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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安一起午餐 3

和李安一起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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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李安接了《斷背山》,開始在美國西部勘景。電影開拍兩個禮拜之後,李安接到家人的電話,父親在台北驟逝。他沒能見到父親的最後一面。他後來說,自己一輩子都耿耿於懷。
一頓飯匆匆忙忙就吃完了。
事實也的確是這樣。李安曾經多次提到,在《卧虎藏龍》大獲成功之後,他不敢休息,未經深思熟慮就接拍了《綠巨人》。那之後,他曾經歷了一次精神崩潰。他甚至想要拒絕找上門來的《斷背山》,從此退休。
一個人在49歲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路走錯了。
手邊一本《十年一覺電影夢》,已經快翻爛掉了。李安在這本自傳里講了一句話,大意是說,父親三部曲都是帶點輕喜劇色彩的情景劇,等到這三部電影拍完,拍《理智與情感》跑到英國去適應了一下外國大片場的製作,就覺得好像自己顯性的部分已經都拍完了,於是從《冰風暴》起,開始拍自己隱性的部分,越拍越沉重,一發不可收拾。一個明顯的事實是,他的每一部電影里都開始死人,死上一個兩個算少的。
頭天下午,我剛剛見過他的小兒子李淳,他在新電影里扮演一個配角,大兵比利的戰友Foo。那天上午,他們父子坐在同一張沙發上的時候,自然而然地竟然有一種局促的氣氛出現。兒子不敢和父親開玩笑,他的拘謹和誠懇跟父親年輕時候一模一樣。父親對他無疑有愛和歉疚,但是似乎也沒有注視兒子眼睛的習慣。
他想了又想,終於,他說,是在剪輯室看《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成片,看到結尾,沒忍住,哭了。
李安在他那個年紀,剛好離開台灣去美國,英文講不溜。兒子則剛好相反,離開美國回台灣,中文要從頭開始學起。時間再往前走,李安的父親李升在這個歲數,正在江西德安教書,戰火四起,對未來憂心忡忡。再後來,去了台灣,一水永隔,被叫作「外省人」。
不過,我忘了李安在回答他的一個什麼問題時說:「我是個不可知論者。」
「你終於來了,比利。」
你會看到,他在接下來的作品里,大施魔法,痛哭流涕,從夫妻(《冰風暴》)、兄弟(《與魔鬼共騎》)、導師(《卧虎藏龍》)、科技力量(《綠巨人》)、牛仔社會(《斷背山》),到革命(《色戒》)、宗教(《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通通重新解讀,還以本來面目,呈現世界的荒誕。
「我愛你。」
關於自己的人生,李安拒絕回答我的問題。在那個晚上,我從清華回到家,已經快半夜一點鐘了。我心裏難過,悄悄哭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像一個被父親驅逐的人。不過,幾天之後,我看了第二遍《九九藏書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立刻就釋然了。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又一座豐碑。這一次,李安的探索更加終極,因為他的討論對象是人類最終極的歸宿系統——宗教,而且又一次,他毫不含混地觸碰它的虛妄之處。與其說他在解構——當然,解構讓人孤獨——倒不如說他在求真——求真讓人偉大。解構和求真,孤獨和偉大,這是生命歷程的一體兩面,已經無限接近神性。
我在跟李安求道。
