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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七章 沙漠的心臟

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七章 沙漠的心臟

北面至少有大海的歌聲。
我們能在飛機的墜落中逃生,是一件無法解釋的事情。我在手提燈的照耀下,一路尋找著飛機在地面滑過的痕迹。在離它最終停靠地兩百五十米遠的地方,我們找到了那些被震動得彎曲了的鋼板和鐵鏈。一路上,飛機都在沙子上留下了它的痕迹。第二天早上我們才看見,飛機以近乎切線的角度撞在一片沙漠高原的最高點。它並沒有頭朝地面地栽下,而是一路肚子貼著地面以兩百六十公里的時速爬到頂端。沙子上大大小小的黑色石子如同一盤彈珠灑落著,也許正是它們救了我們的命。
這是一個奇迹……沙丘上,他朝著我們慢慢走來,如同行走在海面上的耶穌……
我又再次膝蓋朝地跪了下來。
上路。
我掉頭往回走。
雲層繼續在下降,遮住了我所有的視線。我不敢再降低高度,高度計上顯示我處在四百的位置,但是具體多少壓力我毫無概念。普雷沃側過身來,我對他喊:「我現在往海面上飛,在海上結束下降,這樣可以避免撞上什麼……」
上帝,這個星球上難道一個人都沒有……
「為什麼?」

我突然變得驚慌失措,然後狂奔起來,「等等,等一下……」他們轉頭走了!他們會越走越遠,去其他地方搜索,而我會就此摔倒在生命的門檻前,當它張開雙臂準備迎接我的時候……
「普雷沃,我們從降落傘上裁剪些三角形下來,然後用石頭把它們固定在地上。如果今天晚上風向沒有變化的話,明天清晨降落傘的布料上應該能收到不少露水。我們只需要用力擠布料,就能讓露水存放在燃油箱里。」
是的,再沒有任何的情感或者細節,是能夠讓人忍受的。明天,後天,我將一點點地發現,一切都無法忍受,一切都是受刑般的折磨。雖然這種感覺對我來說並不陌生。我曾經想象過,某一天被關閉在駕駛室里,活活淹死。或者飛機從天上像一塊石頭一樣地掉下來,我被摔得七零八落。明天我將要面對的,將是比這些都要更奇特詭異的局面。也只有上帝才知道,儘管我燃起了熊熊大火,也許我將最終放棄有人聽見我們呼喚的所有企圖……
「什麼燈光?」
「這裏沒有什麼阿拉伯人……」
「白痴,你剛才描繪的畫面,是普羅旺斯的房子,那裡才沒有什麼鍾。」
最後一刻,我們才看見矗立在那裡的陷阱!這是一種怎樣的瘋狂!好像幽靈一般的燈塔,難道是黑夜鑄造了它?我和普雷沃幾乎是在同時,猛然發現它就在機翼下三百米的地方,接著……
「這些教士擁有一間美好明亮的廚房,地面鋪著紅色的方磚。院子里一個有點生鏽的水泵,水泵下你們都猜得到,就是那口世世代代吐著清泉的井!啊!當我敲響他們的門的時候,當門口的鐘聲響起的時候,那將是一場盛宴……」
沒人聽見我的聲音。
它既沒有味道,也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我們無法給你下一個定義,我們品嘗著你卻不了解你。你不是生命的必需品,你本身就是生命。你以一種無法解釋的力量,注入我們的身體。因為你的存在,讓我們再次開啟了已經在心中乾涸的源泉。
我早就將自己的塑膠雨鞋丟棄在某個角落,因為白天的炎熱讓我實在不願意再帶著它四處行走。風卻越刮越猛。沙漠是一片沒有避風港的荒野。它光滑如大理石,讓你白天找不到樹蔭,夜晚赤|裸裸地面對大風。沒有一棵樹、一塊石頭,能讓你暫時地棲息片刻。風追趕著我,像是一隊英勇的騎兵。我不停地轉圈,企圖躲開這一切。我先是躺下,可用不了多久,我又不得不站起來。躺著或者站著,我都無法逃開寒冷的鞭打。我沒有再繼續往前走的力氣了。無法逃開追趕我的兇手,我雙腿陷入了沙堆中。
普雷沃這時候醒了過來,用他手裡的照明燈照著儀錶器和引擎。我把他和他手裡的燈光一齊推開。我正飛在兩堆積雲的邊緣,趁著這個空當我觀察著自己的下方。普雷沃又重新睡著了。
現在我準備睡覺。
「哦,嘿!」
我斜著眼角觀察著普雷沃。如果能讓他閉嘴的話,我不惜揍他一頓。而他無比平靜地向我講述著,關於如何「衛生」地死去這個問題。他談論這個話題的方式,好像是在說「吃飯前必須洗手」一樣,輕描淡寫沒有任何悲劇色彩。其實我們的觀點一致。我昨天在瞥見手槍上的皮套子的時候,已經想到了這些。我的這些想法是理智而非病態的。我們無法承受自己所應該擔負的責任,手槍卻有承擔一切的能力。
我們得救了,沙子上出現了人的足跡!
突尼西亞。飛機加油時,我正在簽署各種文件。當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忽然聽到某樣東西落入水中的聲音「撲通!」那聲音沙啞沉悶,沒有回聲。我突然想起來,自己曾經聽到過類似的聲音:一場發生在停車庫的爆炸。當時有兩個男人死在事故中。我於是沿著公路尋找著。空氣里有些許飛揚的灰塵,那是兩輛高速前行中撞在一起的汽車,此刻一動不動像冰雕一樣矗立著。有的人向車跑去,有的人向我們跑來:
我們像兩頭小牛一樣,將頭伸進了水罐。貝都因人被我們瘋狂的牛飲嚇住了,不得不拉住我們,讓我們慢慢喝。可每次他一鬆手,我們就把臉一起浸入水罐中。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覺,它無法欺騙我!可是,假如一腳踏入這幻想中,反而讓我高興呢?假如虛假的希望能安慰我此時正在崩潰的神經?假如我偏偏喜歡健步如飛地向它走去,因為我將感覺不到疲倦,幸福的情感油然而生……讓普雷沃和他的左輪手槍滾到一邊去吧!我喜歡這種輕飄飄的醉意,我沉醉其中,我渴得即將死去!
「不如繼續往前走……為什麼要再一次掉頭往回去?我也許剛剛打開了一扇門,它將帶著我走到海邊……」
但是這並不是向海邊走去的方向,所以那應該是一個十字架。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研究地圖,到頭來卻完全沒有用處,因為我對自己目前身處何方沒有任何概念。無論如何,任何向我指示著也許有人存在的地方,我都不應該忽略。我發現一個小小的圓圈上,豎著一個十字架。於是我想到了某個傳說,「那說不定是個宗教機構。」十字架邊上我看見一個黑點,於是我又繼續著那個傳說:「一口永恆的井。」我的心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一樣,「一口,一口永遠不會幹涸的井!」阿里巴巴和他的寶藏里,是不是也有那麼一口井的存在?再遠一點的地方,兩個白色的圓圈。我想那也許不是什麼世代流淌出清泉的井,它立即就顯得不那麼美好了。在這些圓圈的周圍,什麼都沒有。
「白痴,你明明知道這些都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們再一次發現,其實遇難的不是我們。遇難的,是此刻正在等待我們的人們!他們已經被某種可怕的錯誤撕扯得遍體鱗傷。我們不能不向著他們奔去。正如紀堯姆從安第斯山脈返回以後對我說的一樣,他當時是向著他們走過來的!這應該是一個普世的真理。
終於飛出了雲層,光束突然熄滅了。我看著前方猛然發現,空中一條狹窄的峽谷處,又一處積雲在等待我。那光束已經點亮了。
「……當我敲響修道院的鐘聲時,看門的人會舉起手臂朝我喊:『您是上帝派來的!』然後他叫來了所有的修士,他們歡快地沖我奔來,拉扯著把我領到廚房,對我說:『等一下,等一下孩子,我們去井裡取水……』」
我的機械師安德烈·普雷沃給我點上一支香煙。
對眼前局面的無所謂,讓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的徵兆。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半已經被淹死了,卻平靜得出奇。我肚子貼著岩石,寫下了一封遺書。這份遺書文辭優雅,給活著的人留下各種建議。我帶著虛榮的快|感重新讀著它,哪天有人發現它時一定會說:「多麼優美的遺書,可惜他就這麼死了!」
當他確認飛機並沒有爆炸時,他說:
「我發誓,那是一個湖泊。」他對我說。
我得回去,但是我得先試試看,看這附近有沒有人:
可是我們還沒有得救。我們不能停留在這裏等待,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有人發現我們,也已經太遲了。只要咳嗽一開始,一切都來不及了。而我們的喉嚨……
阿拉伯人看了看我們,用他的手壓在我們的肩膀上,而我們則毫無抗拒地服從著。此時此刻,沒有人種或是語言任何的分歧……這個貧窮的遊牧人將他天使般的手放在了我們的肩膀上。
我看見了我太太的眼睛。只有她的眼睛始終出現在我眼前。它們在詢問著。我看見了,那些所有關心我的人的眼睛。它們聚集在一起,責怪著我的沉默無聲。然而我卻在回答著他們!我用盡自己所有的能力在回答!我向黑色的夜空中,拋出最耀眼的火苗!
