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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八章 人

風沙星辰 Terre des hommes

第八章 人

母親走了,將她白髮蒼蒼的臉龐刻在了兒子們的身上。一代一代的傳承與消亡充滿了痛楚,卻也在這種蛻變中,一步一步邁向某種不可知的真相。
「出於公平,你應該還給我們。」
這就是為什麼,那天晚上小鎮上為死者鳴起的鐘聲,在我聽來並不充滿絕望,而是帶著一種隱秘的輕快與溫存。它奏響的並不只是死亡的哀悼,它也為重生的喜悅輕唱著。它宣告著由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轉換與過渡。當我們聽到,這老婦人與大地結合在一起的歌聲時,內心體味到的,是無限的平靜。
寫到這本書的尾聲的時候,我想起了在我第一次即將起飛前的黎明時,坐在陳舊的公車裡的那些年老的機關人員。他們看起來和我們一樣,普普通通地生活著。唯一與我們不同的,是他們的心中,從未生長出那種飢餓。
在一個慢慢變成沙漠的世界,我們渴望和同伴們重逢:與同伴們分享麵包的那一刻,也同時讓我們接受了關於戰爭的種種價值。可是如果我們有著相同的目標,我們並不需要戰爭將炙熱的肩膀維繫在一起。戰爭欺騙了我們,仇恨在我們向著同一目標的道路上,並不能為我們增添任何的靈感。
所有的人,有意識無意識地,都希望自己能存在著。令他們迷失的,是以哪種方式存在,以哪種方式讓生命繼續。是的,我們可以用軍隊的制服點燃他們的靈魂,讓他們唱著軍歌,分享著麵包。他們就此能找到自己所尋找的,那種生存在宇宙間的滋味。可是麵包一分享完,等待著他們的,卻是死亡。
隊長不願意靠自己在子彈上的優勢,贏得這場戰爭。於是他高貴地把三百顆子彈還給對方,讓他們用這些子彈來攻打自己。
多年前,在一次長途的火車旅行中,我突然想步行參觀一下這節將我關了整整三天的列車。凌晨一點左右的時候,我走完了列車所有的車廂。卧鋪車廂里空無一人,一等車廂也是空的。
我好像覺得,自己一直在講述那些選擇服從至高無上理想的人們的故事。他們的理想有的是沙漠,有的是飛行。如果你們覺得,我是在試圖說服你們欣賞人的偉大,那麼我背叛了自己最初的目的。這一切首先值得欣賞讚嘆的,是造就人的那片土地。
幾天以後,輪到他們為第二天攻擊隊長的軍營做準備。他們派來使者對隊長說:
這個時候,他在我們面前站了起來,直視著所有人的眼睛說:
我們如何能知道,在何種條件下,人生將變得豐富而多彩?屬於人類的生命的真相又隱藏在何處?
「是的。」
這些人被經濟的潮水衝擊著,從歐洲大陸的這個角落漂流到了另一個角落。他們丟棄了自己在北部的家園,狹小卻美麗的花園,和窗台上那三株天竺葵,開始了這喪失了一半人性的生活。他們帶在身上的,只有做飯的工具,幾條被子和窗帘,用繩子捆紮著。所有在法國四五年的生活中,他們撫摸過的,疼愛過的貓咪、小狗和天竺葵,他們都不得不放棄。能帶在這身上的,就只有用來填肚子的鍋碗瓢盆。

這些士兵也許永遠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然而出於謹慎,他們都一言不發。士兵們好像是穀倉里儲存著的種子,戰爭一打響,就有一隻手將他們一把抓起,灑入田野間。
到了即將出發的時間。我坐在中士的床邊上,觀察著還在沉睡中的他。他躺在一張鐵床上,周圍雜亂地堆放著地窖中的各種雜物。他沉浸在自己全無煩惱憂愁的睡眠中,看起來是如此的幸福。這無憂無慮的夢境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它讓我想起了我和普雷沃在利比亞飛機墜落以後度過的第一個夜晚。當時我們還並沒有被乾渴鞭打著,我們在飛機邊安穩地睡了兩個小時。那時候我覺得,睡眠讓我擁有了某種特殊的力量,它讓我有權力拒絕外面世界的一切,讓我成為自己身體的主人。再沒有什麼比那天夜裡,我將自己的臉龐埋在手臂下,沉沉睡去更令我覺得幸福安寧的了。
