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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第八節

「不管是數量上還是種類上,全部加起來,一共有三分之二的動物都滅絕了,永遠消失了。我的劇本講的就是這種……」——他搜索枯腸,想找到合適的措辭——「這種無法挽回的惡行。維吉爾和碧翠絲管這個叫作——等一下!」
碧翠絲:事件?
碧翠絲:非常好,謝謝。你猜我昨晚夢到什麼了?
碧翠絲:維吉爾,你昨天問了個問題。
維吉爾:在匈牙利語中……(他朝她耳語著解釋。)
「找到了,在這兒。」標本師說道。然後他開始讀——大聲讀,當然了,這還用說嗎:
要是說亨利之前還沒看清楚的話,他現在總算是明白標本師的劇本問題出在哪兒了,明白了他為什麼需要幫助。從本質上來說,劇本中沒有故事,也沒有情節,只有兩隻動物坐在一棵樹下對話,頗有貝克特和狄德羅的風格。但有一點必須要說明,這兩位可是技藝超群,表面上看毫無故事,暗裡卻塞滿了眾多情節,但這風格在我們這位《一件20世紀的襯衫》的作者這兒可是不管用的啊。
維吉爾:描述性不夠強,而且又沒有評斷。名字和內涵必須合而為一。
(維吉爾摔了下來。)
亨利極力回想那本小說的內容。雅克和他的主人騎馬旅行,討論各種話題。他們講故事,但是經常被各種事情打斷。雅克大概是個宿命論者,而他的主人不是,不過亨利也不敢確定,只是從書名這樣推斷而已。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讀懂」了那本小說,只記得法國人的輕鬆明快和書中那種現代、滑稽的感覺,有點像騎在馬背上的貝克特。
碧翠絲:(獃滯不笑)哦,我懂了。
碧翠絲:(獃滯不笑)這個我以前聽過了。
「維吉爾為什麼那麼焦慮呢?」
維吉爾:(仍然在保持平衡)我問的是什麼問題?
標本師繼續讀。
維吉爾:這個問題問得好。
「這是逐出伊甸園!末日來臨!剎那間,報紙變成浮在空中的巨大手指指著他。維吉爾很擔心咖啡館的其他客人注意到他,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也在讀同一份報紙。那邊,還有那邊,他們不是都對他側目而視嗎?他哀嘆道,整件事情就是這樣進入他的人生的,同樣也是這樣進入其他許多人的人生的,包括他自己,包括碧翠絲,也包括其他許許多多人,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意識來臨的那一瞬間。在那一刻,世界就像玻璃般粉碎破裂,一切看起來都恰如從前,卻又如此不同,如此清晰尖刻,帶著敵意。那之後——」
(停頓。)九九藏書
「不要客氣。」亨利說。
維吉爾:要是都無法想象、難以想象了我們還在這兒想什麼呀?
維吉爾:什麼都可以是大慘劇,洪水、地震、煤礦爆炸。
碧翠絲:(獃滯不笑)真好笑。
維吉爾:(仍然在保持平衡)但是你從來沒見過梨。
「你不太喜歡人,是吧?」亨利隨口問道。
「他們有時候也自言自語。獨白。碧翠絲還能安靜地休息,有時甚至睡上一整個晚上,而且還能做夢。但維吉爾睡眠就沒那麼好了,他老是做同一個夢,夢到一陣聲響——鑽孔聲,緩緩增強,直到他喘著粗氣驚醒,眼睛張的跟要爆炸的氣球似的,這是他的原話。他開玩笑說自己總是夢到白蟻,是因為焦慮。」
維吉爾:(背對著她,搖搖晃晃,差點摔下來,但還是單腿保持平衡)哦,你醒了!早上好。昨晚睡得怎麼樣?
碧翠絲:驚駭?
