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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飛行 Vol de nuit 第二章 生命之痛

夜間飛行 Vol de nuit

第二章 生命之痛

他眼前的羅比諾就像是一隻用舊了的錢包。許多年前,羅比諾站在飛機前拍的照片曾經被某張報紙刊登過。那場景對里維埃來說依舊曆歷在目。
里維埃推開辦公室的門。牆角書桌上的檯燈打開著,像是一片被照亮的沙灘。打字機敲打鍵盤的聲音含蓄地賦予著寂靜某種意義。電話鈴聲時不時響著,值班秘書於是站起來,朝著那悲傷的、不斷重複著的倔犟的鈴聲走去。他拿起聽筒,臉上那隱約可見的憂慮漸漸地平復了:那是一通溫和的對話。接著他又平靜地重新走回自己的辦公桌,臉孔因為寂寞和疲倦而顯得毫無表情。當此時天空中正有兩架飛機在翱翔著,黑夜中的電話鈴聲究竟會帶給他們些什麼危險?里維埃想起那些在燈光下讀著電報的飛行員的家人,那隱藏在父親們臉上的短短几秒卻又是永恆的悲傷。每一次電話鈴響起時,他彷彿都能聽見自己對它的回應。而那行走于自己的書桌和電話之間的秘書,就好像一個潛水員,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投入神秘的海洋。
「這是為了給大家一個參照,一個例子。」
一陣輕微的雜音后,對方說:「我給您轉通信員。」
左邊,又一陣閃電掠過。
「我必須促使他們走向一種超越普通人的生活。那是一種痛苦與幸福並存的生存狀態。」里維埃自己跟自己說。
飛行員們在天上的某個角落戰鬥著。夜間航班就像是某種頑症,你必須時刻監視著它,協助這些從頭到腳都在和夜色戰鬥的飛行員們。他們身陷這片漆黑的陰影中,什麼都看不見,只有用自己那盲目的雙臂把自己從大海般的深淵中拔起來。有時候,你會聽見那些讓人害怕的告白:「我當時不得不用手電筒照著自己的手,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紅色燈光下,那如同暗房一般的機艙里,唯一看得清楚形狀的,就是飛行員的手。那是他們的世界里唯一剩下的,也是必須拯救的。
然而,他揣測得到,隱藏在這背影下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將他引領到暴風雨的中心。也正是這種力量,此時此刻,讓他們與暴風雨戰鬥著。也許飛行員緊握著操作器的雙手,此時已經將暴風雨捏在自己的手中,就像捏住了一隻野獸的脖子。而他有力的肩膀依然是一動不動。
「這是什麼?」
佩雷爾微笑著接受了他的邀請。
對颶風毫無概念的檢查員,點頭表示同意里維埃的說法。
「請打電話給飛歐洲航班的飛行員,讓他出發前來見我。」
「可是主任!」
老頭會用他那謙遜又驕傲的口吻回答著:「當然!阿根廷的第一架飛機當年都是我裝的!」
「可是主任,主任……請您破一次例,就一次!我在這裏工作了一輩子!」
「我到底算不算公平?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繼續一貫的嚴厲,各種故障就會減少。這些故障的責任並不在人的身上,而是某種陰暗卻強大的力量在左右著一切。如果我一味遵守公平的原則,那每一次夜間飛行都將冒著死亡的危險。」
人行道上的人群不時地推擠著他。他自己跟自己說:「我是不會生氣的。我就像一個孩子生了病的父親,在人群中一小步一小步地前進著。他將家裡的沉默與寂靜都背負在自己身上。」
他走出辦公室看了一眼正在工作的員工們,像一個恪守崗位的守夜人。
他耳邊迴響起某段旋律。那是他昨天和一群朋友一起聽的音樂。朋友們對這段曲子完全不欣賞:「這東西實在很無聊。您也一定覺得很無聊,只是您不願意承認而已。」
他看見正對著他們的地平線低處,有一片人眼很難捕捉到的光亮,那是閃電。通信員用手碰了碰法比安的肩膀。法比安一動不動。
「那如果是因為飛機飛到森林的上方,才被損壞的呢?」羅比諾問。
「好的。」