中士這就睡覺去了。我們十幾個人圍坐在桌子邊守夜。這間完全封閉的屋子裡,任何光線的滲入都令我無法睜開眼睛。五分鐘前,有人把塞在入口處的抹布拿開了。我於是看見月光下,傾灑入房間里被毀壞的光線,照亮著這好像有鬼魂附身的廢棄的屋子。我於是把抹布又塞回原來的位置。我的眼前浮現起了那些青綠色的堡壘。
我回到了自己的車廂。我對自己說,這些人其實並不對自己的命運感到苦惱。而令我痛苦的,不是這個世界缺少仁慈。這不是一個永遠打開的傷口,你只需要小心輕柔地對待它,就能解決一切的問題。那些身上滿是傷口的人們,他們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它的存在。受傷的,其實是人類本身。令我痛苦的,是關於園丁的故事。令我痛苦的,不是苦難,因為人自己把自己安置在苦難里,就像陷入一種慵懶與習慣中不願自拔。東方的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在污垢里,他們卻樂得其中。令我痛苦的,是國家救濟的糧食無法解決的。令我痛苦的,既不是駝背們,也不是眼前的醜惡。令我痛苦的,是每一個人身上,被謀殺了的莫扎特。
如果你們不認同梅爾莫茲,為了傳遞區區幾封信件,冒著死亡的風險穿越安第斯山脈,那麼梅爾莫茲一定會笑話你們。因為屬於他的真相是,那關於人的偉大與高貴,只有當他穿越了安第斯山脈的那一刻,才在他的身上誕生。
中士的身上掛滿了各種軍用物件:子彈盒、左輪手槍、軍用皮帶。他還得帶read.99csw.com上馱鞍、頸圈,以及所有套馬所需要的裝束。我曾經見過,在摩洛哥的地窖中,人們讓那些瞎了眼睛的馬去拉沉重無比的石磨。此時顫抖的紅色燭光下,他們也正在叫醒一匹眼睛看不見的馬,讓他執行屬於他的任務。
中士,此時此刻,是什麼讓你感覺到,你人生的旅途,將再沒有欺騙與背叛?也許是那兄長般的手臂,正輕輕抬起你沉睡的額頭。也許是這輕柔的微笑,沒有埋怨地分擔著你的一切。「哦,同伴……」我們會埋怨,那是因為我們仍然是兩個分開的個體。而這世上存在那麼一種關係,感激也好,同情也好,都已經沒有了意義。那一刻,你感覺自己如同被釋放的囚犯一樣,呼吸著自由。

電話鈴響的時候,我們正在聊天。那是來自總部的命令,要求士兵們攻打位於這片工人居住的郊區的幾個敵人的堡壘。隊長聽完電話以後,聳聳肩膀走到我們跟前:「我們裏面的幾個人,」他說,「我們得先發制人……」他把自己面前的兩杯白蘭地推到中士面前,然後對他說:
此時出現的,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微笑著的中士繞過了所有普通人習以為常的邏輯。是什麼令他這麼做?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在巴黎,我和梅爾莫茲還有其他幾個朋友,因為不知道哪個特殊的慶祝日,狂歡了整整一個晚上。黎明快要到來時,我們坐在一家小酒吧的門前,因為一夜不停地談話、喝酒,而噁心,筋疲力盡。天空漸漸泛白時,梅爾莫茲突然抓緊了我的手臂,他如此用力,以至於我都感覺到了他的指甲掐著我的手臂。「現在正是達喀爾……」那是機械師正一邊揉著眼睛,一邊扯下螺旋槳上套子的時候。飛行員們將查看當地的天氣預報,機場里還人煙稀少。天空已經漸漸有了顏色,我們開始為別人準備聚會,狂歡桌上的檯布已經鋪上,而我們卻還不知道究竟誰將是來賓。有人正追趕著危險奔跑著……
在歐洲有兩百萬人,他們的生活沒有任何的意義,卻依然期盼活下去。大工業的發展將他們從農民的語境里連根拔起,然後把他們關入巨大的工人集中住宅區,好像裝滿黑色車廂的火車站。在這些工人住宅區的深處,他們渴望有一天能被喚醒。
為什麼要互相仇恨?我們是團結的,同生在一個星球上,我們是同一艘船隻上的海員。如果說不同的文化有的時候需要互相碰撞對立,才能有新的創造,那麼它們之間的互相吞噬卻是再恐怖不過的事情。
