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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飛行 Vol de nuit 第三章 游向黎明

夜間飛行 Vol de nuit

第三章 游向黎明

「啊!」
「你很好看。」
「愛,如果我們只是去愛,那會是一條沒有出路的死巷子。」里維埃的內心,隱約地感覺到某種比單純的愛更崇高的責任。那好像也是一種柔情,只是它更特殊,獨一無二。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句子:「我們追尋的,是一種永恆……」他是在哪裡讀到這個句子的?他想起自己曾經見過的那座秘魯印加帝國時期的太陽神古廟宇,那些堆砌在山頂的巨石。如果沒有了這些如同某種悔恨的隱語一般,壓在今天人們靈魂上的這些石頭,那麼這曾經如此偉大的印加文明還剩下些什麼?「昔日那些古民族的領袖,是出於一種殘忍,還是出於某種深厚的愛,強迫他的人民,在這高山上堆砌這些石頭,建造著某種不朽?」里維埃又想起小城裡的夜晚,那些圍著報亭的音樂起舞的布爾喬維亞。「他們的那種幸福……」也許,令昔日的領袖們深深同情的,不是他的人民遭受的苦難,而是他們終有一天的消亡散落。不是個人的死亡,而是這個民族終有一天將在這片沙海中不見了蹤影。於是,他引領著他的人民在高山上堆起千百噸的巨石。因為至少這些石頭,永遠也不會被沙漠湮滅。

「是的……」
「這是為了什麼?」
法比安重新把身體彎向左側,再次審視著前方的天空。他不知道這場恐怖的戰鬥將持續多久。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從這片黑暗中解脫出來。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張髒兮兮的被捏皺了的小紙條上:「特雷利烏:四分之三的天空有雲層,風向朝西,微弱。」如果特雷利烏的天空四分之三有雲,也許地面能從那雲層的縫隙中發現他們飛機的亮光。除非……
「啊!請您稍等……」
「您的工作不是想,而是執行。」
「特雷利烏有熱帶氣旋,夾雜暴雨。」
「我真嫉妒……」
他的手又重新緊緊地壓在操作盤上,努力減輕飛機正在遭受的氣流攻擊。
「你在想什麼?」
他再次彎下身體。排氣管噴出的火焰懸挂在引擎上,好像一束焰火,阻擋著他的視線。它如此蒼白,在月光的照耀下,好像被熄滅了一般。然而在這一片虛無中,這束蒼白卻將人的視線緊緊地抓牢。他凝視著這團被風吹得濃密地交織在一起的火花,像是火炬上跳躍的火舌。
她不再繼續聽他說了。「她一定是用盡了全部力氣。」里維埃想。
「也許這就如同園丁那永遠不能停息的勞作,使土地有一天能迎接森林的到來。」
法比安駕著飛機往高處飛。比起剛才,星光讓他能略微控制飛機飛行的方向。它們微弱卻令人歡喜的光芒吸引著他。他在風暴中不斷苦苦掙扎,企圖找到那麼一點亮光。現在這些點點星光就在他的眼前,哪怕它們是最危險的,他也不願意就這樣將它們放走。它們閃動的光芒好像那些小客棧溫暖的燈光。他一路冒著死的危險,與它們在某處匯合是他此時唯一的念頭。
法比安轉過身,看見通信員此時正微笑著。
又一陣沉默。
「西面和南面都是閃電。」
「天氣很好,天上儘是星星。」
「讓我安靜會兒!請詢問布蘭卡港的天氣。」
然而里維埃卻依然懷揣著某些希望。他躬著身體看著地圖,也許他能找到那麼一片安寧的天空,給巴塔哥尼亞的航班提供一個避風港。他已經通過電報向周邊三十個省的警察局詢問當地的天氣情況,當局的回應正在一個個反饋到他手中。兩千公里內所有的無線電通信站都已經收到指令,只要接收到巴塔哥尼亞航班的呼叫,必須在三十秒內聯絡布宜諾斯艾利斯,好讓里維埃在第一時間給法比安指示。
他在想阿雷格里港附近也許有霧。
他仍然可以繼續戰鬥,尋覓逃生的機會,因為機艙外的一切,並不是不可戰勝的。然而他卻無法戰勝他自己。也許下一分鐘,下一秒,某一種脆弱就會侵佔你的身體,隨之而來的將是無法避免的錯誤。

十六

「怎麼說的?在這種天氣情況下……我們是沒有辦法聽到他發來的消息的,您理解嗎?」
「特雷利烏呢?」
就在這一秒,風暴被撕開了一個角。一片閃爍的星星像是漁網中致命的誘餌,向他召喚著。

