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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

威廉

蒂芙妮面無表情,將這個扁擔與板凳的故事重複下去。我無聲地看著她,突然意識到,這孩子像是一架開了馬達的機器,無法停止。
我又拿出那張合影。在車燈微細的光線底下,爺爺的面色又哀愁了一些。
我說,爺爺留下的東西里,沒提到過您。
威廉。我說。
他垂了一下眼皮,用很小的聲音說,小夥子,有時候,真覺得活下去沒什麼意思。
我一時無語,想一想還是問:那你是讀什麼專業的?
我說,沒事了。
我說,為什麼。
車在愛德華王道上開了很久,我和威廉都沒有再說話。
朦朧之間,我聽見J的聲音。我點了點頭。
我說,嗯,沒聽你提起過。

他說,那就過來說吧。你整天窩在舊房子里,也應該曬一曬,去去霉濕氣。

我撥通了威廉的電話。

威廉遠遠地探一下頭,你說龍寶嗎?是我爺爺的老夥計。爺爺過世后,它就不怎麼回家了。今天大概是故地重遊。
我接過克里斯蒂遞過來的信封。是一封航空退信,信上寫著「查無此人」。她示意我打開。裏面是幾張信箋,上面有亞美中心的抬頭。我立即認出是威廉的字跡。威廉只寫漂亮的圓體字。這種沒落優雅的英文字,只屬於「遺少」威廉。信是寫給一個叫「Tina」的人。

威廉的筷子停住了,臉上的表情突然有些發僵。

他說,是,可惜養而不教。聽說到頭來,是給這個寶貝孫子氣死的。盧威廉一直都沒有結婚,跟一個有夫之婦攪和在一起。你知道,福建出來的人,還是很傳統的,哪裡丟得起這個人。
我說,蒂芙妮,我們開始吧。
這五字成語,威廉加註了中文。我想起,威廉曾經問過我,如果對一個人希望很大,但這人卻讓他很失望。應該怎麼說?我說,恨鐵不成鋼。
其他的的確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吃得很多,而且幾乎是風捲殘雲的方式。讓我們這個作風略微矜持的中國知識分子家庭開了眼界。媽媽說,這孩子,還真是不認生。威廉非常有禮貌,每端上一道菜就及時地讚美,對媽媽的廚藝有近乎過譽的評價。這一點在媽媽的烹飪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並很博得了她的歡心。
所以,我母親對威廉保持著很好的印象。她想當然地認為,這半年我的英文已經在這個年輕人的幫助下取得了長足的進步。
這時候,剛才那隻貓坐在了報紙上,眼睛愣愣地盯著我。我看出來,這是一隻品種很好的暹邏貓。然而毛色雜亂,大概很久沒有人打理了。

酒店前台有留言。我一看,是媽媽打過電話來。
就打回去。

半夜裡,聽到外面的鍾「當」的一聲響。因為隔得遠,其實很恍惚。遠遠地,卻有淡淡的焦味傳過來。

現在回想起來,這一幕有些矯情。這個年輕人就是威廉。
他點了頭,說,這些西藥,其實不很濟事。有個土方子,是管用的。用陳皮泡水。可是,這些洋鬼子,哪裡懂得腌陳皮。
條案上燃著兩支白色的蠟燭,雖然火焰微弱,仍清晰地看見光暈中的黑相框。照相是個面目祥和的老人,嘴角有由衷的笑意。
我對她笑一笑。這時候,威廉將車燈調得暗了些。我還是看清楚了她的臉。這是個漂亮的孩子,皮膚異乎尋常的白。額角的部分,幾乎可以看見藍色的血管。然而,她的頭髮與眉毛,也是白色的。頭髮十分豐盛,雪一樣堆積在肩頭。
我說,原來你是中國人。
這個姓陸的老人,與我素未謀面。但是,當我收到他的信,還是很快地決定來看一看他。那封信里,有我爺爺多年前一張畫作的照片。還有幾個青年人的合影,祖父蹙著眉頭,面目嚴肅。我不得不承認,除了憂心忡忡的神情外,我幾乎是他的翻版。
蒂芙妮輕輕顫抖了一下,或許是因為做了一個夢。我撫摸了她雪白的頭髮。
他甚至談到那封信。他說,那是年輕時的想法。如果,將性看作一種產品,那麼就如同買一包煙一樣。阿倫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太缺乏系統了嗎。只有一個假的秩序,隨時都會崩潰。
香爐里的煙,已經燃盡了。
我說,威廉,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威廉說,呵呵,我也得有些生計。要不拿什麼吃飯。玩了這麼多年的電腦遊戲,總算派上了用場。設計電玩程序,也算是寓工於樂。
嗨,毛阿倫。
然後,就是又一輪的亦步亦趨。
媽媽問起和陸先生談得怎麼樣。我也說不出什麼。
你是毛克俞的孫子。他又笑一笑,把身體調整成一個舒服些的姿勢,滿意地眯了眯眼睛。
她是我導師的女兒。威廉說,比我大八歲。我願意為她放棄婚姻,我指的是,他們希望的婚姻。
他說,對了,這個案子差不多做完了,要不你幫我看看。
我問,哪裡不舒服?
照片上的女人,有光潔的額頭。很瘦,蒼白著臉。嘴唇卻很豐潤,笑意藏在唇角里,人就生動起來了。
我說,好吧,你在看《說文解字》。
幾個孩子斜刺著跑過來,一個兩三歲的男孩搖搖晃晃地,撞到我身上。年輕的母親走過來,抱起孩子,對我說抱歉,聲音很甜美。我低著頭,這時候有大聲的呼喊解救了我:Hey,阿倫,我在這裏。
酒店距離養老院很近,乘skytrain(架空列車)大概只是一站路。這是我選擇住在這裏的原因。第二天下午,我走進這座維多利亞式的建築。雖然老舊,卻沒有頹唐相。依牆種著挺拔的橡樹,也是有年歲的了。
威廉說,蒂芙妮的媽媽。說起來,這張黑膠唱片算是我們的定情信物。也是她唯一的作品。
這時候房門打開,一個年輕女人出現,身前是個戴著藍色貝雷帽的小女孩。女孩向威廉跑過來。威廉和年輕女人說了句什麼,然後是道別。威廉抱著小女孩,向車走過來。
車上了三十三街,因為前面交通阻塞。問起來,說是一棵樅樹倒下,橫在了馬路上。大概是樹齡太老,樹榦里已經朽蝕得厲害。