辦公樓里的寂靜是他喜歡的東西。他慢步穿過一間間的辦公室,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一排排打字機在各自的罩子下睡著覺。擺著所有按類別歸類材料的櫥窗也全部關閉著。那是他十年的工作與經驗。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參觀某家銀行的地下室,那裡儲存著所有的財富。對他來說,所有這些材料的積累比銀行的金子更有價值,因為它們擁有某種活的力量。
「它是最令我著迷的東西。」
「風暴有沒有延續到門多薩省?」
「當然。」
然而他右脅的疼痛卻提醒著他,自己除了「主任」的角色,也是一個和其他所有員工一樣的普通人。他不禁苦澀地思索著。
「請您寫下:『羅比諾檢查員,因為某個理由而懲罰飛行員佩雷爾……』您隨便找一個理由就行。」
羅比諾站在他旁邊,還是用剛才的神情盯著路線圖看。羅比諾知道,他是永遠不可能從里維埃那裡獲得任何同情與安慰的。
除了機身紅色燈泡發出的光線,他眼前一片漆黑。他顫抖著體驗著這種下沉到黑夜的中心,沒有任何救援的恐懼。他不敢在這個時候打擾飛行員,問他到底準備怎麼辦。只是越發用力地抓牢把手,把身體靠向法比安,看著他陰暗的脖子。
里維埃是這樣評價羅比諾的:「他並不是最聰明的,不過他的確是挺管用的。」里維埃對自己在工作中的要求是,要充分了解他團隊中所有人的性格。而他對羅比諾的要求,只要他對全部的規章制度瞭然於心就可以了。
「是的,當然……」
他的憂鬱和他的行李一樣,跟著他一起四處行走。到阿根廷來,被裡維埃叫來執行任務,他算是被他自己那雙大read.99csw.com手和檢查員的尊嚴牽絆住了。那些充滿了激|情與幻想的事物,他是無權喜愛的。因為他的職業,他有權欣賞的是守時嚴謹這些品質。除非是在某一次停靠的時候遇上另外一個和他一樣的檢查員,否則他永遠不能和人一起喝一杯,用「你」來稱呼對方,或者在講話的時候用雙關語。
「一切都準備就緒。我們在最後一刻重新組裝了電路,電路有重大安裝錯誤。」
里維埃發覺,自己正不由自主地對秘書產生一種深厚的友誼,承載著夜晚的沉重。「這是個和我一起戰鬥的戰友,」里維埃想,「他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夜是用何種方式將我們連在了一起。」
里維埃注視著佩雷爾。二十分鐘以後,當他走下小轎車,腳步沉重且身心疲憊地走入人群中去的時候,他或許會想:「我真是累了,這工作就不是人乾的……」他也許回家以後,會對他的妻子承認:「在這兒可比在安第斯山脈上強多了。」然而就在幾個鐘頭前,所有普通人牽挂的、在意的,都和他切斷了關聯。他剛剛經歷了一場災難。在他嘗試著走出這場劫難的時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在這樣的燈光下,再次踏上這個城市,或者是,某一天與他兒時那情誼深厚又有些乏味的夥伴重逢。里維埃擔心,人群中那些崇拜者熱情洋溢的感嘆之詞,會掩蓋這場旅途本身的神聖性。好在佩雷爾面對這所有的讚美之情時,表現出的是他那一貫的謙遜隨和。他只是簡單地講述著他的旅程。這是他的職業,他在描繪它的時候,就好像一個鐵匠在介紹他的鐵砧一樣。里維埃向他表示祝賀:「我很想知道,您是如何成功擺脫這場風暴的?」
「您得停留在您上司的角色里。下一個夜晚,也許就由您指揮這位飛行員,委任他危險的任務。而他,必須服從您。」
如果飛行員的飛機有任何的損害,飛行員將被扣除「不得損壞飛行器材」這一項獎金。
里維埃跟自己說,「我解僱的其實不是羅比諾,而是那些工作中的錯誤,和由此引起的各種災難。那些錯誤的責任不在於他身上,也許只是通過他來傳遞而已。」
這天晚上當羅比諾回家的時候,他的家人一定焦急無比地詢問:「你的位置保住沒有?」
「一輩子的辛苦居然就是這個下場!我五十歲了!那麼多年我不停地學習、鬥爭,因為我,民航業有多少重大的突破。而現在,佔據我生活的居然是這個……這真可笑。」
「嗯……」
天空如此的晴朗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值得慶幸的事。他記得那些雜亂無章的夜,飛機危險地陷入一片混沌中。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無線電中可以聽到飛行員的抱怨聲,混合著暴風雨噼噼啪啪的爆裂聲。這片粗糙的雜音下,那金色的音樂般的聲線消失了。沒有什麼比飛行員輕輕的歌聲消失在沉重的黑夜中更令人心碎的事了!
