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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母親

伊麗莎白和兒子之間有一種根深蒂固而又無法言傳的感情紐帶,建立在很久以前就已消失的少女時代的某個夢想的基礎上。兒子在身邊時她會很拘謹,不大說話。不過有時兒子忙著在城裡東奔西跑作採訪,她就走進他的房間關上門,在一張小桌邊跪下。這小桌是由一張廚房桌改造成的,擺在靠窗的位置。跪在這張小桌旁邊,她開始半祈禱半懇求地向上天表達自己的心愿。她渴望在孩子身上再現曾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而現在快要被遺忘的某種東西。她祈求的就是這個。「即便我死了,我也將以某種方式保護你不受挫折。」她大聲說道,她的決心如此之大,整個身體都抖動起來。她的眼睛灼灼發光,拳頭握得緊緊的。「如果我死了,看見他成為一個像我這樣庸庸碌碌、枯燥乏味的人,我一定要重新活過來。」她堅定地說,「現在我請求上帝給我這種特權。我需要這個。我願為此付出代價。上帝可以用拳頭來打我。任何落在我身上的打擊我都願意承受,只要允許我的孩子為我們兩個有出色表現。」這女人心神不定地停下片刻,眼睛掃視著孩子的房間。「同時也別讓他變得精明和不可一世呀。」她又含含糊糊地加了一句。
湯姆·威拉德十分熱衷村政事務,多年來一直是共和黨勢力很強的社區中民主黨的頭面人物。他常安慰自己說,政治形勢有一天會變得對我有利,多年徒勞無益的瑣務在論功行賞之日會發揮很大的作用。他夢想進入國會,甚至當州長。有一次,一個年輕黨員在政治會議上站起來吹噓自己竭誠服務,湯姆·威拉德臉都氣白了。「閉上嘴,你!」他咆哮道,用憤怒的目光掃視著,「你懂什麼叫服務?你還是個孩子,你以為自己是誰?瞧瞧我都做了些什麼。溫斯堡還把加入民主黨當成犯罪的時候,我就是民主黨黨員了。過去他們幾乎是拿著槍來追捕我們。」
在少女時代,還沒有跟湯姆·威拉德結婚的時候,伊麗莎白在溫斯堡就有不踏實的名聲。有好幾年人們管她叫「演員迷」。她經常跟著父親旅店的客人穿戴耀眼地招搖過市,一個勁兒地要他們跟她講大城市的生活。有一次,她穿著男人的衣服騎著一輛自行車穿過主街,讓小城的人都大吃一驚。
喬治·威拉德的母親伊麗莎白·威拉德長得又高又瘦,臉上殘留著天花的疤痕。雖然只有四十五歲,但一種說不清楚的九*九*藏*書疾病已經把她體內的熱情消耗殆盡。她在凌亂破舊的旅店裡四處轉悠,了無生氣,眼睛老盯著退色的牆紙和破地毯。她能走動的時候就幹些打雜女工的活兒,收拾肥胖的房客弄髒了的床鋪。她丈夫湯姆·威拉德身材修長優雅,肩膀寬厚方正,走路時喜歡邁著軍人式的快步,嘴唇上那撮黑鬍子修剪得向兩邊高高翹起。他使勁想忘掉妻子的存在。有這麼個高高的幽靈般的身影緩緩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他覺得簡直是對自己的侮辱,想起來就惱火,就想罵人。旅店根本不賺錢,永遠瀕臨倒閉,他一門心思琢磨著如何讓自己從中解脫出來。他把那棟老房子和住在裏面的女人看作是失敗和無可救藥的東西。他原本滿懷希望想在其中開始新生活的房子,現在只是勉強維持著旅店的外殼罷了。他衣冠楚楚、正經八百地走在溫斯堡的街道上,有時會停下來,迅速回過頭,好像害怕旅店和那女人的幽靈跟到街上來。「這該死的生活,該死!」他唾沫飛濺、漫無目標地亂罵一通。