在沉默的一剎那,他突然又綻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用請求的口氣說,Aunty,你可以再為我炸一些薯條嗎?
除此之外,景緻與大部分的沙灘並沒有兩樣。只是這海灘上大部分的人,全身赤|裸著。或卧或站,談笑自若。
我們開始試玩這個遊戲。平心而論,這是很不錯的設計。雖不外乎傳奇路線,但情節縝密,個性鮮明。快捷鍵功能多元且強大。大致上是奧德賽式的回鄉記架構。主角換成了女人,是一位元朝的公主,身邊還有個類似桑丘的小太監。我心裏默默地想,做電腦主板的家族企業,出了威廉,算是劍走偏鋒,收之桑榆。
他不在了。爺爺兩年前去世了。
或許晚上說了很多的話,這時候就都沉默著。紅酒的勁兒上來了,微微地頭痛,睡意也濃重起來。
跟去了他的書房,發現巨大的iMac顯示屏上是一隻奔跑的恐龍。上面騎著身披鎧甲、英姿颯爽的白髮女人。
照片上三個青年人。中間是我的祖父,穿著有些臃腫的黑色長袍,背著手,面目是慣常的嚴峻。旁邊是陸先生,手裡拎著一隻行李箱,眼神有些散。還有一位更年輕,卻也沒有意氣風發的樣子。
當她重複到第五遍的時候。我終於輕輕地說,蒂芙妮……
我於是使勁地拍起了手掌。
他說,毛果,你把那張像拿過來。
威廉走過來,彎下腰,抱起蒂芙妮。蒂芙妮的手勾住父親的脖子。威廉說,寶貝兒,跟叔叔說晚安。
老遠就認出你來了。你和你爺爺的眉眼很像。他仔細地打量了我一下,皺一下眉頭,說,可是你怎麼這麼黑。
你爺爺好金石,是西泠印社的常客。雖然是青年,卻很受禮遇。有些楹聯酬唱的機會,他也會帶上我。九_九_藏_書我也很樂得去見世面。
J說,為了他祖父的遺產。盧老先生泉下有知,看到子孫們這樣子,真不知怎麼想。他一手打理起的家業,生意最好的時候,做到Dell(戴爾)60%的主板供貨商。本來盧威廉是他唯一的孫子,鐵定了繼承江山的。這孩子太不爭氣。
Hey,蒂芙妮,今天乖不乖?威廉邊開車,邊問。
威廉又回頭,說,什麼代?
她說,阿倫,我可以給你看一些東西嗎?
Linda說,你這個朋友,前陣子的名聲不小。
J送我回酒店,已經是凌晨。

從我父親開始,我就知道男人靠不住。我並不在意,但是,他,我是說威廉,讓我覺得不踏實。我經常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好像總是在走神。即使在做|愛的時候,我也覺得他記掛著別的事情。對,有回我們在床上,他對我說,你知道嗎,你的左右臉五官並不對稱,如果把你的左臉複製到右臉,你就成了一個陌生人。可是,不是每個女孩兒都願意在那種時候聽到這樣的話。
J哥來加拿大前,是有名的新聞攝影師。一些大儒晚年的照片,都出自他的手。我看到過的是錢鍾書、楊憲益。他太太便說,他是年輕時沾了太多的「暮氣」,未老先衰。
我更加茫然,這,是你的工作?
威廉笑一下,說,呵呵,沒必要讓那麼多人聽到。至少,還可以做蒂芙妮的催眠曲。
背景很模糊,看不清楚,只辨得出一角黛青色的屋頂輪廓。

