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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

哲學家

「我父親瘋了很多年。他住在俄亥俄戴頓的一家瘋人院里。你瞧,我把什麼都講出來了!這一切都發生在俄亥俄,就是這個俄亥俄。如果你曾有意調查我,這就是條線索。
「我父親死在戴頓的瘋人院里,我趕到那兒。我向老闆借了些錢,當天夜裡就上了火車。天正下著雨。在瘋人院里,人們對我的態度簡直就跟接待國王似的。
有時醫生會滔滔不絕地講一大通自己的故事。威拉德覺得這些故事既真實又有意義。他開始真心欽佩起這個不修邊幅的胖子來。下午,威爾·亨德森一走,他就急切地盼望醫生過來。
威爾·亨德森一消失,帕斯瓦爾醫生立刻就到了。你也許會覺得醫生始終在你辦公室窗口監視著,看著總編走進小巷。他從前門走進來,自己找把椅子,點上一支斯托吉牌雪茄,蹺起腿開始談起來。他好像一心要說服這小夥子接受一種他自己都界定不清的行為準則。

帕斯瓦爾醫生給喬治·威拉德講的故事往往不知所起,亦沒有結局。有時這小夥子覺得,這一切全是虛構出來的,是一大堆謊言。接下來他又一次相信這些東西里含有某種真諦。
醫生挺喜歡喬治·威拉德這孩子。這是喬治到《溫斯堡鷹報》工作了一年之後的事,他們的相識完全是由醫生一手促成。
「如果你睜大眼睛,就會發現我雖然自稱醫生,卻沒幾個病人來找。」他開始了,「事出有因。這並非偶然,也不是因為我醫術不及這兒其他任何人。我不想讓病人來。原因么,你瞧,並非顯而易見。真正的問題出在我的個性上。如果你仔細琢磨過,會發現我的個性中有很多奇怪的東西。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個呢,我也不知道。我也許應該保持沉默,這樣在你眼中我會更值得信任些。我渴望讓你欽佩我,這是真心話。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就是我告訴你這些的原因。很可笑,是嗎?」
「『不要動它!九九藏書絕對不要碰這錢!』我哥哥怒吼著說,然後自己拿出五元或者十元踉蹌著去了酒館。等花完了帶走的錢他就又回來拿。他從不給我母親一分錢,就那樣待在家裡一點一點地把錢全都花完,然後又回到鐵路油漆班去幹活。他走了以後,就開始往家裡寄東西,都是些雜貨之類的。有時會送給母親一件衣服或者送給我一雙鞋。
向晚時分,《溫斯堡鷹報》的老闆兼總編威爾·亨德森去湯姆·威利的酒館喝酒。他順著一條小巷悄悄從酒館後門溜進去,然後開始喝一種摻了蘇打水的黑刺李杜松子酒。威爾·亨德森是個好色之徒,已經四十五歲了。他幻想這種酒會重新喚醒他體內的青春。他跟很多好色之徒一樣,喜歡談論女人。他可以花上一個小時跟湯姆·威利聊些閑言碎語。酒館老闆身材矮小,肩膀寬闊,手上有種特殊的印記。那種火焰一般的胎記有時會染紅男人或女人的臉,湯姆·威利的手指和手背被這種紅色浸透了。他站在櫃檯旁邊跟威爾·亨德森說話時,兩手搓來搓去。好像他越激動,手指的紅色就越深。那雙手似乎在血里浸過,現在血幹了,顏色也退了。
帕斯瓦爾醫生高大魁梧,嘴巴下垂,上面蓋著一片黃色的小鬍子。他永遠穿一件臟乎乎的白色外套,衣服口袋鼓鼓的,裏面裝著很多斯托吉牌黑雪茄。他牙齒髮黑而且很不規則,眼睛也有點怪。左眼皮一抽一抽的,垂下來,然後猛地往上一跳,簡直就像一幅窗帘,有人站在醫生的頭腦中玩拉窗帘繩的遊戲。
帕斯瓦爾醫生突然跳起來中斷了敘述,開始在《溫斯堡鷹報》辦公室來來回回地踱步,喬治·威拉德坐在那裡。辦公室如此狹小,他的動作特別笨拙,不停地磕碰東西。「我這樣講真是太傻了。」他說,「我來這裏硬要認識你可不是衝著這個。我心裏還有別的想法。你跟我從前一樣是個記者,這才引起我read.99csw.com的注意。你可能到頭來也會變成一個傻瓜。我要警告你,不斷地警告你。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個。」