碧翠絲:你問:「有一天,等這些都結束了,我們怎麼跟人家講我們經歷的這些事情呢?」
亨利記在心中:政府頒布法令排擠維吉爾。標本師講得活靈活現、神采飛揚的,他不想打斷他。有一兩個客人不經意地朝他們這邊瞥了幾眼,但還是服務員過來才對標本師起了作用。他把手收回搭在大腿上,垂下眼睛。
亨利想讓標本師來解讀一下自己的劇本,但他又不想先提大屠殺。他覺得讓標本師自己說出來,以後他可能會比較願意多說一點。
碧翠絲:但在夢裡,我是千真萬確地看到了。那隻梨比菠蘿還大。
時機這麼諷刺,讓亨利都覺得震驚。就在咖啡和蛋糕剛剛端上來的時候,維吉爾和碧翠絲正感嘆沒有咖啡和蛋糕。而且之前碧翠絲還說過太陽已經沒了,導致他們沒了信仰,而亨利他們現在卻沐浴在陽光中。維吉爾和碧翠絲如此的充滿活力、坦白率真也讓亨利覺得震驚,他們可遠比他們的作者願意展示自己。
維吉爾:森林大火也可以叫灼燒。
「這是整部劇的關鍵問題,就是他們如何講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們後來不停地繞回到這個問題上來。」
「但是——」
「你也看到了,他們一次又一次繞回到這個問題上來。維吉爾和碧翠絲列了張清單,一張非常重要的清單。你看,就在這兒。」
維吉爾:(仍然在保持平衡)我問了嗎?還真是無聊。
亨利點了點頭。
「你為什麼要在劇本中引用一本你都讀不懂的小說呢?」亨利問。
九九藏書亨利意識到他忘了問服務員要兩把叉子。他用服務員拿過來的叉子把蛋糕切成好幾塊,然後把叉子放到標本師那邊,他自己用咖啡匙就行了。
標本師一語不發,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他看起來好像在假裝自己不在那兒似的。
這問題一出口,一陣反諷感便躍上亨利心頭。將近三年前,在倫敦那頓災難性的午餐中,歷史學家問的就是同樣的問題,這個讓他內心翻江倒海、啞口無言的問題。而現在,他自己竟然也在問這一問題。不過,標本師可不怵。他幾乎是吼叫著回答的。
維吉爾:聽起來像不含乳製品的甜點。
「這就是那張清單,」標本師說道,「因為他們住的國家叫襯衫,所以管這張清單叫針線包。他們想到的所有可以用來談論恐怖們的方法,維吉爾都蘸濕指尖,寫在了碧翠絲的背上。」
「這些動物!三分之二的動物都死了。你難道不明白嗎?」
維吉爾:(仍然在保持平衡)那不是很好嘛。
碧翠絲:難以命名?
(停頓。)
「你看。」他又說了一遍。
「因為他是一隻生活在一個不喜歡吼猴的世界中的吼猴。」
維吉爾:那些罪人真的是把我們的一切都剝奪了。
「他們一開始的對話就是這樣,」標本師說,「一邊閑聊,一邊想著下面該怎麼辦。」
他在桌子上翻找。亨利不明白他的那些紙為什麼永遠都是雜亂無章的,他永遠都在找東西。他就不能按順序排好嗎?畢竟,這怎麼說也是個劇本,劇本的場次難道不是應該按照敘事邏輯排好的嗎?
碧翠絲:無法想象?難以想象?
他言辭鑿鑿、慷慨激昂,讓亨利大吃一驚。標本師又埋頭在那堆紙里找。總算有一次,他馬上就找到了想要的東西:
維吉爾:二號笑話。(他又一次朝著碧翠絲耳語。)……到了另一個犯人面前……字母U……指著自己的胸口說……(笑點。)
標本師搖了搖頭,把劇本又從桌子下面拿了上來。
維吉爾:(仍然在保持平衡)夢到什麼了?
維吉爾:要是連個名字都沒有,我們怎麼跟人家講述?
「這也回答了我在咖啡館里問你的那個問題,」亨利插嘴道,「我問你劇中發生了什麼事,事實上,劇本中他們是在講述如何講述。」
(他們又靠在了樹邊。)
碧翠絲:那麼,我們要怎樣來談論恐怖們呢?
「請給我們結賬吧。」
標本師轉過身,沉默著打開門走了進去。這裏靜默蟄伏卻也九九藏書焦急等待他回來的,是他的那些動物。他按了幾個開關,燈光一照,動物們彷彿起死回生。回到自家店裡,標本師明顯輕鬆了許多。他朝後屋走去。由於伊拉茲馬斯卧在櫃檯前的地板上不走,所以亨利也就在這裏逗留了一會兒。路過時,他注意到伊拉茲馬斯好像有點不對勁。
碧翠絲:灼燒?