接下來的一秒鐘,我和普雷沃等待著那絳紅色的衝天火光在我們面前爆炸。我們好像當時都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情緒。我只是平靜地等待著,耀眼的火光將我們帶入未知與昏迷中。然而大火和爆炸卻並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地震般劇烈的晃動,它以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橫掃機艙,將飛機的窗戶連根拔起,鋼板則被彈到幾百米以外,巨大的呼嘯聲一直侵入到我們的內臟。我們就在它的憤怒中被搖晃翻騰著,一秒鐘,兩秒鐘……我等待著飛機在這場地震中,最終像一顆手榴彈一樣,爆炸成碎片。可是這來自地下的搖晃,卻並沒將這一切領入最終的爆發。我對這個過程全然不解,無論是這場「地震」也好,還是那無盡的五秒、六秒的等待……突然,我們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旋轉,它的力量如此強大,把我們的香煙從窗口一直噴洒到右邊機翼。接下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我對普雷沃大喊:
飛到地中海區域的時候,飛機下方雲層密布。我下行到二十米處,大雨幾乎要把風擋玻璃壓碎,而海面則好像是九*九*藏*書在冒煙。我什麼都看不見,為了不撞上哪艘船的桅杆,我必須全神貫注。
永別了,我愛的人們。我的身體無法抵擋三天的乾涸,那不是我的錯。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成為泉水的囚犯,從未懷疑過離開了它,我的獨立會變得如此短暫。我們總是以為人可以不斷向前,人是自由的……我們忽視了將我們與井連接在一起的繩索,好像一根臍帶一樣,無法割斷。
「什麼等到了?」
「我實在太想找到可以喝的水了……您的嘴唇怎麼這麼白!」
「快往外面跳!」
「什麼?」
第一天我們吃了一點葡萄。三天以來我唯一的食物,是半個橙子和小半個瑪德琳娜蛋糕。我自己都驚訝當時哪來的唾沫咀嚼這些食物?現在我已經一點飢餓的感覺都沒有了,只是覺得口渴。好像除了口渴,身體的每一部分正在顯露出缺水導致的各種癥狀。干硬的喉嚨,如同石膏一樣的舌頭,嘴裏可怕的味道。這所有的感覺對我來說,都是從未經歷過的。也許只有水,才能治愈它們。口渴正在慢慢從一種慾望變成一種疾病。
在還沒有看見它以前,我已經揣測到了它的存在。正對著我的海面上,一條冗長的青蔥的痕迹,好像一片明亮深厚的綠洲。它就像我在摩洛哥南部,穿越了三千公里的沙漠以後,刺入我心中的大麥田一樣,生機勃勃。我感到自己是飛入了一片有人居住的土地,心中不由得輕快起來。我轉向普雷沃:
普雷沃調試著固定燈和急救燈。我們用紅色的紙張將燈泡包起來。
「這個世界上沒什麼是真實存在的……」
沙漠里三千公里的範圍,要找到一架墜落的飛機,得花上十五天。搜救人員很有可能是在的黎波里和伊朗之間尋找我們的蹤影。我對此仍然抱有渺小的希望,因為除此之外,我們再無其他生路。於是我決定改變策略。我獨自出發去偵察周圍的情況,普雷沃留守原地,點上火,期待也許會有搜救人員的出現。事實上,我們等的人從來也沒現身過。
我們沒有力氣再跑了!
沙漠,就是我自己。我沒有了唾液,更沒有了能令我呻|吟顫抖的溫存畫面。太陽晒乾的,是我淚水的源泉。
「阿拉伯人!」
這次也許我是真的要哭了。
「一座海上燈塔!」
那彎新月也逐漸死去了。
我們才坐下來休息,卻已經又到了出發的時間。行走了五百米的路程以後,我們已經筋疲力盡。我無比喜悅地躺下,伸展著四肢。可是,上路是必須的。
「哦,嘿!」
我沒有回答。我已經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它也許不是一個幻景,而是我們瘋狂的產物。普雷沃怎麼可能相信這是一個湖?
雖然空手而歸,我卻無法抑制自己探索這些洞穴的慾望。生活在沙漠里的動物,它們靠什麼活命?在洞穴里棲身的,應該是些沙漠狐狸。它們的體形和兔子差不多大,頭上長著巨大的耳朵。我被一種強烈的慾望驅使著,追蹤著它們的足跡。它們把我帶到一條狹窄的沙河邊。我欣賞著眼前精巧的腳印,三個腳指頭組成的扇形的印記。我想象著這些小傢伙在黎明時疾走著,然後來到石頭邊舔著上面的露水。這一片是它奔跑時留下的腳印,那一片是它與同伴並肩馳騁的足跡。我帶著一種奇怪的喜悅,走入這場清晨的散步。我喜歡這些生命的跡象,它幾乎讓我忘記了此時我有多麼的乾渴……
我們在機艙里等待著黎明的到來。我躺下來準備睡覺。我勾勒著即將來臨的歷險:我們對自己所處的位置一無所知,能喝的所有飲料加起來不到一公升。如果我們目前處在右側方向,找到我們大概需要八天左右的時間。這是我們所能期望的最樂觀的前景,即使是八天,我們也不一定能堅持。如果飛行中偏離了航線,那找到我們將需要六個月。我們還不能指望搜救的飛機,因為他們最多在方圓三千公里範圍內進行搜索。
沒有什麼是真實的,而我卻看見離我幾公裡外的山坡上,一個十字架。一個十字架,或者一座燈塔……
我們已經在沙漠里滴水不入地過了十九個小時。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喝過什麼東西嗎?只有昨天清晨那幾滴玫瑰酒!東北風仍然主導著氣流,也暫時減緩了我們蒸發的速度。東北風向有利於高空雲層的構建,如果它能飄到我們頭上,如果它能落下幾點雨!可是沙漠里是從來不下雨的。
「而我,因為喜悅而顫抖著……」
我曾經非常熱愛撒哈拉。當我在這片金色的沙海里醒來時,風將沙漠吹動得如同大海般浪花迭起。這一夜,我在機翼下入睡,等待著也許會有人來營救我們。
我們從被粉碎的窗口跳出來,站在離飛機二十米遠的地方。我對普雷沃說:
他回答道:
昨天,我一路行走時,已經了無希望。今天,「希望」兩個字對我來說,根本失去了意義。我們為了行走而行走,如同田地里耕作的牛。昨天,我夢想著長滿橙子樹的天堂。今天,天堂對我來說已經不存在了。我也不再相信,某個角落有橙子的存在。
至於你,拯救我們的利比亞貝都因人,你永遠也不會從我的記憶中被抹去。我從來不記得你的臉孔。因為你的臉,對我來說是全人類的臉。你從來沒有揭下我們的面具,就已經認出了我們。你是仁愛的兄弟,在所有的人群中,我都能認出你的蹤影。
「是的,一切正常……」
飛機並不是一個終點,而只是一種手段。我們不是為了飛機本身一次又一次地冒著生命的危險。好像農民們不是為了手中的犁才耕作一樣。飛機讓我們離開了城市,飛到一片未知的陌生土地,探尋著關於世界的真相。
燃油箱已經空了,蓄水箱也滴水不剩。沙漠將它們統統吞噬了。我們在飛機里找到剩下的半升咖啡,兩百五十毫升的白葡萄酒。我們把咖啡和葡萄酒過濾了一下,然後混合在一起。還有一些葡萄和一隻橙子,我計算著:「沙漠里太陽底下步行五個小時,我們就把所有這些都消耗完了……」
一個半小時的飛行以後,雨逐漸變小了。雲層依然飄得很低,然而光線卻已經如同綻放的笑容般,穿越著它。我欣賞著即將到來的好天氣。我猜測著自己的頭頂,此刻正遊盪著一層薄薄的白棉花。我傾斜著穿過雲層的紋理,天空中露出第一個缺口……
清晨時,燃油箱里彙集了大量露水,有將近兩升!我們將與乾渴告別!我們被拯救了!
