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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球

紙球

在里菲醫生的頭腦中,思想一個接著一個慢慢醞釀成形。他拿這麼多的思想再去構築某個真理,這真理在他頭腦中逐漸發展成一個龐然大物。龐大得遮住了整個世界。它變得那麼可怕,接著又漸漸弱下去。然後另一個小小的思想萌芽又開始冒頭了。
里菲醫生以及他向那位後來成了他妻子、留給他一大筆錢的黑皮膚高個姑娘求愛的故事非常離奇。它很有味道,就像溫斯堡果園裡長的那種形狀怪異的小蘋果。秋天的時候,你在果園裡散步,腳下的土地已經結凍,樹上的蘋果已經被人摘走。蘋果裝箱后運到大城市,然後在那些充滿了書籍、傢具和人的房間被吃掉。樹上僅剩下零星幾隻有傷疤、采果人不想要的蘋果。它們的樣子就像里菲醫生的指關節。輕輕咬一口,蘋果的味道很鮮美,它全部的甜味都集中在側面那一小塊圓圓的部位。有人在干硬的地上從這棵樹跑到那棵https://read.99csw.com樹,去摘那種帶疤的、奇形怪狀的蘋果,裝滿衣袋。只有不多的幾個人懂得那種蘋果有多甜。
醫生的診所里有個女人,是溫斯堡書店老闆的妻子。跟其他所有老式鄉村醫生一樣,里菲醫生也給人拔牙,這個候診的女人用一塊手帕捂住嘴呻|吟著。丈夫陪她一起來的,等牙齒拔出后他們倆都尖叫起來,血流到女人的白衣服上。黑皮膚高個姑娘對此完全無動於衷。女人和她丈夫走了后,醫生笑了。「我帶你坐車到鄉下去。」他說。
里菲醫生身材高大,一套衣服可以穿上十年。袖子磨壞了,膝蓋和肘部露出了小洞。在診室里,他有時也穿一件亞麻的防塵外套,上面有很大的口袋,他不停地往裡面塞紙片。幾星期後,紙片變成了硬硬的小圓球,等口袋裝滿了,他就把那些紙球全倒在地板上。十年來,他只有一個朋友,一個九_九_藏_書叫約翰·斯帕尼爾德的老頭,他經營著一個苗圃。有時,出於好玩,老里菲醫生從口袋裡抓出一把紙球向苗圃主人扔去。「打昏你這個滿嘴胡扯、多愁善感的老傢伙。」他尖叫著,笑得渾身打顫。
有段時間,高挑的黑皮膚姑娘覺得還是跟珠寶商的兒子結婚吧。她一連幾個小時安靜地坐在那裡聽他講話,接著開始感到害怕。她開始覺得,在他關於處|女的純潔的言論之下,實質上潛藏著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厲害的情慾。有時她感覺這個少年講話時手正抱著她的身體。她想象他用那雙白皙的手慢慢玩弄她的肉體,而且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它。晚上她夢見少年咬她的身體,下巴上滴著血。這個夢她做了三回,然後她跟另一個什麼話也不說的人好上了,並且懷了孕,而這一位在情慾迸發的剎那真會咬她的肩膀,牙齒印好幾天都不退。
醫生的指關節異乎尋常地粗大。他把手握九九藏書起來時關節就像一簇用鋼針串起來、未曾上過漆、胡桃一般大的木球。他抽玉米穗軸煙斗。妻子死後他就整天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靠窗的地方,窗上布滿了蜘蛛網。他從不開窗。八月的一天,天氣很熱,他想打開窗戶,卻發現窗戶已經卡死了。此後,他幾乎完全忘了開窗這回事。
溫斯堡已經忘記了這位老人。但是里菲醫生心中仍然醞釀著某些非常優美的事物。在赫夫納區巴黎綢緞公司的樓上,在那間充滿霉味的辦公室里,他獨自一人無休止地工作著,他構建起某種東西,然後又親手毀掉。他在建造真理的小金字塔,建成后又把它們推翻,這樣就可以拿這些真理再去構建別的金字塔。
高挑的黑皮膚姑娘來找里菲醫生,因為她懷孕了,很害怕。她走到這一步是一連串也很離奇的情況導致的。
高挑的黑皮膚姑娘逐漸對里菲醫生有了深入的了解,覺得自己再也不想離開他了。read.99csw.com一天早晨,她走進醫生的診室,什麼話也沒說,醫生似乎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父母死了,肥田沃地落到了她手裡,求婚的人來了一大堆。有兩年時間她幾乎天天晚上要接見求婚的人。除了兩個人之外,他們全都差不多。他們向她表白自己的激|情時,語氣和凝視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某種迫不及待的渴望。那兩個與眾不同的人彼此也很不一樣。其中一個少年身材修長,手指白皙,是溫斯堡一個珠寶商的兒子,總在談論處|女的純潔。他跟她在一起時永遠離不開這個話題。另一個是位黑髮少年,耳朵很大,幾乎什麼話都不說,總是設法把她弄到黑暗中吻她。
有好幾個星期,黑皮膚高個姑娘幾乎天天跟醫生待在一起。促使她去找醫生的那件事隨著一段痛苦過去了,但她就像發現了形狀怪異的蘋果的甜味的人,再也不留戀那些在城市公寓里被吃掉的光滑完美的蘋果了。就在他們相識的那https://read.99csw.com年秋天,她嫁給了里菲醫生,可是第二年春天她就死了。冬天的時候,里菲醫生把所有那些記錄在紙片上的零碎思想讀給她聽。讀完后他就大笑一陣,接著把紙片塞到衣服口袋裡,讓它們去變成圓圓的硬紙球。
姑娘和里菲醫生的感情始於一個夏天的午後。那年他四十五歲,已經開始把紙片塞進口袋,等它們變成硬紙球時再倒掉。坐在那輛老白馬拉的馬車裡緩緩穿過鄉間公路時,他養成了這個習慣。紙上寫著思想,以這個思想終,以另一個思想始。
他是一個白鬍子老人,鼻子和手都很大。在我們認識他之前很久,他就是一個醫生,經常騎著一匹老白馬穿過溫斯堡的街道,從一棟又一棟房前經過。後來,他跟一個有錢的姑娘結了婚。姑娘的父親死時留給她一個肥沃的大農場。姑娘安靜、高挑,皮膚有些黑,在不少人眼裡她長得很美。溫斯堡人人都奇怪她為什麼會嫁給醫生。結婚不到一年,她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