十三

「打電話給他們。」
五分鐘以後,他與布蘭卡港的通信員通話:
他關上了門,走在人群中,向自己面臨著的挑戰跨出了第一步。
她想到他為了征服這一切而必須放棄的。
遠處蒼白的光線鼓勵著他繼續往那個方向前行。然而,他對局勢仍然充滿了不確定。他潦草地在紙上寫下一句話,遞給通信員:「我不知道能不能穿過前方,請告知後方天氣是否仍然晴朗。」
是的,他總是相信,黎明能治愈所有的疼痛。
「外面天氣如何?」
法比安的妻子打電話來辦公室。
法比安無比驚訝地發現,眼前的天空明亮得讓他的眼睛難以睜開。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他不得不把眼睛閉上。他從來都沒想到過,有這樣的黑夜和雲層籠罩,那滿月和眾多的星星,居然也能擁有如同潮水般傾瀉而下的光線,把人的眼睛照得睜不開。

十五

他覺得它既不溫柔,也不明亮溫暖。
「我不知道……」
「當然愛……」
里維埃把身體陷進了椅子里,手摸著自己灰色的頭髮。
「法比安著陸了嗎?」
他又想到飛行員:
他推開里維埃的門:「法比安夫人打電話來,她堅持要與您通話。」
「是的……飛機晚點了。」
他從https://read•99csw•com床上爬起來,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往窗邊走。
和其他每個夜晚一樣,她打電話詢問飛機的降落時間。
「為什麼您不給我們傳達任何的消息?」
里維埃想到他的團隊,心緊緊地被揪起來。任何行動,哪怕是建一座橋,也會摧毀個人的幸福。他不禁問自己:「我究竟有什麼權力這麼做?」
「西蒙娜·法比安。」
所有的秘書都被要求凌晨一點在辦公室內集合。大家聽說,夜間航班將被暫時取消,而飛往歐洲的航班則被推遲到白天起飛。他們低聲地談論著法比安、風暴和里維埃。大家猜測著,里維埃那堅定的信念正一點一點地被這場風暴擊垮。
「用不了多少時間,我將離這個城市如此地遙遠。夜晚的出發總是美麗的。拉動汽油閘的那一刻,你還是面朝著南方的,十秒鐘后,你就面向北方了。城市變得如同大海般深沉。」
「再見,女士……」
「我丈夫的飛機降落了嗎?」
「亞松森的航班一切順利,大約將在兩點左右降落。但是巴塔哥尼亞的飛機誤點了,看起來好像飛行員遇到了很大的困難。」
「完了,我們完全迷失方向了。我已經做了四十度的調整,結果還是被颶風吹得偏離航線。陸地到底在哪裡?」他隨即往西面調整方向,可是他想:「現在我們沒有了照明彈,這就相當於自殺。」他想到身後的同伴,「他一定已經重新架起了無線電天線。」而法比安此刻已經不再責怪通信員冒著被雷電擊中的危險使用天線了。因為他知道,現在只有他緊握著操作盤的雙手,在掌握著他和他的戰友那輕微如塵土般的命運。忽然,他的手讓他深深地恐懼起來。
里維埃翻閱著所有從南部停靠站發來的電報。所有站點都顯示,沒有了巴塔哥尼亞航班的任何消息。有幾個站點已經與布宜諾斯艾利斯失去了聯絡。里維埃面前的地圖上,被風暴包圍的區域,正在不斷擴大。那些城市與村莊就像一艘迷失了方向的小舟,被黑夜禁錮著。只有黎明的降臨才能解救他們。
一股巨大的氣流令飛機繼續下沉。法比安這個時候幻想著飛機掉頭,重新飛回那片布滿星星的天空。可是,飛機一度也不傾斜地繼續往前飛。
這一切是多麼的不公平!此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空中正懸挂著如此明亮的月亮!她忽然想起來,從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到特雷利烏,只需要飛行兩個鐘頭。
