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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六章 在沙漠中

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六章 在沙漠中

然而,他們三個身上都流著與特拉扎省的埃米爾阿勒·瑪穆一樣的血。
「你知道……法國人的神……他們對待法國人,比摩爾人的神對待摩爾人,要慷慨!」

「你像一隻羊一樣地吃那些綠葉子菜,像豬一樣吃豬肉。你們的女人們不知羞恥,她們不把自己的臉遮起來。你從來不禱告。如果你沒有真理,你的飛機、無線電通信,還有你的博納富對你來說有什麼用?」
當我將他從奴隸的身份解放出來還給他自由的時候,那是一場重大的儀式。伊斯蘭教隱士、巴克的舊主人,還有伊布拉伊姆,朱比角的貴族,都到場了。他們三個完全可以戲弄我一番,在離城堡二十米遠的地方,把巴克的頭砍下來。然而他們卻熱情地擁抱了他,簽了一封正式的協議:
巴克擁抱了所有他的這些「父親」。
晚上十一點,盧卡從無線電站回來,通知我做好準備,十二點飛往達喀爾。飛機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十二點十分,我將載著郵件飛向北方。我站在一面破損的鏡子前,仔細地刮著鬍子。時不時地,我用海綿擦著自己的脖子。我走到門邊,眺望著窗外的黃沙。天氣很好,可是風向卻變了。我重新走到鏡子前,思索著。當風持續往一個方向吹了幾個月以後,忽然改變方向,有的時候會對天空產生干擾。我穿上那些可笑的行頭:皮帶上系著照明燈,還有高度計、鉛筆。我找到內里,他將擔任我今天飛行中的通信員。他也在刮鬍子。我問他:「你還好嗎?」目前看上去一切都好。可是我卻做好了天氣會變糟的準備。毫無理由地,我的心抽緊著。
阿布達拉以為他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而我卻不這麼認為,巴克是在用這種方式分享屬於他的喜悅。
於是我們帶著他們其中的三個,坐著飛機參觀了這個陌生的法國。他們中間的一個,有一次在和我一起飛到了塞內加爾以後,忍不住哭了起來,因為他生平第一次看見樹木。當我在帳篷下面重新見到他時,他們正彈奏著樂曲慶祝著,女人們光著身體在花叢里跳舞。這些男人的一生,從來沒有見過一棵樹、一個噴泉,或者是一朵玫瑰。他們唯一聽說過的花園,是《古蘭經》里那些流著泉水被稱做「天堂」的地方。這天堂和美麗的花園,只有在沙漠中,通過那苦澀陰森的死亡之門,才能引領你走入。三十年艱辛地與風沙相伴,一瞬間,就被背後的手槍奪走了性命。然而,上帝欺騙了他們。因為身邊的這些法國人,他們既不以死亡當做條件,也不用乾涸來進行要挾,好像輕而易舉地,就將他們帶入了花園與天堂。這就是為什麼,現在那些年老的首領開始有了夢想。這也是為什麼,撒哈拉在給予了他們一生如此貧瘠的快樂以後,他們向我們吐露著心裏的秘密。
當我買下了巴克以後,我把他鎖在我們的木屋裡。因為如果他在飛機出發前,在外面閑逛的時候被摩爾人再抓住,那他們一定會把他販賣到更遙遠的地方去。
「六個月來,你們是第一個出現在這裏的人。他們每六個月給我供應一次糧食和軍需品,來的要麼是副長官,要麼是隊長。」
哨兵的呼喊掐斷了沙漠里一切的聲響。
他殺害的那些軍官,也許也同樣令他尊敬。但是對真主的愛,是超越了這世上的一切的。
我們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可是,疾病、災禍、異教徒,有多少危險攔在我們面前!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些秘密狙擊手的目標。只有塞內加爾的哨兵,如同先知一般,在警戒著我們。
「他為什麼要走,你的博納富?」
在朱比角,每天晚上,這個摩爾人的奴隸都向我訴說著這個乞求。在他做完了主人要求他乾的活以後,他盤腿坐著,為我沏茶。每天一次的乞求好像禱告一樣,讓他一天內心平靜。他似乎是覺得自己找到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能治愈他的醫生,或者唯一能拯救他的神。他把臉彎向燒水壺,眼前浮現著馬拉喀什黑色的土地,粉紅色的房屋,一種簡單的生活,和所有他失去的一切。他從來不對我的沉默生氣,也不怨恨我不給予他生命:我對他來說不單是一個簡單的人,而是一種向前走的力量,好像一陣吹起的風,有一天能把他帶到他所嚮往的地方。
我很了解我的這些蠻族朋友。他們此刻開始對自己的信仰,多少產生了懷疑。從此以後,他們做好了服從的準備。他們多麼希望,能由法國軍需處向他們提供大麥,保障他們的安全。事實上,一旦他們聽從法國當局的命令,他們將獲得一切物質上的保證。
他繼續在城裡閑逛。他駐足在猶太人的賣布匹的店門前,看著大海,夢想著自己現在可以行走在任何一個地方,因為他是自由的……可是這自由也令他覺得苦澀,它讓他發現,自己與這個世界徹底失去了所有關聯。
