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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珠

英珠

從長坪村入了溝,開初都挺興奮。雪還沒化乾淨,馬蹄踏在上頭,咯吱咯吱地亂響,很有點跋涉的意境。
備鞍的過程,似乎很複雜。在馬背上鋪了很多層。小馬魚肚,連一整張的毛毯都蓋上了,顯見是怕凍著。兩匹馬安安靜靜地套上了轡頭,額上綴了紅綠纓子。一來二去,花枝招展起來。時間久了,給銀鬃上銜鐵的時候,它抬抬前蹄,使勁打了個響鼻,好像有些焦躁。
有人啜泣。開始是隱忍而壓抑的,漸漸放肆起來。是菁。我們知道,她用哭聲在抵抗恐懼。但在黑暗裡,這隻能令人絕望。
搬家的時候,取下掛在門上的明信片。有一張是白雪皚皚的巴朗山,六年前四川之行的紀念。翻過來,後面是一張鉛筆畫,已經褪了色。只有一些灰暗的線條。我看了一會兒,把它夾進筆記本里。線條卻在眼前豐|滿清晰,那樣一個夜裡,應該是一些濃紅重綠。
終於談到了吃。成都有太多好吃的。鍾水餃、龍抄手、賴湯圓、萬福橋的麻婆豆腐。在這談論中,突然感到了餓,前所未有的餓。
瑞姐再望向我們,是滿臉堆著笑。她對我說,小弟,看樣子這雪,明天還得下,恐怕是小不了了。
我們要離開日隆了。
她一邊引我們進屋,一邊說,不好都難。我是漢人,雅安嫁到這來的。
我們只有離開。
我還沒來得及道謝。英珠又是淺淺低一下頭,對老闆娘說,我先走了。
她又羞澀地笑了一下,牽動了嘴角的皺紋。面頰上的兩塊高原紅,顏色又深了些。然後她走過來,又退後一步,低聲說,我剛才聽到你們說話了。你們想去大海子,他們沒辦法帶你們去的。
我們在一幢三層的小樓前停住。這小樓看上去比其他的排場些,外面的山牆刷成了粉白色,上面繪著圖案,能辨出日月的形狀,還有的好像是當地的圖騰。屋頂上覆著紅瓦。門楣上有塊木牌,上面鐫著漢藏兩種文字,漢文是工整的隸書:卡兒山莊。
永舔了舔嘴唇,什麼肉這麼好吃?我說是氂牛肉。他說,以前真不覺得好吃。
英珠一愣,幾秒鐘后,她半站起來,對男的深深鞠一躬。我們聽到近乎哀求的聲音,先生,它年歲很小,這麼大的風雪。

我們掀開門帘,看到裏面已有兩個人。是一對青年男女,靠坐在一起,神情頹唐。看到我們,眼神卻如同剛才的氂牛一樣警惕。在我們還在猶豫的時候,男的說,進來吧。
瑞姐撩一下額前的劉海兒,似乎有些享受這個評價,然後說,那還不是因為英珠嫁了出去。
英珠告訴我,這弟娃是個老實脾氣,只跟著馬蹄印子走。
英珠揉了揉眼睛。
男人將領口的扣子扣嚴了,拽一下褪色的中山裝下襟,說,是說我腿腳不大好。
我點了點頭。
瑞姐在廳里打酥油茶,香味洋溢出來,也是暖的。她拿個軍用水壺,將酥油茶裝了滿滿一壺。又拿麻紙包了手打餅、氂牛肉和一塊羊腱子,裹了幾層,塞到我們包里,說山上還是冷,用得上。
英珠說,都叫他貢布索卻。
這瑞姐就哈哈一笑,說,是,沒有老闆的老闆娘。
到了另一個更大的草甸,太陽竟然當了頭,身上的厚衣服已經穿不住了。瑞姐說得沒有錯,這裏的天氣,真是一天三變。聽說這草甸叫朝山坪,每年農曆五月初五,藏人們便要在這裏舉行朝山儀式,當然還要賽馬慶祝。
瑞姐趕緊打起了哈哈,說,什麼不做,生意生意,和和氣氣。
然後便不再說話了。
雪如此迅速地瀰漫開來,鋪天蓋地,密得令人窒息。英珠使勁地做著手勢,示意我們下馬。我們剛想說點什麼,被她制止。稍一張口,雪立即混著風灌進了喉嚨。我們把重物都放在馬背上,頂風而行。雪很快地堆積,已經沒過了腳背。貢布在不遠的前方對我們揮手,他身後是一塊很大的山岩。我們明白他的意思,那裡會是個暫時的避風港。