怎麼?威廉把車燈打開。一隻野鴨出現在光束里,倉皇地跳動了一下,飛走了。我這才發覺,天色已經暗沉下去。J住得真的挺遠的。我們在路上,已經走了四十多分鐘。
威廉回過頭,用眼神制止了我。
在發動引擎的那一剎那,威廉說,我很愛她。
我說,你們是一見鍾情。在見到你之前,他在南京做了一年多的單身漢。
我說,你也是。
龍寶試探著走過來,聞一聞,並沒有嫌棄,一陣狼吞虎咽。
我想這還不錯。對於哄小孩兒,是需要心得和經驗的。
酒店在伯納比西北。房間窗戶看出去,高斯山的輪廓很清楚。威廉把行李靠窗放下,說,這地方不錯。嗯,你確定不住我那裡?
屋裡是中西合璧的格局。黃花梨的圈椅上擺著中東風的靠墊。壁爐上有一台紅木的座鐘,這時候「當」地響了一下。還算整齊,只是沙發附近散落了一些報紙,被門外的風吹得捲起了邊。威廉把蒂芙妮放在沙發上。又稍微收拾了一下,讓我坐下。
女人戴著墨鏡,對我頷首微笑。我沒有理由不正視她。威廉將她的手握得緊一點,說,我的女朋友,路易莎。這樣介紹你們見面,是不是有點情調特別?
他指一指書架。我走過去,將這張照相取下來。相框是包銀的,摸上去,一陣涼。
我笑一笑,說,溫哥華太大,我不想時間都花在路上。
或許是吧,這幾年,多少經歷一些事情。有好有壞,都是要幫人成長的。
我說,應該知道很多吧。但也沒談出什麼。
很久以後,我們才知道,威廉兩歲的時候,父母在一場車禍里雙雙去世。他由他的祖父撫養長大。
我清醒了一些,問,為了什麼?
飛機的轟鳴聲里,我看見這城市,在我身後退遠了。
我走到路上,恍惚得很。看那信封上,沒有別的字。只有一方印鑒,篆著「思閱」,是吳小姐的字。我終於打開信。信不很長,意思卻十分明白。吳小姐明天下午三點的火車,希望你祖父去送她。她有些話要說。

再回來,手裡拿著一隻鯖魚罐頭。他一邊用起子開罐頭,一邊說,夥計,過期了三天,希望你別嫌棄。
聲音交纏。這時候太陽也收斂了,海風吹過來,將這聲音漾到很遠的地方。在光線底下,路易莎看得出一些年紀了。她的美,並不是柔美,而是一種健壯堅強的美。她與威廉依偎著,頭髮與威廉的大鬍子融為一體。一時間讓我感覺,彷彿是當年的列儂與大野洋子。六十年代的陳舊畫面,同樣的赤|裸依偎。
很快我發現,威廉是個好為人師的人。基於專業立場,他大概用了幾個星期,跟我探討史前尼安德特人在地球上的消亡之謎。他的中文十分流利,並且帶有濃重的台灣腔。而且,是台南腔。這個並不奇怪,他的第一個中文老師是個在屏東長大的台灣女人。為了扭轉這一點,我送給他一些趙本山小品的VCD,並且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一個月後,威廉的普通話已經洋溢著一股濃郁的黑土地的味道。
威廉轉過頭來,看見我。眼睛是紅的。
我甚至沒有等到她的葬禮。我是她的丈夫。
好好看看,她本來應當做你的祖母。
女孩沒有答他,手指開始捻起我背包上的一隻登山索。威廉笑了,說,這孩子喜歡你。她平時是很怕人的。
威廉說,這孩子,終於肯睡了。
Vivian Lee是誰?我問。
他說,我在海邊曬太陽。
在Marine Drive(海濱大道)上坡走了一段。走得有點疲,就跟一個中年人問路。他熱情地做了指引,甚至往前帶了我幾步。臨了教授模樣的男人和我握手,讓我enjoy(享受)下午的好時光。
最後的落款下面,又是一方鑒,辨得出是「不負金陵」四個字。
兄弟,陪我抽一根。他說。
我說,威廉的爺爺很疼他。
在這句稍有詩意的話后,威廉寫,你知道,我是「恨鐵不成鋼」。
我讀完這封信,也有點不知所措。克里斯蒂小心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聲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有點兒變態。
他指一指天,苦笑了一下,說起來,到現在恐怕也只剩下我一個了。我沒別的,就是耐活。
當我跳棋的時候,她開始不知所措,好像突然被拋棄了。我只好又挪了一顆棋子到紅色棋的邊上來。
是我和前女友的孩子。威廉的聲音很平靜。我們分手以後,決定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雖然,生得不是太好,是嗎?