他在報告上籤上自己的名字。
里維埃時常說:「這些人很幸福,因為他們熱愛自己所從事的職業。而他們之所以熱愛這份工作,是因為我的嚴厲。」
里維埃拿起電話聽筒,對面傳來嗡嗡的聲音。
「我一會兒再看。」
可是羅比諾和所有的人一樣,也有他生命中小小的光亮。當他從箱子的深處拿出一個精心包好的小包時,臉上顯出無比的溫順與柔和。他無語地輕拍著包裹,然後慢慢鬆開了手:
他想起那天晚上與羅比諾對話的場景。
「我實在是累了。」里維埃心想。他覺得身體里一股熱氣正在上升著。「我其實很喜歡這老夥伴……」他眼前又浮起那雙蒼老的手的畫面。他知道,其實想讓這雙手歡快地握在一起,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他只需要對他說:「好的,沒問題,您還是留在這個崗位工作吧。」他可以想象得出,那幸福立即會像溪水一樣地流淌在羅比諾的手中。而正因為這種幸福,讓這雙工人的手顯得美麗無比。「假如我把這份報告撕了?」
「為什麼到現在才剛剛給我?」
「這裡是地面,是誰在聽電話?」
小轎車駛入城裡。里維埃讓司機將他帶到公司的辦公樓前。只剩下羅比諾和佩雷爾。羅比諾看著他,蠕動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麼。
當羅比諾走進辦公室的時候,里維埃已經把讓人去找檢查員的事情忘記了。他正對著牆上的航空公司路線圖發獃。檢查員等待著他的指令。良久的寂靜后,里維埃頭也沒轉過來地詢問著:「您覺得這張路線圖如何?」
他站在一扇開啟的窗戶前,凝視著眼前的夜色。夜不僅包裹著布宜諾斯艾利斯,它像一個巨大的船艙,也將整個美洲攬在懷中。他一點也不驚訝夜帶給他的這種龐大雄偉的感覺。智利聖地亞哥,對他來說是一片陌生的天空。一旦有那麼一位飛行員正往聖地亞哥飛去,他即使在航線的另一端,也是與飛行員處在同一片夜空深深的穹隆下的。里維埃和他的工作人員們,通過無線電監視著飛行員的行蹤。而巴塔哥尼亞的漁民,則是透過飛機發出的亮光,捕捉到這龐然大物的蹤影。對夜間飛行的憂慮不僅是壓在里維埃的心頭對引擎隆隆聲的擔憂,也同樣籠罩著被飛機掠過的城市與鄉村。
「這是我從撒哈拉帶回來的……」
他靠近佩雷爾,對他說:「您願不願意和我一起用晚餐?我需要找人談談。您知道,檢查員這個職業,有的時候挺不容易的……」
里維埃認為,在這樣一個監視著航九九藏書班能否安全抵達的夜晚,檢查員應該留在辦公室里。
他突然對自己一貫鐵面無私的作風感到厭倦不堪。他想,能擁有一顆同情別人的心,其實是很美好的事情。他繼續翻閱著手裡的文件。
「制度就是這樣的。」
說實話,他並不是真的在做什麼評價。他不過是點點頭而已,即使是什麼都不知道,他還是會慢慢地點頭。他的點頭讓心裏有鬼的人頓時心神不寧,也鼓勵著誠實的人們繼續努力工作。他並不怎麼討人喜歡。因為檢查員不是為了與人交流那些美好的情感而生的,他們的使命是寫報告。自從里維埃在他交給他的報告里寫上了以下的評論,他就徹底放棄了企圖換一種方法寫報告的念頭了。「羅比諾檢查員的任務,是寫詳細的報告和小結,而不是詩歌。羅比諾檢查員應該運用他的專長分析問題,但是不要鼓動或刺|激任何人的情緒。」從此以後,他面對所有工作中人為差錯的態度,就像他看見擺在他面前最普通的麵包一樣。無論是喝了酒的技術人員,還是那些成夜沒有睡覺的機場負責人,或者是在著陸的時候讓飛機重新彈起來的飛行員,都無法再刺|激羅比諾檢查員的神經了。