「那麼,他大概幾點能到?」
法比安決定,與其讓飛機如此墜落到這片山丘中,不如立即緊急迫降。為了避免撞上丘陵,他扔下飛機上唯一的照明彈。照明彈被點燃,盤旋著,照亮飛機下方的一片空地,隨即熄滅。被照明彈點亮的那片空地,是一片大海。
「太美了。」法比安想。他遊盪在這片如同寶藏般富有的星空中。他和他的同伴,是這片天空下唯一有生命的物體。就像那些在城市中行竊的盜賊一樣,他們被面前的財寶深深迷住,卻不知道該如何從這道圍牆後走出去。
里維埃看著窗外閃爍的星星,潮濕的空氣迎面吹來。這是一個奇怪的夜,一切似乎都在一瞬間變得腐爛糟糕。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天空此刻雖然星光滿溢,然而里維埃知道,這不過是一個暫時的綠洲而已。這個脆弱的夜,只需一陣狂風,立即就能觸及它毀滅它的寧靜。這是一個難以戰勝的夜。
「拜託您,請您回答我!他現在在哪裡?」
這一聲「啊」來自一個受傷的靈魂。晚點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可怕的是,這晚點正無限地延長著……
秘書什麼都不敢說,將聽筒交給了辦公室的負責人。
「沒有?」
「啊!天氣糟糕……」
「我們可能不等巴塔哥尼亞的飛機降落,亞松森的航班一到達,就讓歐洲航班出發。你們做好準備。」
「十二點。」
「我怎麼會知道這些……」
在這巨大的氣流衝擊下,為了減少壓力對操作盤的衝撞,避免電線被切斷,法比安使出所有的力氣,緊緊抓牢操作盤。他抓得那麼緊,以至於雙手都失去了知覺。他試圖活動自己的手指,卻發現它不再聽自己的指令了。某種奇怪的力量操縱著他的手臂,它們好像被一層軟綿綿的橡膠膜包裹著。他想,「我要自己想象,自己正全力握緊著……」他不知道此刻能否光憑藉著毅力,來操縱自己的手臂。他發現,對操作盤劇烈的震動,自己的手臂完全感覺不到,只有肩膀覺得疼痛。「它正在從我手裡逃跑,我的手遲早會鬆開……」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嚇得魂飛魄散。因為他確實感覺到,雙手被黑暗中某種力量掌控著,不由自主地慢慢打開。
「嗯……我想是的……」
他望了望天上的月亮,隨後將目光轉向了腳下的這個城市。
一位秘書走到他身邊:「主任先生,來自巴塔哥尼亞航班的消息非常少。有站點報告說,內路觀察點有很多無線電線路已經遭到毀壞……」
他讀著儀錶上顯示出的他們的海拔高度:五千五百英尺。他用手心壓著駕駛盤,準備往下降。引擎劇烈地震動起來,飛機也跟著一起抖動。法比安糾正著飛機下降的角度。手上的地圖告訴他,下面的丘陵高度為五百米。為了安全起見,他讓飛機盤旋在七百米處。
「哪位?」
「向布宜諾斯艾利斯報告以下消息:『我們四面的通路都被切斷,風暴在一千公里的範圍內發展,前方什麼也看不見。我們該怎麼辦?』」
「那就穿這雙。」
「好的,里維埃先生。」
他還是微笑著。
「沒有。」
「他十七點三十分的時候在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起飛。」
他穿上了衣服。為了這場盛會,他挑了最重的皮衣,最粗的料子,穿戴得像個農民。他越是穿得厚重,她越是欣賞。她給他系好皮帶read.99csw•com,穿上靴子。