「反而這裏,實在是無聊……」梅爾莫茲說。
「是的……」
戰爭一打響,這些男人將會被汗水所淹沒,清洗。然而此時他們卻繼續著醉意矇矓的芭蕾,一盤又一盤的象棋遊戲。他們好像是在用這一切,繼續著自己的生命。他們早已都調好了鬧鐘。當鈴聲響起時,所有的人將爬起來,伸著懶腰系好皮帶。隊長將帶上他的左輪手槍,喝醉的男人也將醉意全無。然後他們會沿著這條走廊的斜坡走到月光下,簡單地說幾句:「又他媽的要進攻了」,或者是「天氣真冷」。然後將自己投入這深沉的夜。
為了理解他的需求,為了看清楚他的本質,我們不應該把各種真相對立起來。是的,你們是有道理的,你們所有的人都是有道理的。邏輯證明了這一點。即使是那些將人類所有不幸歸罪於駝背的人,也自有他的道理。如果我們現在發起一場對駝背們的戰爭,所有的人一定立即興奮不已,報復駝背們曾經犯下的罪孽。是的,也許駝背們也曾經犯過罪。
我看著這個年老的農婦的臉,她平靜而已經僵硬的面孔慢慢地變成了一張石頭的面具。在這張面具上,我看到了三個兒子的影子。老婦人用她的身體、靈魂,打造了這三具男人的軀體。現在她破碎地躺在床上歇息著,輪到她的孩子們來繼續播撒這家族的血脈。母親死了,母親萬歲。
我在一對夫妻的面前坐了下來。男人和女人的中間,擠著一個小孩,他沉睡著。睡夢中小孩轉過了頭,露出一張無與倫比的嬰孩的臉。這是一張多麼令人疼愛的臉孔!他是這對夫婦金色的果實,他是苦難中誕生的優雅與美好。我把頭伸向他光潔的額頭,我看著他柔軟的小嘴心裏想:這是一張音樂家的臉,這是孩童時的莫扎特!傳說中的小王子們和他沒什麼兩樣,他如此被保護著、寵愛著,長大以後會如何出色而與眾不同!當花園中開出一朵新鮮嬌艷的玫瑰花,所有的園丁都感動不已。他們把玫瑰移植到一邊,對它精心栽培,呵護有加。只是,人的世界里並沒有這樣的園丁。眼前的小莫扎特也總有一天,將被生活的機器發現,逮捕。然後莫扎特將坐在散發著臭味的咖啡館里,享受著糟糕蹩腳的咖啡館音樂。莫扎特其實早就已經被判了刑。

隨著緩慢的生命之樹的成長,一代人傳遞給另一代人的,除了生命,還有意識。那是一種多麼神奇的進步!人類從最初生在一片混沌迷茫中,從最初生命本身的存在還是一個奇迹,發展到寫出歌劇《康塔塔》,探索解析銀河系。
他們這一生都在沉睡中。
如果你們想說服那些並不拒絕參加戰爭的人,戰爭本身有多麼可怕,那麼首先不要以為是他們身上流著野蠻好戰的血液,在評價他們之前,試著去理解他們。
難道牧羊人就不期盼著,某一天他沉睡的思想與意識被喚醒?在馬德里的前線,九-九-藏-書我曾經參觀過一所建在山坡上,離戰壕只有五百米的學校。一位下士正在給其他的士兵們上植物學的課程。當他用手一片一片撕下虞美人的花瓣,向這些被戰地的泥土與灰塵掩蓋著頭臉的戰士們展示著花朵的構造結構,他引領著他們走向一場朝聖。他們安靜地坐在四周皆是炮彈塵土的座位上,手撐著下巴,仔細地傾聽著。他們眉頭緊皺,咬著牙齒。雖然下士講的那些東西大部分他們都聽不懂,卻固執地堅持坐在那裡。因為人們曾經這麼對他們說:「你們好像那些剛從山洞里走出來的野蠻人,你們得趕快追趕上這個世界上的文明人!」於是他們邁著自己笨重的腳步,向前走著。
人的志向也許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有的人將自己關在小店鋪里,有的人卻向著某個方向,大步地行走著。我們以為在他們童年時的奔跑里,能看見他們人生最終方向的影子。其實兒時的疾跑衝刺,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擁有過,它們不過是某種表象的錯覺。在劫難中或者一場火災中表現得格外高大的小店鋪的主人,你我應該都覺得似曾相識。他們在火災或者災難中表現出的英勇,讓那個夜晚成為他們人生最高大的時刻。然而從此再沒有其他的機會,沒有造就英雄的土地出現過,於是他們在自己的高大中漸漸沉睡著。是的,高遠的志向也許能將人從牢籠中解救出來。只是,大部分的時候,如何將那些志向本身,從埋沒它們的沙堆中挖掘出,讓它們重見天日?
