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喬治·威拉德曾經多次想問問這雙手的故事。有時,一種幾乎無法抵擋的好奇心讓他欲罷不能。他覺得這雙手行為如此奇特,又是如此想隱藏自己,一定有什麼原因,只不過因為越來越尊敬飛翼比德爾鮑姆,他不敢貿然提出這個在頭腦中縈繞了很久的問題。
飛翼比德爾鮑姆停下不說話了,長久而熱情地望著喬治·威拉德。他的眼睛閃閃發亮。他再次伸出手撫摸這個少年,忽然臉上掠過一絲恐懼。
一天下午,鎮上一個叫亨利·布拉德福德的酒館老闆來到校門口。他把阿道夫·邁爾斯叫到學校院子里,不由分說就拳打腳踢起來。他堅硬的指關節撞擊著這個驚恐不已的教師的臉,他的表情愈來愈憤怒。孩子們嚇得直叫,像被攪了窩的昆蟲般四處亂竄。「我要教訓教訓你,竟然敢動我的孩子,你這畜生!」酒館老闆怒吼著,打累了之後又開始在院子里追著他踢。
很多時候飛翼比德爾鮑姆是在用手說話。那細長而富有表現力的手指,那永遠活潑、永遠努力藏在口袋裡或身後的手指,開始露出來成為他這台表達機器的活塞桿。
飛翼比德爾鮑姆的故事就是這雙手的故事。它們一刻不停地動著,像一隻被拘束的鳥在撲動它的翅膀。「飛翼」這個綽號正是由此而來,是小城某個不知名的詩人想出來的。這雙手經常讓它們的主人惶恐不安。他想把它們完全藏起來,同時又好奇地盯著地里同他一起幹活或者鄉間公路上趕著無精打採的牲畜經過的其他男人沉靜無語的手。
只有喬治·威拉德在旁邊時,飛翼比德爾鮑姆這位二十年來小城最資深的神秘人物的膽怯才會消失,他那模糊不清、淹沒在懷疑的大海中的個性才會探出頭來打量這個世界。只有這位年輕記者在身邊時,他才敢在天還沒黑的時候上主街,或者在自家搖搖欲墜的九_九_藏_書走廊上大步走來走去,激動地談論點什麼。這時他那低低的、顫抖的聲音會洪亮起來,佝僂的腰會自豪地直起來。沉默寡言的比德爾鮑姆開始有話說了,像想要從漁夫手中滑回河中的魚一般擰著身子,極力想把默默積攢了多年的思想通通化為語言。
喬治·威拉德猜對了。讓我們來簡單地探究一番那雙手的故事吧。也許我們的講述會激發詩人的靈感,使他講出神奇微妙的有關熏陶教化的故事,這雙手正是飄動的希望的旗幟。
悲劇並沒有到此結束。孩子們被從床上抓起來盤問,一個個嚇得渾身直哆嗦。「他抱過我。」一個說。「他的手指老是撫弄我的頭髮。」另一個說。
飛翼比德爾鮑姆永遠處在幽靈般揮之不去的重重疑慮的恐嚇和困擾之中,他老覺得自己怎麼也不屬於這個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在溫斯堡,他只跟新威拉德旅店老闆湯姆·威拉德的兒子喬治·威拉德比較親密,兩人建立了一種類似友誼的關係。喬治·威拉德在《溫斯堡鷹報》當記者。他有時在黃昏時分出城來,沿著公路散步去飛翼比德爾鮑姆家。這會兒老人正在走廊上走來走去,雙手神經質地動個不停。他盼望喬治·威拉德過來一起消磨掉這個黃昏。滿載采果人的運貨馬車過去后,比德爾鮑姆穿過田野上高高的芥末,爬上一道籬垣,順著公路焦急地向小城那邊張望。他站在那裡不停地搓著雙手,打量著公路,接著一股恐懼感突然襲來,他又跑了回去,在自家房屋的走廊上徘徊。
阿道夫·邁爾斯真是天生的年輕人的良師。他這種人世上少見,也鮮為人理解,他用那種表現出來像討人喜歡的缺點似的溫柔的力量管教孩子們,對孩子們的感情就跟修養極佳的女人對待自己喜愛的男人一樣。