普雷沃立即拔去了所有的插頭,避免短路造成的事後火災。我背靠著引擎思考著:這一路四小時十五分鐘,我在高空經歷著大約五十公里每小時的風速,它對飛機一定是起著某種作用的。但是因為半路它改變了方向,所以飛機因此而偏航到了什麼位置,是我完全無法估算的。唯一能計算出的,是我們此時正處在一個離目的地四百公里遠的正方形中。
「能活下來實在是太棒了……」
「普雷沃,我沒有找到一株綠草……」
除了這聲本能的喊叫,我當時什麼都沒有說。除了天崩地裂般地將我們搖晃得東倒西歪的巨大爆裂聲,我失去了其他任何感覺。飛機以兩百六十公里的時速向下墜落著。
火漸漸地熄滅了。我們把身體傾向煙灰,試圖溫暖著自己。明亮的消息已經燃燒完畢,它是否正行走在屬於它的軌道上,然後抵達它的目的地?其實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如同一場沒有人會聽見的祈禱。
我們睡在飛機的邊上。這一天我們步行了六十多公里,喝完了所有剩下的飲料。一路向東的行走沒有讓我們發現任何的綠洲與生命的跡象,也沒有任何搜救的飛機出現在這一帶。我們還能堅持多久?我們已經乾渴難言……
我熱愛我的工作。我不後悔。我認真地玩了這場遊戲,雖然最後我輸了。這種失敗的本身,是屬於這工作的一部分的。無論結果如何,大海上的清風,我是呼吸過了。

是的,我這個白痴,這裏的確有生命的存在……
我們立即轉身。走了一段路以後,垂直地在第一個方向處轉彎,然後重新找到了剛才留下的腳印。
我們向著東北方向大步前行。如果飛機在墜落前已經越過了尼羅河,那麼每一步,都將把我們帶入阿拉伯半島沙漠的心臟中。
那是一所宗教機構!教士們在山上豎起一個十字架,用來召喚遇難的人們!我只需要走到它邊上,走向主的身邊……
你充滿了高貴與善良,像一個神一樣地慷慨,給予我們珍貴的水源。所有我的朋友,我的敵人,在那一刻全部化做你,向我走來。從此以後,我在這世上再沒有了任何敵人。
天上吹起了那十九個鐘頭就足以將人吹乾的西風。我的食道雖然還沒有完全地關上,卻已經干硬疼痛。我猜,他們向我描繪過的駭人的咳嗽即將到來。我的舌頭開始變成一種負擔。最嚴重的是,我的眼前開始冒起閃亮的光點。我決定,當這些光亮變成火焰的時候,我就躺下不動了。
只要不移動自己的肌肉,就不會覺得冷。我漸漸地忘記了自己埋在沙子底下的身體。我不再動彈,這樣我就感受不到痛苦。在所有這些痛楚後面,有多少疲倦與幻覺。剛才追趕我的風,為了逃避它,我像一隻野獸一樣地打著轉。我覺得自己呼吸困難,胸口被一個膝蓋擠壓著。我掙扎著推開天使壓在我身上的力量,沙漠里你永遠別想一個人獨處。現在終於沒有人圍繞在我身邊了,我安靜地躺在自己的家裡,閉上眼睛不再動彈。所有那些如同河流般流淌著的畫面,正牽引著我,走向一個安靜的夢:河流在匯入大海那一刻,剎那間,天地萬物都變得平靜了。
當我飛到積雲的邊緣時,它閃耀著越來越迅速的光芒,然後忽然熄滅了。我不喜歡這種與黑夜中魔鬼的交流。
我出發向班加西飛去。
我在沙子里挖了一個坑,睡進去,在身上蓋上沙子,只有臉露在外面。普雷沃在地上找到了些細小的樹枝九_九_藏_書,於是用它們點起了火。他不肯把自己也像我一樣用沙子埋起來,而是不停地打著轉。
而你帶給我們的幸福是無限的。
天亮以後,我們用一塊抹布盛起了殘留在機翼上的一點玫瑰酒,那酒里混合著汽油和機翼上的油漆。味道雖然令人作嘔,我們卻還是把它喝了下去,至少它可以濕潤我們的嘴唇。在這頓美餐之後,普雷沃對我說:
這個圈套,我註定是又要再飛進去的。三個半小時的飛行后,我開始有點擔心了。因為按照事先計算的,我們應該已經離尼羅河不遠了。如果運氣好的話,我也許能從高空中看到它。此時我還不敢往下方飛,擔心我的速度並不如計算的那麼快。
越過了第一座山頭以後,緊接著又一座閃亮的黑色山頭在等著我們。我們一邊走一邊刮著腳上的塵土,好留下一個記號,讓我們沿著它返回。我們面朝著太陽前進。我決定朝東走,因為所有的跡象,天氣預報、飛行時間都令我相信,我們已經穿過了尼羅河。在短暫地嘗試了向西走一段路以後,我感覺到一種難以解釋的不自在。於是我把向西的念頭留到明天再說。我同時也犧牲了向北行進的這個可能,北面應該能把我們帶到大海邊。三天以後,當我們在半瘋狂的狀態下,決定扔下飛機,一路一直走,直到我們倒下,我們依然選擇朝東走。更確切地說,是東北面。這看起來是一個與所有的理智與希望背道而馳的決定。而在得救以後我們才知道,事實上任何其他方向都將把我們帶入死路。即使是朝北一路走,我們也不可能抵達海邊。如今當我想起這一切(雖然它看起來非常荒唐),我選擇往東走的唯一理由,是因為那是紀堯姆當時在安第斯山脈被困時選擇的路線方向。在思緒混亂中,它好像在向我暗示著,那將是邁向生命的方向。
我並不是有什麼具體的恐懼,只是怕無故地浪費時間。於是我給了自己一個期限:這段路途的飛行時間最多不可能超過四小時十五分。在過了這段時間以後,哪怕在沒有任何風的情況下(這種可能性為零),飛機也應該已經過了尼羅河上空了。
普雷沃不出聲。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還是等天亮以後再談這些吧。我覺得疲憊不堪,「方圓四百公里,一片沙漠中!」突然我跳了起來:
啊!離我五百米的地方,有燈光在晃動!他一定是迷路了,在向我示意讓我給他指路!可我沒有手提燈,沒辦法回答他。於是我站起來大喊,他卻聽不見……
也許是因為我減緩了引擎的速度,才吵醒了普雷沃。他總是對飛行中任何聲響的改變,都極端的敏感。我開始慢慢向著下方的雲層滑行。
「去吧,去吧,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對身體會非常有好處!您的湖泊,就算它真的存在,它也一定是鹹的。就算它不是鹹的,它也只屬於魔鬼。等走到它面前,您就會發現眼前什麼都不存在!」