我們住在距離城堡一公里遠的地方。晚餐結束后,大家在明亮的月色下步行回到住處。月光下的沙漠是玫瑰色的。我們感到自己身處其中的貧乏,但至少沙子的顏色是浪漫美好的。哨兵的一聲呼喊頓時又將我們拉回這有點可悲的世界。因為此時有一個穆斯林戰士,正在沙漠中前行著,所以任何的腳步聲都讓撒哈拉如同驚弓之鳥。
「我不知道……」
我們的出現對他的意義如此重大,他忍不住哭了起來。
有一天,一群阿拉伯人對他說:
「等水停止不流了。」
「等什麼?」
「來,喝酒,能請你們喝酒我非常高興!等下次隊長來的時候,我就沒有能給他喝的了。」
當僱主吩咐他:
根據法律,他也同樣是我的兒子。
只是他依然記得撒哈拉每一個沙堆褶皺處隱藏著的危險;他記得深夜裡每一次枕著沙粒,躺在帳篷中的情景;他記得夜晚圍繞著篝火,講述著關於敵人的一切時,那顆跳動的火熱的心。那種記憶,就如同品嘗大海的滋味。試過一次以後,你終生難以忘卻。
「我們去其他地方吧。」巴克說。
我們接受了遊戲的規則。撒哈拉向我們露出了它神秘的臉孔。走進撒哈拉不是為了尋找綠洲,而是要將一座噴泉變成我們的信仰。
從我的第一次飛行開始,我就已經品嘗到了沙漠的滋味。我和里蓋勒、紀堯姆一起,被困於努瓦克肖特附近的小堡壘。這個茅利塔尼亞的小停靠站,如同一個遺失在汪洋大海中的小島,偏遠荒蕪。一位年老的中士和十五名塞內加爾人一起駐守在此。當他得知我們的到來時,好像是迎來了來自上天的使者。
「你的家在突尼西亞市?」

我欣賞這些從來無須為自由而鬥爭的摩爾人,因為生在沙漠中,你永遠是自由的。他們也不為珍寶而戰,因為沙漠赤|裸一片。但是他們為了某一個秘密王國鬥爭著。沙漠無聲的浪花中,博納富像一個海盜船長一般地帶領著他的小分隊前行。因為他的出現,朱比角不再是悠閑的放牧人的家園。他掀起的風暴沉重地擊打在沙漠的雙肋上,因為他,他們晚上把帳篷收緊。而穆亞內像read.99csw.com一個年老的獵人,傾聽著博納富的腳步行走在風沙中。
「他說:『我們明天將以伊斯蘭戰士的隊伍出征,目標就是博納富。我們有三百支步槍。』」
我認識阿勒·瑪穆的時候,他還效力於法國當局。法國政府因為他的各種貢獻,授予他榮譽軍官的稱號。他享受著政府給予他的物質上的財富,同時又擁有當地部落的尊敬,看起來什麼都不缺。可是某一天夜裡,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他在沙漠里殺害了由他負責陪同的法國軍官們,帶著步槍,騎上駱駝,去與那些不服從當局的部落會合了。
努瓦迪布處在沒有被當局掌控的領域的邊界,並不能算一個城市。努瓦迪布有屬於我們航空公司的城堡、倉庫和一幢小木屋。儘管軍力資源稀少,但是因為被周圍無邊的沙漠環繞著,令努瓦迪布幾乎不可戰勝。為了穿越這片沙漠,穆斯林戰士常常是還未抵達目標,就已經用盡了所有的水源。然而在所有人的記憶里,北部總有些伊斯蘭教徒繼續在向著努瓦迪布方向行走過來。每次隊長兼當地行政負責人來我們這裏喝茶,總會攤開地圖,向我們講述他們的行走路線,好像在講述一個關於異國公主的傳奇。然而他們卻從未到達過目的地,好像沙漠中的水源一樣,流著流著就慢慢乾枯了。當地政府發給我們的手榴彈和子彈,全都在我們腳下的箱子里沉睡著。除了寂靜,我們並沒有其他的敵人需要抵抗。盧卡,機場的主任,從早到晚地用留聲機放著音樂。那歌聲離得那麼遠,用一種半夢半醒的語言講述著什麼,引人生出一種類似飢餓的、沒有緣由的感傷。

「沒有人知道,隊長他也許此時在沙漠里的任何一個地方。」
就這樣,英俊的軍官們在沉睡中死去。
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假期中,巴克還沒有體會到他重生的意義。他感覺到一種無聲的幸福,只是除了這種幸福以外,昨天的巴克和今日的巴克並沒有什麼不同。而此時的他,卻和所有的人一起,平等地享受著陽光,擁有坐在阿拉伯人葡萄架下的咖啡館里的權利。他坐下來,給阿布達拉和他自己叫了一杯茶。這是他第一個作為自己主人的手勢。而這個手勢卻絲毫沒有讓服務生感到驚訝,因為對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他一定想象不到,當他為巴克倒茶的時候,他正令一個男人的自由變得如此輝煌。
可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飛行員,剛剛成為朱比角機場的主任沒多久。我所擁有的,不過是一間背倚著西班牙城堡的小木屋,裏面裝著一桶鹽水和一張小床。我對自己所擁有的權力,並不抱任何幻想。
我走出房間,一切都是那麼的明朗。沙漠中籠罩著一種有秩序的安靜。突然,一隻綠色的蝴蝶和兩隻蜻蜓撞到了我的照明燈上。一種沉重的情緒籠罩了我,它也許是一種歡愉,也許是恐懼,它來自我身體里的最深處。有一個人在遠方對我訴說著宣布著些什麼。風完全改變了方向,空氣是清涼的,而我卻收到了一個警報。風和沙都沒有給我任何的暗示,跟我說話的,是那兩隻蜻蜓,還有一隻綠蝴蝶。
幾個星期前,我們把他們帶到薩伏依。領路的人把他們帶到一座巨大的瀑布前,對他們說:
「你們還在看什麼?走吧……」
我早就猜到,這幾天將有特殊事件發生。三天來,摩爾人不停地將駱駝遷到井水邊,還有那些鼓舞人心的大型集會。他們好像正在揚起一道無形的船帆,如今澎湃的風已經把它漲得滿滿。因為博納富每一步邁向南方的步伐,如今都充滿了輝煌與榮耀。我幾乎已經無法看清,他們的出征,到底是出於愛還是恨。
可是當他走到街邊拐角處,面對一群正在玩耍的小孩,他停了下來。他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們,然後走回猶太人的布匹店,買回一大堆東西。阿布達拉責備他:
阿加迪爾其他的孩子們馬上就聽到了消息,向他跑來:巴克給他們穿上金布鞋。接著是阿加迪爾附近的村落,小孩們叫喊著向著這個黑色的神奔跑過來。於是,巴克用完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分錢。
「為什麼?」

和站在你對面的人一起喝一杯,為了這一分鐘的到來,他們至少已經等待了六個月。這一個月來,他們打磨著自己的武器,把儲藏糧食的地方打掃得乾乾淨淨。這幾天他們開始感覺到,期待已久的一天即將來臨。他們分秒監視著周圍發生的一切,期待著阿塔爾小分隊抵達時,沙塵飛舞的一刻……
或者是:
「他說什麼?」

然而,我們曾經是如此地熱愛沙漠。
他們向著阿加迪爾的高處散步走去。
所有的奴隸們都叫巴克,所以他也叫巴克。四年的奴隸生涯后,他仍然沒有放棄:他記得自己曾經如同帝王般的生活。
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摩爾人想。歐洲的遊戲是不能滿足他的。他會回到這每一片被他的高貴所纏繞的土地。他以為在這裏經歷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奇遇,歐洲才是他最終的歸宿。然而他一定會失望至極地發現,所有他擁有的財富都在這裏:沙漠的驕傲,黑夜,寂靜,這個風和星辰的祖國。如果有一天博納富回來,這個消息一定會在第一個夜晚,就悄悄地傳到每一個角落。在撒哈拉某處,被兩百個摩爾人士兵包圍著,他們知道他棲身於何地。於是他們將再次把駱駝牽到井邊,儲藏起大麥,準備著槍支。被一種恨,或者是一種愛,驅使著,向他走去。
「什麼不?」
「飛機明天出發……你只需要把我藏在去達喀爾的飛機里……」
他們讓他走了整整三天。三天以後,當他走到一條彎曲的山路邊,他們拍拍他的肩膀,給了他這個「巴克」的名字,然後將他賣給了人販子。
「你以前在馬拉喀什的時候,是做什麼的?」
「他回答你說什麼?」
「這水已經流動了整整一千年了!」
然而,阿勒·瑪穆的故事,不過是很多阿拉伯人相同的經歷而已。當人漸漸老去時,我們開始對自己的人生反思冥想。於是有一天晚上他發現,當自己的手與那些天主教徒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他背叛了穆斯林的神。從那一刻開始,其實他喪失了一切。
「他說:『你有飛機和無線電通信,你有博納富,但是你沒有真理。』」
「他說什麼?」
「不。」
「兩萬法郎。」
「我曾經向隊長要求過,讓他准許我去突尼西亞市,為了我的表妹。他回答我說……」
「你個白痴,把錢浪費在這些東西上做什麼!」
「不是,我表妹的家。」
「現在你成了我們的兒子。」
巴克就領著牲口們,從山上浩浩蕩蕩地下來。他是它們唯一的首領。當羊群中的某一隻綿羊因為分娩而停留時,他就勒令腳步最快的那幾隻慢慢走。當牲口們拖拖拉拉地不肯前進時,他也毫不猶豫地用鞭子催促著它們。巴克行走在自信的步伐中。這群浩浩蕩蕩的隊伍里,只有他能在星辰中尋找到合適的道路,只有他能決定何時該休息,何時要找個水源喝點水。深夜時分,當牲口們已經沉浸在夢裡時,巴克站在那裡,心懷對這些沒有意識的畜生們的無限溫九_九_藏_書柔,為他的臣民們祈禱著。
第一個關於巴克的消息,來自阿拉伯人阿布達拉。他受我們的委託,在抵達達喀爾以後協助巴克。
中士,撒哈拉對你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它是永遠朝著你走來的上帝,也是藏在五千公里的沙海後面,一個溫柔的金髮表妹。
「你就是不賣他,他也幹不了多久的活了,」這是我事先跟他商量好的說法,「他生病了,現在雖然看不出來,但是裏面已經開始腐爛了。你還不如趕快把他賣給法國人。」
這一幕我已經在另一本書里講述過,只是那並非一部小說。
巴克的統治就從阿加迪爾輝煌的日落下開始。這片清涼是他期待已久的。到了出發的時間,巴克被潮水般的小孩們圍繞著向前走,好像昔日包圍著他的羊群。他就如此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他的第一個印記。明天,他將走入屬於他的苦難。但是至少此時,他有令他自豪的分量。好像一個天使,因為身體太輕巧而無法停留在人間,總是不經意地就要飛上天空。於是他就自欺欺人地在自己的腰帶上掛上沉重的鉛塊,錯誤地以為自己從此有了紮根人世的分量。巴克艱難地向前行走著,被孩子們拉扯著,他們唯一渴望的就是他手中金色的布鞋。