陸卓有些不放心似的,朝這邊看了看。貢布遙遙地揮下手,喊道,跑吧!
她說,我們嘉絨藏,把畜牲養在底樓。二樓住人。好些的人家有三樓,是倉庫和經堂。
瑞姐將暖氣開足,說到晚上會降溫,被子要多蓋點兒。
一遍又一遍。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陸卓回來了,聽說后也很興奮,很快便談妥了。後天和藏女一起上山。
這可怎麼好?瑞姐終於回過神來,嘴裏說。英珠便將頭低下去。
說完這句,卻都沉默了。
瑞姐想一想說,嗯,他們辦了一個什麼公司,叫「藏馬古道」。專做遊客生意。馬也是從各家各戶征來的。他們說不動英珠,英珠的馬是她的親兒,怕送到馬隊里受委屈。她現在一個人,很不容易。
我重複了一下,覺得也是好聽的名字,就問,是藏名嗎?

銀鬃遍體棕紅,卻長著細長的銀色的鬃毛,在夕陽底下發出通透閃亮九_九_藏_書的光。魚肚胖一些,是一匹黑色小馬,肚子卻是雪白的。這大概也是名字的來由,想想看,還真的挺有詩意。
一路上經過當地的民居,都是依山而建。大概也是就地取材,用碎石頭壘成。兩三層的樓房,倒也十分整齊。有穿了玄色衣衫的老嬤嬤坐在天台上曬太陽,看見我們,咧嘴一笑。
英珠想一想,很認真地說,敢在這險溝里走,得叫個「珀貴」。在藏話里是雄鷹的意思,是真正的男子漢。

她似乎也有些為難,終於說出來,英珠的意思,你們能不能推遲一天去海子溝。天冷雪凍,英珠擔心馬歲口小,扛不住。
一進門,瑞姐趕緊送上兩碗熱騰騰的酥油茶。捧在手裡,咕嘟咕嘟就喝下去。其實味道不甚習慣,有些發膻。但一股熱流下了肚,周身也就很快暖和起來。瑞姐又切了大塊的氂牛肉給我們吃,說,小夥子要多吃點兒,都是暖胃的東西。
肉已經完全冷了。但是風捲殘雲。
帳篷突然充盈了。英珠望望外面,對貢布說,讓弟娃進來吧。貢布出去牽了韁繩。當魚肚探進了頭,年輕男人很大聲地叫起來,馬不能進來。
我從包里翻了翻,掏出在鎮上買的明信片。大雪覆蓋的巴朗山。又找出一支鉛筆頭,在明信片的背面,我畫下了眼前的英珠。
瑞姐一邊應他,一邊匆匆又跟我說,小弟,你答應姐,可不要變了啊。
終於在半裡外的地方,我們發現了一頂帳篷。走近的時候,一塊積雪正轟然從帳篷上滑落,讓我們看到它斑駁晦暗的顏色和一個很大的窟窿。我想,這或許是個登山隊的廢棄品,但對我們卻好像天賜。