「我想是的……」
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當我飛到的黎波里的時候,我不得不摘下自己黑色的眼鏡。沙漠將眼前一片變得金黃。只有上帝才知道,這是一片如何巨大的被黃沙覆蓋的土地!我再一次感到,河流與人在此處的出現,是一個純粹的幸福的巧合。
「啊!」
在寒冷中死去是一件讓我痛苦的事情。我比較喜歡那些幻景,十字架,阿拉伯人,遠處的燈光。它們對我要有吸引力得多。我不想像一個奴隸一樣被鞭打……
可我們的呼喊連三十米外都傳遞不到。我們的嗓子已經完全乾涸。我們的聲音那麼低那麼微弱,他根本就沒有發現我們的存在。
「哦,嘿!」
「哦,嘿!」
飛機的殘骸中,普雷沃居然奇迹般地發現了一個橙子。我們兩個把橙子一分為二,一人一半。這小小的半個橙子令我既感慨又震驚。雖然與我們此時真正需要的相比,它實在算不了什麼。
他回答道:
可是,北方雖然依舊雲層清晰,風卻改變了方向。沙漠里上揚的熱風開始撫摸我們的身體。那是野獸蘇醒的跡象!我能感覺到,它正舔舐著我們的雙手和臉龐。
西方的承諾只是一派謊言。我掉頭往北去。
「我剛才看見很多燈光!……」
「一切正常!」
「你在哪裡看見海的蹤影了?你永遠也到不了,說不定從這裏到海邊有整整三百公里的距離。普雷沃還在飛機邊等著,說不定有一隊沙漠旅行者路過飛機墜落的地方……」
「這裏,這是駱駝彎曲膝蓋留下的印子……」
狐狸並不在每一棵灌木前停下來。有的灌木上雖然堆滿了蝸牛,它卻不屑一顧。它似乎充滿了警覺性,時不時停下來吞下兩三個蝸牛,然後又立即再換一家餐廳。
「站在您邊上的阿拉伯人,那裡!」
於是我們繼續往前走,突然我聽到一陣雞叫聲。紀堯姆對我說過:「最後那一刻,我在安第斯山脈聽見雞叫,還有火車的聲音……」
另一處燈光在距離他兩百米的地方亮起,接著又一個。上帝,難道他們是來找我的?
你是最大的財富,卻又是最嬌弱最純粹的。人可以死在一片含鎂的水源前,或者一片含鹽的湖泊腳下,又或者那混合了塗料的露水。你不接受任何的融合混淆,你是一個謹慎又膽小的神靈……
可是那三盞燈繼續著他們的搜尋。
我們快速地行走著,趁著清晨天氣還涼快。我們心裏很清楚,一旦太陽升起,我們就再也走不動了。太陽……
普雷沃兩眼直瞪瞪地望著前方,走遠了。我了解這種致命的吸引力!「就像那些夜遊者一頭扎進火車頭裡一樣。」我知道普雷沃是不會再回來的。那種空蕩的眩暈將吞噬他,讓他再沒有力氣掉頭。他將在遠處倒下。我們各自死在各自的角落裡。這所有的一切,對我都再沒有意義!
我想知道,自己現在究竟處在哪個階段。我嘗試著吐口水,可是我已經沒有口水了。如果我閉上嘴巴,一種黏稠的物體將嘴唇封起來。它慢慢在上面乾涸,然後形成一條長圓條子。我倒還能夠繼續吞咽轉動喉嚨,眼前也沒有冒金星。我知道當自己眼前開始出現耀眼的各種精彩表演時,那說明我還剩下兩個小時的時間。
我們不能如此輕易地放棄。即使通過飛機被救起的機會非常小,我們還是不能放棄。也不能滯留在原地,錯過了周圍某一個也許存在著的綠洲。我們決定今天先出發步行一天,打探完再回到飛機墜毀的地方。然後在離開飛機前,在沙子上寫下我們的行程計劃。
十五分鐘以後,我停止了嘔吐,只隱隱約約地覺得一陣噁心。最後一次機會也落空了。我不知道是因為降落傘上的塗料,還是停機庫里的四氯化碳侵入了油箱,我們必須用其他容器來蓄水。
終於,我走進了狐狸們用來儲藏食物的「房間」。沙粒下每一百米,就有一株微小的如碗口般大的灌木,它的樹枝上堆積著金色的小蝸牛。狐狸每天清晨都來這裏找吃的。而此時我所面對的,正是這罕見的屬於自然的秘密。
「那些記號……」
這個世界的死去是在緩慢中進行著的。光線逐漸隱去,天與地混合在一起。大地如同蒸汽般上升,擴散。第一群星星好像在綠色的水中顫抖著,還要等待良久才能看見它們轉變為堅硬的鑽石。流星雨無聲的遊戲則通常出現在深夜。有的時候那場面如此龐大,讓我覺得天空似乎是在刮著狂風。
面前浮現出一顆綠色的星星,閃動如一座燈塔。它到底是一顆星星還是一座燈塔?我也不喜歡這種超乎尋常的光亮,好像某種危險的邀請。
「幸好我們還有左輪手槍。」
除了你們的痛楚,我再無其他的遺憾。如果我能活著回來,我一定重新開始一切。我多麼希望自己能活下去,感受城市中的生命與躍動。
「這裏,普雷沃,這是兩個人分開往不同的方向去……」
走了五個小時以後,四周的風景發生了變化。我們正在行走的山谷中,似乎有一條沙子的河流在流淌著。我們大步前進著。如果今天這一路上沒有任何發現的話,就必須趕在天黑前回到飛機墜毀的地方。忽然我停了下來:
「打電話……找醫生……」
是的,面前只有普雷沃一個人。
當你正朝著一條也許能帶給你生的機會的道路前進的時候,掉頭往回走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在層層幻境之外,地平線的另一端,也許林立著城市,流淌著清水,鋪展著草原。我知道,此時掉頭是正確的選擇,可是我依然覺得,自己正一步步地陷入沙漠的黑暗中。

「再加一層……」
周圍的風景發生了變化。腳下的石頭變少了,我們直接行走在沙子上。兩公里以外等待著我們的,是層層疊疊的沙丘。還有沙丘上幾株矮小的植被。
我的嗓子喊啞了,發不出聲音了,我覺得自己真可笑……再嘗試最後一次:
我希望自己能沉沉入睡,一個晚上或者幾個世紀。只要睡著了,外面的一切對我而言,就沒有意義了。那是一種如何的靜謐!可是我們正在傳遞的呼喊,充滿希望的火焰……我無法忍受這些畫面。我無法將手臂交叉在胸前,靜靜地看著正在發生的災難。每一秒的沉默都正在毀滅著我所熱愛的一切。一股火一般的憤怒在我的身體里流動:為什麼我們沒有按照預期計劃抵達目的地,而是一步步墜入黑暗?為什麼面前的熊熊烈焰沒有將我們的呼喊帶到世界的另一端?耐心!我們馬上就到!我們馬上就到!我們是你們的拯救者!