唐諾在《重讀》里說,研究一個作者,最好從他被公認最失敗的那一部作品入手,因為那裡面有他最深的糾葛和秘密,來不及好好隱藏。我重看《綠巨人》,確實,不知道是不是成本所限,特效非常粗糙;情感上也有走火入魔之嫌,父親死於自己親手製造的災難,兒子背負這一切,卻沒有繼續自己的救贖,反倒以一個好萊塢歡樂英雄式的結尾草草收兵;女主角在背叛了男主角之後,又聲稱自己深愛著他,但是電影在一段父子關係、一段父女關係和諸多打鬥場面中間疲於奔命,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塑造這空蕩蕩的愛了。
電影快結束的時候,比利產生幻覺,他回到戰車上,又一次見到了已經死去的班長蘑菇。
「要不我們接著許知遠聊吧。你說你是個不可知論者,在你的電影里,確實從父親到家庭,從革命到宗教,所有人類賴以生存下去的重大系統全都被你解構了。如果這些全部都是不能相信的,那人活著何以為憑呢?在懷疑之後,到底有什麼是留下來的,是可以相信的呢?」
李安和父親說了他的打算。
我非常期待許知遠能夠和李安從這個角度來聊聊父子關係。
電影開頭,是一段廢棄的攝影機拍下來的戰場畫面,比利營救班長蘑菇,開槍向敵人射擊。這時候,畫面右邊出現拍攝日期:2004年10月23日。
所以,李安是在26歲的時候找到自己的天命的嗎?我曾經以為是。但在重看了一次《綠巨人》,又重看了一遍《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之後,我知道,不是這樣。
是這樣——
「李淳跟我說,他小時候對父親最深的印象就是,爸爸坐在餐桌邊寫劇本,望著窗戶外面發獃。他遠遠看著,不敢過來。」
就是這樣的。《十年一覺電影夢》厚厚一本書,只講到《卧虎藏龍》為止,而且通篇是李安的創作回顧,也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知識結構。一個人做導演,做到李安這個份上,供應最嘆為觀止的視覺奇觀,講好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這些都已經不在話下。李安最大的秘密,是他管窺世界的這個「管」是什麼,他的認知系統的核心是什麼。這個東西的九_九_藏_書有無或高下,決定了一個人是巨匠還是大師。
他想一想,搖頭。
《色戒》之後,李安花了五年時間,拍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挑選了一個和他年輕時候長得非常相像的小演員來扮演派。派相信所有的宗教,拜伏所有的神,但是當他在大海上獨自哭號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神來幫助他,就連那一座佛形的島嶼也是幻象。最後,只有他和他的老虎在一起。甚至這隻老虎,也是幻象。
溫和儒雅如李安,竟有慍色。他把一樣的問題回答幾十遍也不會煩躁,因為那是他的工作,表現友好便是,無須調動生命能量來應付。但他不準備對一個記者敞開內心,他也對我一無所知。記者這個工作,有時荒誕已極,非要交淺言深,往往得到的是不自知的謊言。
長久以來,父子關係是李安探索人生和電影的起點。作為一個受儒家士大夫教育長大的華人,他在生平第一部電影《推手》里,第一個拿來開刀解構的就是「父親」的形象。接下來的《喜宴》《飲食男女》,無一不是在「父」的形象上著力,所以又被稱作「父親三部曲」。
我認為,李安自此啟動了他的魔鬼探索之旅。這個魔鬼,就是潛意識。當父親作為一種超級力量破產之後,潛意識會去一次次尋找新的超級力量,一次次以為得到了救贖,又一次次失望、幻滅和轉移。所謂個人成長,就是一個不斷祛魅的過程。
我問李淳,是否已經決定把演員當做自己的終身志業了。
「人生就是這樣。當你想要相信什麼東西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它已經在變化了。《易經》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如果說有什麼是可以相信的,那就是變化,只有變化是可以相信的。所有能夠相信的東西,都不會是別人告訴你的。所以,人只能靠自己,活著一定要不斷地學習,不斷地探索。」
這是李安留在自己電影里的密碼、門票和小地雷。看懂了這一節,就窺視到了李安內心世界最隱秘的一角。
李安也終於回去了。他深明電影的折磨,但他必須回去,因為他是天生的導演,他屬於那裡。