我說,不會變,我們說好了的。
到了溝尾的紅杉林冰川,阿旺向我們打聽起次日的行程。我說我們去海子溝。阿旺說那旅行團可去不了,不過他和鎮上的馬隊熟得很,可以載我們去。
這才看到,英珠穿的不是初見她時顏色暗濁的衣服,而是彷彿節日才上身的華麗藏袍。黑色絨底袖子,紅白相間的腰帶。裙是金色的,上面有粉綠兩種絲線綉成的茂盛的百合。
鬼天氣!青年男人惡狠狠地罵了句。
陸卓去洗澡,不一會兒就跑了出來。鑽進被窩裡發著抖,牙齒打戰,嘴裏罵娘,說,操,還沒五分鐘,水透心涼啦。投訴投訴!
現在想來,相對我信馬由韁的旅行觀念,與號稱「小鐵人」的朋友陸卓去四川,算是一次失策。情況是,「小鐵人」是極限運動的擁護者,現實中還算是個惜命的人。所以當他提出一日內徒步登峨嵋金頂的建議時,我草率且略帶興奮地答應了。可想而知,此後經受了體力和意志的巨大考驗。到了阿壩的時候,已經身心俱疲。旅遊車在巴朗山上盤旋而上,我一路昏睡。除了在海拔三千多米的時候,遭遇了一個多小時的停頓。一輛小貨車被泥石流淹沒了一半,成了無可奈何的天然路障。後面司機按喇叭和罵娘的聲音不絕於耳,直到事故平息。
瑞姐說,她是不放心。聽說你們明天要跟團去雙橋溝。團里有鎮上馬隊的人,她怕你再給他們說動了。良心話,英珠收得可真不算貴,就算是幫幫她。
陸卓就回過頭來,嘻皮笑臉地說,那我該叫個什麼藏名,才襯得上?
英珠正拿了木勺在馬槽里拌料,聽到瑞姐的話,很不好意思似的,說,天太冷了。還都是駒娃子,屋裡頭暖和些。
瑞姐趕緊說,不礙事。他呀,要是跑起來,一點都看不出,比我們還快呢。
英珠唱起一支歌謠,用藏語。
我把手打餅和氂牛肉拿出來分給大家吃。
英珠一直沉默著,這時候突然說了話,聲音很輕,但我們都聽見了。她說,這個生意我不做了。
是英珠。
藏女說,我叫英珠。

我嘴裏重複了一下這個抑揚頓挫的名字。
陸卓就有些得意忘形,振臂一呼:「珀貴」,同時雙腿一夾,身子彈了起來。
很快窗戶玻璃上蒙了一層水汽。已經是四月,因為海拔高,這裏平均溫度卻只有十度。茶几上有一瓶絹花,生機盎然地透著假,卻令房間也溫暖了一些。
話題只是四個青年人的話題。消磨時光,無所不談其極。談時政,談足球,談熱播的電視劇,談各自城市的見聞,談明星的八卦。終於談到成都,這城市是我們見聞的交集。陸卓說,成都人太清閑,到處都是打麻將的。永說,就是太閑,又不想打麻將,所以來登山。菁抓緊了永的袖子,說,我倒情願現在有個麻將打。陸卓說,有副撲克打打八十分也是好的。
我問,怎麼稱呼?
藏女便說,是請有文化的先生起的,娃得有個好名字。
瑞姐送我們去車站。問起英珠。瑞姐說,英珠回來就發起了燒,給送到鎮上醫院去了。唉,這麼冷,大衣蓋在個畜牲身上。

這時候我聽見一種凄厲的聲read.99csw•com音,對瑞姐說,有人在喊。
我說,哦,鎮上也有馬隊么?
魚肚走得慢,中規中矩地,大約是身形也肥胖些,漸漸有些喘。英珠就摸摸它的頭,從身邊的布袋子里,掏出把豆子塞到它嘴裏。它接受了安撫,也很懂事,就緊著又走了幾步。頭卻一直低著。
我們上了馬,這時候的陽光澄凈。經過藏人的白塔,上面插著五色的經幡與哈達。英珠停下來,站在塔前默禱。一隻鷹在不遠處的天空靜靜地飛翔,盤旋。它的影子倒映下來,迅捷無聲地掠過前面的山崗和草坡。陸卓仰起頭,輕輕地說,「珀貴」。
極細弱的,是一個人在哼唱。
英珠張了張嘴唇,還要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來。轉身走了。
我問,那盧呢。
貢布在膝蓋上敲了敲煙袋鍋,笑著說,餓肚谷糠化龍肉。
藏女抬起頭,眼睛亮一亮,卻又黯淡了一下,說,他很兇,我不敢說。
瑞姐喊了一聲,英珠迎出來,身上穿了件漢人的棉罩褂。單得很,肩頭的地方都脫了線。額上卻有薄薄的汗,臉上的兩塊高原紅,也更深了些。她笑笑,引我們進門去,說,就好了。
我這才發現,比較其他的藏民,她的漢語算是十分流利。很快明白了,她表達的意思是,這裏最美的景點海子溝,是旅行社經營範圍的盲區。因為地勢險峻,道路崎嶇,車沒辦法進去。但是她可以租借她的馬給我們,帶我們進溝。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到達了目的地。看到了墨藍色的大海子,很美。