這天晚上的羅比諾,由衷地覺得自己身心疲憊。面對佩雷爾的勝利,他忽然發現自己的人生是如此的灰暗。他意識到,儘管自己擁有檢查員的頭銜與威信,但是與眼前這個勞累不堪、閉著眼睛蜷縮在汽車角落裡的男人相比,他的價值要小得多。羅比諾第一次感覺到欽佩這種情感在他心裏油然升起。他需要表達他的情感,他更需要贏取一份友誼。這一天的旅行和種種的失敗不但讓他覺得疲憊,更讓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晚上在核實汽油儲備量的時候,他徹底搞錯了數據,計算出來的結果差了一大截。負責汽油儲量的人員同情他,才幫他重新做了計算,完成任務。最讓他覺得難堪的是,他把機械師狠狠批評了一通,因為他非常自信地認為,機械師裝配B6型號的油泵是錯誤的。事後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把B6油泵和B4油泵搞混了。而他在訓斥機械師的時候還振振有詞地說:「您的這種錯誤是絕不可原諒的。」
他一生中,唯一對他溫柔的,就是這些石頭。
「這裡有暴風雨,暫時無法聯絡到飛機。」
面對這艱難的夜,他感到陰鬱不快。在這場戰鬥中,他們忽進忽退。好不容易贏來的領地,沒多久又不得不還給敵人。他對飛行員的策略完全不理解。他明明覺得,和遠方那些雲層對抗,簡直就是直接把頭往牆上撞。
「是里維埃。」
里維埃思索著。他拿起了電話。
「這種石頭在巴西也能找到……」
「……至於羅比諾,從今天開始,他將不再是我們團隊的一分子。」

里維埃想,這裏的天空如此晴朗,群星閃耀,而電報員已經檢測到遠方風暴的氣息。
在經過了從智利飛來的航班的考驗后,他重新閱讀著這令人愉快的一天所發生的各種事件。消息一條接著一條地抵達著。每一個飛行員飛過的機場,都是一張灰暗的勝利通知單。從巴塔哥尼亞飛來的航班比預期飛得還要快,因為此刻的風向由南朝北,大大加快了飛機的飛行速度。
「他不知道自己的偉大之處。」
里維埃想:「對於工作中任何發現的錯誤,沒有及時根除消滅,都是一種犯罪。所以,羅比諾非走不可。」
「這是給所有人的參照。」
「我……」
「您和佩雷爾很熟悉嗎?」
這種突如其來的緊急迫降,將會令里維埃當天晚上所有的飛行安排至少延遲半個小時。「浪費一個如此晴朗的夜晚!」他悔恨地看著窗外的天空,空中明亮的星星,那有神性的信標裝置,和金色的月亮。
「還有我的尊嚴,我的驕傲!二十年在航天業的工作,一個像我這樣有經驗的工人……」
他開始懼怕那屬於他的旅館小房間。從圖魯茲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每天工作完畢,他都是一成不變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他關上門,從箱子里拿出一沓紙,慢慢寫下「小結」的抬頭,漫不經心地塗上幾筆后,又把紙撕了。他希望自己能將航空公司從某種巨大的危機中解救出來。問題是,公司到目前為止,還沒碰到任何嚴重的問題。他唯一解救過的,是某架飛機螺旋槳上生鏽的輪子。他當時神色凝重地用手慢慢地摸著輪子上生鏽的地方,而那天的機場負責人居然跟他說:「這個問題您得聯繫飛機到達這裏前停靠的機場,因為它剛剛才到我們這兒,問題不出在這裏。」羅比諾對自己檢查員的角色頓時很是懷疑。
「您給出的出發時間是六點十五分,」他向機場負責人重複著里維埃跟他說的話,「因為飛機的起飛晚點了,所以您將拿不到獎金。」
「問題是……問題是,您是他的上司。」
當里維埃派來的人來找羅比諾的時候,他雖然有點傷心,但檢查員的自尊馬上又重新顯現在他身上了。
「這兩個星期以來的賬目。」
「可是主任!」

「我要不要撕了它?」
從遠處席捲而來的暴風雨開始了它對飛機的第一波攻擊。隨著飛機被暴風雨輕輕地抬起,通信員覺得好像所有的機身重量都壓在了自己身上。接著,他隱約覺得,自己也許將在這夜色中失去知覺,慢慢融化飄浮。於是,他用雙手緊緊地握read.99csw.com住了縱樑上的鐵把手。
然後他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