「我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你的劇本講的是什麼?」
標本師突然從桌子後面站起來。亨利也跟著站了起來。他繞到碧翠絲旁邊,一隻手放在維吉爾的臀部,一隻手放在他彎著的腿下,把維吉爾從碧翠絲的背上拿了下來,放到桌子上。
維吉爾:那我們就把它叫作「恐怖們」吧。
碧翠絲:大慘劇?
「咖啡館讀報事件之後,維吉爾哀嘆說自己的情感都枯竭了。不對,他改口道:應該是一種感情得到了強化,就是恐懼,而其他感情全都枯竭了。智力刺|激,美學欣喜,靜靜欣賞,美好回憶,詼諧搞笑——這些情感全都被恐懼排擠在外,導致他眼神空洞,大多數時候都冷淡漠然。維吉爾說,要不是生命中有了碧翠絲,他估計什麼都感受不到。一切的一切,甚至連恐懼,幾乎都可以不予理會。他會成為行屍走肉,一捆不動腦筋的機器元件,就好像沒有了住客的房子。他說這些的時候,又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景象,想起了他多麼深受感動。考慮到他的現實處境,他還是覺得很震驚,自己竟然能被一陣風和幾片田野感動成那樣。這就好像在一座著了火的博物館里悠閑地欣賞一幅美麗的風景畫。」
碧翠絲:「恐怖們」更好呢,複數形態但當作單數使用,「們」像地獄的一扇「門」,打開發現的全是不可想象、難以想象、大慘劇、灼燒、驚駭和混沌。
維吉爾:三號笑話。(他朝她耳語。)
「我明白了。」
「它們?」
維吉爾:這個詞義倒是強一些。
碧翠絲:混沌?
標本師點了點頭,繼續念:
「那些罪人……」亨利重複道。
維吉爾:一號笑話。(他湊過身來,雙手攏在碧翠絲耳邊,激動地耳語著。斷斷續續地只能聽到幾個單詞。)……然後一個麵包師……女兒說……第二天……一整個月……他失魂落魄……然後她說……(他說了笑點。)
「您需要幫助嗎?」服務員問亨利,隨即又改口,「您還需要點別的嗎?」
碧翠絲:你昨天問了個問題。
亨利感覺到服務員似乎想要跟標本師說點什麼,但又改變主意走開了。
碧翠絲:我夢到一隻梨!
「不用九*九*藏*書了,謝謝。你要續杯嗎?」
亨利進到工作室時,標本師已經坐到桌子旁邊了。亨利坐在自己常坐的那條長凳上面。標本師可是決意什麼都不能耽擱他說完剛才的故事的。他這會兒讀起來更加自如了。
碧翠絲:可惜沒有蛋糕。
維吉爾:跟天氣沒任何關係。
服務員拿著賬單再次出現。亨利心想還真是出奇的快啊,莫非是想早點打發我們走?他付了錢,然後他們起身離開。因為標本師的故事講了一半,所以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往標本店方向走去。雖說距離很近,感覺卻像換了個世界似的。路上基本上沒什麼人,而且比街那頭的商業區安靜得多。看到每扇凸窗上懸垂的黑色布料,亨利很是失望。他本來還期待著早點轉過拐角,但結果跟他預想的截然不同。實際上,除了牆上褪色的壁畫,並沒有㺢㹢狓探出頭來。標本師注意到他正盯著那塊黑色布料看。
「那天早上,碧翠絲還在睡覺的時候,他又說了一段獨白。維吉爾記得他們的慘痛遭遇是如何開始的,從他的心理上來說,是從他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那時候開始。他把當時的情景演了出來。他正在最喜歡的咖啡館里讀晨報,視線被吸引到一條新聞標題上,內容講的是政府一項關於市民分類的新法令——或者更準確地說,那篇文章講得很清楚,是關於市民和市民的新分類。維吉爾越讀越震驚,因為他意識到他自己,他的各種細節特徵,他,一隻猴子,坐在咖啡館讀報這樣一個司空見慣的事實正是法令針對的目標。」
碧翠絲:不錯。
碧翠絲:我們該怎麼稱呼它呢?
「好的,沒問題。」
碧翠絲:洪水?