而三等車廂里,卻擠著上百個波蘭工人。他們完成了在法國的工作,正坐火車回波蘭去。我走在那些躺在地上的人的身體中間,嘗試著不踩到他們。這是一節沒有任何分隔的車廂,好像一間巨大的卧室。裏面瀰漫著兵營的氣味,所有的人被火車前進的晃動推搡著,所有的人看起來都陷入了一個噩夢中。佔領他們的,是一種苦難。一個個剃得光光的肥大的腦袋靠在木長椅上,男人,女人,小孩,所有的人都輾轉著身體,被噪音攻擊著。沒有人在其中體味到睡眠的甜美。
我們內心深處感覺到一種飢餓,是這種飢餓,將西班牙的士兵推向植物課的講台,將梅爾莫茲帶到了大西洋南部。因為這種飢餓的存在,人類「創世紀」的篇章才將繼續書寫著,它讓我們了解自己也認識宇宙。
你無法用言語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而我眼前卻有一幅幅清晰的畫面,它們解釋著關於你這麼做的真相。
「我們去不去?」
那些政客真誠與否的口號,是否如同一顆種子一般,在你的心中生根發芽,我對此並不感興趣。如果它們真的在你的心田裡長出了幼苗,那是因為這些種子回應著你的需求和等待。你是種子們唯一的法官。因為種子的優良,只有土地才能辨別。
其他一些人,乾著各行各業中打雜的銜接活。那些職業的本身,禁止了你擁有屬於先驅者或者博學人士們擁有的快樂。人們以為,為了讓他們成長,只需要給他們衣服穿,給他們吃的,滿足所有他們的需要。漸漸地,他們變成了庫特利那筆下的小布爾喬維亞,小城裡的政客,或者是工廠里的技術人員,被瑣碎的生活關閉了起來。他們雖然受了教育能讀書寫字,卻毫無學養文化。他們平庸地以為,學問無非是自己記憶中的各種公式。專業課程里的蹩腳學生們,對自然科學了解得比笛卡兒還深刻,對法律比帕斯卡還掌握得全面。但是,他們是否擁有笛卡兒與帕斯卡的思考能力?
而我們,都渴望著從這樣的牢獄中逃脫出來。
現在來看看這位在南部指揮里佛山戰鬥的軍官。他的軍營在兩座隱藏起來的山腳中間。某天晚上,他正在接見從西部高地下來的對方軍事談判代表。當他們正一起喝茶的時候,東部高地上的當地部落突然襲擊他的軍營。隊長讓地方軍事代表先回去,他好專心作戰時,對方回答他說:「我們今天是你的客人,上帝不允許我們就這麼扔下你不管……」於是他們召集起自己的人馬,幫著隊長一起保住了他的營地。然後又重新爬回自己在高山上如同老鷹巢一樣的窩。
我又一次面對著曾經令我難以理解的某種真相。我以為自己迷失了方向,墜入絕望的最深處。而一旦我放棄了所有的掙扎,就獲得了意料之外的平靜。似乎從那一刻開始,我們慢慢了解著自己,成為自己靈魂上的伴侶。再沒有什麼,比這種平和靜謐更珍貴的了。博納富在追趕著風的時候,一定也體會到了這種平靜,紀堯姆在安第斯的大雪中也不會例外。我怎麼會忘記,當自己被沙子覆蓋著全身,即將被口渴缺水勒死的時候,在漫天星辰下感覺到的內心的溫熱與平和?

只有當我們意識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那一刻,哪怕是最普通渺小的,我們才會感到幸福。只有那一刻的清醒,才能令我們活在平靜中,死時歸於安寧。因為活著的時候人生有意義,死去時生命才不顯得虛無。
我繼續在這群無法享受平靜的睡眠的人群中旅行著。車廂里飄蕩著沙啞的打鼾聲,低沉的呻|吟聲。
「嘿,中士!」
你已經向我講述過你的故事。你曾經是巴塞羅那的一個小會計。你終日與數字為伍,對自己正在分裂的國家read•99csw•com不怎麼關心。然後你有一個同伴入了伍,然後第二個,第三個,你於是經歷著一場令人吃驚的改變。曾經讓你在意的一切,正慢慢地在你眼裡顯得瑣碎無比。你的快樂,煩惱,那些生活中的舒適,好像都變成了另一個世紀的畫面。有一天你收到一個同伴死去的消息,他在馬拉加附近的海岸被打死。你並沒有要為同伴報仇的慾望,至於政治,它也從來沒有讓你特別地感興趣過。然而這個消息,還是像一陣海風一樣,吹入了你的生命。有一天早上,你的一個同伴對你說:
那麼我們呢?我們的生命中又缺少了些什麼?
