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翠絲：又有誰知道呢？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但這次特別明顯，比如說，尤其強調條紋襯衫。」

亨利想，說不定我的大黑牛終於開始起飛了。畢竟，他總是在練習。他有兩個妙招：一是在公寓里找了個角落，專門用來練習音樂。他立了個譜架，按順序排好樂譜，清理乾淨單簧管，還要放一杯溫水用來浸泡簧片；二是經常練習，但每次時間都不長，最多不超過十五分鐘。他經常在一些推不掉的約會之前練習，這樣，如果他吹得還不錯，他會遺憾地停下，並急不可耐地回來繼續吹，要是吹得不好的話呢，他就會不得不停止練習，而不至於因失望和惱怒把單簧管扔出窗外。按照這樣的安排，他一天能練習三四次。

「有些驢背部和肩膀上的毛那裡有個十字架，看起來就跟基督十字一模一樣。」

「你想坐哪邊？」亨利起身問道，表示不介意挪地方。

「『但我們別無他法。』」

「我在想，」亨利說，「你在劇本里對維吉爾做了描述。那你也應該描述一下碧翠絲呀。」

「那又怎樣？」

碧翠絲：我再也笑不出來了，甚至連嘗試著笑一下都做不到了。對任何事都這樣。

「請，」標本師打開標本店的前門，請亨利出去。「我們無法抓住現實，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甚至只是一個簡單的梨都不行。時間會吞噬一切。」

亨利吸了口氣，極力壓下自己興高采烈的精神頭。標本師這人你要不按他的套路出牌，他就只會跟你說單音節詞。有一點亨利很確定：他才不會提昨天跟薩拉的尷尬造訪呢。

至少伊拉茲馬斯看見他挺開心的，小狗上躥下跳，開心地叫著。

「當然啰，我都忘了。猴子和驢子的故事，小熊維尼碰上了大屠殺。」

「你說的幫你是什麼意思？怎麼幫？用他騙你買的那個醜陋的猴子頭骨幫你嗎？那是什麼畸形的怪物啊？你的哈姆雷特的約瑞克頭骨嗎？」

碧翠絲：我也一樣。

維吉爾：這裏就又安全又舒服。

天氣也讓亨利心情舒適。那天是個星期read.99csw.com天，天氣一反常態地暖和，宣布著冬日即將被征服的訊息，還真是符合「星期天」這個異教名字啊。關了一冬的門窗，總算是可以敞開了，音樂從中飄然而出，整個城市「傾巢而出」了。亨利早早就到了咖啡館，在與標本師約會前先簡單吃了點午飯。還好他提前到了，店裡人很多。他在靠牆邊找了張桌子，兩把椅子一把在陽光里，另一把在陰涼處。跟往常一樣，他還是把伊拉茲馬斯帶在了身邊，不過小狗卻沒了往日的精神頭，只是靜靜地趴在陰涼處。

「你幹嗎對我大喊大叫？很多人不是都盯著孕婦看嗎？而且我跟誰在一起你幹嗎那麼在意啊？我喜歡他的標本店，那裡——」

不管一開始是他先不喜歡他們還是他們先不喜歡他的，反正很顯然現如今他們已經是互不喜歡了。不難想象，要是有個什麼街區聯合會討論議題，高端雅緻的婚紗店老闆、乾淨整潔的珠寶商、久經世故的飯店老闆、時尚潮流的咖啡館老闆及其他許多人會站在一邊，而這個標本師，這個購進一卡車一卡車動物屍骨的人，這個從來不苟言笑的人則會站在另一邊。亨利不知道那些議題是什麼，但毫無疑問的是，肯定會有這樣的議題。不管是星期天、雨天還是隨便哪一天，也不管是什麼事，政治無處不在。

「呃，大屠殺的時候——」

碧翠絲：沒什麼不舒服的。

維吉爾：那這麼說我們應該走了？

亨利有點不高興。薩拉老早之前就對大屠殺失去了興趣，或者說至少對他關於大屠殺的創意寫作失去了興趣。不過薩拉說錯了，並不是他從什麼都能看出大屠殺，而是大屠殺跟什麼都相關，不光是集中營受害者，也包括資本家，還有其他許多人，說不定甚至還有小丑呢。

維吉爾：也有可能是壞消息。

碧翠絲：我也想你！

「他在幫我。」亨利說道。

「我是要描述的。」

「你好嗎？」

他警惕地看了看其他桌，看到沒人注意他們，他從胸口內袋裡掏出幾張摺疊的紙。亨利還想著總算有東西可以看看了。但標本師在自己https://read.99csw.com面前把紙展開，往前坐了坐，清了清嗓子。即便是在這種公共場合，他都要自己念。真是個控制狂，亨利有些惱怒地想。標本師開始讀起來，聲音很小：