Linda就指指J花白的頭說,就是,才四十多的人,提前進入退休狀態了。
Broadway(主路),坐上巴士。搖搖晃晃地快要睡著,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公路兩邊出現了高聳的樹。我打了電話給威廉。他說,快到了,過了Pacic Spirit Park((太平洋精神公園),就是校區。景緻的確和downtown(市區)不同,多了一些田園味,像是個獨立的小鎮。終點站就是C大,University Loop(大學環站)。這校園是當公園建設的,闊大整齊。沿著University Blvd(大學大道),建築與宿舍,有了年紀,但並不顯舊。大約因為四周的設施清新,都有些返老還童的意思。說起來也算是十步一景,只是沒太多觀光的心情。
草坪上有些老人在曬太陽。溫哥華的陽光,七月份還是溫潤的。臨海,並不潮濕。空氣清澈,遠景近物都很清晰。
媽媽就說,別著急,就當替爺爺看看老朋友吧。幾十年前的事了,原本也不能抱什麼希望。見到威廉了?

全蒙他幫帶,功課才會上去,他是我的半個老師。
威廉沒有下車,對我揮了揮手。
像前擺了一隻香爐,裏面並沒有香,插著三根紙煙。
媽媽的情緒似乎好起來,說,這孩子,很多年沒見了。應該長得很大了吧。胃口還那麼好么,呵呵。
海灘漸漸看見了,卻是赤灰色,有些發臟。一個鑲了鼻環的女孩,歡呼了一下,把背囊向沙灘的方向扔過去。這時候,沒有了兩旁的濃蔭,陽光突然烈起來。我眼前晃了一下。再睜開,看見兩個中年人走過來。先生挽著太太的手,是很恩愛的樣子。但是,眼前的一幕還是對我造成了打擊。他們身無寸縷。太太只https://read•99csw.com戴了一頂粉色的巴拿馬草帽。稍顯走形的背影,也已被艷陽晒成了粉紅色。我一時之間,有些發愣。
我不記得我當時的心情。大概什麼心情也沒有了吧。我就記得我先坐火車,在義大利的拿波里上了船。
陸老先生闔上眼睛,很久。窗戶外面有不知名的鳥的叫聲,急促而婉轉。聽起來是有盼望的。鳥似乎在樹叢里,但是樹葉太茂密,什麼也看不見。

我們在一間希臘餐廳吃了晚飯。路易莎先走了,說要去她父母那裡。
這陸姓老人,是祖父在杭州國立藝術院的同門。他寄來的合影背後寫著,想要和我說說「你爺爺年輕時候的事」。
以後,我就給她寫信。開始,是贖罪的心。慢慢地,也就坦然了。因為她,我又去了南京。這時候,你祖父已經知道了我們的戀愛關係。也沒有多話,還寫了信給南京的親戚,讓我寄宿在他們家裡。
蒂芙妮終於累了,聲音慢慢變得微弱。她蜷了一下身體,靠在我的膝蓋上,睡著了。
我猛然抬起頭。

有一天,克里斯蒂打電話給我。猶豫了一下,說,阿倫,我覺得威廉不很愛我。
我愣著神,低下頭。蒂芙妮已經擺好了棋子,老老實實地坐著。雪白的頭髮,發著淺淺的藍色光芒。
橫七豎八地擺放著粗大的原木。有一些招展的顏色熱烈的布幔,在海風裡鼓盪得好像萬國旗。


威廉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晚上要去J那裡去,吃他孩子的百日酒。威廉說,那地方可不好去。我過來載你吧。
我說,是好音樂,她很有天分。
他點點頭,說,我唯一的親人,我幼無父母,老無子女。
威廉其實並沒有怎麼變,還是興高采烈的樣子。大鬍子讓他看上去更man(男人)了一些,但是一開口,就又露了餡兒。