我驚愕無比地停下來。一種狂喜佔領了我的全身。被火光點亮臉龐的普雷沃,正和兩個靠在引擎上的阿拉伯人在聊天。他沉浸在如此巨大的喜悅中,以至於都沒有看見我的到來。哦,如果我和他一起在這裏等待著……那我就已經得救了!我高興得大喊:
當我想起紀堯姆的敘述時,我自己對自己說:「先是眼睛欺騙我,現在輪到了耳朵。這些都是缺水的癥狀……」可是普雷沃抓住我的肩膀九*九*藏*書說:
飛機降落的時候是晚上十一點。我朝著燈塔慢慢滑行。這裏的軍官與士兵也許是所有停靠站最殷勤的了,他們把這個黑暗的停靠站慢慢變得明亮。他們處理著我的各種文件,給飛機加油,我將在二十分鐘以後重新起飛。
這個貝都因人和他的駱駝,正慢慢地、一點點地消失在小山丘後面。也許他是隻身一人。魔鬼正殘忍地將他從我們身邊拉走……
「終於等到了。」
「真遺憾……」普雷沃對我說。
「哦,嘿!」
我重新走回他的身邊,自己對自己說:「這不是寒冷,而是,而是生命走到盡頭的徵兆。」我已經嚴重脫水了。昨天還有前天,我都在不停地行走。
於是我蜷縮成一團,準備這樣睡到黎明。能睡覺讓我很愉快,疲勞好像一條毛毯一樣鋪在我身上。我並不是隻身一人在這片沙漠中。半睡半醒中,記憶與溫柔的耳語陪伴著我。我還不覺得口渴,一切都好。睡眠一旦侵佔了我,現實立即在夢境里消失了蹤影……
我依然決定獨自出發。儘管這看起來好像是駕著木舟,投入洶湧的大海中。
「這裏……」
我向你們發誓,有什麼事件即將發生……
我的心抽緊著。命運在夜晚平靜的光線下,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它的目標。好像行走在沙漠里的強盜,沒有人聽見他們留在沙子上那充滿彈性的步伐。營地里有傳言說,那是穆斯林戰士正在到來。然後一切又重新落入金色的寂靜中,一樣的平靜,一樣的沉默……站在我邊上的一個人說,車禍里的兩個人摔碎了腦袋。我對那些血腥的場面不感興趣,於是轉過身離開了公路,朝飛機走去。可是我的心裏還是留下了某種威脅的印象。剛才那讓我一下子就辨別出的「撲通」聲,也許也和命運一起,將在空中等著我。
這一次我並沒有感到絕望,而是一種沉悶的憤怒。
「我和您一樣,清楚地看見前面三處燈光……我真的看見了,普雷沃!」
這真是一種奇特的角色顛倒,然而它卻也一直在我的意料之中。普羅沃的在場讓我覺得心裏平靜不少。他和我一樣,在面對這即將到來的死亡面前,並沒有感覺到過多的焦慮與擔憂。對我們來說無法忍受的,是另一種東西。
「哦,嘿!」
這陣在飛行中欺騙了我們的東北風,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將我們滯留在這塊平原,並無限地延長著我們的停留時間。在第一絲光明綻放之前,它究竟將持續多久?
「沒事,只是滅火器……」
飛行了三小時以後,我的右邊閃動起一片明亮。那是一片捉摸不定的光亮,一會兒閃爍著,一會兒又隱滅了。我飛進了雲層里。機翼被光環照亮著,我卻還是偏愛把明亮天空作為方向標。光線在這裏穩定,集中,形成粉色的光束。此時一股深厚的氣流推動著飛機,我正行走在一片不知道厚度的風中。我上升到兩千五百米,卻依然無法穿越雲層。再下降到一千米,那光束依然一動不動,越來越耀眼地粘附著飛機。算了,還是想想其他的事情吧,它自有它離開消散的那一刻。儘管我非常不喜歡這小客棧一般的光線。
他回答我說:
我站在那裡冥想著。想到它也許要比我晚死三十年,這絲毫不讓我覺得難過。三十年,還是三天,一切都只是一個角度的問題……
兩小時以後,我遠遠地看見了普雷沃點起的火。他一定以為我迷路了……我對他的反應,已經無所謂了……
那兩個貝都因人嚇得跳了起來,睜大雙眼瞪著我。普雷沃從他們身邊走過,來到我跟前。我張開雙臂,他卻拉著我的手臂,難道是怕我摔下來?我對他說:
我大喊:
「咖啡……」

我的最後一個幻覺,是眼前有三隻狗,正互相追逐著。普雷沃說,他什麼都沒有看見。可是,我們兩個都看見了那個貝都因人。我們一起用盡了胸腔中全部的力量向他呼喊,我們同時幸福地微笑起來!
「我們應該已經到開羅了……」
我的憤怒像雪一樣地融化了……我用手支撐著自己的額頭,覺得好像從夢裡醒了過來。我頓時憂傷無比,慢慢對他說:
我想到再也不會回來的普雷沃。一路上我沒有聽見他抱怨,一次都沒有。這很好。最讓人無法忍受的,就是抱怨與呻|吟。普雷沃是個男人。
我的喉嚨依然收緊著,這雖然不是一個好徵兆,我卻覺得自己比剛才舒服了很多。我覺得自己平靜了下來,一種丟棄了所有希望的平靜。雖然與自己的意志相左,我還是在星空下,隨著那艘輪船遠航去了。我並不覺得自己很不幸……
難道它是故意不讓自己一下子吃飽,以延長這場清晨的散步?我想應該不是。這不經意的遊戲,看上去更像是一種刻意的戰術技巧。如果它在第一棵灌木前立即將自己的肚子填飽,那麼只需要兩三餐的時間,它就把這些活的「儲藏室」消滅乾淨了,隨後它將漸漸失去食物的來源。於是它不僅每一餐都在不同的樹叢上取得食物,還從來不吃那些並排長在一根樹枝上的蝸牛。它似乎對自己所面臨的危險是有意識的。如果它在同一個地方捕獲太多的蝸牛,那麼用不了多久就什麼都不剩下了。沒有了蝸牛,也就沒有了狐狸。
有一次在俄國,我聽見一個工廠里有人在演奏莫扎特。我寫作,收到兩百多封辱罵我的信件。我不怪那些喜歡沉迷於咖啡館里簡陋音樂會的人,他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歌唱與美妙的戲劇。我責怪那些用廉價娛樂來賺錢的人。我不喜歡人用這樣或者那樣的方式引導,腐蝕著無辜同時又無知的大眾。
「沒有!」
它的腳印把我帶到它的洞穴邊。此刻它也許正豎著耳朵,驚慌失措地傾聽著我的腳步。我對它說:「我的小狐狸,我就快死了。奇怪的是,這並不妨礙我對你的一切充滿了好奇……」
躺在篝火邊,我打量著這個被火焰照亮的水果,我對自己說:「人類不知道一個橙子究竟有什麼意義……雖然此刻我已經被宣判了徒刑,但它無法破壞我拿著這半個橙子時的喜悅。此刻這個小小的水果帶給我的快樂,也許是我人生中最巨大最震撼的……」我背貼著沙地,吮吸著手中的果子,仰望著天空中的流星。那一秒的幸福是永恆的。我接著對自己說,「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里的一切規則,在你沒有被囚禁在其中時,你永遠也無法真正明白它的含義。」我到今天,此時此刻才剛剛明白,一根香煙、一杯朗姆酒對一個囚犯意味著什麼。這原本對他也許渺小普通的一切,如今他都充滿愉悅地享受著。想象一下這個囚犯微笑著喝著他的朗姆酒。他微笑,是因為他改變了看待這個世界的角度,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品味著最平凡的人的快樂。
我猛然間變得充滿了攻擊性,帶著一種敵對的惡意轉向他。此刻,沒有什麼能比情感的流露更令我仇恨的了。我極度需要讓自己覺得,一切都是簡單明了的。出生成長是如此簡單,死與饑渴也是那麼簡單。
「那是一顆星星,還是一座燈塔?」
「有沒有人!」
突然,普雷沃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看著普雷沃的眼睛在地上打轉,好像是在尋找什麼東西。突然他彎下身來,大口大口地嘔吐著。三十秒以後,輪到了我。我跪在地上,雙手深陷在沙子里,吐得翻江倒海。我們一句話都沒說,整整十五分鐘,我覺得自己的膽汁都快吐光了。
「怎麼了?」
「還不如一下子死了乾脆!」
從天空中望出去的一切,都給我一種奇異的感覺。我隱約覺得,夜晚的降臨將會如同一幢關閉的神廟。它把你引入沒有出口的儀式與冥想中。所有凡間的世界都將逐漸隱去,徹底消失。這片浸潤金色光芒的風景也快要慢慢蒸發。沒有什麼比此刻更令我珍惜與沉醉的了。只有經歷過這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飛行的人,才能了解我所訴說的一切。
想象著泉水和水果的畫面,讓我頓時覺得一切都沒有那麼痛苦了。可是那橙子被吞入口中的感覺,又漸漸在我記憶中變得模糊,好像我一點一點地在忘卻屬於自己的溫存。
他們還是聽不見。
我所需要的,只是忘記生命中的某些畫面……
「水!」
他的頑固刺|激著我的神經:
我和普雷沃都已經達到自己的極限了。八天後,為了尋找到墜毀的飛機,我們在得救以後開著車一路追蹤著自己走過的這段路程,我發現自己走了超過兩百公里。我是如何做到的?