「那我把它買下來吧。」

「好。」

「那你想讓我天天去泡吧嗎？」

「他們交談。」

碧翠絲：你的背怎麼樣了？

標本師是踩著點來的，準時得跟個軍人似的。

「你就不能不對我喊嗎？」

「在我看來，動物園是野外世界的大使館，每一隻動物都代表它們的物種。無論如何，我們在街頭的那家咖啡館見吧。現在天氣這麼好，這周日下午兩點怎麼樣？我就那個時候有時間。」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亨利特意讓語氣強硬一點。

「是。」就這麼一個字，標本師就算回應他了。

碧翠絲：（從右面上場）原來你在這兒啊！我剛才正在找你呢。

「我這麼想是因為我幾天前看見了一頭驢。」

碧翠絲：你的背怎麼樣了？

「你呢？」亨利問道。

維吉爾：我沒找到吃的。

維吉爾：很好笑的，我保證。

「我能從他那得到一些想法。」

碧翠絲：現在不是講笑話的時候。

這話讓亨利大吃一驚。「呃，動物園確實是妥協的產物，這是肯定的，不過大自然也是如此啊。況且，要是沒有動物園，很多人根本看不到真正的——」

他有兩個忠實的聽眾：門德爾松和猴子頭骨。門德爾松非常有耐心，對他的音樂也很著迷，就是只有小貓才會有的那種著迷；而猴子頭骨呢，亨利把它放在壁爐台上。每次他演奏的時候，小貓和猴子那圓圓的眼睛總是盯著他。伊拉茲馬斯是只俗狗，只會呻|吟號叫，所以亨利只能把他關在另一個房間，他一般都是跟薩拉在一起。

「說得沒錯。」標本師邊說邊在筆記本上做著筆記。

服務員什麼都沒說就離開了。

「談很多事情。我正好帶了一場戲，發生在他們分開找食物之後。他們兩個都害怕已失去了對方。碧翠絲一走開去找維吉爾，維吉爾就回來了。」

碧翠絲：危險可能正悄悄襲來呢。rｅad•９9ｃsw•com

「我知道條紋襯衫跟大屠殺的關係，但是華爾街的資本家也穿條紋襯衫啊，小丑也是。每個人的衣櫥里都有件條紋襯衫。」

維吉爾：還好。你的脖子怎麼樣了？

「什麼？」標本師說著從外套胸口內袋裡掏出一支筆和一個筆記本。

「『但我們別無他法。』」亨利重複道。

就這樣，一場爭吵大爆發，周圍擺滿了裝滿各種嬰兒用品的包包。

碧翠絲：明天還是能撐得過去的。

從標本師的語氣里，亨利又聽到了法官敲下木槌的聲音。標本師做了個清晰的、命令式的手勢，引著他走出工作室。

「你在哪兒看到的？」

「這個我不能要。」亨利說道。

維吉爾：你要是遭遇什麼不測，我願意跟你有難同當。

亨利其實還有個問題想問標本師。在襯衫上，並不是只有一隻猴子、一頭驢子、一棵樹、一條鄉村小路和一片如畫的風景，還有「一個男孩和他的兩個朋友」。這麼說，那劇中還真是有人了？

碧翠絲：我也擔心你。

碧翠絲：這條路肯定會通向什麼地方吧。

「好吧，周日下午兩點鐘咖啡館見。」標本師答應著，語氣里沒有一點感情|色彩。

「他可真是個人物，性情跟只獾一樣。他的劇本嘛，我可弄不明白。有兩個動物角色——一隻猴子和一頭驢子——他們住在一件很大的襯衫上。想象色彩挺濃的，但是其中有些元素卻讓我想起了，呃，想起了大屠殺。」

於是亨利就雙手抱住了這個世上最最可愛的阿爾伯特式單簧管。

碧翠絲：有可能是好消息呢。

「那怎麼行！除非我死了。你用它吹出美妙的曲子，就算是報酬了。」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呀？這是一個好朋友——我之前的一個學生——給的。他已經有好久沒用了，想把它處理掉。它幾乎沒花我半毛錢。東西要是不用有什麼意義呢？」