里維埃離開了辦公室,走到大街上呼吸新鮮空氣。他企圖藉助散步來拋開那重新佔據他全部思緒的,某種難以形容的焦慮不安。像他這樣一個為行動而生的人,這一刻彷彿感到,工作中各種充滿戲劇性的悲歡離合,其實也一樣充斥著日常生活。他想起那些生活在城鎮里的布爾喬維亞。他們的生活看起來平靜無波,但實際上,愛、恨、生、死這些生命之痛,也一樣壓在他們的肩頭。他自己的痛苦教會他不少的東西。「也許這些經驗能讓我打開新的窗戶。」

「請您按照我說的做,羅比諾。您可以喜愛那些被您指揮的人,但是不能讓他們知道您對他們的感情。」
他等待疼痛慢慢消退,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重新開始工作。
十秒鐘后,無線電那頭傳來了回答:「天空非常晴朗。」
「因為森林而損壞的也一樣。」
「這和我無關。」
「如果他們因為友誼而服從您的命令,那麼實際上您是欺騙了他們。」
「是的……」
接下來,飛行員穿越過的每一個城市,對里維埃來說,都是這場戰爭中他佔領的領地。
羅比諾此時正在嘗試著將一位飛行員變成自己的朋友。旅館里,他面前打開的行李箱告訴人們,其實羅比諾和所有普通人是一樣的。箱子里無非擺著幾件難看的襯衣,和一些必要的日常洗漱用品。牆壁上貼著一張女人的照片,那是個非常消瘦的女人。他向佩雷爾敘述著自己的需要,溫柔的感情和眾多的遺憾。他以為在向佩雷爾講述著自己珍貴的財富。只是他的敘述是如此的糟糕,展現在飛行員面前的,其實只是羅比諾的悲哀,好像他精神上的濕疹。
一個小時以後,巴塔哥尼亞的航班上,通信員突然覺得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抬了起來。他看著天空中厚重的雲朵,正漸漸地熄滅了星星。他俯身往下面看,試圖尋找地面上那些村莊發出的燈光。它們如同隱藏在草叢裡的毛毛蟲,而此刻這片漆黑的草叢中,卻沒有絲毫的亮光。
「好的。」
里維埃坐下來,讀著這些消息。
對剛剛做的決定,他試圖能讓自己安心,「我喜歡所有這些員工,我對抗打擊的並不是他們。而是由他們傳遞的錯誤……」
「好的。」
「您喜歡地質學?」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起來。里維埃拿起聽筒。
「好的。之前的電路是誰裝的?」
通常羅比諾的下屬都不願意和他有任何私人關係上的瓜葛。大家都想:「要是他完全找不到寫報告的素材,說不定他就拿我開刀。」
他們的生活看起來平靜無波,但實際上,愛、恨、生、死這些生命之痛,也一樣壓在他們的肩頭。
里維埃有的時候提出的問題,像是一個剛剛從夢境里走出來的人,突然想起來要給人家猜一個字謎。
他想:「不能讓這飛行員飛到半途又退回來。如果我不在後面盯著他們,黑夜總是讓他們膽怯。」
按照他的形容,「這實在是一場奇怪的風暴」。不但山頂被風雪完全地遮蓋,就是山下平原處也被黑色熔岩似的狂風包裹。城市被一個個地吞噬著。「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佩雷爾被某些回憶抓住,沉默了。
「現在,我要將您領回屬於您自己的位置。羅比諾。如果您累了,厭倦了,您尋求支持的對象不應該是這些人。您是上司,您的軟弱是愚蠢可笑的。請您寫下來。」
他在某間辦公室里遇見了當天唯一的值班秘書。這個男人在深夜的工作,令生命與意志在黑夜中無限延續。從圖魯茲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線,也為此永遠不會中斷。
那雙顫抖著的雙手,厚重而布滿褶皺。里維埃掉開自己的目光。
「不,主任,您聽我說……」
他的心此刻跳動得如此迅速。
「主任,1910年的時候,在阿根廷的第一架飛機就是我裝的!1910年開始我就在航空業幹了,二十年了!您怎麼能……更何況,這樣一來,車間的年輕人會如何取笑我!哦……」
「我來接吧。」
檢查員幾乎是紅著臉講出了這個句子。這些黑色的小石頭給他不幸的婚姻生活帶來了安慰,引領著他走向一扇神秘之門。
「羅比諾先生,問題是五點三十分的時候,我們連十米遠的地方都看不見。」