八月的那天早晨,小夥子還沒到的時候,醫生的診所出了件事。主街上發生了一起車禍。一隊馬讓一列火車驚得四處奔跑。一個小女孩,一個農民的女兒,從馬車上摔下來死了。
「我們過得挺好。我學習如何當個牧師並且禱告。說起禱告,我算得上一頭不折不扣的笨驢。你真應該聽聽我的禱告。父親死後我禱告了整整一夜,有時哥哥在鎮上喝酒、到處給我們買東西時我也會這樣。晚飯後,我跪在放錢的桌子旁邊,有時會禱告好幾個小時。趁著沒人看見,我會偷一兩元錢擱進自己口袋裡。現在想起來真好笑,但當時卻害怕得要命。那情景始終停留在我腦海中。我那時每星期從報社領六元錢,總是直接把錢拿回家交給母親。我從哥哥那摞錢里偷的幾元就自己花了。你知道,無非是買些小東西,糖果和香煙之類的。
主街上的每個人都激動起來。有人大叫「快喊醫生來」。城裡三個活躍的醫生都迅速趕到了,但發現孩子已經死了。有人從人群中跑出來上帕斯瓦爾醫生的診所求救,他粗魯地拒絕走出診所去看看那個已死的小孩。這種毫無意義的冷酷拒絕並沒有引起注意。事實上,跑上樓梯來喊他的人又急急忙忙走了,沒有聽到他的拒絕。
帕斯瓦爾醫生開始懇求喬治·威拉德。「你可一定要留意我啊,」他說,「如果我出了什麼意外,說不定你能把那本我也許永遠都寫不完的書繼續寫下去。這本書的思想非常簡單,簡單到你不小心就會忘記。那就是,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基督,都要被釘在十字架上。我想說的就是這個。別忘了。無論發生什麼,千萬別忘了。」
「奇怪吧?母親愛哥哥勝過愛我,雖然他從來不對我們說一句好話,如果我們膽敢碰他有時在桌上放了https://read.99csw•com三天的錢,他一定會咆哮著發出威脅。
帕斯瓦爾醫生在溫斯堡已經生活了五年光景。他從芝加哥來,到的時候喝得酩酊大醉,跟行李員艾伯特·朗沃思打了一架。打架的起因是一隻箱子,最後以醫生被扣到鄉村拘留所收場。獲釋后他在主街盡頭一家修鞋店的樓上租了間屋子,掛出牌子宣稱自己是醫生。雖然來找他的病人寥寥無幾,而且都是付不起錢的窮人,可他好像挺有錢似的。他就睡在髒得沒法說的診所裏面,吃飯就去火車站對面那棟小木樓里的比夫·卡特飯館。夏天,飯館里到處是蒼蠅,比夫·卡特的白圍裙比他的地板還臟。帕斯瓦爾醫生並不在乎這些。他昂首闊步地走進飯館,在櫃檯上放下二十美分。「你們想給我做什麼都行,」他大笑著說,「就做你們賣不出去的東西吧。我不在乎這個。我是個特別的人,你知道。我幹嗎要關心自己吃什麼呢。」
帕斯瓦爾醫生開始談論喬治·威拉德為人處世的態度。在這個小夥子看來,這人就盯著一個目標,想讓人人都顯得很卑鄙。「我要讓你心中充滿仇恨和蔑視,這樣你才會有優越感。」他很乾脆地說,「瞧我哥哥。有這樣的傢伙嗎?他蔑視任何人,你知道。你不知道他對我和母親有多蔑視。難道他不比我們優越嗎?你知道他是這樣。你沒見過他,可我已經讓你對他有了那種感覺。我已經讓你認識到這點了。他死了。有一次他喝醉后趴在鐵軌上,那節他和另外幾個油漆工生活過的車廂從他身上軋了過去。」
可這些帕斯瓦爾醫生並不知道。喬治·威拉德走進診所時發現醫生在恐懼地戰慄。「我乾的這件事會激怒城裡的人。」他激動地喊道,「難道我不懂得人性嗎?難道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嗎?我拒絕出診的消息會到處傳開。很快人們就會扎堆兒議論。他們會上這兒來找我。我們會爭吵起來,會說到弔死。然後他們會https://read.99csw.com拿著一根繩子過來。」
