻在提醒你。你不能!那影子就是懷疑。只要你還站在太陽下,它就會一刻不離地跟著你。而誰不想站在太陽下呢?
動物棲居環境或是實景模型的設計安排也要費心考慮,就跟舞台上演員的走位一樣。只要專業人士出手,弄得好的話,效果是很好的,就跟真的可以一窺大自然似的。看看河邊那隻卧著的動物,草地上嬉戲的幼獸,還有那隻倒掛金鉤的長臂猿——就好像一直以來什麼都沒發生,它們又都活了過來一樣。
要說吼猴的號叫能傳多遠,只要你願意,可以沒完沒了地糾結下去。兩英里,三英里,翻山越嶺,逆風而行——不同的觀察者給出了不同的估計。但是,維吉爾號叫的本質,他那種聽覺上的特質,在這些估測中都消失不見了。我曾幾度聽見讓我聯想到他的聲音。有一次我跟維吉爾路過一個養豬場,一群豬正被粗暴地趕出欄圈。它們驚慌失措,騷動不已。當時那個聲音——豬群一起哀號的聲音,多少讓我覺得跟維吉爾的號叫有點相似。
我們現在已經不用「填充動物標本」這個詞了,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事實。動物標本師手裡的動物並不是像一個袋子填滿了苔蘚、香料、煙葉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跟其他所有行業一樣,務實的科學也影響到了我們。動物要麼是「裝裱」要麼是「處理」,過程都是科學化的。read.99csw.com
碧翠絲:(看向前面大路)我們可以往前走。
亨利想起一位教創意寫作的朋友的建議,她曾經說過:「一個好的故事起源於三個好的單詞。看學生交上來的作品時,你首先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三個單詞。」這個應該不難。很顯然,很久以前,標本師在學校的時候就學過並掌握了散文寫作的精髓。亨利認為標本師的文章主題怪異而非平淡,內容是講標本製作而非財政規劃也利於贏得聽眾的注意力,至少這點對他是管用的。
碧翠絲:(傷心狀)真希望你能有個梨。
(他們動都沒動。)
「你行文流暢,劇本肯定寫得挺順利的吧。」
「我明白了。再跟我說說你的劇本吧。那場梨的戲結束之後發生了什麼?」
他點了點頭,但亨利不確定他是同意自己剛剛說的呢還是覺得跟他的個人想法吻合。
標本師點了點頭,從桌子上拿起一些紙,盯著看了幾秒鐘,然後開始大聲讀給亨利聽。
薩拉點了點頭。「這麼說,你連故事講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稀里糊塗答應跟人家一起寫了?」
標本師直起身,巨大的雙手抓著那副兔子骨架。骨架現在還是一個整體,各處骨頭互相連接,非常白,看起來脆弱易碎。他把它翻過來,小心查看,那樣子就像抱著個小嬰兒似的。
他繼續念道:
「應該不是。事實上,它讓我想起了……」但亨利沒接著往下說。他不想提那劇本讓他想起了什麼。「那隻猴子不怎麼受歡迎。」他轉而說道。
碧翠絲:是嗎?
「沒關係。」標本師回答道,一臉漠然。
標本師輕輕點了點頭。
標本師一言不發,就那麼面無表情地看著亨利。
碧翠絲:我們做點什麼呢?
標本師搖了搖頭,一言不發。亨利站在原地等著,驚異於那些動物。他很高興再次來這裏。這個房間充滿了形容詞,就像一部維多利亞時代的小說。
標本師從桌子旁邊站起身,走向水槽,腳下的玻璃碴兒咔嗞作響。他從櫃檯下的一個架子上拿出一把刷子和一個簸箕,把地掃乾淨,然後又拿起一副橡膠手套戴上,俯身站在水槽邊。沉默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亨利觀察著他,過了一會兒,開始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他。他年事已高,卻還要彎著腰站在水槽邊幹活。他有妻子嗎?有孩子嗎?他沒戴戒指,但這有可能是因為工作原因。難道是個鰥夫?亨利從側面觀察著他的臉,面無表情背後藏著什麼?孤獨?憂慮?懷才不遇?
碧翠絲:說不定這次就不一樣了呢。
過去,每戶正經人家都會用一個裝裱動物,或是一個鳥類標本來裝點客廳。森林一點點退去,這些屋子裡的鳥獸便成了森林的代表。現在這行已經不行了,不光是標本收集,標本保存也不行了。現如今客廳里都了無生趣,森林也一片沉寂。
「幫什麼忙?」她問道。
「我今天遇到了一個無比神奇的人,」他說道,「他是一個老動物標本師。他有一家標本店,你估計都沒法兒相信,一個大房間里全是動物標本。巧的是,他也叫亨利。一個怪人,我一點都看不透他。他正在寫一個劇本,想讓我幫忙。」
昆蟲是標本製作的永恆敵人,在製作的每一個階段,都要將其剿滅根除。其他敵人還包括塵土和過度日晒。但是,標本製作業以及動物的最大敵人是冷漠。大多數人的冷漠,加上少數人的極端仇恨,封死了動物的命運之門。
「我讀給你聽。」
「要幫忙嗎?」亨利問道。
「別管那個了,別管那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