我躺在床上。這裏的夜是很安靜的,沒有任何聲音。大概就是常說的「死寂」。間或有不知名的鳥,倉促地叫了一聲,很快又被更濃重的夜色湮沒。
我終於有些好奇,撿起唱片封套。是一個女人的側影,看不清面目,但輪廓清朗。標題是《木蘭》,作曲者是陌生的名字。
我看了看他,說,老朋友了。在南京就認識。
這時候,我聽見威廉清晰地說,阿倫,人不應該背負這麼多東西。
我選了藍色的棋子,蒂芙妮把紅色的棋子一粒一粒地擺在面前的格子里。
動力就談不上,大概也是時間太多了。這城市太舒服,會消磨人的意志。養老不錯,不太適合年輕人。記得Edward么,已經去了多倫多。
遠遠地,威廉做了一個碰拳頭的手勢。我回了他一個。他笑一下,點點頭。轉身離開。
但到了溫哥華機場的時候,看到一個大鬍子的男人,遠遠地對我招手,還是有些發怔。我推著行李車,從他身邊走過去。
好了,阿倫,房間收拾好了,你也去睡。我還沒忙完。
這回輪到我沉默下去。多少有些無言以對。爺爺曾是威廉最喜歡的話題,我記得因為爺爺的緣故,他永遠用一口鄉音,把吃飯說成「呷飯」。
當我如約而至,看見中心大廳里,有個穿唐裝的年輕人,坐在紅木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本《說文解字》。
威廉是老朋友了。
總的說來,這是個不錯的朋友。特別是他隨和的脾性,凡事都是無可無不可。其他方面似乎也無從厚非,除了偶爾抽抽大麻。這一點我父母一直不知道。這太容易讓一個年輕人貼上「壞孩子」的標籤了。
她身邊沒有離開過的男人,是你的祖父。
威廉正在招呼一個小販。小販在脖子上掛著一隻便攜的冰箱,身上卻也是一|絲|不|掛。威廉說,夥計,再來瓶啤酒。對,這個牌子。
威廉輕輕「哦」了一聲。
在這封信里,威廉高屋建瓴地談了他對泰國煙花工業的考察與認識。大到對國家產業結構的影響,小到對具體設施的建議。然後,他以條列的方式指出蒂娜工作中的不完善之處。比如,英文咬字的含糊與發音的粗魯;比如,在做|愛的過程中愛說題外話,並總是忘記關掉手提電話;又比如,總是選擇太過主動的體|位,而令男人缺少了發揮的機會。甚至於,在接吻的過程中,威廉注意到她的舌苔太厚,而推薦給她一種新加坡產的中藥茶。
晚上,J哥夫婦來看我。帶來很多的糕點,還有他們新生的嬰孩。這是他們第三個孩子了。J哥說,每生一個孩子,就在想我得多拍多少張照片來買奶粉。
我說,好。
他看看我們,笑一笑,並沒有多說話。只是換了一張唱片。
克里斯蒂並沒有和威廉分手。這一年的五月,一個燥熱的下午。我看見他倆出現在一支遊行的隊伍里。凌晨的時候,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遭北約轟炸。下午高校學生就組織了抗議遊行。國際友人的聲援,是被歡迎的。威廉頭上纏著白色的髮帶,T-Shirt用紅漆寫著「打倒NATO」,正在振臂高呼。克里斯蒂牽著他的衣襟,默默地跟著往前走。這兩個黑頭髮的人,在這熾烈的隊伍里,並沒有一絲突兀。
現在我面對面和他坐著,面前擺著一杯清茶。他輕輕吹了吹茶杯上氤氳的熱氣。
這就看到威廉說的去向海灘的入口。幾個年輕人正停下單車。他們背著背囊,上面掛著大瓶的蒸餾水。一個亞洲面孔的青年,手裡轉著一隻色彩明艷的沙灘排球,問我要不要加入。我說,我要找我的朋友。他說,等會兒帶你的朋友一起來,人多比較好玩兒。
這時候,外面的陽光令人目眩,有一道光斑正照射在陸先生的臉上,抖動了一下。那是樹的影。
威廉打開門,貓也跟著走進來。
威廉走之前,打開了牆角的電唱機。這機器樣式老舊,鐫著流雲一樣的圖案。唱片轉動,發出哧哧的聲響。好像年邁的人咳嗽時胸腔里的共鳴。音樂浮現出來,From the New World (《自新大陸》),德沃夏克若干年前的懷鄉曲。這時候,聽起來沉厚持重,也是老邁寂寞的。
他說,等你找到,人家孩子該睡了。
威廉說,不過呢,你在這裏不應當太特別。小夥子,學著釋放一下自己的身體吧。這是個美好的地方。
這時候,電話響起。威廉先是在那頭放縱地笑了好一會兒。然後說,小夥子,別發獃了,我看見你了。往南走。下來,一直往南走。
威廉說,好吧,寶貝兒,那爸爸去忙一會兒。你來陪阿倫叔叔。
小女孩在我身旁坐下。威廉幫她取下了帽子,扣上安全帶,說,Snow White(白雪公主),乖乖坐好了別動。
陸老先生今天的氣色,似乎不很好。
我突然覺得有些煩躁,我說,媽媽,他已經不是孩子了,留了一臉的大鬍子。
威廉仍然彎著腰,靜止著,手也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眼睛里已黯淡得很。
威廉說,寶貝兒,我們邀請阿倫叔叔來家裡作客好不好?
我和威廉認識有十年了。那時候,有人跟爸爸說,亞美中心的郁教授新收了一個研究生,加拿大人,想練口語。讓他和你們家毛果做語言夥伴吧。
他的手,抖了一下。
陸先生接過照片,扶一扶花鏡,想要看得仔細些。
J很熱情地走過去,邀請他也上來喝一杯。威廉把車窗搖下來,J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寒暄了幾句,迴轉了來。
我說,好吧。我脫了T-shirt和牛仔褲。還是留下了底褲。這是一條被香港人稱作「孖煙囪」的底褲。式樣老土,引起了威廉的嘲笑。我也只有認了。
那個盧威廉,真是你的朋友?
他抬起頭,讓護士給他擦了擦嘴。然後對我說,胃氣。
後來,我們結了婚。當天晚上,我就將這件事和她說了。她也沒有說話,好像原諒了我。
威廉倒車,準備改道。嘴裏九九藏書說,這麼大的樹,最好不要浪費,可以用來做市政廳的聖誕樹。
你們家應該有一些署名L.C的畫稿,那是我畫的。
坐在我對面的克里斯蒂,看上去有些局促。「貓空」的大玻璃窗,把早春的陽光濾過,照在她臉上,白慘慘的。
我感到自己笑得有些勉強,說,是,有點特別。
威廉回過頭,抱歉地笑一下,說,二手的老爺車,總有些脾氣。不到一百邁,就想著罷工。
他的手仍然伸著不動。我嘆了口氣,遞給他。他看一眼,呵呵地樂了,說,阿倫,你們家的基因太毒了,你爺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不過,他老人家看上去可夠清高的。
我說,這倒是不錯的動力。
他將照片擱在自己的膝蓋上,說,時間是對的。我從法國回來過一次,最後一次回中國。
你要知道,我並不是個古板的女孩。克里斯蒂垂下眼睛,手指機械地動作,將空掉的咖啡糖包紙繞成了一隻環。
威廉點點頭,說,嗯,可惜了。現在在投行里做基金經理。不過,她總覺得可惜的是我。