「你的博納富,他會回來的。」
「博納富很厲害。」肯瑪拉對我說。
這一片刻主人露出的祥和,是因為他一路炙熱疲勞的路途,在這片清涼中暫時得到了緩和。於是,他遞給他一杯茶。奴隸對這突如其來的慷慨感恩不盡。為了這杯茶,他彎下身體親吻主人的膝蓋。奴隸並不攜帶腳鐐和鎖鏈,因為他完全不需要!他是如此的忠實!曾經的黑人皇帝早已不存在,如今的他,只是一個幸福的奴隸。
「我不叫巴克,我是穆哈麥德·本·拉烏森。」
我們對這一場面非常驚訝。在離達喀爾只有兩個小時的地方,活節連桿的突然斷裂,讓我們不得不臨時改變了降落地點。於是我們才出現在這位中士面前。
這天晚上,我們在城堡里與隊長共進晚餐。隊長領著我們參觀他的花園。他收到三箱穿越了四千公里來自法國的泥土。就是在這捧泥土上,長出了三片綠葉。我們像撫摸著珍寶一樣,輕輕地觸著這幾片葉子。隊長自豪地對我們說:
「我有牛要賣,穆哈麥德,去給我把它們從山上領下來。」
「我不知道。」
這些年來,他用自己的生命與他們玩了一個遊戲。他把自己的規則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他們的規則。他睡覺的時候,頭靠的是他們的石頭。然而他的離開,卻在告訴他們,這一切對他來說,並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唯一的一個遊戲。他從容自然地從桌子前離開,而那些摩爾人則早已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們依然對他抱有希望。
大家把這突然的反抗,一致稱為「背叛」。他的逃亡既充滿了絕望的味道,又飽含著英雄色彩。從此以後,一個部落貴族將流亡于沙漠中。所有的人對這一瘋狂的舉動,都充滿了不解。
如果我們不為了它而放棄整個世界,如果我們不願意走入它的傳統、習俗以及它的敵人,我們就永遠無法了解它為這個地球上某些人所建立的那個祖國。沙漠中的人們,他們關閉在自己搭建的牆壁中,按照屬於他們的規則生活著,沉浸在一種只有自己才能體會並覺得欣喜的寂寞中。他們離得如此遙遠,沒有任何一架飛機能把我們帶到他們身邊。如果你去參觀他的房間,你會發現那裡面空曠一片。屬於他們的王國,在他們的心中。正因為如此,沙漠並非由沙塵組成,也不是那些帶著槍的圖瓦雷克人和摩爾人……
終於,摩爾人不再奢望我開出天文數字。在其他法國朋友的幫助下,我買下了老巴克。
有一天,他將被釋放,重獲自由。當他老得什麼都幹不了的時候,當他消耗的食物和穿在身上的衣服,比他能為主人帶來的回報少的時候,他將獲得對他來說某種過度的自由。整整三天,他徒勞地在一個又一個帳篷下詢問著,有沒有人需要一個奴隸。一天比一天虛弱,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他就乖乖地躺下睡在沙子上。我曾經在朱比角見過一個赤身裸體死在沙子上的奴隸。摩爾人任由他慢慢死去。小摩爾人則在這些陰暗的殘骸邊遊戲著,每天早上跑到他身邊,看看躺在地上的這具軀體是否還在蠕動。這一切都符合自然規律,好像是在對奴隸說:「你工作得很好,現在你有睡覺的權利了,睡吧。」躺在地上那個身體,此刻感受到的不是生命對他的不公正,而是令人眩暈的飢餓。他漸漸地與土地交融在一起。在工作了三十年以後,他贏得了躺進大地的權利。
「給我把那一千頭羊從山上領到草地上。」
有的時候,黑人奴隸屈腿坐在門前,嘗著晚風的滋味。在這具被擒獲的身體里,記憶早已經被抹去。他唯一隱約記得的,是自己被綁架時散落在他身上的拳頭,他的叫喊,將他捆綁起來的男人們的手臂。從那一刻起,他墜入一種奇異的睡眠中。好像一個盲人,再也看不見塞內加爾細長的河流,和摩洛哥南部白色的城市。他像一個聾子,再也聽不見自己曾經熟悉的聲音。這個黑人,他並不為自己感到不幸,他只是殘疾了。某一天生命忽然落入這遊牧生活的軌跡,一切都圍繞著沙漠中的遷徙與轉移,從此以後,他還能擁有或者保存些什麼關於往日生活的痕迹?家庭、妻子、孩子,對他來說,難道不比死亡消失得更徹底?
「我的帳篷、駱駝、女人和奴隸們,都為你服務。」
我第一次看見黑奴在我眼前死去,他絲毫沒有呻|吟:因為這個世界上,沒什麼能令他呻|吟的痛苦。我猜測在他身上,有一種陰暗的對一切的默認與贊同。好像一個迷路的山裡人,在用盡了全部力氣以後,躺到了雪地上,用大雪包裹起自己的夢想。令我痛苦的,並不是他死去時所經受的痛楚。而是人死時,隨之消失的一個未知世界。我自問,和他一起離開的是何種畫面?哪一種塞內加爾的植被,哪一座摩洛哥白色的小城,將一點一點陷入遺忘中?我不知道,在這一堆黑色軀體里,熄滅的是哪些悲慘的牽挂:泡茶,給牲口喝水……一個奴隸的靈魂,還是有某些記憶將在此時得到重生,令人在高貴中走向消亡。堅硬的頭骨好像藏寶箱,我不知道那裡面,哪些絲綢的色彩,哪些狂歡的場景,哪些對這片沙漠毫無用處的回憶,能躲過這場沉船的災難。