在兒子房門外的過道的黑暗中,這個有病在身的女人掉頭朝自己房間走去。她擔心門一打開會撞上孩子。她走到一個安全的距離,正要拐過一個拐角走進另一條過道時停了下來,用手撐住牆壁等著突然襲來的虛弱的戰慄過去。孩子在房間讓她很高興。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那漫長的幾個小時里,在她心中盤桓的小小恐懼漸漸變成了巨人。此時此刻,這一切全部銷聲匿跡。「我回自己房間后就可以睡覺了。」她感激地喃喃自語。
兒子搖搖頭。「我沒法讓你理解,可是我希望你能。」他真誠地說,「這件事,我連爸爸都沒告訴。我不想說。沒用。我不知道自己將來會幹什麼。我只是想到外面看看其他人,再想想自己怎麼辦。」
七月的一天晚上,新威拉德旅店臨時居住的客人很少,走廊上只點著煤油燈,燈光調得很暗,走廊籠罩在幽暗中,伊麗莎白·威拉德幹了一件冒險的事兒。她已經病了好幾天,兒子沒來探視。她開始警覺起來。體內微弱的生命火苗被她的焦灼扇成了烈焰。她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沿著過道匆匆朝兒子房間走去,極度的恐懼讓她渾身戰慄。她往前走時需要藉助手來穩住自己。她輕手輕腳地傍著大廳糊了紙的牆壁往前走,感到呼吸困難。從她齒縫中呼出的氣息噓噓作響。read.99csw.com焦急地往前走時,她心想自己簡直太愚蠢了。「他關心的事兒全都那麼幼稚,」她對自己說,「也許他現在已經開始跟女孩子在夜晚散步了呢。」
伊麗莎白·威拉德怕被旅店裡的客人撞見。這家旅店從前是她父親的,縣法院註冊的所有人仍然是她。由於太破舊,旅店始終處於虧損狀態,她覺得連自己都破破爛爛的。她自己的房間窩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她覺得自己能幹活時就收拾收拾床鋪,幹些乘客人出去跟溫斯堡的商人談生意的工夫就能做完的活兒。
伊麗莎白·威拉德發出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她吹滅梳妝台上的燈,站在黑暗中渾身發虛,不停地顫抖。體內那股奇迹般的力量消失了,她搖搖晃晃地從地板上走過,用手抓住椅背,她就是坐在這把椅子里越過白鐵皮屋頂凝望著溫斯堡主街,度過了那麼多漫長的日子。走廊上傳來腳步聲。喬治·威拉德走了進來。他坐在母親旁邊的椅子上開始說起話來。「我想離開這兒,」他說,「我不知道自己想去哪裡,去做什麼,但我一定要走。」
喬治·威拉德跟他母親之間的交流,表面上看只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形式。生病的日子,她就坐在自己房間的窗邊,喬治晚上偶爾進去看看。他們坐在窗口,目光越過一棟矮小木屋的房頂瞭望主街。他們回過頭來,從另一扇窗戶望出去,沿著主街店鋪後面的小巷看向阿布納·格羅夫麵包店的後門。有時他們就這樣坐著,一幅鄉村生活的畫面自然地呈現在他們面前。阿布納·格羅夫拿著一根棍子或者一隻空奶瓶出現在店鋪的後門。麵包師和藥店老闆西爾維斯特·韋斯特的那隻灰貓簡直是世仇。這對母子看著貓溜進麵包店又馬上被麵包師趕出來,麵包師嘴裏大罵著,狂亂地揮動著手臂。他的眼睛又小又紅,黑頭髮和鬍子上沾滿麵粉。有時候即便貓已經跑掉了,他氣得還在扔棍子和玻璃碎片,甚至他幹活的工具。有一次他打碎了辛寧五金店後門的玻璃窗。貓就躲藏在小巷裡的幾隻桶後面,桶里裝著廢紙和破瓶子,上面黑乎乎的一團蒼蠅在飛舞。有一次,只有伊麗莎白·威拉德自己一個人,看到麵包師徒勞地發完一通脾氣后,她頭靠在細長蒼白的手上哭了。從那以後她再也不朝小巷張望了,而是極力想忘掉那個小鬍子男人和貓之間的鬥爭。這情景就好像是她自己的生活的一種九_九_藏_書再現,生動得令人害怕。