老人頭也不回地匆read.99csw.com匆跑下坡去,穿過一片草地,把一臉困惑和驚恐的喬治·威拉德撇在草坡上。小夥子驚恐地戰慄了一下,站起來沿著大路朝小城走去。「我再也不會問他那雙手的事兒了。」他心想,回想起老人眼中露出的恐懼神色,他心裏挺難受。「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兒,不過我不想知道。他怕我,怕每個人,一定跟他那雙手有關。」
跟喬治·威拉德說話時,飛翼比德爾鮑姆總是攥緊拳頭,敲著桌子或屋子的牆壁。這樣做讓他覺得自在些。兩人在田野里散步時,如果他突然有了說話的慾望,就會找一個樹樁或籬笆頂部,雙手忙亂地敲擊著,這樣他的談吐才會自如起來。
飛翼比德爾鮑姆渾身上下充滿了激|情。他一時竟忘了自己那雙手。它們慢慢地溜出來搭在喬治·威拉德的肩上。他的聲音透出一種煥然一新、果決有力的調子。「你必須把學到的一切通通忘掉,」老人說,「你必須學會幻想。從現在開始,你一定要對外界形形色|色的喧囂置若罔聞。」
當天晚上,阿道夫·邁爾斯就被從那個賓夕法尼亞的小鎮趕了出去。一伙人手提馬燈來到他一個人住的房子門口,命令他穿好衣服出來。當時天正下著雨,有個人手裡拿著一根繩子。他們本來想弔死這個教師,但看他那麼瘦小、蒼白、可憐,便動了惻隱之心,放他逃了。等他衝進黑暗中,他們又後悔心太軟,一邊跟在後面追,一邊不停地詛咒,朝那個在黑暗中尖叫著愈奔愈快的影子投去棍子和泥巴。
他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幾乎是彈了起來,然後他把那雙手深深地插|進褲袋。淚水涌了上來。「我得回家去了,不能再跟你多聊了。」他神經質地說。
有關飛翼比德爾鮑姆的手的故事值得寫一本書。如果懷著某種憐憫之情去寫,一定會記錄下許多默默無聞的小人物九-九-藏-書奇異而美麗的品質。這是詩人的事兒。這雙手在溫斯堡引人注目完全跟它們的所作所為有關。飛翼比德爾鮑姆用這雙手一天可以摘下多達一百四十夸脫的草莓。這雙手成為比德爾鮑姆有別於他人的特徵,成為他聲名的源泉。同時,這雙手讓一種原本就怪異和難以捉摸的個性變得更加奇特。溫斯堡人為這雙手而感到自豪,本質上與對銀行家懷特的新石屋和韋斯利·莫耶的栗色雄馬托尼·蒂普感到自豪是一樣的,這匹馬曾在克利夫蘭舉辦的秋季賽馬會上創下二分十五秒的紀錄。
飛翼比德爾鮑姆給喬治·威拉德把這夢境描繪成一幅圖畫。畫面中,人們生活在田園牧歌式的金色年代。一群清清爽爽的少年穿過一片翠綠的鄉野走來,有的徒步,有的騎著馬。這些年輕人聚攏在一個老人的腳邊,老人坐在小花園的一棵樹下跟他們講著什麼。
在俄亥俄小城溫斯堡附近一棟山谷旁的小木屋裡,一個肥胖的小老頭在破敗不堪的走廊上緊張地走來走去。越過那片本來種了苜蓿現在卻只長出茂密的黃芥末的長條形田地望過去,對面公路上駛來一輛運貨馬車,滿載著從田野歸來的采果人。這群采漿果的少男少女們鬧哄哄地大喊大笑。這時,一個身穿藍色襯衫的男孩跳下馬車,試圖把一個尖聲叫喊抗議的姑娘從車上拽下來。男孩的腳在路上踢起一團團塵土,那塵土拂過正在下沉的夕陽的臉龐。田野那邊傳來女孩子尖細的聲音。「嗨,飛翼比德爾鮑姆,把你的頭髮梳一梳吧,都快掉到眼睛里了。」那聲音命令道。比德爾鮑姆頭上光禿禿的,他那雙神經質的小手撫弄著蒼白的腦門,彷彿在整理一團亂糟糟的頭髮。
不過這樣描述畢竟還是太粗糙了。其中的微妙處得由詩人來描述。黃昏時,阿道夫·邁爾斯常常跟男孩們去散步或者坐下來促膝交九-九-藏-書談,直到夜色落在學校的台階上,散落到夢幻般的境界中。他的手不經意地動來動去,撫摸著孩子們的肩膀,擺弄著孩子們凌亂的頭髮。他說話時,聲音會變得柔和,充滿樂感,蘊含著愛撫之情。在某種程度上,這語調,這雙手,這撫摸肩膀和頭髮的動作,是一個教師試圖把某種夢想送進少年心田的努力的一部分。他是藉手的愛撫抒發自己內心的感情。他是那種內心創造生命的力量散漫、不凝練的人。他的手指輕輕地拂去了孩子們心中的疑慮和困惑,他們也漸漸開始幻想。