這位博納富隊長是撒哈拉駱駝騎士阿塔爾地區小分隊的隊長。我雖然不認識他,但卻從摩爾人那裡聽說了關於他的一系列傳說。摩爾人每次談論到他時,都充滿了憤怒,但同時又對他懷著一種畏神般的尊敬。他的存在好像給予了沙漠某種特殊的價值。今天他又忽然出現在正在向南行的伊斯蘭戰士的隊伍後面。他一口氣偷走了幾百匹駱駝。每次他都以摩爾人對他的歸順作為條件,將屬於他們的寶貝歸還到他們手中。
「如果你聽話……」
擁有自由的巴read.99csw.com克,也同時獲得了被愛的權利。他可以向南走,向北走,到任何一個地方通過自己的勞動賺得屬於他的麵包。這些錢對他來說,又有什麼用處呢?他此刻深深渴求的,是嘗試著在自己與這個世界上其他人之間,串起一根繩索。阿加迪爾跳舞的女人們對他無比的溫柔,但是她們不需要他。布匹店的夥計,街上過路的行人,所有的人都尊敬他作為一個自由人,與他平等地分享著陽光,但是沒有一個人真正需要他。他無限的自由,讓他無法感覺到自己在這塊土地上的分量。他缺少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聯和負擔,牽絆著我們腳步的淚水、分離、責備與幸福。
巴克不理睬他。他莊嚴地向小孩們做著手勢,於是孩子們就將自己的小手伸向了那些玩具、手鏈、金色的尖頭布鞋。當他們拿到了珍寶以後,立即像小動物一樣,逃得遠遠的。
「可憐的老巴克。」
柏柏爾人的舞者向他們走過來。她們對著巴克展現出的柔情,讓他覺得自己即將重生。她們不知不覺地,將他迎入了生命之門。拉著他的手,她們向對待所有過路人一樣,溫情脈脈地給他遞上一杯茶。巴克想向她們講述自己重生的故事,她們輕笑著。她們為他高興,因為他看起來幸福無比。他對她們說,「我是穆哈麥德·本·拉烏森。」可是這並不讓柏柏爾的女人們吃驚,因為所有的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名字,即使他們來自遙遠的國度……
「她長得好看嗎,你的表妹?」
「他說什麼?」
我向這個五十歲的新生兒道別。
今天在朱比角,肯瑪拉和他的兄弟穆亞內請我到他們的帳篷下去喝茶。穆亞內無聲地注視著我,臉上透露著充滿野蠻氣息的警惕。只有肯瑪拉,向我表示著歡迎:
他們等待著神結束這一瘋狂的行為,收回他少有的慷慨。
「等一等。」
他對我們說:「上一次,我連乾杯都沒能幹成……我當時慚愧得很,只能讓其他人來接替我。」
「我們走吧。」領路的人對他們說。
這天晚上,他們試著盡量不去想那瀑布。對於某些奇迹來說,最好是不要去想它。否則它會令人思緒混亂,它會令人對神產生懷疑……
出發之前,他在我們的木屋裡,度過了一段溫暖的日子。每天他都不厭其煩地要求我們,向他講述他的行程:他將在達喀爾下飛機,然後會有人給他一張去馬拉喀什的汽車票。巴克享受著這個關於「自由」的遊戲,好像那些玩「探險者」的小孩。這段走向生命的路程,汽車,人群,他即將看見的城市……
「你當我們是傻瓜?」
穆亞內紋絲不動地裹在藍色斗篷中,審判我。
在飛機上,當黑夜特別美麗的時候,你常常會沉醉在其中,忘記還有飛機要操縱。於是,機身會一點一點地向左面傾斜過去。當你飛到一個村莊的右下翼時,你還以為自己是在水平位置。可是在沙漠里是沒有村莊的蹤影的。或者不知不覺地飛到了一支漁船小艦隊的上方,只是撒哈拉里也永遠沒有漁船的出現。於是你對自己犯下的錯誤微笑了一下,輕輕地將飛機調整到平直的位置。於是,你又抓住了剛才的那一群星辰,如同村落般密集的星星點點。從城堡的高處望去,卻只有一片沒有凝固的沙海。星星依然懸挂在空中。中士對我們談起它們:
對他來說,平靜的生活與源源不斷的大麥,還有什麼意義呢?這個曾經行走沙漠的戰士,如今變成了一個和平的牧師。只是他依然記得撒哈拉每一個沙堆褶皺處隱藏著的危險;他記得深夜裡每一次枕著沙粒,躺在帳篷中的情景;他記得夜晚圍繞著篝火,講述著關於敵人的一切時,那顆跳動的火熱的心。那種記憶,就如同品嘗大海的滋味。試過一次以後,你終生難以忘卻。
奴隸無聲地在爐子里填滿乾柴,往火苗上吹著氣,把水壺裝滿水。他如此平靜地投入到這個遊戲中:泡茶,照顧主人的駱駝,吃飯。炙熱的白天里,他期盼著夜晚的降臨。寒冷的星空下,他等待著火熱的白天。他喜歡四季分明的北國,那裡夏天陽光明媚,讓人實在難以想象冬天大雪紛飛的場景。而冬天白茫茫一片,又讓人覺得夏日的青蔥碧綠也許只是一個傳說。而這片熱帶土地上雖然變化細小,撒哈拉日夜的交替卻將人從一種希望帶入另一種等待,也同樣讓他歡愉。
他將身體彎向他的兄弟,看著我低聲說了些什麼。
「喝吧。」
我們和那些未被降伏的摩爾人始終有著聯繫。他們來自某一片不允許我們踏上的土地的深處。有時候,他們會出現在朱比角或者西斯內羅的城堡,只為了買些甜麵包或者茶葉,然後又消失在一片神秘中。我們嘗試著馴服他們中的一些人。
我現在知道了屬於他們的秘密。好像一個男人,渴望和自己心愛的女人那漫不經心夢幻般閑散的腳步相遇。他們在深夜徘徊遊盪,遠處博納富的腳步刺痛著他們的神經,灼燒著他們的靈魂。這個將自己打扮成摩爾人的天主教徒,帶領著他手下兩百個摩爾人士兵,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潛入了當地部落的領地。他早已拋開了那些屬於法國軍人的道德教義,將它們如同供桌上的牲畜一樣毫不猶豫地犧牲了。這些準則教條對他來說只有光輝的外表,遇到實際危機時,它們顯露出的,只有令人可怕的軟弱。這個夜晚當摩爾人還沉浸在他們粗重的睡眠中時,他將自己來來回回的腳步留在了沙漠的心臟中。