十四

如果里維埃給出出發的命令,那歐洲航班將進入一個穩定的世界。一個沒有任何擾亂光影平衡因素的世界。即使是此刻溫柔的微風,也不可能走近它。
然而里維埃面對這一片寧靜,猶豫了。就好像他正面對著一片被禁止踏入的金色土地。發生在南部的事件對里維埃來說是致命的。所有反對他的人,都會以道義上的理由來攻擊他。然而他的信念沒有因此而被撼動:因為一條細小的裂縫,而導致了一場災難。然而也正因為災難的發生,才將這條裂縫暴露在他們面前。「也許得在西面設置新的觀察點……」他思考著,「我完全有理由堅持設觀察點,這很有可能會減少事故發生的源頭。今天發生的一切證明了這一點。」失敗只會讓意志堅硬的人越發堅強。不幸的是,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總是在為那些毫無意義的遊戲爭鬥著,在意那些表面上的輸贏。人,常常如此輕易地就被那表面的失敗所牽絆住,而停止了前進的腳步。
他把通信員遞給他的一張紙條折起來。裏面寫著:「我們現在在哪兒?」
「西蒙娜·法比安。」
他開始猜測,來自安第斯山脈的這場風暴,已經改變方向朝海上襲來了。在它抵達城市以前,颶風一定會先將地面包圍。
「聖·安托尼回答:『這裏開始颳風,西部有風暴。天空百分之百被雲層遮蓋。』聖·安托尼因為無線電干擾,接受信號非常差,我這裏信號也不好。我估計用不了多久,我們得重新裝上天線。您準備往回飛嗎?您具體有什麼打算?」
「布蘭卡港沒有通過無線電通信發來任何消息?」
「我不管他現在是在做什麼,我必須和他通話!」
他記得自己坐在綠色的地毯前,手托著下巴,傾聽著一個又一個的反對意見。所有的這些反對聲音對他來說,都是徒勞的。他感覺到自己體內積聚的力量,「我的理由比所有這些都更有力,我一定會贏。」當大家問他,究竟他有什麼完美解決方案,來排除所有這一切的危險。他回答道:「只有經驗才能讓人總結出規律,任何的規律都不可能出現在試驗以前。」
「這些也許哪一天會失去生命的人,他們本可以幸福地生活著。」他彷彿看見那些在夜晚的燈火中,朝著金廟望去的人熱切的臉龐。「我有什麼理由把他們從那裡面拉出來?」他有什麼權力剝奪他們屬於個人的幸福?難道他不應該保護他們享受幸福的權利?而他,卻是那個粉碎這一切的人。可他又清楚地知道,個人渺小的幸福,總有一天會如同那金廟前的幻景一樣,蒸發消失。衰老和死亡會以一種更殘忍的方式摧毀它。也許,除了個人的幸福,他們可以拯救和創造某種更持久、永恆的東西。里維埃和他的團隊們,也許就是為此在日夜工作著、奮鬥著。
法比安每半分鐘都要重新核實一遍陀螺儀和指南針上的數據。他不敢再打開那些微弱的紅色照明燈,因為它們每次都讓他感到眩暈。所有以鐳數據為計量的儀器,此刻都無比清晰地呈現在他面前。被所有這些指針、數據圍繞著的飛行員,感覺到的其實是一種充滿了錯覺的安全感,就像一艘正在被水慢慢侵蝕的輪船。黑夜正席捲著岩石與暗礁,帶著一種致命的力量,向飛機衝撞而來。
飛行員吃驚得一聲不出。他搓著兩隻手,然後慢慢抬起頭,直視著里維埃:「是的。」
「然後……嚴重誤點……因為天氣非常糟糕……」
「可是他已經飛了六個小時了!他總給你們發過消息,消息里是怎麼說的?」
如果他們能抓住黎明……
「把電話轉到我這裏來。」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令人難以解釋的沉默。然後對方簡單地回答道:「還沒有。」
里維埃在辦公室與即將出發飛往歐洲航班的飛行員談話。
這張被他揉得發皺的小紙條也許能救他們的命。法比安咬著牙,將小紙條又重新一折四。
而他渴望光亮的饑渴,依然引領著他往那個陷阱走過去。
「請詢問聖·安托尼的天氣狀況。」
「你一點都不難過……這次要去多少天?」
里維埃一動不動地站在窗邊凝視著夜色。
如果此時他能聽見來自地面的指令,他一定會一字不差地遵守。他心想,「如果現在他們讓我毫無目標地盤旋,那我就毫無目標地盤旋。如果現在讓我往南飛……」在這片月色的陰影下,溫柔而平靜的避風港一定是存在著的。他的那些如學者般博學的同事,此時一定彎著腰,在如花般美麗的燈光下,研究著那一張又一張的地圖。他們一定知道,這茫茫夜色中的避風港在哪裡。他們不會把這兩個正在雲層中與龍捲風搏鬥的戰友丟棄不顧的。他們不能這麼做。他們如果命令法比安:「以兩百四十公里的時速全速前進……」那麼他一定遵命把時速提到兩百四十公里。可是,他現在隻身一人。
「他幾點能到?我們……」
「是他那裡沒有發出還是其他原因?」
「好的。」
「你雖然勇猛,但還要謹慎!」
她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它的溫熱讓她感動,這樣鮮活的肉體難道正遭遇著某種未知的危險?
法比安計算著自己可能從這場風暴里飛出去的可能性。這很有可能是一場區域性的風暴,因為下一個停靠站特雷利烏,從他們獲得的消息來看,只有四分之三的天空有雲層。所以,他們其實只需要在這片昏天黑地中飛二十分鐘,也許就可以重見光明了。然而飛行員非常擔憂。他把身體往左彎下來,企圖看清楚在這一片昏黑中,那隱約的亮光究竟是什麼。然而雲層稍稍一變,黑影略微又重了一些,或許是因為他的眼睛有些疲勞了,那些亮光立即消失了。
https://read.99csw.com飛行員走出了里維埃的辦公室。
「女士,請您一定保持冷靜。在我們的工作中,長時間的等待消息是很平常的事情。」