維吉爾:聽起來像那種瞬間發生的事情,讓人奔跑逃命、氣喘吁吁。表現力不夠。而且,這個之前已經被用過了。
「這一突如其來的情感爆發令他興高采烈,他喜不自禁地站起身,來了個側手翻,倒立著觀看那一片風景。他側向一邊,懸在空中,只用一隻胳膊支撐整個身體,這對他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過了一會兒,他又四肢著地,然後開始玩同樣的平衡把戲。先是兩腿支撐,後來又換成只用一條腿。這對吼猴來說稍微有點難度,因為他們不常用兩足著地。他的兩隻胳膊開始搖晃,抬起的腿也開始顫抖,尾巴在空中搖來晃去。就在這時,碧翠絲醒了,問了他本劇的關鍵問題。」
「這對我來說沒什麼,」標本師回答道,「我之所以用它,是因為我覺得書中有個元素對我有用。雅克和他的主人討論過身體可以承受的各種傷害以及每種傷害所對應的痛苦。雅克堅稱膝蓋傷是最最痛苦、最最難以忍受的痛苦。維吉爾不記得雅克給出的例子是從馬上摔下來,膝蓋碰到鋒利的石頭還是膝蓋被滑膛槍射中了,反正不管是哪種九_九_藏_書情況,維吉爾讀那本書時深信不疑。但是現在,在他獨白之際,他仔細思量了身體痛苦的測定與比較。他承認雅克所描述的那種膝痛一定令人痛不欲生,但疼痛也就是襲來的那一瞬間短促而強烈,過後便會大大減弱。這種痛怎麼能跟折磨人、拖累人的背痛相比呢?膝蓋只是一個局部連接的小部位,而且相對而言,可以輕易地不去用它。『把腳擱起來休息休息』——甚至在俗語中都能找到不去用膝蓋的美妙之處。但背部是個名副其實的鐵路樞紐,它聯結一切,總會需要用到背。那跟饑渴的痛苦比又如何呢?又或者那種雖沒有哪個器官受傷但連通所有這些器官的精神被摧毀的痛苦呢?到這兒的時候,維吉爾哭了起來,但因為怕吵醒碧翠絲,又停了下來。這是他的其中一段獨白。」
「那本小說我一點兒都不懂。」標本師說。
標本師又看了一會兒路人,繼而盯著亨利——是那種精確定位、全神貫注,就像動物緊張時的那種注視,沒錯,就是動物的注視。標本師這麼盯著他看時,亨利突然想到:我也是人啊
亨利試著道了個歉。「我的意思是,你跟動物在一起會比較自在。你了解它們。而人呢,人都很奇怪,又不可靠。我是這個意思。」
亨利在想標本師是否住在店裡,不是樓上也不是附近,而是確確實實住在店裏面。他看了看維吉爾和碧翠絲,差點跟他們打招呼。他跟他們慢慢熟悉起來了。
「嗯,作者是德尼斯·狄德羅。」亨利說道。狄德羅是18世紀法國經典作家。亨利很早之前讀過他的那本書。
他指著碧翠絲的背部。亨利看了看,只能看到濃密的驢毛,有些地方還糾纏在一起。標本師過去拿燈,燈一照,亨利就看出那些毛纏在一起,隱隱約約形成了一個圖案。
碧翠絲:我沒聽懂。
維吉爾:可惜沒有咖啡。
「店裡沒人的時候,我不希望有人在這兒駐足。人心難測啊。」他一邊在大衣口袋裡找鑰匙一邊說,同時還四下看了看,掃視著走過的路人——一對中年夫婦,一個沒精打採的少年,還有一個孤孤單單的男人。
碧翠絲:好吧,跟我講講你的笑話吧。
「笑話以耳語的形式呈現,這點很好。我喜歡。」
碧翠絲:不,問得挺好的。我昨天快睡著的時候就在想那個問題。
標本師繼續說:「碧翠絲睡著的時候,維吉爾有時候會自言自語。他們在樹邊過的第一夜,他醒過來開始說起一本叫作《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的書。」
「我把它看作講述記憶。」
「講的是它們啊!」他的手猛烈地橫掃了一下房間。
標本師決意要講完維吉爾的咖啡館經歷,很快又繼續開講。
碧翠絲:恐怖?
維吉爾:這還是姑且假設我們可以活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