她牽了馬,卻又走回來。我問,還有事嗎?
瑞姐遠遠地喊了一串藏語,剛才那個小姑娘嘟囔著出來,拿了瓦盆走到樓下去。
瑞姐說,這個尼瑪,打一下動一動,永遠不知道自己找事做。
穿過整片橡樹林,又走了兩個小時,才到了「打尖包」。打尖是本地話,意思是吃便飯。見一個遊客坐在石頭上,捧著麵包大嚼。我們便也入鄉隨俗,吃了點東西。這時候走來幾個人,是昨天從花海子下來的登山隊。攀談一會兒,說本來打算登大峰,到底放棄了,有些路被雪封上了。天不好,再往前走,都沒什麼人了。
聽她這樣講,我突然覺得,曾以為寡言的英珠,其實是個很有見識的人。她娓娓說著,讓人心裏好像也輕鬆起來。
雪果然是住了。外麵粉白闊大的一片,陽光照在上頭,有些晃眼。
安靜了幾秒,陸卓的臉沉下來,聲音也有些重:早知道就該答應那個阿旺。人家怎麼說有個公司,多點信用。
我笑起來。她也笑了,這一回因為笑得輕鬆,讓我覺得她好看了些。
遠處的山色已經完全看不見,好像被白色的鼓盪起的帷幕遮了個嚴實。這時候,馬開始走得艱難,魚肚縮著頸子,努力地與風的力量抗衡著。每走一步,腿腳似乎都陷落了一下。銀鬃使勁甩著頭,不再前行,即使貢布猛力地拉韁繩,也只是用前蹄在雪地踢蹬。雪很快就污了,露出了泥土漆黑的底色。
我在這歌聲里睡著了。
陸卓就問,貢布的小名叫什麼。
車進入日隆,已經是黃昏。從地圖上看,這鎮子在小金縣東邊的一角。想當然覺得它應該是蠻荒的。所以,當我們看到幾個一團錦簇的藏女舉著紙花,在我們的旅遊車前翩翩起舞的時候,確實有些意外。下了車,過來一個男人逐個辦理預購門票。陸卓頓時明白,先前苦心設計的自助旅行攻略已等同廢紙。這個景區在兩年內經過了翻天覆地的商業洗禮。對於浪漫的個人探險者,已是好景不再。
當雪再次落下的時候,我們正走在青岡林泥濘的路上,幾乎沒有知覺。直到天色暗沉下來。貢布抬頭望了望天,說,壞了。
又轉過頭對英珠使眼色,輕聲說,妹子,到底是個畜牲,將就一下,你以為拉到這兩個客容易?
「帥哥。」她張了張口,又小聲喊了一聲。然後笑了,露出了很白的牙齒。如同中國其他地方,所謂「帥哥」是生意人對年輕顧客討好的叫法。只是眼前這個女人,是沒有喊慣的。我問她:有事嗎?
導遊叫阿旺,年輕的藏族漢子。二十齣頭,說得一口好漢語,更到了口璨蓮花的境界。不過經他詮釋過的絕景,總有些牽強。比如那座布達拉山,據他說是修造布達拉宮的範本,看來看去,總也不像。其他方面,似乎也有些信口開河。他身上穿的那件改良過的短打藏袍,陸卓很欣賞,問他是哪裡買的。他說是他阿媽親手織造,沒的賣。不過看我們是遠道的朋友,願意六百塊忍痛出讓給我們。後來我們到了鎮上,這件藏袍就掛在一家工藝品鋪頭的門口。價錢只有他說的一半。
看見陽光從帳篷的間隙照射下來,溫潤清澈。
她發現我正在畫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撩一下額前的頭髮,拉了拉藏袍的袖子。