我沒有回答他,也沒有任何喜悅。我的頭腦里正被某些思緒佔據著。
「你知道這一切都只是幻覺……」
我們沒有權利流汗,也不能停下來休息。儘管此刻空氣清涼,而潮濕度依然只有百分之十八。在充滿謊言的溫柔的風的撫摸下,我們的血液正在慢慢蒸發。
黎明的出現,讓這片布景顯得少了些陰沉黯淡。我雙手插在口袋裡,像一個盜獵人一般地行走著。昨天晚上我們向周圍幾個神秘的沙坑投進去獵人用來引誘獵物的繩索,這個行動好像喚醒了我身上關於偷獵者的所有好奇。於是我一一核實了我們準備好的陷阱,它們是空的。
看來動物的血我是喝不到了。說實話,我也不想喝。
這喊聲誇張而傲慢。
四小時零五分鐘的飛行后,普雷沃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
我們身上帶有少量藥品,一百克的乙醚,一百克的九十號酒精,一百克一瓶的碘。我試著喝兩口乙醚,好像是在往肚子里吞刀片。然後又吞下了些90號酒精。
「如果您以為我是在為我自己哭泣……」是的,這就是不可忍受的地方。每一次當我看見那些正在等待著我的眼睛,就覺得自己好像被火燒著了一樣。頓時我九_九_藏_書有一種拋下眼前一切,大步向著一個方向跑去的衝動。遠方有人在喊「救命」,那裡正上演著一場撕心裂肺的災難!
「你知道,如果我們真的要完蛋了,也就只能讓它完蛋了。」
繼續趕路,我連十公里都已經走不到了。三天沒有喝水,我已經走了整整一百八十公里……
我們向著彎曲的山坡走去。地面上的沙子被一層黑色閃亮的石子覆蓋著,好像鋼鐵做成的魚鱗,閃爍著盔甲般的光亮。我們落入了一個金屬的世界,四面包圍著的,是鋼鐵般的風景。

水!
跨過這座山頭,地平線展現在眼前。哦,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城市。
又一個阿拉伯人出現在沙丘上。我們低沉地號叫著,瘋狂地揮動著雙臂,他雙眼望著前方,什麼都沒有看見……
巴黎、突尼西亞城以及班加西的天氣預報都預計有三十到四十公里時速的來自後方的風。我預計用三百公里左右的速度,從亞歷山大城抵達開羅。這樣的路線可以讓我避免經歷未知的偏航,因為無論是在我的左面還是右面,都將會有尼羅河山谷中那些城市的燈光給我做導航燈。如果風速沒有改變的話,航行的時間將會是三小時二十分,如果它減弱的話,則需要三小時四十分鐘。飛機開始進入一千五百平方公里的沙漠。
「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我走過去看看……」
「沒有受傷?」
然而當黎明來臨時,一切都不同了!
可是,他撫摸著自己的膝蓋。
「您是瘋了還是怎麼了?」
他們聽見我的喊聲了。我吃驚無比,卻沒有停下腳步。我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跑:「哦,嘿!」然後我看見了普雷沃,我跌了下來。
沒有了月亮,瀝青般的漆黑一直擴張到星星里。沒有了光亮,我就沒有了方向坐標。在抵達尼羅河前,我也收不到任何無線電站的消息。除了時不時地觀察著自己的指南針,我對任何其他事物都不感興趣。當普雷沃站起來的時候,我把飛機調整到兩千米高處,這個位置此時的風力對飛機的前進最有利。我也時時打開燈,看看儀器表是否一切正常。但大部分的時間,我把自己關在黑暗裡,被行星們微弱的光亮包圍著。它們閃爍著神秘的光芒,講著同一種語言。我像那些天文學家一樣,閱讀著一本關於天空機械的書籍。我覺得自己純凈而充滿書卷氣。外面世界的一切都熄滅了。普雷沃在與睡意鬥爭了片刻后,終於也睡著了。引擎溫柔的轟鳴中,面對著靜謐的星辰,我品嘗著屬於自己的孤獨。
他沉默了片刻后說:
他又裹上一層。燈光依然太明亮。它就好像攝影師沖洗照片的暗房裡的那層光線,給外面的世界戴上一層紅色的面紗。這燈光有的時候,會摧毀黑夜脆弱的身體,讓它變得混沌一片。所幸的是今天晚上空中依然懸挂著一彎新月。普雷沃走到機尾,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三明治。我吃了幾顆葡萄。我既不餓也不渴,感覺不到任何疲勞。我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在這種狀態下,不停地駕駛了十年了。
黃昏的到來讓我立即清醒了。我突然停下腳步,怕自己已經走得太遠了。黃昏一降臨,幻景立即消失了。地平線處的水泵、宮殿全無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沙漠。
我並不抱怨什麼。三天以來,我不停地走,饑渴難耐,卻依然在沙堆中探尋著道路。我寄希望于清晨的露水,我嘗試著與自己的同類聚首,卻不知道他們在這個地球上的哪個角落。這一切,其實都是凡人的煩惱。對我來說,它們和普通人晚上選擇去哪個音樂廳一樣的重要。
他走到飛機後面,拿來了保溫桶。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用手敲打著操縱桿,讓飛機維持兩千一百的轉速。我掃了一眼數據表上的資料,每根指針都在各自正確的位置上,一切都在掌握中。海面在大雨的沖淋下,散發出一股蒸汽,好像一個巨大的盛著熱水的水盆。如果此時我駕駛的是水上飛機,海面的凹陷一定會令我頗為頭痛。可我手裡操縱的,是一架普通飛機。凹陷還是不凹陷,我都不能在水面著陸。這給了我一種荒唐的安全感。大海不是屬於我的世界,在這裏故障也好,危險也好,都與我無關。
這個時候,我發現了什麼?一陣希望的清風,如同海上的漣漪,吹過我的面龐。是什麼徵兆提醒著我的知覺?一切都沒有改變,然而一切又都改變了。這層薄紗,這些小丘,還有那些輕快的綠色,它們組成一齣劇目。那舞台雖然依舊空蕩,可一切都已經在暗暗地醞釀準備了。我看著普雷沃,他和我一樣吃驚,一樣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覺得不可思議。
我讓普雷沃打開他的照明燈,我自己手裡也拿著探照燈往前方走去。我仔細地看著地面,畫下一個半圓,然後不停地變換著方向。我在地面搜尋著,好像在找一個不見了蹤影的戒指。這裏……就是這裏……慢慢走到飛機邊,我靠著機艙坐下來。我尋找的,是一個讓我有理由相信,這一切都還有希望的證據。但是我沒有找到。我探求著生命跡象傳遞給我的某個消息,最終卻一無所獲。
除了乾涸的心,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將倒下,不知道什麼叫做「絕望」。我已經沒有痛苦了。此時的我,覺得憂傷是一種溫柔如水的感情。憂傷的時候,我們同情自己,像一個朋友一樣哀嘆自己的命運。而我,我已經沒有朋友了。
我不理解那些坐著郊區火車擁擠在一起的人。他們被一種自己感覺不到的力量擠壓成螞蟻一般地生存著。他們空閑的周日,是在一種如何的荒誕中度過的?