「女士……」
「有風嗎?」
「然後呢?」
他一點點地旋轉著往上飛。雲層漸漸沒有了剛才的陰鬱,而是像一陣陣浪花,清晰純凈地向他湧來。法比安駕著飛機浮出雲層。
妻子覺得他即便是行走在房間里,肩膀也好像已經是在與天空戰鬥一般。
他感覺到,飛行器材正開始全面反抗他的指揮。在每一次因為氣流的下沉中,引擎都如此劇烈地顫抖著,像是一頭髮怒的野獸。法比安努力掌控著飛機。他將頭埋在儀器表裡,面對著陀螺儀的水平方向。因為從機艙外的情況來看,他已經完全看不清天與地的分界線了。一切都消失在一片混沌中,好像回到了天地最初的原始狀態。儀器表上的那些指針晃動得越來越快,法比安幾乎無法將它們讀清楚了。飛行員在這種情況下,完全無法估算出,指針上顯示出的數據是否可靠正確。他們只是一步步越來越深地陷入這片難以走出來的沼澤地。數據顯示他們處在「五百米」高的海拔位置。而他明明看到一片丘陵,朝著他們席捲而來。它們好像全體被連根拔起,瘋狂地旋轉著,將他們緊緊包圍起來。
里維埃拿起電話。
「也就是說,你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他笑著擁抱著她,將她緊緊地摟在自己懷裡。然後他把她一把抱起來,像是抱著一個小女孩一樣放到床上:
八天,還是十天,他自己都不知道。難過,為什麼呢?那些平原、城市和山丘,讓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自由。他想到一個鐘頭以後,自己即將飛越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上空,他微笑了。
法比安無法克制地變得毛躁起來。他嘗試著回答通信員。然而,因為他的手放開了方向盤,在紙上塗寫著什麼,一股氣流立即猛烈地將飛機抬起。於是,他放棄了企圖與通信員對話的念頭。
「睡覺。」
「情況比剛才好!」通信員喊著。
天空中某個地方,此刻,一架飛機正無力地與夜搏鬥著。
「謹慎,那是當然的……」
「女士,一有了消息,我們立即給您打電話。」
「我們到底是在哪裡?」通信員向他重複著這個問題。
「我們不知道。風暴太猛烈,他就是發出了,我們也聽不到。」
「等等,我要和你們主任通話!」
每天晚上,她都計算著巴塔哥尼亞航班到達每個站點的時間。「他現在應該已經從特雷利烏起飛了……」然後她又重新入睡。過了一會兒,「他應該離聖·安托尼不遠了,也許已經看到城市的亮光了……」她從床上爬起來,拉開窗帘,審視著天空:「這些雲肯定會妨礙他……」有時候,月亮像個牧羊人一樣在天上散步。她重新回到床上,天空中明亮的月亮和那麼多的星星,讓她頓時很安心,它們一起保護著她的丈夫。一點鐘左右,她覺得他正在慢慢向她這裏飛:「他一定已經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了……」她於是又爬起來,給他準備些吃的,一杯熱咖啡:「天上總是那麼冷……」每次他回到家裡,她都好像他是剛從堆滿積雪的山上下來:「你不冷嗎?來暖暖身體……」一點十五分左右的時候,所有的食物都準備好了,她給辦公室打了個電話。
她好像面對著一堵牆。所有她得到的,只是她自己提出的問題的回聲。
她很是感傷。這個被她的溫柔包裹著撫摸著的男人,即將為了那些她無法體會的勝利與鬥爭,而離開她的懷抱。這雙看似柔軟的雙手,即將觸摸無限的黑暗與深邃。她了解他作為情人的微笑,卻永遠無法理解當風暴來襲時,他神一般的憤怒。她賦予他各種溫柔的象徵,好像音樂、愛戀與花朵。然而所有這些符號在他每次即將離開時,全都墜落在地上,化為烏有。
她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窗戶,風迎面吹來。這是一間能俯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卧室。隔壁房子里隨風飄來的旋律,和人們起舞的腳步,讓人想起這正是休息與玩樂的時間。這個城市將人們保護在它森嚴的城牆后,一切都是安全寧靜的。而這個女人覺得,只有她的男人,時刻都準備好拿起武器,衝鋒上前。他此時安靜的睡眠,是為了準備幾個小時后,在天空中那場兇險的戰鬥。這個沉睡的城市是不能保護他的。用不了多久,當他像一個年輕的希臘神一樣地帶動著地上的塵土,爬起身,城市中的燈光都將因為他而顯得黯淡。她看著他強壯的手臂,它們即將承擔起那飛往歐洲的航班的命運。這種責任與承載一個城市的生死一樣重大。她迷惑了。茫茫人海中,只有他被選中,投身於這也許要犧牲自己生命的工作。
「這是我所有飛行員里最勇敢的之一。其實,那天晚上他幹得很漂亮。而我,我把他從恐懼里拉了出來……」
他一聽到話筒里傳來的這個顫抖的、纖細的嗓音,就立即明白,自己無法給予她任何回答。因為任何的回答,都將是蒼白無力的。
他仔細地梳理著自己的頭髮。
「請給我接停靠站的電話。」
「暫時還比較弱,但是估計持續不了十分鐘。」
就這樣,從現在開始,他們收到的每一條消息,都在告訴他們,飛機正處在極度的危險中。每一個城市,在無線電被摧毀前,都嘗試著向他們報告風暴現在抵達哪個方向了。「風暴源自安第斯山脈內部,它一路橫掃,一直延伸到海面……」
答案是否定的:「里瓦達維亞海軍准將城報告:往後方退不可能,有風暴。」
「啊!……有什麼我可以為您做的,女士?」