我們都安靜下去。什麼九_九_藏_書都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除了這歌聲。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眼前的人,是英珠,靠在馬鞍上,還沒有醒。挨著她的魚肚,老老實實地裹在主人的軍大衣里。它忽閃了一下眼睛,望著我。
瑞姐關上門。這時候屋裡的空氣熱得有些發炙。水汽在玻璃上掛不住,凝成了細流,一道道地往下淌。瑞姐拿塊抹布在玻璃上擦一擦。外頭清晰了,看得見影影綽綽的雪,細密地飄下來了。
她便說,你們還沒住下吧。這裏的賓館,哄人錢的。我們鄉下人自己開的店,價錢公道,還有新鮮的氂牛肉吃。我幫你們介紹一個。

她說,嗯,我們是嘉絨藏族。
第二天清早,瑞姐急急地敲我們的門,臉上有喜色,說雪住了。
大約又走了二十分鐘,我們經過一個很大的草甸。英珠說,這是鍋莊坪,是我們過節跳鍋莊的地方。在這看四姑娘山,看得最清楚。可惜今天霧太大了。
然而,短暫的停歇後,我們聽到的是更大、更由衷的哭聲,幾乎歇斯底里。
瑞姐見是我,趕緊殷勤地走過來。我說,洗澡間沒熱水了。她立刻叫尼瑪去廚房,拿了兩個暖水瓶送過去。一面抱歉地說,這山裡頭就是這樣,能源太緊張,屈待你們了。
我們費了很大的力氣,走到了岩石背後,卻站住了。岩石背後,卧著兩頭野氂牛。一頭身形龐大。另一隻還很幼小,偎著它,半個身體都覆蓋在了它厚重的皮毛下面。它們瑟縮著,被風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但是,當大的那隻看到了我們,幾乎條件反射一樣,猛然站了起來,同時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在它凌厲的注視下,我們後退了一步。它抖一抖身體,低沉地「哞」了一聲,向我們逼近了一步。銀鬃受驚一樣,斜著身體在雪地里踉蹌了一下。
裝備齊整,她帶著我們去找英珠。英珠就住在不遠的坡上。兩層的房子,不過外頭看已經清寒了些,灰濛濛的。碎石疊成的山牆裸在外面,依牆堆了半人高的馬料。
我們隨她進了房間。還算整齊,看得出是往好裡布置的。標準間的格局,有兩張沙發,床上鋪著席夢思。牆壁掛著羊毛的掛毯,圖案抽象古樸,大概是取材於藏地的傳說。
我說不用了,我們已經租了馬。他就問我是跟誰租的。我想一下告訴他,英珠。他停一停說,卓波拉(朋友),跟我們租。後天送你們一個上午的跑馬。陸卓有些心動。我說,不用了,已經說好了的事。
到了外頭,見老闆娘正在和人說話。
陸卓有些焦躁,開始抱怨。永終於大聲地呵斥,哭什麼哭,還沒死呢。
英珠還是笑,卻沒有說什麼。
她對我淺淺地鞠一個躬,在懷裡掏一個塑料袋子,伸手捧上來,說,送給你們吃。