於是,你們就這樣上路了。
中士此時正被這種平靜包裹著。他蜷縮成一團。當鬧鐘響起時,有人點燃了固定在一個玻璃瓶上的蠟燭。燭光下,除了士兵們的軍用鞋,什麼其他的物件我都辨認不出來。他們巨大的鞋子上釘著鐵釘,包著鐵皮,那是搬運工人們常穿的大頭鞋。
在兩組飛機一起飛越當時還神秘未知的里奧德奧羅時,我們都經歷了這種兩個生命纏繞在一起的關係。我從來沒聽到過被救起的飛行員感謝救他的人。最經常發生的,反倒是從一架飛機卸載被運輸的郵包到另一架飛機上時,飛行員之間互相的指責辱罵:「渾蛋!我會發生故障,都是你的錯。因為你像個瘋子一樣頂風飛在兩千米高!如果你跟著我往低處飛,我們現在已經到努瓦迪布了。」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的飛行員,突然發覺自己對對方來說,原來是個渾蛋。仔細想一想,他為什麼要感謝你救了他的命?當他與你一同飛上天空的那一刻,他和你冒著一樣的生命危險。你們如同一棵樹上兩根相連的樹枝。即使你救了他的命,他依舊有權利保留著他不變的驕傲。
我曾經親眼見證了一場三個農民在床前與他們的母親告別的場景。那場面無疑是令人痛徹心肺的。那是他們人生中第二次臍帶被割斷,兩代人維繫在一起的那個結就此斷裂了。從此以後,這三個兒子將獨自面對人生的一切,從此以後,全家團聚的那一刻將再沒有了母親的蹤影。然而在這生命斷裂的那一刻,我卻看到了一種延續與重生。三個兒子將成為家庭的領頭人,一直到他們離開的時候,再將手中指引全家的力量,交給此時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們。
與夥伴兄弟因為共同的目標而將彼此的命運連接在一起,這個過程中所有的經驗都告訴我們,愛不是站在這片風景前,各自望著某一個地方,而是所有的人朝著同一個方向一同望去。只有彼此捆綁在一起,朝著頂峰一同攀登而去,當我們抵達目標的那一刻,我們才成了真正的靈魂上的夥伴。否則為何在這個物質越來越舒適的時代,當我們在沙漠中分享著彼此最後的食物時,內心體會到的是一種圓滿的喜悅?對於我們中間所有經歷過在撒哈拉沙漠里,與同伴一起被拯救的那種喜悅與感動的人來說,人生其他各種快樂在它邊上,好像都變得如此的瑣碎。
那是在馬德里的前線,我以記者的身份出現在那裡。那天晚上,我在隱藏在地下室的餐桌上,與年輕的隊長一起享用晚餐。
為什麼喋喋不休地討論各種意識形態呢?所有的這些討論都只有引起人們對人崇高的懷疑和絕望。所有我們周圍的人們,其實他們的需要都是一樣的。
航天之夜,沙漠之夜,這些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擁有的機會。然而當人們處在這些環境中時,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各種需求與渴望卻都是一樣的。現在讓我繼續向你們講述我的一個西班牙之夜,它教會了我很多。
可是這樣的偶像與崇拜,卻是一種食人的陷阱。那些為了科學的進步,拯救他人的生命而犧牲自己的人,當他們的生命消逝的那一刻,他們也同時在為其他生命的到來做著準備。為擴張自己的國土而犧牲生命,或許是一種英勇壯麗的死亡方式。但是今天的這場戰爭,卻與它開始時宣揚的一切主張背道而馳。這場戰爭到了現在這個階段,已經遠遠不是靠流一點血,來激活自己的民族了。一場戰爭,當它開始動用飛機、芥子氣,它就已經不再是一場血腥的外科手術了。每個人駐紮在自己的高牆後面,在毫無出路的情況下,各自用各自的海軍縱隊向對方投著魚雷,炸毀對方的作戰中心,切斷對方的食物供給。誰最後一個腐爛,誰就贏得了勝利。最終,那兩方敵人難免同時走向毀滅。