威廉問我說,願不願意陪他去接個人。
媽媽謙虛地說,並不是阿姨做得好吃,而是你吃慣了你媽媽做的菜。
威廉開車送我去機場。
我說,這張唱片,有沒有公開發行過。
臨走的時候,威廉丟給我一隻手機,說,我的電話是快撥鍵,隨叫隨到。
這時候車拐了一個彎,上了安大略街,一切開始變得熟悉。伊麗莎白公園的樹,還是濃密高大得很。樹蔭里有許多松鼠的眼睛。
威廉遙遙地朝我揮手,手裡舉著一隻啤酒瓶。我走過去,發現他身邊還靠著一個棕色頭髮的女人。自然,兩個人都沒有穿任何東西。我一時有些尷尬。我說,威廉,這……這是什麼地方。

女孩很安靜,她好奇地張望了我一眼,眼神又躲開去。
那時候的我,是比你現在還年輕。絕望之下,我在白堤上走來走去。走到最後,把信放進了衣兜里。
威廉舉著一瓶Ice Wine(冰酒)和兩隻酒杯,讓我招呼自己。然後轉身又離開,聽得到他在廚房裡翻找。
我走過去。眼前的老人,不太能夠看得出年紀。身體似乎已經風乾了,裹在厚厚的毛線外套里,更顯得單薄。眼睛卻明亮,沒有通常上歲數的人的渾濁陰翳。他握了握我的手,力氣也很大。
阿倫,這兩年在香港忙嗎?他們問。
陸先生搖搖頭,說,是老毛病了。年輕時候就這樣。那個時候,什麼難受都可以忍。現在忍下去,不知道有什麼意思。
威廉說,Aunty(阿姨),為什麼你的菜可以做得這麼好吃。
沙很厚,但是粗糲,很紮腳。我把涼鞋脫下來,拎在手裡。沙就滾燙地鑽進腳趾縫裡去。
沒錯了,是威廉。這個世界上,只他一個,將我的中國姓氏和英文名字合在一起叫。

陸老先生正含笑看著我,表情平和,彷彿是在問我是否吃過早餐。
這煙味道不沖,很醇厚。後勁兒卻是有的。煙從鼻腔里游出來,有些涼和辛辣。

你祖父只點了頭。我卻留了心。這小姐身形單薄,談吐卻是颯爽的樣子。也並沒有多說話,只說是姓吳。
J嘆了口氣,說,什麼名聲,浪蕩子一個。
她說,我曾經以為我和他是一見鍾情。

這時候,我已經和路易莎談了許多。由香港說到南京。路易莎談起了張純如。她說她曾經見過張,她懂得這女人和這城市間血脈一樣的聯繫。老先生聽了,突然停止了動作,對我說,南京是個讓人願意為它付出的城市。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生在南京,也死在南京。那真是個令人窒息的年代。但他們印象中,這城市是完好的。
蒂芙妮,記得爸爸跟你說過阿倫叔叔嗎。爸爸在中國的好朋友。