維吉爾：那個地方是我們想去的地方嗎？

「我注意到驢子是一種很不錯、很可靠的動物，有一種陸生動物的踏實感，這點很吸引人，但同時它的四肢卻又相當修長，很是讓人驚訝。它堅定卻又輕柔地與大地連通，如同一棵樺樹。蹄九_九_藏_書子可愛、圓潤又緊緻。站著不動的時候，四肢筆直地藏在身體下面。走動的時候，步子又很短促優美。頭部的比例——纖細的耳朵、烏黑的眼睛、鼻子、嘴巴、鼻口的長度——非常令人滿意。嘴唇強壯且靈活。驢子吃東西時那種嘎吱嘎吱的摩擦聲聽起來特別舒服，而它的叫聲又如抽泣一般率真而慟切。」

標本師點了點頭，不過看起來對此也沒什麼興趣。

維吉爾：我還擔心你出什麼事了呢。

維吉爾：我想你！

「陽光，溫暖美妙的陽光啊！」亨利張開雙臂說道。

碧翠絲：我們該怎麼辦？

「只有工作需要的時候我才去動物園，去看活體標本。」

標本師一句話沒說，坐在了陰涼處的位子上。亨利又坐了回去。離開了他那憋屈的標本店，標本師看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就溫暖的天氣而言，他穿得有點多了。服務員過來的時候，亨利注意到他只問了自己「您想要來點什麼？」，而沒問標本師。標本師也無視服務員。亨利要了一杯拿鐵，一份罌粟籽蛋糕。

服務員朝他們這邊走了過來。標本師停了下來，把紙收到桌下。服務員把他們的咖啡和亨利的蛋糕放在桌上，說了句：「你的咖啡和蛋糕。」

「大屠殺？你從什麼都能看出大屠殺來。」

我一定要讓他屈服，亨利心中暗暗想道。

碧翠絲：我們是應該走。

碧翠絲：我也沒找到。

「我要一杯黑咖啡。」標本師盯著桌面看。

第二天早上，亨利早早地出門去上音樂課。一連串的事情讓他心情大好。先是他的單簧管老師給了他一個意外驚喜，送了個禮物給他。

「嗯。巧合而已。」這個細節標本師沒記下來。

維吉爾：我不知道。

「也許你說的有道理。」

就這樣，亨利想象著時間吞噬一個梨的畫面，離開了標本店。標本師基本上是當著亨利的面摔門上鎖，把門框上那個硬紙板從「營業中」轉為「休息中九-九-藏-書」，然後就回到工作室消失不見了。對於他那種近乎粗魯的不拘小節，亨利倒也不介意。他猜想標本師肯定對誰都這樣，並沒有針對他個人的意思。

到家以後，亨利跟薩拉分享了他和標本師第二次會面的經歷。

「不是那樣的。」

「你什麼意思？」

「動物園。我自己去的。」

「謝謝。」

他們離那家標本店不太遠。亨利一時心血來潮，建議過去瞧瞧，薩拉答應了。其實他不應該提議去的，拜訪很失敗。站在外面的時候，薩拉還說㺢㹢狓看起來挺不錯的，但一進到裏面，亨利就看出薩拉不喜歡這個地方。標本師從屋裡出來時，她好像都顫抖了一下。亨利帶她四處看，給她指出各種細節，想要讓她興奮點，但薩拉的回答都很簡短，不管亨利說什麼，她都機械地點頭同意，而且看起來很緊張。而標本師呢，則怒目而視，只有亨利一個人在說話。

「那碧翠絲和維吉爾他們都做些什麼呢？」

「在你的劇本里，他們都做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且我覺得你可以嘗試一些布蘭德溫的曲子了，」老師接著說，「我們就從今天開始。」

「談什麼？」

那個周六，亨利和薩拉出去給即將出世的寶寶準備行頭：嬰兒車、搖籃、吊網，還有小衣服——他們買這些東西的整個過程中，臉上始終綻放著笑容。

聽到這個，亨利總算鬆了口氣。他們穿過陳列室時，亨利緊緊跟在標本師身後，說道：「我有個問題，這個問題我看了你的劇本的開場就想問了，為什麼要那麼詳細地描述一個很普通的水果呢？感覺這個開頭挺怪異的。」

「維吉爾一直都背疼，碧翠絲老是脖子疼，」標本師告訴亨利，「是壓力原因。而且她有一條腿還有點瘸。這個後面有解釋。」

維吉爾：那些罪人真的是把我們的一切都剝奪了。

維吉爾：我知道三個笑話。

「沒錯，我是用的『精靈』這個詞。」

維吉爾：你的腿怎麼樣了？

「我看到那頭驢時就想到了你，」亨利繼續道，「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它。你猜我注意到什麼了？」

他們還沒到家就開始吵架了。

「你是怎麼說的來著？」標本師回答道，「『文字就像冷冰冰、髒兮兮的癩蛤蟆，卻想要理解原野上舞蹈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