十二

然而,此刻把目光投向那太陽升起的東方,卻只是徒勞。這漆黑的夜,將他與日出九-九-藏-書遠遠地分隔在兩端,永遠無法相聚。
他依然將身體彎向窗戶外,深深地呼吸著,像是準備即將躍入大海中一般。
他的嗓音在飛機的巨響中消散著。他們唯一的交流工具,只有各自臉上的微笑。「我一定是瘋了,」法比安想,「我居然在微笑,我們已經完全迷失方向了。」
電話那頭的遲疑讓她非常不自在。她清楚地感覺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儘管如此,在這場鬥爭中卻產生了一種無聲的友誼,將里維埃和他的飛行員們維繫在一起。他們都有著一樣的慾望,就是取得勝利。里維埃還記得他是如何投身到這場夜間飛行的戰鬥中來的。
里維埃重新讀著從北方停靠站傳來的電報。即將飛往歐洲的航班這一路看起來應該是平靜安全的:「天空無雲,滿月,沒有風。」巴西的山脈在月光的照耀下,層次分明。山脈中黑色森林起伏的曲線,也在月光的浸潤下,閃爍著銀色的光彩。這一路上的月色,如同一個儲蓄著光源的噴泉,用之不盡。
黎明在法比安此時的腦海里,就像一片金色的沙灘。在經歷了這個艱難的夜晚以後,他們緩慢地在沙灘上靠岸。對於此刻還處在危險中的飛機來說,將出現可以停靠的平原。安靜的土地上棲息著沉睡的農莊、羊群和一片片的山丘。黑暗中一切的危險都將就此消失。假如,他們能游向黎明!
那成千上萬無形的手臂,正在將他們拋下。他們像是那些臨刑前的罪犯,正獨自享受著那行走在花叢中美麗的最後一刻。
里維埃拿起電話,想知道所有夜間航班的最新情況。
他把身體伸向窗戶外。
「風向朝南,很好。這一路飛到巴西應該都沒有問題。」
「為了不讓自己覺得像個老頭子。」
「什麼叫這種天氣情況!」
此刻,里維埃思緒萬千。
辦公室的負責人回答道:「那麼請您稍等……」
此時此刻,里維埃面對的並不是這個女人個人的悲傷與痛苦。質疑他的,不是法比安的妻子,而是和他的不斷奮鬥、創造相對立的另一種生活哲學與價值。此刻他正在傾聽著的悲傷的嗓音,是他的敵人。因為個人的幸福與偉大的奮鬥,永遠是矛盾的、無法相容的。這個女人所講述的一切,是屬於她那個世界里的真相。夜晚餐桌上點亮的檯燈,一個生命對她另一半的呼喚,那個國度里的溫柔、希望與記憶。她要拿回屬於她的這一切,她也完全有理由這麼做。里維埃有屬於他的真相,但是他沒有辦法也沒有權力否認她所尋求的。他的真相,在家的檯燈下,顯得那麼難以啟齒,那麼沒有人情味。
「要讓所有的人都喜歡你,你只需要向他表達你的同情和理解。我從來不同情什麼人,即使我有這樣的感情,我也把它們隱藏起來。我也喜歡自己被友誼和人的溫情包圍著。比如一個醫生在他的職業中,需要時時流露出對病人的理解體察。只是,我面對的是本身不帶情感色彩的飛行中的各種問題和突發事件。而我的責任是培養飛行員們如何鎮靜有效地去處理這些事件。如果我任憑這些事件自由發展,毫無疑問,事故就會出現。有時候,好像憑藉著我的意願,我就能阻止那些空中事故或者飛機晚點發生。有的時候,我自己也驚訝自己有如此的力量。」
「您是?」
對方終於想好了怎麼回答她:
他躺在床上沉沉地睡著,像是一艘停靠入港的船。她用手弄平床單上的褶皺,好像輕輕撫平海面那一點浪花。
「現在是一點十分,歐洲航班的文件都準備好了沒有?」
接下來是一陣沉寂。
「我們這裏沒有接收到任何飛機的消息。」
對於航空業來說,民航開發夜間航班就如同投身一片未開墾的叢林一般,讓所有人懼怕。將一架飛機送往高空,以兩百公里的時速面對著風暴、大霧和其他黑夜所帶來的問題,對於軍用機來說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而對像里維埃他們這樣的民航公司,沒有夜間航班也就意味著效率與速度的大幅降低。如同他所說的:「這一切對於我們來說,都事關生死。因為每個夜晚,與火車和輪船相比,我們都在喪失白天贏來的優勢。」
法比安恍惚地覺得,他們飛到了某一個夢幻世界。因為一切都變得如此明亮,他的手、衣服,還有飛機的翅膀,全部都被這片透明之光包裹著。
她向他指指天空。
「我把他從恐懼中拉了出來。我要攻克的並不是他本身,而是人在面對未知情況時,那種不由自主的抵制情緒。而正是這種抵制,讓行動停止前進。如果我傾聽他,同情他,他就真的以為自己是在某個神秘的國度經過了一場歷險。而他所恐懼的,正是這種神秘與不可知。人只有在走下了那口陰暗的井,發現裏面什麼都沒有,再重新爬上地面的時候,才能擺脫神秘帶給他的恐懼。而這位飛行員,只有在走入最深厚隱秘的夜色以後,才能看清楚那未知中隱藏的一切。」