這話是被他微笑著說出來了。聽的人卻不好受。我說,上次您交給我的那些信,我複印了一份。這些還給您。他仍然掛著笑容,說,你留著吧,我也帶不走。


我問,這是什麼煙。
他合上書,攤了攤手,說,其實看不大懂。不過,聽說你是讀中文的,怕被你瞧不起,就擺擺樣子。
第二天,我知道你祖父接受了中央大學的聘書。我清楚,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她已經在中央大學留校,在圖書館做管理員。
威廉從壁爐上拿了一盒跳棋。
威廉走過去,抱起她,要帶她去睡房。女孩兒惺忪著眼睛,但是沒有忘記掙扎。她從父親身上滑下來,走到我身邊,蜷起膝蓋,望著我。
他說,他的處境現在應該不太好。前陣子和他姑丈打官司,被溫哥華的華人媒體弄得沸沸揚揚。最後還是輸掉了。
後來我們的交流,多與文化無涉。威廉是個電玩遊戲愛好者,我於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實踐新遊戲的玩伴。偶爾也有舊遊戲,比如「三國志」,可以被一廂情願地理解為中國古典文化的精髓。有一段時間,他特別熱衷於逛夫子廟,徜徉於那些人工的風雅和惆悵裡頭,在有些污穢的秦淮河上想象一下六朝的槳聲燈影。然後買了一堆廉價的紀念品,和我炫耀他討價還價的技術。總之,他膚淺與天真地理解中國,並且,以強大的帶動力,把我從一個文化引領者的角色拖下了水。
其實,這張照片可以不拍,都沒有心情拍。可是,如果不拍,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這或者是威廉中國通的一個確鑿體現。但是,問題是,這封信里,並沒有我預期的迷戀或者追懷。這是一封完全缺失感情|色彩的信。確切地說,我好像在讀一張產品售後服務回訪表。
回來路上,又說起。你祖父就說,這吳小姐是個女才子,聽她品鑒惲壽平的「問花阜」,很有見地。我就說,聽說她是吳隱吳先生的親戚,正在中央大學讀國文,來杭州過暑假,也在社裡幫忙打點。
威廉彎著腰,眼睛定定地看它,輕聲說,你還知道回來。
每個星期,我會接她到家裡來過周末。我沒辦法得到孩子的監護權。我和她母親分手的原因,是她發現了我藏在洗手間水箱里的一包可卡因和針管。

遠處有些嘈雜,有個男人慷慨激昂,站在赤|裸的人群中。威廉說,總是有人把這裏當做演說台。近旁,就有很渾厚的男聲,擊一下掌,說:No Politics(不談政治)!
是您太太?我問。
轉過頭,發現陸先生正看著我,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他長舒了一口氣,說,年輕多好。

陸老先生沒有應我,只是艱難地抬起頭。他將那隻相框後面的起釘掰開,從裏面抽出一張紙。說,你拿去吧,替你爺爺收著它。
然而,女孩並沒有停止,再一次念起了這段繞口令。她直視前方,目光冷靜,嘴唇柔軟地開合。看樣子,並不是為了博得更多的掌聲。
威廉笑笑說,阿倫,像《圍城》說的,你可以選擇「局部真理」。
兄弟,好好保重。他說。

我拿出那隻信封,小心地將有些發脆的紙頁取出來,展開。對陸先生說,有幾張照片,時間似乎不大對。這張,應該是您去法國之前拍的吧。您看,就是這張。
我和威廉,沒有再說話,只是靠在露台的欄杆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叫作「三炮台」的香煙。
然而,我很快發現,蒂芙妮走棋,並沒有規則可言。或者說,她的規則,就是跟隨。在我走出一步的時候,她就將她的棋子跟在後面。前後左右,亦步亦趨。
威廉撣下煙灰,抽了一口,說,三炮台。爺爺年輕時候在天津做生意,愛抽這個。早就停產了。來了加拿大,我們就找煙草商,照老法定製。家裡存了太多,爺爺走了,我就燒給他。
我說,威廉……
這時候,蒂芙妮醒了。
我心裏一陣黯然。他倒是說,孩子,你年紀還小。壽數這回事,誰https://read.99csw.com說活得長就是好呢。我們那一班,吃了苦的,都是活得長的人。李可染、蔣海澄,誰躲得過去。依你爺爺那個脾性,我看也是順當不了的。
這是加州的烈日暴晒的結果。