他背靠在牆壁上:「這真可笑。」
「主任先生,650已經在跑道上等待了。」
「我們發現,在301型號引擎卸裝的過程中……我們要求給予該問題的負責人嚴厲的查處。」
「人可以創造事件,指揮著它們的進程。可人本身又是有點可憐的東西,他一樣需要其他的人來塑造他。當他變成某種錯誤的載體的時候,也許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將他隔絕起來。」
無線電里傳來從緊急停機坪發來的消息:「飛機出現,發動機減速,即將著陸。」
除了常規消息,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情況。里約熱內盧站索取相關情況,蒙得維地亞站彙報天氣,門多薩站談論他們的飛行器問題。所有的這些都是航空公司的常規話題。
「一會兒見。」
「很好。」
「是的,即使是大霧。」
其實這句話對里維埃來說,只能算是半個玩笑。因為他不止一次地說:「如果音樂家的失眠令他創作出傑出的作品,那麼這種失眠本身也是美好的。」當他任命勒魯成為技術工頭的時候,他心想:「看九-九-藏-書看這有多美麗,這醜陋的人令愛情卻步……」勒魯完成的所有重要工作,也許都要歸功於他相貌上的缺陷。正因為他的不好看,才把他生活的全部都集中在工作上。
這天晚上的羅比諾,佔據他全部思緒的,只有他自己的悲慘生活。比如他身上的濕疹,那是他唯一的秘密。他多麼希望能講給什麼人聽,抱怨一番,讓人家安慰他一通。還有他在法國的情人,他從來沒給別人說過。每天晚上當他回到家裡,他向她訴說自己的工作,希望這個女人能欣賞他愛他。他需要有個人傾聽他談論這些事情。他需要用自己的卑微去獲得安慰。
「生命中充滿了那麼多的矛盾,我們只能儘力而為……讓自己總有一天會消失的這具軀體,不斷地創造和持續著……」
「即使是因為不可抗拒的外界因素?比如大霧?」
「我……」
他也許令他們非常痛苦,但同時也讓他們擁有非同一般的快樂。
里維埃手裡拿著一堆文件,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忽然感到自己右脅邊一陣劇痛。這幾個星期以來,這股疼痛時不時地在侵襲著他。
「我得走了,里維埃先生需要我,他有重大的決定要做。」
「我不責怪您。」
「飛行員們如何?」
他再一次感覺到,自己好像一隻衰老的獅子。一陣憂傷侵襲著他。
「當一個時時刻刻都在評價別人的人真難。」他心想。
「您可以繼續在機械工的位置上工作。」
「我已經跟您說了,我另外給您安排一個機械工的崗位。」
里維埃站起來準備離開。值班秘書走到他跟前:「請您在記錄上籤個字,主任。」
他查閱著有關各部門的報告。
他的臉越發地紅了:
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可憐,他又立即補充道:「您知道,我肩上扛的責任實在太多了!」
和今天晚上一樣,他當時覺得有點寂寞。可是,他很快就體會到了這種寂寞本身的富有與魅力。音樂中滾動的消息向他流淌而來,好像一個溫柔的秘密,在那麼多的普通人中,它唯獨選中了向他傾訴。就像此刻閃耀在空中的星星。它們照亮著人世間那麼多的肩膀,卻只有他能聽懂它們說的語言。
「制度就是這樣的。」
「請給我關於氣象預報的消息。」
「在弗洛里亞諾波利斯的停靠沒有遵守相關的指令……」
「怎麼樣,您和我一起吃晚餐嗎?」
佩雷爾輕拍著沉醉在他自己世界里的羅比諾的肩膀。
里維埃邊聽邊點頭:「好的,嗯。」
所有的機場都吹噓著自己的天空有多晴朗,風如何的溫順。這是一個被鍍上了金色光環的美洲之夜。里維埃陶醉在這一切中。此時此刻,某一個飛行員正在與黑夜鬥爭著。這一次,他勝利的機會很大。
「請給我把羅比諾招來。」