一束光線從無線電對講機的接頭上滲出。我叫醒了普雷沃,讓他替我把它遮起來。普雷沃在陰影中,像一隻熊一樣地搖搖晃晃地前行著。不知道他是用紙巾還是黑色的紙把光線遮蓋起來,這束微光就這麼消失了。它不同於遠處星辰微弱蒼白的光芒,那是一種舞廳里閃動的光亮。它令我雙眼眩暈,忽略了空中其他的亮點。
腳印一補上,我和普雷沃再重新出發。隨著上升的熱氣,空氣中出現了幻景。巨大的湖泊出現在眼前,可是當你一走進,它又立即消失了。我們決定穿過沙谷,到達最頂端以便觀察地平線。六個小時的行走,我們應該已經前進了三十五公里的距離。走到這黑色的山脊時,我們無聲地坐下了。腳下的沙谷連接的,是一片連石子都沒有的、照得人眼睛疼的沙漠。地平線的地方,光線組成了令人越發迷惑的幻景,城堡和祭拜樓,幾何形狀的建築和筆直的曲線一一呈現在眼前。
我們在星空下並排放了六個白色壁板。普雷沃拆下一隻汽油儲藏箱。剩下的,就只有等待黎明的到來了。
「是滅火器剛才摔在了我的膝蓋上。」
「哦,嘿!」
「哦,嘿!」
班加西出現在黑暗中。它站立在一片絕對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的光暈。我到達城市以後,才看見它的蹤影。我尋找著停機的平地,這時候紅色的航路標示點亮了。燈光切開一個黑色的長方形,我操縱著飛機拐彎。一座直衝雲霄的燈塔點燃了它的燈光,它追蹤著停機坪在上面畫上了一條金色的路線圖。這個黑暗中的停靠站的一切設施,都令人賞心悅目。我減緩了速度,向著下面黑色的深潭潛了下去。
人生只要品嘗過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那食物的滋味。是不是,我的夥伴們?所有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刻意去尋找與經歷危險的生活。我不喜歡將生死棄之於腦後的人。我不喜歡危險。我知道自己熱愛的是什麼。是生命。
「是滅火器!」
「什麼阿拉伯人?」
「您聽見沒有?」
我繼續向前走,因為極度的疲勞,身體正在發生著某些變化。即使我眼前並沒有幻影,我也不停地自己創造著……
「如果我是隻身一人活在這世界上,我就躺下不再繼續前進了。」普雷沃對我說。
「啊!」
走了還不到兩百米,我們就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還有一百五十米。還有一百米。五十米。
「普雷沃。」
再往前走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們得回到自己的飛機旁,等待著夥伴們發現沙漠中紅白相間的歸航台。雖然我對此抱著極小的希望,但它卻是目前唯一的可能。況且我們把最後那點剩下的可以喝的液體留在了飛機上,而此刻最需要的,就是喝水。為了活命,我們非回到飛機邊不可。
我計算著:「雖然天氣晴朗,一路上卻仍然有氣流。風並不十分平靜,我的飛行速度應該超過了時速三百公里。」仔細盤算一番后,我仍然沒有具體方案,還是等從雲層里出來以後再試著找自己所在的位置吧。
我出發的時候,連自己有沒有返回的力氣都不知道。我的腦海中此時浮起了關於利比亞沙漠的種種。在撒哈拉地區沙漠里有百分之四十左右的濕度,而到了這裏,只剩下百分之十八。生命在這裏,像水蒸氣一樣地蒸發消失。貝都因人、旅行家、殖民軍官,根據所有這些人的經驗傳說,在利比亞的沙漠里,在沒有水的條件下,你可以支撐十九個小時。二十個小時以後,你的眼睛里將充滿了不知來自何方的光芒,那說明生命的盡頭已經到來了。
「您是瘋了,徹底瘋了!您為什麼這麼干?為什麼?」
依然沒有人來搜救我們。或者,他們正在其他的某一個地方尋找著飛機的蹤影。很有可能是在阿拉伯半島。在明天以前,在我們丟棄自己的飛機以前,我們沒有聽見其他任何飛機的聲音。我們只是幾個黑點,與其他的黑點混合在一起,灑落在茫茫沙漠中。搜救人員一定是跑到另一個星球去了。
我們做的是一種凡人的工作,面對的也是平凡人的煩惱。與我們相伴的,是風、沙、星辰、黑夜和大海。我們等待黎明的到來,如同園丁期盼春天的降臨。我們渴望下一個停靠站是一片安全的土地,在星雲中探索著真相。
我一點一點地捨棄了陽光九*九*藏*書,捨棄了在遇到故障時能夠迎接我的寬廣平原,捨棄了指引我的坐標。飛機滑入了黑夜,與我同在的只有滿天的星辰。
天黑了。月亮從昨天晚上開始,變得比平時圓胖。普雷沃沒有回來。我躺在地上,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侵略著我的心智。我嘗試著給它一個定義。我想,那是一種出發起航的感覺!我正出發去南美洲,四肢伸展地躺在甲板上。船上的桅杆被風吹動得四處搖晃,天上星星閃亮。雖然這裏沒有桅杆,我卻還是向著一個未知的目的地遠航了。這旅途中我什麼都不需要做,那些販賣黑人的人販子將我扔在船上,任我而去。
我在這條金色的跑道上,慢慢飛向一個沒有任何障礙的黑洞。我的飛機型號是「西姆爾」。投影機的燈光緊追著我,讓我無法打彎。終於,它不再逼著我了,他們應該猜到了巨大的燈光讓我眼前發花,什麼都看不清楚。我垂直地打了個彎。投影燈再次照到我的臉上,然後立即用它細長的金色光芒給我指路。我在對方一系列的手勢中,感到一種難得的優雅與周到。現在,我將繼續向著沙漠飛行。
普雷沃坐到我身邊,對我說:
天已經亮了。我們得迅速地趕路,逃離這片被詛咒的平原,大步往前面走,一直到太陽下山。我必須像紀堯姆在安第斯山脈一樣不停地走。我將不再遵守航空公司的命令,失事以後留在飛機附近不動。沒有人會來這裏營救我們。
我看了看地圖,無論如何我都已經抵達了海岸,所以此刻下滑對我們來說是沒有任何危險的。我繼續下行,方向轉為背面。我透過窗戶看見城市的光芒。剛才的飛行也許讓我錯過了它們,此時它們出現在飛機的左側。我飛到了積雲下方,為了不讓飛機捲入左方的雲朵,我再次轉了方向,北偏東。
我向你們發誓,沙漠已經被點亮了。我向你們發誓,這片沉默與缺失,在一瞬間變得比躁動的人群更令人感動欣喜……
火苗慢慢地升起。帶著一種近乎宗教的情緒,我們看著飛機的信號燈在沙漠中燃燒著。它向黑夜傳遞著無聲卻又耀眼的消息。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呼喚,可它又同時充滿了愛意。我們在乞求水源,我們又同時在尋找與人的交流。我多麼希望此時沙漠中有其他的火焰燃起,因為只有人才擁有火,那是一種他們回答我們的方式!