瑞姐探一下頭,說,嘖嘖,黑豆玉米這麼多,可真捨得。這馬吃的,快趕上人了。你呀,真當了自己的兒。
英珠沖我們點點頭,將瑞姐拉到一邊,輕輕地說了幾句。瑞姐皺一皺眉頭。她便拉一拉瑞姐的袖子,求助似的。
英珠說,人,說到底都是一個祖宗,說的想的都一樣。後來是敬的神不一樣,這才都分開了。
這時候,有人敲門,小心翼翼地。打開來,是英珠。
阿旺就有些冷冷地笑,就那兩個小駒子,到時候不知道是馬馱人還是人馱馬。
貢布就說,它是等著弟娃呢。
我們靜靜地坐在帳篷里,聽著外面呼嘯的風聲。這聲音如同落進了旋渦一樣,慢慢地遠了,消失了。周而復始。積雪漸漸厚了,在篷頂上滑落,簌簌地響。突然墜下,便發出轟然的聲音。這過程也令人心悸。雪混著風從帳篷的窟窿灌進來。年輕的女孩使勁打了個噴嚏。貢布站起身,在包里翻找,掏出一塊毛氈,又從隨身的荷包里取出了粗針與麻線,對我說,小夥子,幫個忙。在我的協助下,他將毛氈鋪在窟窿的位置,開始一針針地在帳篷縫下去。
這成為陌生人對話的開始。我們於是知道:男的叫永,女的叫菁,從成都來,是和大隊伍失散的登山隊員。失散是因為疏忽,疏忽是因為沉溺於愛情。他們身邊擺著專業的登山設備,這會兒靠在帳篷上,狼狽地滴著水。
藏女趕著兩匹矮馬,上坡的時候,還在馬屁股上輕輕推一下。嘴上說,都是我的娃,大的叫銀鬃,小的叫魚肚。
瑞姐嘆一口氣:人都燒糊塗了,只管叫她男人的名字。
我說,你們把豬養在家裡?
稍稍休息了一陣兒,已經到了下午。先前遇見的遊客要跟登山隊回日隆去,說屁股要給馬背磨爛了。英珠笑一笑說,大海子總應該要看一看,否則白來一趟了。
回到旅館已經九點多。
這時候的銀鬃,棕紅的毛色發著亮。肌腱輪廓分明,倒真是一匹漂亮的馬。陸卓走過去,牽了韁繩,說,嘿,就它了。誰叫我「寡人好色」。
我說,我們漢語九_九_藏_書里也有,有人小時候就叫「狗剩」。

她笑一笑,說,有的遊客喜歡在山上拍照,我也算是個景。
魚肚舔了舔我的手,舌頭糙得很,熱烘烘的。
我說,算了,既來之,則安之。我去找老闆娘借點熱水。
她坐下來,在爐子前烤手,望望外頭,好像自言自語,這日隆的天氣是孩兒臉,一天變三變。早上還頂著太陽出去。

男人不再說話,將頭偏到一邊去。
我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她男人是姓盧么。
我接過來,裏面是一些很小的蘋果。皮已經有些打了皺。但看英珠的態度,應該在當地是很稀罕的水果。
瑞姐便又嘆了口氣說,英珠不是個糊塗人,她是忍不下心。她啥都沒有,就這麼兩匹馬娃子了。唉,就是個命,想當年,英珠是我們這最出色的姑娘。初中生,人又俊俏,在羌藏人里,算是拔尖的女秀才。畢業嫁給了縣中的同學,兩口子在成都做生意,那是見過大世面的。可惜了……
備鞍的時候,過來個男人。看上去年紀不很大,笑起來卻很老相。英珠對我們說,這是我表弟,等會兒和我們一起上山。
我和英珠都有些發獃。我清楚地看到,貢布右手的虎口上,被韁繩勒了道淤紫的血口子。貢布從地上抓起一捧雪,敷在傷口上,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邊對陸卓說,年輕人,在這山崖上頭,可不能跟馬過不去。
瑞姐輕輕跟我說,「索卻」在當地話里,就是腿疾的意思。
我喝了,有點燒心。遞給陸卓。陸卓臉色蒼白,直愣愣地,也不動彈。我碰碰他,他才接過來喝下去,卻猛地吐了出來,然後開始乾嘔。他使勁地按著前額和太陽穴。我知道,是起了高原反應。這裏的海拔,差不多已經接近四千米了。


旋律也是簡單的,沒有高潮,甚至也沒有起伏。只是在這帳篷里縈繞,迴環,充滿。在我們心上觸碰一下,又觸碰一下。
說完這些,她又低了頭,好像很不好意思。我望到她身後,有兩匹當地的矮馬。看上去挺壯實,配了顏色斑斕的鞍子和轡頭。