威爾·亨德森站在吧台旁看著那雙紅手談論女人時,他的助手喬治·威拉德正坐在《溫斯堡鷹報》辦公室傾聽帕斯瓦爾醫生談話。
「瘋人院的工作人員發現我是個記者,他們有點害怕。你知道,父親生病期間他們難免有些疏忽和照顧不周的地方。他們心想我可能會小題大做,把這個寫出來登到報上。我一點做這種事的心思都沒有。
「四大幹線把車站全塗成那種令人噁心的橘紅色。我多麼厭惡那種顏色啊!我哥哥身上總是沾滿那種顏色的油漆。發工資的日子,他老去喝酒,回家時就穿著一身沾滿油漆的衣服,帶著錢。他從不把錢交給媽媽,而是摞成一摞放在我們廚房的桌子上。
八月的一天,帕斯瓦爾醫生在溫斯堡進行了一次冒險。有一個月的時間,喬治·威拉德每天早上到醫生的診所消磨一個小時。因為醫生想把自己正在寫的一本書的有些部分讀給這孩子聽。帕斯瓦爾醫生聲稱他來溫斯堡生活的目的就是要寫這麼一本書。
「我想講講我哥哥。最重要的目的是這個。我想說的也是這個。我哥哥是鐵路上的油漆工,在四大幹線上找了份工作。你知道,俄亥俄的鐵路打這兒過,他跟另外幾個人住在一節貨車廂里,他們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給鐵路上的資產塗漆——扳道器、交叉路口的柵欄、橋樑以及車站。
帕斯瓦爾醫生恐懼得渾身發抖。「我有個預感,」他強調說,「也許我們談論的這些今天早上不會發生。或許會推遲到今天晚上,可我一定會被弔死。人人都會激憤不已。我會被弔死在主街的燈柱上。」
「他穿著那身沾滿讓人噁心的橘紅色油漆的衣服在屋裡走來走去。我現在都能看見那個情景。我母親長得又瘦又小,有一雙憂傷的紅眼睛,她從後面的小棚里走進屋子。就在那間棚子里,她整天坐在洗衣盆前搓洗別人的臟衣服。她走進來,然後站在桌子旁邊,用那條https://read.99csw•com沾滿肥皂沫的圍裙擦擦眼睛。
「就這樣,我走進父親死後待著的房間,向著屍體祝福。我不知道這個念頭是怎麼出現的。不過我那油漆工哥哥是不會笑話我的。我站在屍體旁邊,伸開雙手。瘋人院的負責人和幾個助手走進來站在那裡,表情很溫順。真好笑。我攤開雙手說:讓寧靜縈繞在這具屍體之上吧。我就說了這個。」
「我從前是個記者,跟你現在一樣。」帕斯瓦爾醫生又開講了,「那是在衣阿華州的一個小鎮上,或者在伊利諾伊州?我記不清楚了,反正也無所謂。也許我想隱瞞自己的身份,不想說得那麼清楚。你是不是覺得有些奇怪,我什麼也不幹,可是卻有錢應付花銷?我來這兒之前也許偷過一大筆錢,或者介入過一起凶殺案。這裏面還是有東西值得琢磨的,對嗎?你要真是個聰明的記者,就應該留意我。芝加哥有個叫克羅寧的醫生被謀殺了。你聽說過這件事嗎?有人將他殺害以後裝進一個箱子里。大清早他們穿過城區把箱子運出去。箱子擱在一輛快運馬車的頂上,他們坐在車上跟沒事人一般。他們穿過靜悄悄的街道時人們都在睡覺。太陽剛剛照在湖面上。真有意思,想想他們抽著煙、聊著天趕路,就跟我現在這樣無動於衷。也許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個呢。那樣事情會出現奇特的轉折,你說對嗎?」接著帕斯瓦爾醫生又講起了他的故事:「嗯,不管怎麼說,我在那邊當記者跟你在這邊一樣,到處跑,最後抓住點小事發表出來。我媽媽很窮。她給人家洗衣服。她的夢想是讓我當上長老會的牧師,我就是沖這個去讀書的。
帕斯瓦爾醫生向自己那骯髒的診所門口走去,他膽怯地從通向街道的樓梯口望下去。他回過頭來時眼中的恐懼變成了懷疑。他踮起腳尖穿過房間,拍了拍喬治·威拉德的肩膀。「如果不是現在,就是其他什麼時候,」他搖著腦袋小聲說,「最後我會被釘在十字架上,毫無意義地被釘在十字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