中士慢慢挪動著身體,露出了他依然沉浸在睡意中的臉,嘴裏不知道在咕噥著什麼。他依然不願意醒來,把自己繼續投入睡眠中,好像躲進母親的肚子里。他好像是在潛水,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又握緊自己的拳頭,不知道在尋找什麼珍貴的海草。我們坐在他的床邊,一個士兵將他環繞在頭邊上的手臂拿開,輕輕抬起他沉重的腦袋。這一幕讓我想起溫暖的馬廄中,馬兒溫柔地撫摸著圍欄的場景。「嘿,戰友!」我這一生從未見過如此溫情脈脈的場面。中士最後一次嘗試著,拒絕走入這令人筋疲力盡、冰涼如水的夜。他要把自己留在甜蜜的夢境里。可是,太晚了。好像星期天早上寄宿學校的鐘聲,慢慢叫醒被懲罰的小孩們。他早已經忘記教室里的課桌、黑板和布置給他的課外作業。他正徒勞地夢想著那些鄉間遊戲。鐘聲繼續敲打著,無法阻擋地,將他領回這個不公平的人的世界。中士慢慢地重新回到自己筋疲力盡的身體,這身體他早已經想將它拋棄。然後在寒冷的清醒中,慢慢地感覺到身上令人傷感的疼痛,和套馬裝束的沉重。等待read.99csw•com他的是漫長的行軍,還有死亡。可怕的並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浸潤在鮮血的陷阱中的雙手,將如何在沉重的呼吸中,一步步抬起;可怕的並不是死亡,而是這個過程中的種種不適與痛苦。我看著眼前的中士,再次想到自己在沙漠中的那段經歷。想到那令人無望的口渴,炙熱的太陽,無邊的風沙,為了追隨自己的夢想所冒的種種危險。
人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得到這種最終的釋放與平靜?所有的人都知道,人是多麼矛盾重重的動物。當你給了沒有食物的人足夠的吃的,讓他們去創造屬於自己的生活時,他們常常因為吃得太飽而昏睡過去。勇敢善戰的人,有時候會在一夜之間變得軟弱無能。當慷慨大方的人成為富翁后,吝嗇立即成了他們新的特徵。所有的政治理念流派,憑什麼認為他們能將人從苦難中解放出來,給予他們新的希望?每一個個體所希望的期盼的都是不同的,又有哪一種政治敢說自己代表了全人類的嚮往?人不是被圈在一起的牲口,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大同小異。一個窮困潦倒的帕斯卡的誕生,要比好幾個不知名的有錢人的出現,有價值得多。
小孩吮吸著母親的乳|頭,母親因為疲倦而沉沉睡去。生活變成了一場荒誕而雜亂無章的旅行。我看著那父親,他光禿沉重的腦袋,好像一塊石頭。身體被缺少舒適的睡眠折成好幾塊,身上裹著的是骯髒破爛的工作服。那男人,就如同一堆爛泥。深夜中,這些幾乎沒有形狀的身體,攤躺在車廂中。我當時想,問題不在於苦難、骯髒和醜陋。眼前的這個男人和女人,也許在他們相識的那一天,他曾經對她輕輕地微笑著。他在上完班以後給她帶來了鮮花。他靦腆而笨拙,也許因為即將站在她的面前,而顫抖不已。女人因為自己與生俱來的嬌俏嫵媚的天賦,享受著折磨男人的小小的快|感。當時的男人,遠非今日一個挖掘工具般的遲鈍,心裏感覺到的,是一種美好的焦慮。人生的謎團就在於,這個男人是如何變成今天這團爛泥的。是哪一種模型,好像一架機器一樣,把他壓擠成眼前這個樣子?即使是一隻老去的動物,也依然保留著屬於自己的優雅。為什麼美麗的人的軀體,會被損害得面目全非?
真相,常常不是那些顯露在表面的一切。如果在這片土地上,而不是另一片土地,橙子樹向下生長著結實的根莖,然後掛滿了茂盛的果實,那麼這片土地就是屬於橙子樹的真相。如果某種宗教、某種文化、某種價值、某種活動,能幫助人在其中找到屬於他的平靜與滿足,讓他在這一切的包圍下逐漸變成一個高貴的靈魂,那麼這種宗教,這種文化,這種價值與活動,就是屬於人的真相。這其中的邏輯是什麼?是在這個過程中,讓人體會到生命的可貴與美好。
當普羅旺斯的一個農民走到生命盡頭時,他將自己擁有的羊群和橄欖樹,一起交到自己的兒子手中,再由兒子世代傳遞著。死時農夫的外衣,只是生命的一個外殼。每一個個體的存在,在消亡的那一刻好像一個破裂的豆莢,將種子撒播到田野中。
「我們兩個打頭陣。喝完這兩杯你就去睡覺。」
你呢,中士,你又是受了哪一場盛宴的邀請,讓你不惜冒著生命的危險?