洛貝爾格代表馬沙爾和阿布格拉爾來見我。為了不讓巴克一到目的地就受飢餓之苦,他們讓我轉交給他一千法郎。有了這些錢,巴克可以安心地找一份工作。
那是淡水,淡水!在撒哈拉要走多少天,才能找到離你最近的一口井。即使找到了,要挖多少個鐘頭的沙子,才能喝到一口混合著駱駝尿的爛泥水!哦,水!在朱比角,西斯內羅,努瓦迪布的小摩爾人,他們尋找的不是錢,而是水:
我事先答應另一個摩爾強盜拉吉,如果他幫我把巴克買下來,我會付他酬勞。
「我希望他趕快來到。我等著……」
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談判。沙漠里,我們圍成圓形坐著,十五個摩爾人和我,一起整整談判了八天。我的一個朋友,則·烏爾德·拉達里,他是當地的一個強盜,也是巴克主人的朋友。他暗中幫助我,說服巴克的主人:
他不像大多數奴隸一樣,滿足於平庸的幸福。他不因為主人偶爾的仁慈,而對自己奴隸的角色感到喜悅。他在心中保存著那個穆哈麥德的影子,牢記著穆哈麥德曾經住過的房子的樣子。這幢房子雖然如今空無一人,卻也決不允許其他人踏入。巴克好像一個守門人,在長滿青草的過道和讓人無聊的寂寞的包圍下,忠誠地死去。
「把我藏在去馬拉喀什的飛機里吧……」
「這是你們法國人的神,你明白嗎……」
這個夜晚我們是在堡壘上的露台度過的。我們談論著天上的星星,一切都是如此的真實。星辰和從飛機上看到的一樣完整,只是天空顯得更平穩。
穆亞內的視線依然集中在我身上,然後轉向他的兄弟,嘀咕了幾句以後,就又陷入了沉默。
中士用手指著茫茫沙漠:
「跟我們一起到南部去,那裡有很多牲口。」
他們面色沉重,莊嚴地坐著,一聲不吭。從這高山的肚子里流淌出的,是生命,是人類的鮮血。對他們來說,這片瀑布象徵著神的read.99csw.com出現,他們不能就此轉身離去。神打開了閘門,顯示著他無窮的力量。三個摩爾人依舊沒有動靜。
「我知道應該朝著哪個方向去……那邊那顆星星,跟著它一直走到突尼西亞市!」
擁有一個如此高大的敵人等著你去殺死,好像讓這個世界也變得崇高莊嚴了。只要是博納富出現的地方,當地的部落立即收起帳篷,帶著它們的駱駝逃跑離開。他們害怕與他的相遇。放棄了營地的安全,拋開女人的懷抱,將幸福的睡眠拋在腦後,頂著難言的乾渴朝著南方日夜行走了兩個月後,突然發現自己在黎明時落入了阿塔爾小分隊隊長的手裡。這是所有摩爾人都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所以,如果真主允許的話,讓大家殺了博納富吧。
「你在找什麼?」阿布達拉問他。
「啊!能和你們說話實在是太好了……真的,你們不知道這對我的意義!」
我認得那些奴隸。當主人們從他們的藏寶箱里取出燒水用的爐子、水壺和杯子的時候,他們就走進了帳篷。那藏寶箱里滿是些荒謬的物品,沒有鑰匙的鎖鏈,沒有花的花瓶,陳舊的武器……
中士,我們當時一定令你很尷尬。你傷心而憂鬱地回答著:「她是一個黑女人……」
「沒什麼。」
「再見,巴克!」
穆亞內越發嚴厲地看著我,又對他的兄弟說著些什麼。
我了解什麼是孤獨。三年沙漠的生活,讓我嘗盡了它的滋味。我們似乎並不怕年輕的生命在這片貧瘠的風景中被損耗消磨,只是遠方的世界里,一切都在逐漸蒼老逝去。樹木上已經果實豐|滿,土地里也稻穀金黃,女人們越發的美麗。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我們開始急切地想要回家……
「他在哪裡,中士?」
因為如果我真的幫助你逃亡,那麼當摩爾人發現時,他們會用何種手段殺害在撒哈拉所有的飛行員和軍官?在各個停靠站機械師洛貝爾格、馬沙爾、阿布格拉爾的幫助下,我嘗試著把你從摩爾人的手裡買下來。可是摩爾人很少遇上對他們的奴隸感興趣的歐洲人,於是他們趁機敲詐。
「沒什麼……」
我們回答著「法國人」,然後在黑色天使前走過。我們覺得呼吸頓時順暢了。這突如其來的威脅,讓人覺得自己是如此的高貴……它雖然被沙漠遠遠地阻隔在外,卻令人瞬間感到這個世界的變化。沙漠重新變得莊嚴而沉重。一個正在前進的穆斯林戰士,雖然他永遠無法抵達目的地,卻顯露著難以形容的神性。
沙漠中有越來越多的異教徒出沒。朱比角的夜晚,一刻鐘一刻鐘地,好像被時鐘上的針切割開來:哨兵們用他們所熟悉的呼喊,互相警戒著。朱比角的西班牙城堡,就以這種方式,抗擊著那些不見蹤影的異教徒。而我們這些駕駛著飛機的旅人,則傾聽著遠方越來越近的呼喊。它們好像飛過海面的海鳥,輕拂著翅膀在水面留下點點漣漪。
我爬上一堆沙丘,面向東方坐了下來。如果我是正確的,那它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要來臨了。蜻蜓在距離綠洲幾百公里的內陸尋找些什麼?