下了樓,我捨不得走。想一想,這輩子見到李安的機會,很可能僅此一次。按照他現在拍電影的速度,基本上十年三部。將來年紀越來越大,最多五年一部。這就是說,我要再見到他,最快也得五年以後,要等到他再拍華語片,得十年以後了。天知道那時候我還有沒有這個運氣和他一起午餐。
「我準備好了,班長。」
以前,我在採訪的時候經常會問,如果你能夠穿越時空和一個人交談,你會想見誰,聊什麼。有人說想和喬布斯談禪學,有人說想和昆九九藏書汀一起喝酒,還有人想問問武則天的無字碑是什麼意思。
真好,真好。存在主義和道家文化,雖然他者即地獄,但大可萬物皆化為我。
接下來是許知遠。他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我相信,在拍完這樣一部電影之後,李安是不可能對自己感到滿意的。
其實,我點的白汁意大利麵根本就沒怎麼動,我也不相信有人在能夠和李安聊天的時候卻顧著吃東西,那得是八戒附體。
半個小時之後,李安進來了。他可能是養過神了,拍雜誌封面的名牌西裝也脫了下來,換他常穿的那種休閑西服和鬆鬆的褲子。他看起來更自在了,一團和氣。有個小姑娘和他聊了二十幾分鐘,關於新片和新技術的問題,他一個一個答過來。他甚至讓人覺得,是不是有點過分和氣了,因為這些問題,從紐約到台北再到北京,天知道他已經回答過多少遍了。
比利終於回去了。他深明戰爭的殘酷,但他必須回去,因為他是天生的士兵,他屬於那裡。
這些其實都不對。我的朋友桑格格說,如果有一天能夠見到蕭紅,一定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哭。李安見伯格曼也是這樣。現在我見李安,問了一次還不夠,還要追著他再問第二次。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覺得,世界上其實根本沒有那麼多的問題可問,因為沒有足夠的答案。
許知遠沒有和李安談到父子關係,倒是一直在問他關於大選和美國的社會動力的話題。這是他的個人興趣。不過很明顯,李安可以回答他的問題,但是始終難以深入。採訪結束之後,他握著許知遠的手,說,你這些問題,我不太接得到。
前面已經提到過一次,這是李安的生日。這一年,他整整50歲。半年多前,他的父親去世了。這是他此生度過的第一個沒有父親的生日。一年前,他想放棄電影,但父親勸他,說,你要回去。
他活下來了,這就是人的孤獨和偉大。
這個時候,李安一定已經心灰意冷。父親一輩子反對他拍電影,認為這都不能算是個正經工作,而兒子所做的一切,無非是要證明「我可以」。但如今,兒子親口跟父親承認想放棄,這無異於說,我之前幾十年的堅持都是錯的,我的路錯了。
「是啊,我做電影,對家人其實很不公平。但是沒辦法,我認命,這輩子註定要在色相里打滾……我家裡,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告訴你了……你還是不要這樣解讀我好了,這是對一個創作者的不尊重。」
電影的秘密可以講,生活的秘密不可說。
「是的,我想這就是我的命運。這兩周我一直在思考,以為自己了解一些大眾不懂的事情。但是,你知道嗎,是他們主宰著這個秀,九*九*藏*書我活在戰場,但他們對戰爭有各自的理解,對吧,電影也一樣。」
李安真的累了。我還想再和他聊聊父子關係,但他只是說:「我不是一個成功的父親,因為我的時間都給電影了。」
看得出來,李安已經很累了。他的襯衫領子耷拉著,頭髮也耷拉著。我想,如果今天我不是一個記者,那我坐在李安面前,我沒有任何問題要問,我甚至都不想講話。我只想和他一起待著,什麼也不做,因為所有的認同都已經在他的作品里。
「你我是一個戰壕里的小哥倆,離開故土才能茁壯成長,也可能客死他鄉。你扛起重任的時候到了,但別忘了,那一槍已經開了。」
這個秘密,李安講得出。
我記得很久以前,看過許知遠的一篇口述文章,名字我忘了,但主要是講發生在他自己家庭里的父子衝突。我還記得,他的大意是說,父子為什麼一定要和解?痛苦就痛苦好了,這些痛苦就是人生必須要承受的東西,如果非要和解,倒顯得人太軟弱。
確實,這是人和人的差異。許知遠是一個關注外部世界變化的人,而李安關注人內心世界的變化遠甚於此。