陸卓回過頭,眼神里有些緊張。
這聲音有些生硬,由於輕,我並沒有留意。直到聽到又重複了一遍,我才回過頭,看見一個藏女,站在身後。
歌詞真的簡單,只有四句:當雄鷹飛過的時候,雪山不再是從前模樣,因為它那翅膀的陰影,曾經撫在了石頭的上面。
我聽了就說,其實,從管理的角度想,加入馬隊也不是壞事。像她現在這樣找生意,就要全憑運氣了。
瑞姐望她走遠了,打一下自己的臉頰,說,又多了嘴。
大約最後一點對我和陸卓都有吸引力。陸卓說,恐怕也是她的關係戶。我點點頭,便也跟她走了。
我們起初以為不過是昨天天氣狀況的重演。但當半個小時后,雪在天空中開始打旋,被凜冽的風挾裹著打在我們臉上,我們開始理解了他說出那兩個字的分量。
天光又暗淡了一些,已經快要看不見東西。永從旅行包里掏出一隻應急燈。打開,電已經不足夠,發了藍熒熒的光。忽閃著,鬼火似的。而風聲似乎更烈了。我們清楚地感到溫度在下降。我看見英珠卸下了馬鞍,將身上的軍大衣脫下來,蓋在魚肚身上。貢布扔過來一隻羊皮壺,說,青稞酒,爺們兒都喝上一口,身子就暖了。
然後轉過臉對我說,小弟,你們拿準了要租英珠的馬,可不要再變了啊。
我便說,這名字起得好。
英珠低著頭,抬起來看我們,微笑得有些勉強。她輕聲說,你們先歇著。就走出去。
由於是跟著銀鬃的蹄印,魚肚的步伐不禁也有些亂。海拔高了,這小馬呼出的氣息結成了白霧。英珠從包里掏出一條棉圍脖,套在魚肚頸子上。我看到,圍脖上綉了兩個漢字——一個金、一個盧。
我就看見銀鬃尾巴一顫,身體過電一樣。突然頭一甩,抬起前蹄,長嘶一聲。慌亂中陸卓抓住了它的鬃毛。
這其實是個好消息。我對藏女說,哦,是我的朋友不想跟團,你剛才應該和他說。
瑞姐看著她走遠的背影,深深嘆了口氣。
瑞姐愣一下,說,是啊。三年前的事了。兩口子本來好好地在成都做生意。她男人說要幫她家鄉辦旅遊,要實地考察,就跟我們一個後生上了山。那天雪大的。馬失了蹄,連人一起滾溝里了。精精神神的人,說沒就沒了。那馬那會兒才下了駒沒多久,駒娃子就是魚肚。
銀鬃得了令,便飛奔出去。好像前面是憋屈得久了。的確是匹好馬,步子輕鬆穩健,漸漸四蹄生風,連同馬背上的陸卓都跟著颯爽起來。不一會兒跑得沒了影。幾分鐘轉回了頭,英珠笑著喊,不要跑遠了。陸卓一拉韁繩,回她一句:「草闊任馬躍嘛。」

瑞姐就說,我們日隆一個鎮子,唯獨英珠把馬養在了樓上。
我們遭遇https://read•99csw.com了山裡的雪暴。
第二天跟旅行團去雙橋溝。好幾個人在中途下了車,因為高原反應。或許是季節的原因,溝里一些所謂景點,平淡無奇,只剩下荒涼罷了。倒是沒說處的地方,隨處零落的藏人建造的「惹布補」塔,尚有些意味。
遠山如黛,極目天舒。人也跟著心曠神怡起來。坐在馬上,隨著馬的步伐,身體細微地顛動,適意得很。銀鬃走在前面,眼見是活潑些,輕快地小跑似的。走遠幾步,就回過頭來,望著我們。
我便明白,銀鬃是必要做一個先行者了。
英珠喊了一聲,音調抑揚,裏面便有人應的聲音。很快走出一個中年女人。招呼我們上去。
進了廳堂,撲鼻的草腥氣,再就看見兩匹矮馬,正低著頭喝水。
貢布一個箭步上去,捉緊了銀鬃的韁繩,由著它使勁地甩頭,直到平靜下來。
她沒有答我,只是接著說,我們鎮上的人,多半都有個漢名,在外頭做事也方便些,除了老人們。到我們這輩,藏名叫得多的,倒是小名。
屋裡有個小姑娘擦著桌子,嘻笑地說,瑞姐當年是我們日隆的第一美人。
這時候聽見陸卓在房間里喊,老闆娘,電視怎麼沒信號啊。
這時候,圍上來許多藏民,說著有些難懂的漢語。意思卻是清楚的,因為他們手裡捧著氂牛皮的掛件、鬼臉荷包和野生羚羊角。在十分沮喪的心情之下,陸卓語氣有些粗魯地將他們驅趕開。他們似乎並不很惱怒,臉上仍然掛著笑,遠遠地跟著,等待我們回心轉意,好成全一樁生意。
女人粗眉大眼,是個很活泛的樣子。英珠說,這是瑞姐,這裏的老闆娘。