「制度就好像是那些宗教儀式,」里維埃想,「它雖然看起來荒謬可笑,不過它也同時孕育了人類。」對里維埃來說,自己在別人眼裡是否顯得公平,他根本就無所謂。「公平」這兩個字對他而言,或許都沒有什麼意義。當里維埃看見那些小城市裡的布爾喬維亞們,晚上在放著音樂的報亭前消磨時光,他就想:「是否公平對他們來說既不存在,也沒有意義。」對里維埃來說,人就和軟蠟一樣,需要你去揉捏,與之塑造一個靈魂與意志,才會成形。他並不想企圖用自己的嚴厲和不近人情去征服他的團隊們,而是希望他們超越自己。儘管他懲罰所有誤點起飛的飛機,儘管他的各種措施里充滿了不公正,同時也因為這些懲罰,他令飛行員們在每一次起飛時,都擁有和停靠時一樣的意志。這種意志是由他里維埃創造的。他不給他的團隊們休息的快樂,而是始終用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著他們的毅力。因為里維埃,航空運輸成為這一萬五千公里內最快捷的運輸方式。
里維埃轉過身,低著頭,踱著小步子。他嘴角邊浮起了一個令羅比諾不解的微笑。
有一天里維埃對羅比諾說,「羅比諾,所有出發晚點的飛機,您都應該扣除他們獎金里的『準時』這一份。」
里維埃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秘書們還都懵懵懂懂的,像是在夢遊一般。他既沒有脫下大衣,也沒有把帽子摘下來。里維埃好像一個永遠不會停下來的旅行者,來去匆匆。他矮小的個子,灰色的頭髮,和最普通平常的衣服,讓他在人群中顯得如此不起眼。然而他的出現卻總是能激起人們的某種熱情與能量。秘書們立即從睡夢中醒過來,辦公室的負責人開始處理緊急文件,打字機的聲音響了起來。
有一次,他試圖向里維埃講述自己糟糕的人生經歷。里維埃用玩笑話回答他:「如果這些事情讓您睡不著覺的話,至少您能多幹些工作。」
將近十一點左右,他覺得自己平靜了不少,於是重新往辦公樓方向走去。他慢慢地穿過擁擠在電影院出口處的人群,抬起頭仰望天上的星星。星星照亮著他腳下狹窄的小路,卻又在那些招貼畫下顯得有些黯淡。里維埃心想:「今天晚上有兩架航班在飛行中,我就要對這一整片的天空負責。這些星星其實是在人群中尋找我,召喚我。這或許也就是為什麼,即使被人群包圍著,我還是依然覺得孤單。」
「前方的天氣如何?」他通過無線電問飛行員。
「沒有,我降落在那裡的時候,天空是晴朗的,也沒有風。不過,我感覺它離得並不遠。」
羅比諾對有這麼一位嚴厲的上司,多少覺得有點自豪。因為這麼一來,他就不害怕員工們因為被懲罰而怪罪到他頭上來https://read.99csw•com了。他於是在工作中也毫不猶豫地向里維埃看齊。
通信員想用手去碰法比安的肩膀,指給他看新一輪的閃電。而這個時候,只見法比安慢慢地轉過頭,面向著他的新敵人凝視了良久。然後他又轉回身去,肩膀依然紋絲不動,頭頸靠在坐椅上。
「實際上,他什麼想法都沒有,」里維埃說,「這樣至少可以避免他有任何錯誤的想法。」

「我們還在核實中。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們會對相關人員進行處置。飛機上如果有任何電力故障的話,在飛行過程中都將造成十分嚴重的後果。」
微弱的光線中,他唯一能看見的就是他紋絲不動的肩膀和腦袋。他的身體向左邊傾斜著,面朝著風暴,在每一個閃電下臉龐變得瞬間清晰起來。但是通信員對這張臉孔下蘊藏著些什麼,卻無法洞悉。這張蒼白的臉,在每一個閃電間流露出的意志,他的憤怒,他那渴望戰勝風暴的願望,通信員都沒有看見。

羅比諾對這種毫無邏輯的懲罰遊戲樂此不疲。所有那些被他扣過各種獎金的飛行員也好,工作人員也好,沒一個明白他的各種懲罰究竟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
里維埃猶豫著。他繼續踱著步子,沉默了片刻。
「這些看似微小的事件慢慢地積累起來,形成一股神秘的力量,不斷地擴張上升,無聲地籠罩著人正在嘗試創造的作品。」這讓里維埃想起那些緩慢地侵蝕著古廟宇的藤本植物。