「我十八九歲還在台灣的時候,看過一陣子存在主義的書。不過後來去美國,覺得自己的架子已經在那裡了,就再也沒怎麼看過哲學。一直到30歲左右,從電影研究所畢業了,開始接觸到道家的東西。」
「兒子也做了這一行,會為他擔心嗎?」
「我剛拍完《喜宴》的時候,有一次回台灣做宣傳,上一個電視節目。主持人就說,你的樣子怎麼可能是導演?他大概是想,導演不會是這麼害羞木訥的樣子吧。那我今天不是也做到這樣。」
電影最後這個場景,從敘事上來說,其實可有可無,但是李安一定要把它留下來。他當年沒來得及對父親說的話,今天借比利和蘑菇之口,對自己的爸爸講。他可能是那種一輩子都沒有跟父親講過I love you的人,但是這句話反反覆復在他心裏打轉,算一算,已經有12年了。
李淳今年26歲。李安在他這個年紀,剛剛從伊利諾伊大學戲劇系畢業。父親李升希望他繼續深造,做戲劇學教授,但李安打定主意要去紐約學電影。他跟父親說:「因為我屬於這裏。」
在50歲上,李安認了命,他知道,此生都要在色相里打滾。
所謂隱性,不妨理解為人身上神秘的潛意識動力。一個人用理性來決定自己的行為,這是意識。一個人看似非理性地做出自己的選擇,付出自己的代價——比如說,王佳芝明明可以不和猥瑣的梁潤生上床,更可以拒絕色|誘漢奸的提議,但她不——這背後,受的是人自己往往都沒有意https://read•99csw•com識到的潛意識的牽引。這個潛意識的來源,很多時候出自原生家庭,一個人百分之九十的秘密都在家庭里。如果王佳芝不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她可能就不會對一個革命小群體表現得如此依戀,明明諸多不對勁還視而不見。
我相信,寫得出《色戒》的張愛玲,一定也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她自認生活在廢墟里,那要怎麼活下去?有必要再活下去嗎?1959年,張愛玲39歲,她在美國給自己唯一的閨蜜鄺文美寫信:「任何深的關係都使人Vulnerable(容易受傷),在命運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無助。我覺得沒有宗教或其他System(體系)的憑藉而能夠禁受這個,才是人的偉大。」
我好像拿到一張通往李安世界的門票,緊緊攥住,不肯鬆手。為了使用它,我蹭了工作人員的車子,跟著李安去了清華大學的大禮堂。這時候,北京已經入冬,一路天色將晚。
李安經常說,自己喜歡拍關於個人成長主題的電影。這個個人成長,也不妨從探索人的潛意識的角度去理解。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最先相信和依賴的東西是自己的家庭,在儒家社會裡,尤其是父親。在父親三部曲里,當李安已經反覆把「父親」形象解構掉,讓他從一個無所不能的偶像變成一個固執、憂傷的老人之時,接下來,他還要拍什麼呢?或者說,當一個人已經不相信來自父親的超級力量之後,他要如何繼續生活呢?
這是李家三代的巨流河,好像註定要做「外人」。
父親的反應出人意料。他告訴兒子,你應該接《斷背山》,你要繼續拍電影,因為你屬於這裏。
我決定留下來,先旁聽另外兩個採訪,再跟著他的同事們一起去清華大學。晚上,他會在那裡和賈樟柯、馮小剛做個對談。
現在是11月22日的凌晨3點54分,跟你們講完這個秘密,我就要去睡了。這些東西,過了半個月,我本來不想寫,一直拖著,但越拖心裏越不舒服,好像不寫出來,就對自己沒個交代。我不知道你是誰,喜歡不喜歡李安的電影,會不會堅持看這篇長文章一直看到結尾,但那都不重要,我只是寫了。
李淳個子不高,眉清目秀,是一位演員。23歲那年,他接到了自己的第一個電影角色,於是回到台灣,在王童的電影里扮演一個叛逆又歉疚的兒子。當時,他一句中文都不會說。如今,他一邊照著父親的囑咐在讀經史子集,一邊台北和北京兩頭跑,演陳凱歌和韓寒的新片。
我問李安,你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
在這部電影里,我發現了李安的一個秘密。他把他所有的溫柔、愛和秘密,都放在電影里。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