此時飛往巴塔哥尼亞的飛機正身陷風暴中。法比安放棄了企圖繞過風暴的嘗試。依據他的判斷,這場風暴的區域非常寬廣。因為他能夠看見閃電一直延伸到內陸,並且照亮那如圍牆般厚重的雲層。他企圖飛到雲層上方。如果情況沒有好轉,那就必須往回飛了。
我們不知道。
「沒有。事後機械師們檢查過,引擎沒有任何問題。當飛行員感到恐懼的時候,他們總以為引擎在發抖。」
「你不愛家嗎?」
「特雷利烏聽得到他嗎?」
「布蘭卡港?能聽得見我說話嗎?好吧,你們過十分鐘再打給我。」
「你們那裡天氣如何?」
「完全無法與布宜諾斯艾利斯聯繫上。我已經無法繼續進行操作了,我的手不停地被火光擊中。」
他倒是也很想知道自己現在處在什麼地方。他回答道:「我不知道。從指南針上顯示的來看,我們正在九*九*藏*書穿過一個風暴區。」
「給我找根繩子用來綁我的急救燈。」
法比安粗重地呼吸著。他知道,他們必須想盡一切方法,和布宜諾斯艾利斯取得聯繫。好像即使隔著這些距離,他的那些同事也能遞給他們一根繩子,讓他們從這架即將被毀滅的飛機中安全地爬下來一樣。此時此刻,他需要那麼一個聲音,哪怕只有一個,來自那個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的世界,告訴他,地面依然在指引著他。
「他現在在哪裡?請您稍等一下……」
「這雙靴子我穿著礙腳。」
她躺在床上,憂傷地看著那些花朵、書和空氣里的溫柔。所有的一切,對他而言,都如同大海般深沉了。
他慢慢地轉過身,往一扇打開著的窗戶邊走,手交叉地擺在背後。
接電話的秘書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飛行員的妻子被電話鈴吵醒了。她看著丈夫心想:「再讓他多睡一會兒。」
某一天,里維埃和一位工程師一起彎著身體看一個因為造橋而受傷的當地農民。工程師對里維埃說:「因為要造這座橋,而有一個農民的臉被壓得粉碎,值得嗎?」當地沒有一個農民,肯只為了方便自己的交通,而犧牲這張臉,任由它被壓得面目全非。然而,橋還是繼續在造。工程師說:「大多數人的利益總是由少數人的利益犧牲而得來的。」里維埃回答道:「人總是說生命是無價的,可是當你面對具體情況的時候,我們又總是將這樣那樣的價值置於人的寶貴的生命之上。這些價值究竟是什麼?」
「已經嘗試過了,電話線被切斷了。」
他睜開眼睛。
經過了長達一年的鬥爭以後,里維埃終於贏得了這場戰鬥。有的人說,他的勝利是因為他的「信仰」。其他人說,那是因為「他的堅定,和他像熊一般強有力的腳步」。而對他自己來說,他勝利的原因要簡單得多,因為他選的這條路不過是趨勢所在。
「我有我的戰略,我知道應該從哪裡繞開有霧的區域。」
「幾點了?」
里維埃曾經無比厭倦地聽取那些數據,保險問題,還有所謂的「輿論壓力」。「輿論,是我們完全可以左右的東西!這所有的討論都是在浪費時間!所有付出的代價總有一天會得到回報。人活著就是為了不斷創造,這是永遠無法抵擋的趨勢。」里維埃當時既不知道商業航線何時會開發夜間航班,也不知道具體該如何開發。但是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對夜間航班採取百分之百的謹慎態度。飛機只在太陽升起前一個小時出發,太陽下山一小時后降落。只有當里維埃認為他已經有了充分的經驗以後,他才敢讓飛行員們投入深夜的旅行中去。如今,大家對這個決定充滿了懷疑,他幾乎是一個人在繼續鬥爭著。
這個時候將飛機下降到這個高度,就好像是在賭場賭博一樣。
他知道那是一個陷阱。你看見高處閃爍著星星,於是你向它走去,然後你再也沒法從那裡走下來……
在飛機浮出雲層的那一瞬間,一陣寧靜包圍了他們。連一點搖晃都沒有,飛機像一艘越過了水堤的船,駛入一片靜謐的水域。這片天空就如同那些深藏在大海中的幸福小島。風暴在它下面,創造了足足有三千米厚的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充滿了狂風暴雨和閃電的世界。而這片天空,則面對著星星,展示著它如同水晶般純凈的臉孔。
「好了,我最怕的事情來了。」里維埃心想。那些理智以外的感情因素開始紛紛浮出水面。他的第一反應是迴避,飛行員的母親或者妻子不應該進入操作室。越是在危險的時刻,越是要遠離那些情緒,因為它們是無法拯救處在危險中的人的。然而,他還是決定接聽這個電話。