他不說「我是穆哈麥德·本·拉烏森」,而是說「我曾經名叫穆哈麥德」。好像是在夢想著這個被遺忘的人物,有一天在奴隸的外表下得以重生。有的時候,在深夜的寂靜中,往日的記憶如同孩童圓潤的歌聲一樣,在他心中升起。「半夜裡,」我們的摩爾翻譯說,「半夜裡他談起馬拉喀什,他哭了。」另一個他,在其體內毫無徵兆地慢慢伸展覺醒。他尋找著那個倚靠著他雙肋的女人,只是這片沙漠里從來沒有女人走進過。他傾聽著噴泉的流水聲,儘管這裏的噴泉滴水不吐。巴克閉上眼睛,想象著自己住在白色的房子里。每個夜晚他坐在同一顆星星下,住著棕色房子的人們追逐著風。他被一種神秘的昔日柔情填滿著,好像這些情感終於靠近了屬於它們的港口,於是巴克來到我身邊。他想告訴我,他準備好了,他的滿腔溫柔也準備好了,只要能回到他自己的家,他就能將這些感情注入他愛的人心中。此時他需要的,只是我的一個點頭。他微笑著對我說:
這就是為什麼有一天,他會拋開一切舒適繁華,重回茫茫沙漠中。
「看看他強壯的手臂……」
「總有一天,我要去突尼西亞市。」
我還認識很多其他的奴隸。我每天都去摩爾人的帳子下喝茶。光著腳,坐在羊毛的地毯上,對游牧民族來說,這是一種奢侈。他們在這帳子里停歇片刻,而我則品嘗著這一天旅行的滋味。沙漠里,你時刻能感到時間的流逝。炙熱的太陽底下,黑夜與清風正在慢慢地來到。炙熱的太陽底下,牲口與人都在向著死亡這個巨大的蓄水池慢慢走去。於是,悠閑與無所事事永遠都不會是徒勞的。白天總是如此美麗,好像通往大海的錯綜複雜的路途。
飛機震動著。巴克最後一次彎下來,望著朱比角。飛機前聚集著兩百個摩爾人,他們想看看一個奴隸在踏入生活之門前臉上的表情。如果發生任何的問題,他們都隨時準備好在遠處把他重新拾回來。
當博納富有一天即將返回法國的時候,他的敵人們不笑反哭。好像他的離去,把他們的沙漠撕去了一個角,讓他們的存在頓時失去了光彩。他們對我說:
「他說,『表妹們這個世界上到處都是。』因為達喀爾比突尼西亞近很多,他就把我調到了達喀爾。」
「突尼西亞市的那個?當然,她的頭髮是金色的。」
「去吧,老巴克,去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也許,跟隨著這顆星星一路行走,就能抵達我們夢想的地方。除非,在這場旅途中,一個接著一個乾涸的水井,讓詩意慢慢地轉變為狂亂。於是,星星、表妹和突尼西亞城開始混淆在一起。於是浪漫的希望之旅,一點一點地演變成噩夢。
中士沉默了良久,然後對我們說:
「用賣巴克收來的錢,你可以買駱駝、槍支和子彈。然後,你可以出發當戰士跟法國人打仗。這樣你就能從阿塔爾再買回三四個新的奴隸,你還不趕快把這老傢伙打發了。」
「這是我的花園。」當卷著黃沙乾澀的風吹起時,我們從花園來到了地窖。
人在經歷品嘗過慷慨的愛之後,忽然有一天被剝奪了所有的溫情,這常常會令他在高貴的孤獨中疲倦厭煩。於是他謙卑地向生活靠近。哪怕是一種最平庸的愛,也能令他幸福。放棄屬於自己的權利,聽從別人的使喚,讓他覺得溫和而平靜。奴隸於是變成了點燃主人驕傲心靈的炭火。
可是中士沒有足夠的酒,他們既不能慶祝,也不能幹杯。他覺得自己顏面掃地……
「我是看管牲口的負責人。我的名字叫穆哈麥德!」
「再讓我們待一會兒。」
「不是,我說的是達喀爾的那個。」
沙漠對我們又意味著什麼?是從我們身體里油然生出的,是我們對自己的了解與認識。那天晚上我們同中士一樣,愛上了一個表妹和一個隊長……
「他說如果他在離城堡遠的地方遇見你,他會朝你開槍。」
汽車要晚上才出發,巴克因此有一天空閑的時間。他先是在小城市裡一刻不停地閑逛。阿布達拉揣測他一定是既擔憂,又充滿了感動。
這就是沙漠。《古蘭經》在這裏只是一部遊戲規則,它將沙漠變成一個帝國。在撒哈拉深處上演的,是一出充滿激|情的神秘的戲劇。沙漠中的生活不僅僅是部落遷徙,尋找綠色的青草,遊戲也依然是它的一部分。一https://read.99csw.com片被降伏的沙土與其他的又有什麼區別!面對這片正在被改變的沙漠,我想起了童年時的遊戲。那陰暗的公園對我們來說,駐足著各種神靈。這個沒有界限的王國對小孩們來說,是永遠無法觸摸到它的每一個角落,將它完全掌握的。我們在那裡建立了一種封閉起來的文明,每一個腳步都有它自己的滋味,每一個細節都有屬於它自己的含義。然而終有那麼一天,小孩會長成大人,當我們用與童年不同的標準,再次審視著昔日魔幻般冰冷又炙熱的公園時,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又將是什麼?我們有點絕望地停駐在柵欄外,隔著灰色石頭砌成的圍牆向裏面望著,驚訝於它的狹小封閉。於是我們猛然間領悟到,那個曾經讓人覺得永遠無法捉摸透的公園,它的無盡與神秘並不在於公園本身,而來自小孩們賦予這個遊戲的色彩與含義。
而這一切卻不是令我感動的原因。讓我充滿了近乎原始的歡喜的,是我居然聽懂了那似是而非的語言,像一個野蠻人一樣聞到了特殊的氣味。我在憤怒地拍打著的蜻蜓翅膀上讀懂了關於未來低聲的預言。
「我負責看管牲口,我的名字叫穆哈麥德……」
這個被擒獲的黑人,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拒絕向命運低頭的奴隸。摩爾人剝奪他的自由,讓他在一夜之間和新生嬰兒一樣,一無所有。然而這並不是最嚴重的。上帝也同樣能在瞬間摧毀人的豐收。比物質上的侵害更深刻危險的,是摩爾人對他作為個人身份印記的威脅。這個巴克卻並沒有妥協。他不讓自己生命里曾經那個牧羊人的記憶就此消失。