「您的湖泊呢?」
「雞叫的聲音!」
「我越是往前走,它越是離得我遠。我朝著它不停地走了半個小時,覺得它實在是太遠了,所以就回來了。但是我肯定那是一個湖泊……」
事實上,沒有任何的跡象可以證明,我們仍然處在預先設想的路線上,說不定我早就偏離航線飛到了海上。雲層下的黑暗看起來牢不可破。我嘗試著解讀飛機下的一切,尋找著燈光和各種跡象。此時的我,如同一個在爐膛深處,竭盡全力搜尋火苗的人。
「好好檢查一下,您向我發誓您沒有受傷,沒有哪裡摔碎了……」
普雷沃滑稽地看著我,好像很不情願地向我訴說著一個沉重的秘密:
「您以為我是在為我自己哭……」
天空似乎慢慢變白了。我從沙子里伸出一隻手臂,摸了摸放在地上的壁板,它乾涸如沙丘。露水在黎明時降臨,而微白的黎明卻沒有打濕我們的壁板。我思緒混亂地對自己說:「這裡有一顆乾澀的心……一顆乾澀的心……它已經連眼淚都流不出了!……」
「現在這個時候,黃昏下,它不可能是一個幻景吧?」

接著,他不緊不慢地轉過頭。當他的臉與我們的臉相遇時,一切都被填滿了。當他的眼睛落在我們身上的那一秒,他抹去了我們的乾渴,推開了窺視我們的死亡。他輕輕的一轉頭,改變了整個世界。那個輕巧簡單的動作,那遊盪的眼神,他像上帝一樣創造了生命……
我沒有瘋,我覺得自己一切正常,我很平靜。於是我仔細看前方,五百米外有三盞燈。
我思考著。沒有月光的指引,也沒有無線電消息。看到尼羅河的燈光以前,我們與外面世界沒有任何的聯絡。我們處在一切之外,唯一讓我們懸挂在這片瀝青中的,就是飛機的引擎。我們正穿越著童話中的大峽谷,任何錯誤都既沒有原諒也沒有出路。我們把自己交給了謹慎的神靈。
「這一切都糟透了,是不是?」
我做了自己能做的,我們做了我們能做的:在滴水不入的條件下,步行六十公里。從現在開始,我們將再沒有任何可以喝的。如果這一切無法維持更長的時間,那將會是我們的過錯?我們也希望,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假如我們有那可以吮吸的被灌滿了的水壺。可是當我聞到瓶底化錫味的那一刻,時鐘就開始倒計時了。當我吞下最後一滴液體的那一刻,我就沿著陡坡開始下滑了。普雷沃哭泣著。我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著他:
我並不會因此哭泣。因為我發現,山丘上最終並不存在那個十字架。
我們做的是一種凡人的工作,面對的也是平凡人的煩惱。與我們相伴的,是風、沙、星辰、黑夜和大海。我們等待黎明的到來,如同園丁期盼春天的降臨。我們渴望下一個停靠站是一片安全的土地,在星雲中探索著真相。
「那裡什麼都沒有,別激動,這一切都是幻覺。」
這一天我已經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自己被一種匆忙迫切的情緒佔領著。我還記得自己一邊走一邊看著腳下,幻境讓我噁心不已。我們時不時地通過指南針糾正著自己的方向,也時不時躺下來喘口氣。我還扔掉了自己的橡膠雨鞋。其他我什麼印象都沒有了。我的記憶只有在夜晚的清涼中,才變得清晰有邏輯。我和地上的沙子一樣,正在被慢慢地抹去所有的痕迹。
我舉起手臂大喊。可是這個對我做著手勢的男人,它不過是一塊黑色的岩石。沙漠中的一切好像頓時活躍了起來。我想叫醒這個正在睡覺的貝都因人,可是他卻變成了一根黑色的樹榦。這裏怎麼會有樹榦?我吃驚無比地把身體彎向它,我試圖舉起一根裂開的樹枝,可它居然是一塊石頭!我重新站起來,望著自己的周圍,好多好多黑色的石頭。地面上棲息著一片遠古時期的森林,散落著破碎的樹枝。百萬年的狂風下,它像一座教堂一樣地倒塌下來。巨大的如同鋼鐵般的樹枝滾到我面前,它們麵皮褶皺,呈墨黑色。我能看清楚樹枝上的枝節,細數著上面一圈一圈的年輪。這片曾經充滿了音樂和小鳥的樹林,在某種未知力量的詛咒下,變成今日一副陰森敵對的風景。它比黑色的丘陵更冷漠,將我遠遠阻隔在外。我一個活著的人,在這片永遠不會腐蝕的岩石間做什麼?我一個肉身終有一天會腐爛的人,在這片永恆中做什麼?從昨天到現在,我已經走了八十公里的路了。也許是因為口渴缺水,才讓我眼前幻覺重生。或者是因為太陽,它照得樹榦上好像裹上了一層油,它照得好像萬物都戴著一層盔甲。這裏既沒有沙子,也沒有狐狸,只有一個巨大的鐵砧,而我正行走在上面。我感覺太陽正抓著我的腦袋。哦,看那裡……
片刻后,我意識到自己居然還在一邊打著顫,一邊往前走。我在哪裡?啊!我應該是剛剛走遠,那是普雷沃的喊聲,是他喚醒了我……
我從油箱里盛出一杯水。那水的顏色是一種美麗的黃綠色。儘管我渴得快死掉,然而第一口,混合著可怕的金屬的味道,還是讓我屏住了呼吸。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喝泥漿水。
「我們出發,普雷沃!我們的喉嚨還沒有閉上,得繼續趕路。」
他到底做了什麼?他又為了什麼才這麼做?我憤怒地抽泣著,卻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麼而憤怒。普雷沃用一種近乎窒息的嗓音向我解釋著:
「請您起飛以後在我們上空轉一個彎,否則我們無法知道起飛任務是否完成。」
當人們某一天發現我的屍體時,看著我被灼傷的眼睛,他們一定會想象著,我如何呼喚,如何受盡折磨。他們不知道,一個人如果還有遺憾、痛苦,那說明他還很富有。而我,已經不再擁有這種財富了。年輕的女孩,在墜入愛河的第一個晚上,被憂傷包裹著輕輕哭泣。憂傷與生命的顫抖是纏繞在一起的。而我,我已經沒有憂傷了……
「至少得走到那灌木邊上。」
我和普雷沃將機翼的殘骸、鐵皮堆積在一起,準備好汽油,當夜幕降臨時,點燃了屬於我們的火堆。可是,人群在哪裡?
從哪裡開始我們忘記做記號了?如果找不到來時的腳步,那就是死路一條。
我們決定在太陽落山時,停下來安營駐紮。我心裏清楚,其實我們應該繼續趕路,因為今天如果再找不到水源的話,也許今天晚上我們就會送了命。但是我們帶上了降落傘的帆布壁板,如果這次沒有塗料的污染,也許明天早上能喝上露水。
「你走得太遠了!黑夜將籠罩一切,你必須等明天天亮再走。」
但是,他固執己見:
「可是利比亞只有東正教的修道院。」
我以為用不了幾秒的時間,他就會開膛破肚地倒下。可他依然完整地站在我的面前,一邊盯著我看一邊重複著:
這片沒有水蒸氣的大氣下,大地很快就又明亮了起來。空氣非常寒冷。我從地上爬起來,行走著。沒過多久,我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抖起來。我身體里正在脫水的血液,已經無法暢通地流動,刺骨的寒冷滲入體內。我的下頜不停地打顫,身體也像樹葉一樣晃動起來。我從來不是一個對寒冷特別敏感的人,此時卻覺得自己即將凍死。人的身體在缺水時的反應,是多麼的奇怪異樣!

我們失去了人的軌跡,變成兩個行走在這世界上的孤魂野鬼。然而此時,我們居然發現了沙子上屬於人的奇迹般的腳印。
我自己和自己說話,因為此刻的我需要理智的引領。要拒絕眼睛看到的,是很困難的事情。不向面前的嘉年華般的狂歡飛奔而去,顯得越發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