十一

「我應該不會覺得太冷。風往哪個方向吹?」
「問題是當時這種情形下,誰會不害怕!飛機被山脈包圍著,沒有任何優勢。我嘗試著讓飛機飛到更高的海拔位置,但是氣流如此強烈,飛機不但沒有升高,反而還降下了一百米。我當時連陀螺儀和壓力測量表都看不見!加上引擎好像過熱,內力汽油壓力減小……所有這一切被一片混沌的黑暗籠罩著。我當時很慶幸自己能掉轉頭飛回來,重新看見一個有亮光的城市。」
「它沒有。」
當里維埃出現在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所有的議論聲頓時消失了。他依然如同一個旅行者一般,大衣緊扣著,頭上戴著帽子。他不緊不慢地走向辦公室的負責人。
是的,他總是相信,黎明能治愈所有的疼痛。
「我當時什麼都看不見。當然,遠處的無線電通信也許還隱約能望見……但是機艙里的燈光變得非常微弱,我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我打開機艙內的燈,可是它連機翼都無法照亮。我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一個看不到底的洞里,而且這個時候引擎開始顫抖了。」
「您在前一次的飛行中給我開了個不小的玩笑。」里維埃說,「當時天氣情況良好,您卻在半途往回飛。您是害怕了?」
對飛行員來說,這個夜晚,他們是無法靠岸了。飛機既無法將他們帶入一個避風港,因為所有的通道都被切斷了;它也無法帶著他們走入黎明,因為一小時四十分鐘以後,他們的汽油將燃盡。墜入一片混沌中,將會是遲早的事。
「主任非常忙,他正在開會……」
「我們收不到特雷利烏的任何消息。」
她凝視著他裸|露的寬闊的胸膛。
「您是太擅長想象那些不存在的畫面了。去吧。」
她替他整理著頭盔,讓一切都看上去完美。
「布蘭卡港的回答是:『預計二十分鐘以後將會有強烈風暴。』」
里維埃打心底里同情他。一個如此勇敢的年輕人,居然也會在恐懼面前退縮。飛行員試著向里維埃解釋。
「飛機誤點了?」
他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