「那天晚上,我們幫助了你……」
從現在開始,再沒有什麼能讓我們覺得吃驚的了。那些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身上還沉睡著一個陌生人的人,在巴塞羅那的某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地窖中一夜間醒來。犧牲,人與人之間的互助,社會的不公正,所有這些無政府主義者的信條,從此以後將變成他唯一相信的真理。而那些保護了跪在某座修道院前凄慘不堪的修女們的人,則做好了為上帝獻出自己生命的準備。
當我們窩在溫暖的房間里享受著遊戲的歡樂時,外面的爆炸聲卻如同大海上的風暴一樣猛烈。
為了看清楚人的本質,必須暫時忘記你我之間的分歧。我們可以把人分成左派和右派,駝背的和不駝背的,法西斯的和民主的,所有這些區分都不容置疑。但是你們知道,真相是那些將世界變得簡單明了的東西,而不是製造紛擾混亂的發明創造。真相,是一種展現宇宙的簡單語言。牛頓並沒有「探索」到某種解除謎語答案的規律。牛頓創造了一種人類的語言,它既能夠解釋蘋果是怎樣墜落到地上的,又是太陽上升的緣由所在。真相併不是那些外表,而是讓這個世界變得簡明單純的一切。
我們也可以讓古老的傳說復活,古羅馬帝國的傳說,或者泛日耳曼主義的傳說。讓德國人沉浸在作為貝多芬同胞的驕傲中。
中士,對於那個將你的額頭輕輕抬起,為你準備著死亡的人,你有什麼可抱怨的?你們互相都為對方冒著相同的危險,不是嗎?這一分鐘將你們連接在一起的這個世界,令你們不再需要任何的語言。我明白為什麼你放棄原有的生活,來到戰場。在巴塞羅那,也許你很窮,也許你隻身一人,也許你連一個棲身處都沒有。而在這裏,你覺得自己的生命有了歸宿,你的靈魂有了依託。是的,你是被愛接納著、包圍著的。
母親傳遞的並不只是生命,她還教授著一種語言,把自己掌握的幾個世紀以來的思想的遺產,交到了兒子們的手中。正是這些來自每個家族特有的概念、神話,才造就了牛頓與莎士比亞,讓他們不同於一個普通的粗糙的生命而存在著。
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在最一無所有的時刻,經歷了人生最溫暖巨大的喜悅。它留給我們如此多的懷念,以至於我們幾乎不https://read•99csw.com後悔這過程中一切的苦難。在與同伴們重逢的那一刻,我們分享著屬於各自獨一無二的回憶。
只有當思想的清風,拂過爛泥的那一刻,才有可能造就真正的人。
野鴨在遷徙時,總能在它們佔領的土地上,引起其他動物好奇的圍觀。那些被人圈養的鴨子,被它們三角形的飛行路線吸引,也忍不住笨拙地想嘗試著高高地跳躍起來。原始的呼喚在它們身上,不知道喚醒了哪些殘留的本能。於是那一分鐘里,家鴨們變成了遷移的鳥群。在它們小小的堅硬的腦袋中,那些謙卑的關於池塘、雞窩和眼前食物的畫面,變成了寬廣的大陸,無邊的海洋和疾風的滋味。它忽視了自己的腦袋有沒有足夠的地方,能儲存下如此多的奇迹。它依然拍動著翅膀,鄙視眼前的吃食,想要成為飛翔在空中的野鴨。
我想起自己曾經在朱比角養的那些瞪羚羊。我們當中所有的人,都在當地養過瞪羚羊。我們把它們關在帶柵欄的露天房子里。瞪羚羊是非常脆弱的動物,必須有流通的空氣和清風才能令它們生存下去。它們在幼年時被擒獲,在人的養育下,不但能活下來,還會乖巧地在你手中吃草。它們任由人撫摸,將潮濕的鼻子伸在你的掌心中。你以為,它們從此變得和那些被養在家裡的動物一樣。你以為,你讓它們躲過了一切未知的憂傷,即使是死亡也會顯得溫柔無比……可是當它們有一天背朝著圍欄,面向著沙漠,頂著它們小小的鹿角,似乎被磁化了的那一刻,它們不知道它們正在逃開你為它們圈起來的世界。