那時候,這個黑皮膚、高個子的女孩頭腦一片混亂,她感到十分焦躁不安,這種情緒通過兩種方式表現出來。一種是焦慮地渴望變化,希望生活來一番巨大而確定的變化。正是這種感覺促使她嚮往舞台。她夢想加入某個劇團環遊世界,不斷地看到新面孔,把自己內心的東西表現給所有的人。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她完全沉浸在這種幻想中,但是當她試圖跟來到溫斯堡、停駐在父親旅店的戲班子的人聊這件事時,卻一無所獲。他們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即使她真情流露,他們也只是大笑。「不是那麼回事,」他們說,「就跟這兒一樣無聊和乏味。沒什麼意思。」
溫斯堡旅店老闆飽受挫折的妻子毅然下定了決心。這種決心是長年靜默、徒勞地思考的結果。「現在,」她對自己說,「我要行動了。某種東西正在威脅我的孩子,我要擋開它。」湯姆•威拉德和兒子的談話顯得那麼平靜自然,好像他們之間早已達成某種諒解,這簡直讓她發瘋。雖然多年來她一直恨著丈夫,但這種憎恨從來不針對個人。丈夫不過是她憎恨的其他事物的附屬。現在,由於在兒子房間門口所說的那幾句話,他變成了她憎恨的直接對象。她在黑乎乎的屋裡緊握拳頭怒目環視。她走到掛在牆上的布袋跟前,取出一把裁縫用的長剪刀,像攥匕首般攥在手裡。「我要刺死他,」這位母親大聲說,「他選擇要做邪惡的代言人,我要殺死他。殺了他,我也就完了,就會死掉。這對我們大家都是一種解脫。」
她跟那些客人散步和後來跟湯姆·威拉德散步感覺完全不同。他們好像總能理解她,同情她。在鄉村的巷子里,在樹影下,他們握住她的手,她感到自己內心某種未曾表達的東西涌了出來,和他們內心未曾表達的東西融為一體。
晚上,兒子和母親坐在房間里時,沉默的氣氛令雙方都覺得不自在。黑暗降臨,夜間列車開進車站。樓下街道上人來人往,沉重的腳步踩在木板人行道上。夜間列車出站后,車站廣場一片沉寂。也許速運代理人斯金納·利森正推著一輛貨車穿過月台。主街那邊傳來一個男子的笑聲。速運辦公室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喬治·威拉德起身穿過房間摸索著找到門把。有時他會撞著一把椅子,撞得椅子從地板上擦過去。這個生病的女人坐在窗邊無精打采,一動不動。她那九_九_藏_書雙修長的手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垂在椅子扶手的兩邊。「我想你最好出去跟小夥子們多待一會兒。你在房間里待得太久了。」她說,努力減輕告別時的不自然。「我想還是去散會兒步。」喬治·威拉德回答道,他覺得既彆扭又煩亂。
湯姆·威拉德對兒子抱有很大的野心。他總覺得自己是成功人士,雖然他從來一事無成。可是,當他走到看不見新威拉德旅店的地方,不用害怕會撞上妻子時,他就虛張聲勢,裝出小城大人物的派頭來。他要兒子成功。兒子在《溫斯堡鷹報》的工作就是他給找的。這時,他正用一種鄭重其事的語氣教導兒子一些為人處事的方式。「我跟你說,喬治,你一定要振作起來。」他嚴厲地說,「威爾·亨德森給我講過三次這事兒了。他說別人跟你說話時你幾個小時什麼都聽不進去,做事像個傻姑娘。你哪裡不舒服嗎?」湯姆·威拉德和氣地笑出聲來。「嗯,我想你會克服掉這種毛病的,」他說,「我跟威爾說過了。你不是傻瓜,你也不是女人。你是湯姆·威拉德的兒子,你會振作起來的。我不擔心。你說的那些話終於把事情講清楚了。你當了報社記者,又想當作家,這也是很自然的。我只是想,要當作家也得振作起來呀,對嗎?」