以下的一程,就都有些小心翼翼。
她笑一笑,說,金是我的漢姓,我漢名叫金月英。上學時候都用這個。

馬跑夠了,人也有些倦。
貢布說,我的小名可不好聽,叫個「其朱」。


陸卓擔心地說,那你能和我們上山嗎?
晚上和旅行團並了伙,分享了一隻烤全羊。參加了篝火晚會,看一幫當地的紅男綠女跳鍋莊,倒也是興高采烈。



我說,你的漢語也很好。
我轉過身,這才看到和瑞姐講話的人是英珠。英珠裹了件很厚的軍大衣,戴了頂壓眉的棉帽,袖著手。剛才都沒有認出來。
英珠就「呵呵」地笑起來,「其朱」啊就是小狗的意思。藏人的講究,小時候的名字要叫得賤些,才不會被魔鬼盯上。貢布家裡不信,前幾個孩子名字叫得金貴,都死了。到了他,也是落下了小兒麻痹才改成「其朱」,後來倒真是平安了,留下了這棵獨苗。
我們聽不懂歌謠的內容,但是辨得出是簡單詞句的輪迴。
我就問英珠字的來由。
應急燈閃了一閃,突然滅了。帳篷里一片漆黑。在這突然的死寂里,我們看不到彼此,但都聽到外面的風越來越大,幾乎形成了洶湧的聲勢。帳篷在這風的撞擊下,也越來越劇烈地抖動。好像一個顫慄的人,隨時就要倒下去。
這中年女人撣一下袖子,又爽聲大笑,說,這是豬餓了叫食呢,你們城裡人的見識可真大。

陸卓便笑著問,那你叫什麼名字?
這時候,有另一種聲音,響起來。
陸卓著急地打斷她,那可不成。我們後天下午就要坐車去成都,回香港的機票都買好了。
回程的時候,天上突然下了冰雹,打在身上簌簌作響。然後竟然飄起了雪。我們都有些興奮,特別是陸卓,他在熱帶長大,這雪也就成了稀罕物。不過下了一會兒,氣溫也迅猛地降了下來。回到旅館的時候,手腳都有些僵。
我和陸卓都停下筷子,等她說下去。
我看這草甸,茫茫的一片黃綠,倒是頗有些草原的景象。看著銀鬃步幅加快,小跑了幾步。連後面的魚肚也有些蠢蠢欲動。
手機的信號很弱,陸卓去了百米外的郵政所打電話。我一個人在附近逛。這鎮很小,有一條一眼可望到頭的小街。街后便是灰濛濛的四姑娘山,山勢倒是奇偉連綿。街兩邊是些鋪子,大概因為有半官方的性質,倒不見招攬客人。只是商品的價格,比藏民散賣的又貴了不少。我在一個銀飾店前站住,對門口的一個虎頭的掛鎖產生了興趣。正看得仔細,聽見有人輕輕地喊:帥哥。
大約是又過了幾年吧。極偶然地,我從一個民歌歌手那裡,問到了當年英珠在山上唱起的那支藏歌。
瑞姐臨走說,夜裡洗澡,熱水器別開太大。這邊都用的太陽能。
我一夜沒睡。
魚肚低下頭,舔舔主人的臉。


走了十幾分鐘,山勢陡起來,路窄下去。因為雪又化了一些,馬走得也有些打滑。這時候,我漸漸看出銀鬃其實有些任性。它時不時走到路邊上,夠著懸崖上的青岡葉吃。雖然有貢布在旁邊看管著,也讓人心裏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