你給它們奶水,它們依舊乖乖地喝著。你撫摸它們的時候,它們把自己的鼻子陷得更深。但是當你準備將它們放回大自然時,在幾下輕快的跳躍后,它們又重新走回圍欄邊。如果你不阻攔它們,它們甚至連掙扎都不掙扎,將自己靠在柵欄上,低著脖子,就這樣一直到死。什麼是愛情?什麼是令人喘不上氣的飛奔?它們都不曾經歷過。當它們被擒獲的時候,它的眼睛都還沒有睜開。沙漠中的自由它們一無所知,正如那雄性的氣味,對它們來說陌生無比。而你卻要比它們聰明得多。你知道它們尋找的是什麼,你知道只有沙漠的廣闊才能令它們活得完整。它們嚮往的,是變成一隻真正的瞪羚羊,跳著屬於它們的舞蹈。它們需要的,是沙漠中一百三十公里時速的直線奔跑。無所謂某處會有豺狼的出現,因為屬於瞪羚羊的生命的真相,就是品嘗自然中的恐懼。也只有危險才能讓它們超越自己,從此奔跑得越發迅速。無所謂沙漠中正在等待著它們的雄獅,因為屬於瞪羚羊的生命的真相,就是那烈日下隨時有可能到來的生死危機。你看著它們,心想,是的,它們正被一種憂鬱的鄉愁折磨著。那鄉愁,是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渴望……它們所渴望的一切,都真實地存在著,只是你找不到恰當的詞彙來描繪它。
我們希望得到拯救。那揮動鏟子的人想知道自己究竟為了什麼在揮動鏟子。服刑的人揮動的鏟子,讓服刑的人自己覺得屈辱,它不同於勘探者揮動的鏟子,讓勘探者變得高大。牢獄不在那鏟子揮下去的地方,牢獄在於他一萬次地將鏟子揮下去,卻依然孤獨地被關閉在自己的世界中,永遠無法與外面的一切相聚相知。
因為將自己拯救出來,只需要找到那個將你我連接在一起的生命中共同的目標。外科醫生診斷病人時的目的並不是聽他形容自己的各種癥狀,而是通過這些癥狀治愈病人。外科醫生所用的語言,是一種普世的語言。物理學家通過研究方程式,找到的是關於原子和星雲的秘密。即使是一個最普通的牧羊人,也逃不開這個規律。因為這個在星空下看守著幾隻綿羊的簡單的人,如果他仔細思索一下自己的角色,就會發現他不僅僅是一個為地主幹活的農民。他是一個士兵,一個守衛者。而每個守衛者都應該對自己的王國負責。
我們繼續喝著白蘭地。坐在我右面的,為了一盤象棋爭吵著。坐在我左邊的,開著無聊的玩笑。我究竟是在哪裡?這個時候進來一個半醉的男人。他摸著自己毛茸茸的鬍子,用溫柔的眼睛看著我們。他的眼神滑到白蘭地上,尋找著,然後又回到白蘭地上,乞求地看著等著。隊長低聲地笑著。男人覺得自己好像有了那麼點希望,於是也笑起來。所有的人跟著他們一起笑。隊長輕輕把酒瓶往後挪,男人的眼神充滿了絕望。一場幼稚的遊戲就此開始,好像一場無聲的芭蕾。穿過香煙的雲霧與疲勞的不眠之夜裡,下一場戰鬥開始前,這個遊戲維繫著一個夢。
即使是一隻老去的動物,也依然保留著屬於自己的優雅。為什麼美麗的人的軀體,會被損害得面目全非?
「到時間了?」
人類的真相,是那些讓人與動物得以區分的力量,讓人真正稱得上「人」的信仰。隊長在他與敵人的關係中,表現出的尊嚴、誠實,對對方生命的尊重,將他提升到一個令人敬佩的高度。而那些平庸而充滿蠱惑性,一邊拍著阿拉伯人的肩膀讚美他們,一邊打從心底侮辱他們、看不起他們的人,對於他們,你一定充滿了同情與鄙視。
這也許就是為什麼,我們周圍今天的世界正在慢慢崩裂。每個人都圍繞著承諾給予他這種圓滿的宗教,興奮著,膜拜著。然而所有的這些宗教,又以相互矛盾的言辭,在表達著同樣的願望與希冀。人們在用某種手段達到這種「圓滿」前四分五裂,卻又分享著同一個目標。
「去。」
「為了你,我們消耗了三百顆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