在自個窩在老舊的威拉德旅店一角的房間里,伊麗莎白·威拉德點亮一盞燈,放在門口的梳妝台上。她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於是走近壁櫥取出一個小方盒擱在梳妝台上。盒子里裝著化妝品,是流落到溫斯堡的一個戲班子連同別的東西一塊兒留下的。那時伊麗莎白·威拉德相信自己將會很美麗。如今她的頭髮依然烏黑濃密,編成辮子盤在頭上。即將在樓下辦公室發生的情景在她頭腦中逐漸成形。像幽靈一般形單影隻的人是無法跟湯姆·威拉德相抗衡的,除非表現得極其出人意料、令人震驚。一個身材高大、面若死灰、披頭散髮的人大步走下樓梯,出現在旅店辦公室里那位萬分吃驚的浪子面前。這個人一定要悄悄地——又快又可怕。就像一隻母老虎在小老虎面臨威脅時那樣從陰影中閃出來,手握邪惡的長剪刀,悄悄地向目標逼近。
女人坐在椅子里等待著,身子不停地哆嗦。一陣衝動襲來。「我想你最好還是精神點兒,」她說,「你覺得呢?你去大城市,是想掙錢嗎?你覺得做個靈活精明的生意人更好些嗎?」她等待著,身子還在不停https://read.99csw.com地哆嗦。
她的焦躁不安還有第二種表現方式。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她會在一小段時間內覺得輕鬆快樂。她不再抱怨曾經跟自己散過步的男人,後來連湯姆·威拉德都不抱怨了。永遠是那套東西,以接吻開始,經歷過奇異狂野的感情衝動之後,以寧靜,接著是懊悔抽泣而告終。她抽泣時會把手放在男人的臉上,腦子裡閃過的念頭永遠是同樣的。即使男人身高馬大、滿臉鬍子,她也覺得他忽然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她不明白他怎麼就不哭泣。
但是伊麗莎白·威拉德並沒有回去睡覺。當她站在黑暗中哆嗦不已時,兒子房間的門打開了,他父親湯姆·威拉德走了出來。他站在照到門口的燈光中,手握著門把在說話。他的話讓這個女人怒不可遏。
母親跪在兒子房間門口聽著裏面的聲音。她聽見了孩子的走動聲,他在低聲說著什麼,這時她唇間才露出了笑意。喬治·威拉德有自言自語的習慣,每當聽到他這樣,母親就會感受到一種特殊的快慰。她覺得他的這種習慣強化了他們之間的秘密聯繫。她經常自言自語地念叨這事兒。「他正在摸索,想發現自己獨特的地方。」她想,「他可不是個糊塗蛋。口才好,人又機靈。他內心深處某種隱秘的東西正在努力成長。這種東西正好就是我內心被扼殺掉的。」
湯姆·威拉德接著輕快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到辦公室去了。女人在黑暗中聽見他笑著跟一個坐在辦公室門口的椅子上打盹、極力想消磨掉這個沉悶的黃昏的客人聊了起來。她又回到兒子的房間門口。那種虛弱感奇迹般地離開了她的身體,她大胆地往前走去。她心裏亂得什麼念頭都冒了出來。她聽到椅子擦過地板的聲音和鋼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她再次轉身沿著走廊向自己房間走去。
沉默降臨房間,孩子和媽媽坐在那裡。跟往日的黃昏一樣,兩人又覺得不自然起來。過了一會,兒子又開口了。「我想,這一年或者兩年不會走,可我會一直想著這件事的。」他說著站起來向門口走去,「爸爸講的一些話使我確信我一定要走。」他摸索著門把。女人坐在屋裡,那種沉寂讓她感到難以承受。她興奮得想哭出來,因為兒子說的那些話,但對她來說表達歡樂已經不可能了。「我想你最好還是跟小夥子們玩一玩,你在屋裡待得太久了。」她說。「我想我得出去散會兒步。」兒子回答道,他笨拙地走出屋子,然後把門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