有時我們遇上的是幾個在當地部落中很有影響的首領。在經過航線負責人的同意以後,我們將他們帶上飛機,讓他們看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熄滅他們心中無名的傲慢之火。因為在他們殺害犯人時,常常並非出於仇恨,而是出於蔑視。當他們在城堡附近和我們相遇時,他們連辱罵我們都不屑,只是轉過身去,往地上吐口水。這種驕傲完全出於他們對自身強大力量的一種錯覺。他們中曾經有多少人向我重複著:「法國人,你們運氣好,因為從這裏到你們的國家得走上一百天……」
就這樣,幾個月過去了。
在撒哈拉,水比金子還要貴重。每一滴水都令沙漠里星星點點的綠草向外伸展。如果某個地方剛下了一場雨,一定立即引起一場規模宏大的部落遷徙。人們向三百公里以外長著青草的地方朝聖而去……努瓦迪布如此吝嗇的水源,十年都沒有從天上落下一滴。此刻眼前的瀑布卻在他們的面前咆哮著,好像一個被打破的蓄水池,肆意地流淌著。

「給點水吧,給點……」
一個小孩在巴克面前走過,他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龐,小孩笑了。這不是主人的孩子,他也無須討好他。這是一個弱小的孩子,巴克給了他一個溫柔的愛撫。孩子的笑喚醒了巴克,讓他隱約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些用處。他於是大步往前走。
在馬拉喀什,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也許還繼續在那裡生活,而他曾經做的是一份絕妙的工作:
「給你,拿著。」主人對他的囚犯說。
「他說,博納富偷走了屬於戈爾巴的一千頭駱駝。」
「老巴克,這件事,還是以後再說吧……」
當你成為撒哈拉航線的飛行員,從一個堡壘飛到另一個堡壘,成為沙漠的囚犯的時候,你將連續幾個星期、幾個月,甚至是幾年,與藏在那座老房子里的溫存再也無緣。沙漠里是沒有綠洲的。花園和年輕的女孩,這些都屬於傳說。當然,當工作結束了以後,在遙遠的地方,也許會有千百個年輕的女孩在等待著我們。當然,她們的獾和她們的書本,耐心地組成了那些美好的靈魂。當然,她們讓一切都變得很美麗……
被推上海灘的船隻的碎片,告訴人們颶風正肆虐于海洋的深處。而這些昆蟲告訴我的,是遠處一場沙塵暴正在向前行走著。一場朝東的風暴,將棕櫚樹上的蜻蜓們趕到了此地。風暴的泡沫已經觸摸到了我。那是無比莊嚴的一次接觸,它是一個證明,一個沉重的威脅。它只是對著我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好像浪花對著最後的警戒線溫柔地撫摸著。我身後二十米的地方,還沒有任何風吹草動。但是我知道,幾秒鐘以後,撒哈拉將會輕輕吐出它的第二次呼吸。三分鐘以後,我們的倉庫將被吹得東倒西歪。十分鐘以後,黃沙將填滿了天空。當我們起飛的時候,我們將面臨的是沙漠中瘋狂的火焰。
對於普通的人來說,時間的流逝常常是難以察覺的。他們生活在一種臨時的平靜中。然而對於飛行員來說,即使在到達了停靠站以後,我們依然能感覺到推動著我們不斷前行的信風。我們好像永遠行色匆匆的旅行者,無論是鄉間流動的溪水,還是明媚的田野、靈動的村莊,沒有什麼能阻止我們旅途的腳步。即使停靠的那一站安詳愜意,我們仍然被一股輕輕的狂熱點燃著,耳中響著飛機的雜音,覺得自己時刻都在路上。我們覺得被思想的風帶入某種未知的未來,跟隨我們的只有自己的心跳。

當你一旦走進去以後,就再沒有什麼神秘和不可知了。朱比角,西斯內羅,坎薩多港,哈姆拉干河,蓋勒敏—塞馬拉大區……所有這些我們抵達過的地方,好像被擒獲了的昆蟲一樣,一個一個地失去了它神秘的色彩。可是令我們追隨不停的,卻絕非美麗的幻想。每一次的發現與探索,都是真切又獨一無二的。當我們正品嘗著沙漠的美妙滋味時,其他的人正在挖掘石油尋找財富。等他們抵達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因為棕櫚樹也好,貝殼的粉末也好,他們熱情的綻放只持續那短短的一個小時。而我們將是那一刻唯一的見證人。
「怎麼了?」
他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我想起那些「行善」的老女人們。她們每給二十法郎,就要求一張字據。洛貝爾格、馬沙爾和阿布格拉爾並不是在行善,更不要求任何的承認或者感激。他們不像那些渴求幸福的老女人,出於憐憫和同情而為巴克做這些。他們只是簡單地,想要幫助一個男人重新拾起屬於他的尊嚴。他們和我一樣非常清楚地明白,當重回故地的喜悅一旦過去,等待著巴克的唯一忠實夥伴,將是苦難。也許他會在某一個地方的鐵路邊,痛苦地徘徊數月。也許他的生活,將比在沙漠里和我們在一起生活要困難得多。但是,至少他回到了屬於他的家園。
穆亞內在帳篷深處一動不動地冥想著,只有他的眼睛閃爍著。他手中的銀色的刺刀,將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用來玩耍的物件。此時的他,對我充滿了鄙視,自己則被一種高貴的情感所填滿。因為他即將為了博納富出征遠行。黎明時他將被一種仇恨推動著起程,儘管這仇恨中充滿了愛的痕迹。
軍官們蜷縮在被子里,面向著星辰,躺在沙子上。星星慢慢地變換著位置,天空如同一座巨大的時鐘。月亮彎向沙漠,用它的智慧把一切帶回虛無。那些天主教徒即將睡去,只需要短短的幾分鐘。為了重建昔日部落的輝煌,為了繼續他們的征途,為了沙漠的閃光,只需要付出天主教徒們在睡夢中輕輕的喊叫……再過幾秒鐘即將誕生一個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