一陣沉默后,話筒另一端傳來某人的聲音。
佩雷爾首先向所有人解釋他不得不放棄的往後退的念頭,「我當時別無選擇。」接下來,茫茫大雪令他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但是這個時候,強烈的氣流救了他,把他一下子帶到七千米高,「後面的一路,我都不得不讓自己維持和山脊差不多的高度。」他還不得不改變方向儀的位置,因為大雪很快將它堵塞,「方向儀會結冰。」隨後的強氣流讓他一路往下跌,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低到三千米的地方,居然還什麼都沒撞上。當他擦著平原低行時,「我忽然發現,自己頭上的那片天空變得清晰蔚藍了。」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剛從一個地洞里鑽出來。
「里維埃。」
「那我的孩子呢,主任?我有好幾個小孩!」
「還是和上次一樣……」
他簽字。
里維埃凝視著眼前這雙蒼老的手。羅比諾天真地向他陳述著自己曾經的輝煌。
「可是羅比諾先生,」飛行員回答道,「這種意外又不是我選擇的!」
秘書繼續在一邊敲打著打字機。
檢查員的喉結蠕動著,神色猶豫地轉向佩雷爾。他並不說話。思考了一陣后,他重新拾起自己那有些憂鬱的自尊,雙目直視著前方。
他望著人行道上的人們,尋找著和他一樣,因為某種愛或者創造漫步前行的人。他想起點燈人的孤單與寂寞。
他簽字。
里維埃推開他眼前的記事本。
「我拒絕這個崗位,主任,我拒絕!」
里維埃轉向檢查員:「這是一場來自太平洋的颶風。他們通知我們的時候,已經太晚了。這種颶風從來都沒有到達過安第斯山脈的另一端。目前只能預計,它會繼續往東面吹。」
檢查員神色凝重地看著路線圖,頭腦里其實什麼想法也沒有。里維埃一聲不響地繼續思索著:「這整個路線的臉孔是美麗的,同時也是艱難的。我們為此付出了很多人的生命,都是些年輕人。它現在是站穩腳跟了,可它同時又有那麼多的問題。」然而對里維埃來說,最重要的依然是達到他的目標。
又一陣雜音,接著傳來另一個嗓音:「這裡是通信員,我們向您報告各個站點的情況。」
里維埃想到,每個夜晚的行動都與天空緊緊地連在一起,充滿了驚險與戲劇性。只要人的意志稍有懈怠,引來的也許就是失敗。從此刻到太陽升起,也許需要鬥爭的還很多。
「也許……」
車間里的年輕人也不會再因此嘲笑他。
「您可以離開了。」
「您支配著這些人的生命。某種程度上,他們的生命比您的更重要……」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我也不知道人生確切的價值是什麼,公正是什麼。我不知道一個人的幸福,他顫抖的雙手,溫柔和同情到底值什麼……」
「是的。」
「這張圖……」
羅比諾於是將這句話牢牢地記在心裏,「我非常遺憾,」他對某一位飛行員充滿陶醉感地說,「可是,誰讓您損壞了飛行器呢。」
「可是羅比諾先生,我們總不可能把霧掃除掉吧!」
里維埃輕輕地將羅比諾推向他的辦公桌。
飛機一重新起飛,夜晚對里維埃來說,就重新顯得動人而美麗。它將生命承載在它的雙肋中,而里維埃則竭盡全力保護著那些生命。
「我還有其他的話要說……」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就此剝奪了他的幸福?他喜歡那些工具敲打在飛機金屬上的聲音?他的生命從此沒有了詩意?還是他不能丟了這份工作,因為他得靠它過活?
「出於對安全的考慮,我們決定替換航空港的負責人里夏爾……」
電話接線員將重要的電話留言都留在了總台,接收到的電報則全部記在一個厚厚的本子上。
「如果他們以為,因為與您締結了友誼,就能夠令他們躲過某種危險,那麼您還是欺騙了他們。因為服從您是他們的義務。您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