坐在青草坡上,飛翼比德爾鮑姆再次努力把自己的想法講清楚。他的語調變得柔和起來,帶著某種緬懷往昔的味道,他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長談,那神情彷彿是沉浸在夢境中。
飛翼比德爾鮑姆年輕時在賓夕法尼亞一個小鎮的學校當老師。那時他並不叫飛翼比德爾鮑姆,而是叫阿道夫·邁爾斯,這個名字聽上去並不怎麼悅耳。叫阿道夫·邁爾斯的那些年,他在學校備受學生的愛戴。
阿道夫·邁爾斯在溫斯堡孤獨地生活了二十年。他才四十歲,可顯得足有六十五歲。比德爾鮑姆這個名字是他匆匆經過俄亥俄東部一個小城時,在一個貨站的一隻貨箱上看到后據為己有的。他有個姑媽在溫斯堡,是個牙齒黑乎乎的老女人,靠養雞為生。他一直跟姑媽住在一起,直到姑媽死去。賓夕法尼亞那件事之後,他病了整整一年,恢復過來后就在田裡當苦力打短工,去哪兒都怯生生的,總想把那雙手藏起來。雖然他弄不懂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但總覺得這雙手是有過失的。那些孩子的父親一再提到他的手。「讓你的手老實待著。」那個酒館老闆在學校院子里跺著腳狂吼。
有一次他差點就要問出來了。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兩人在田野里散步,後來在一個青九-九-藏-書草坡上坐了下來。整個下午,飛翼比德爾鮑姆一直像一個受到鼓舞的人那樣講話。他在一道籬笆邊站住,像只巨大的啄木鳥般敲打著籬笆頂部,對著喬治·威拉德吼叫,責備他太容易被周圍的人所左右。「你在毀滅自己,」他喊道,「你想要孤獨,想要夢想,可又害怕夢想。你想跟城裡其他人一樣。你聽他們的,並且努力模仿他們。」
接著悲劇來了。學校里一個傻裡傻氣的孩子慢慢迷上了這位年輕教師。晚上他在床上幻想出一些難以啟齒的情景,早上又把自己做的夢當真事一樣四處亂講。他口無遮攔地胡亂說出各種離奇可怕的誣衊之詞。這個賓夕法尼亞的小鎮震驚了。大家心裏對阿道夫·邁爾斯一直抱有的隱隱約約的懷疑忽然間變得明確起來。
飛翼比德爾鮑姆繼續在山谷旁的小木屋的走廊上來來回回地走,直到太陽消失,田野對面的道路隱沒在灰色的陰影中。他回到屋裡把麵包切成片,抹上蜂蜜。當夜間列車滿載白天收穫的漿果一路轟鳴著漸漸遠去,夏夜重歸寂靜時,他又開始在走廊上散步。黑暗中他看不清自己的手,這雙手也安靜了下來。儘管他還是那麼渴望那個少年就在身邊,他是他表達對人類的熱愛的媒介,而這種渴望又成為他的孤獨和等待的一個組成部分。飛翼比德爾鮑姆點亮一盞燈,清洗完被簡單的晚餐弄髒的幾隻碟子,然後在通向過道的紗門邊支起一張小床,準備脫衣休息。桌子附近擦得乾乾淨淨的地板上落了些麵包屑。他把燈擱在一張矮凳上,開始撿麵包屑,並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把這些碎屑一粒一粒送進嘴裏。在桌子底下燈光圈出的濃重的陰影中,這個跪在地上的形象彷彿是一個專心祈禱的神父。神經質而又極富表現力的手指在亮光中時隱時現,那樣子完全可能被誤認為是信徒的手指在十個十個敏捷地撥弄著自己的念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