不知什麼時候,威廉站在身後。
我有些茫然,我?
我心裏一動,起了身,走出去。
這一年中秋的時候威廉被邀請來家裡吃飯。
就在這時,遊戲在攻陷城堡的部分卡住了。邪惡的蕨類植物蔓延地生長開來,將英雄的公主纏住。公主獃獃地騎在馬上,不知所措。主菜單鍵也失了靈。
大約十幾分鐘后,在灰紅相間的民居停下。柵欄后的一條黑狗開始狂吠。威廉下車,拉開木柵門。狗跑過來,他輕輕拍拍它的頭,說了一句什麼。狗變得很安靜,繞著他的膝下兜起了圈子。
護士嘴張一下,沒有再說話。拿起空杯子,走掉了。
我將照片放在他跟前,我說,爺爺的同學,現在都在哪裡。
我就跟著他們一起往下走,邊聊一些閑話。地勢很陡峭,鑲了原木的階梯,掩在密匝匝的樹林里。路長而曲折,因為風景好,卻並不很沉悶。沿路有一些手工粗豪的木凳,靠背上卻雕著精緻的圖騰和原住民的臉。
我想了想,說,我應該羡慕你,至少你爺爺一直在你身邊。
威廉的聲音有些懶。他說,嗨,小夥子。
已經走進去,威廉又叫了我一聲,我回過頭。
我突然意識到。這裡是朋友說過的天體海灘。只是沒想到,深藏在加西的第一學府。
J夫婦等在門口,說,可來了。一屋子人都在等你。

陸先生又撫摸了照片,說,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扁擔長,板凳寬。板凳沒有扁擔長,扁擔沒有板凳寬。扁擔要綁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
對於威廉和C大的聯絡,我知道的是,那是他的母校。威廉兩年前在那裡拿到了學位,歷史學博士。
我坐在車後座上,沒有說話。
然而,蒂芙妮是樂在其中的。她走一步,就看一看我,眼裡有光。
陸老先生拿起那張合影,放在膝蓋上。闔了眼睛,頭也往後仰過去。
我說,嗯,我知道,這是我們南方的方子。
你祖父扶起我,說,男兒膝下有黃金。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它的背。然而,龍寶顫抖了一下,忽然跳開去,跳到沙發靠背上,喉嚨里發出可怖的咕嚕聲。尾巴也豎起來,旗杆一樣。
樹蔭底下,有個老先生對我招招手。我舉起那張「歸去來兮圖」的照片。他笑一笑。
後來,我們去印社就勤了些。我知道你爺爺對吳小姐有好感。可是你知道他的性情,不會說出來。而我,這時候就很受煎熬。「愛」這個東西,是不容人的。
我說,陸老先生。我送了他一套爺爺的書。他說,當年我祖父在四川江津閉關,都在傳說他在寫一部書。但誰都不知道寫完了沒有。現在看來是沒寫完。我就說,那是四十年代了。他就沒有再說話。
「嗨,我現在是不是比較像馬克思?」
因為這件事,威廉受到了亞美中心一部分留學生的抵制。當然不乏有另一些人將他當作英雄。但是,在這個時候,他選擇了離開。
有一回社慶。我們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了年輕小姐過來,問我們哪位是毛先生。你祖父回了禮。她說,謝謝您捐的印譜,戴本孝的這一方,我是喜歡得很。我是初學,將來要多向您請教。
克里斯蒂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頰,突然打住了。她抿一抿嘴唇,似乎為自己的滔滔不絕而難為情。這是個平時話很少的女孩。何況此前,我們還沒有成為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威廉轉過頭,咧開嘴笑了,說,還能是誰?
我說,你教會她說中文。
四周圍很安靜,安靜得恰到好處。
威廉後退著,慢慢挪到沙發跟前,坐下,是頹然的樣子。
我想起了什麼,終於問,你爺爺還好么,我記得他喜歡吃雲片糕。給他帶了一些。
威廉撥弄吉他,唱起了一支歌,是Sting的Field of Gold《金色麥田》)。我們都停止了交談,靜靜地聽他唱。聽著聽著,唱到「愛人如西風而動」,路易莎輕輕地和上去。
人類學。他說,Anthropology。
我說,嗯。
蒂芙妮輕輕地重複:阿倫……中國。「中國」二字,我聽到她用普通話說出來,發音十分標準。

他猶豫了。取下了眼鏡,握在手裡,沒有聲音。許久后,輕輕地說:奔喪。
威廉說,那老頭兒是什麼人,知道你爺爺多少事情。
大鬍子男人關上了音響。Take me home, now country roads(鄉村之路帶我回家)。聲音戛然而止,沒過渡地,一下子冷寂下來。威廉踩了一下油門,你是想問我爺爺的事么?
車開進一條人煙稀少的窄路。周圍變得很安靜,這時候,只剩下有些發顫的童音,一遍又一遍地迴響。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心底一陣涼。
威廉嘆了口氣,有些失神。他摸一摸頭,說,差點忘了還沒做完。我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

他開始「嘿嘿」地笑。笑得讓我不知所措。威廉說,我大概沒對你說過,C大除了有北美最大的人類學博物館,還有一個很棒的海灘。
我走出養老院的時候,遠處隱隱地傳來爵士樂的聲音。這聲音老舊而熱鬧。聽得出,是Louis Armstrong的Hello Dolly。It's so nice to have you back where you belong(很高興你又回到了屬於你的地方)。是六十年代的興高采烈。
大段的鋼琴獨奏,然後出現大提琴與洞簫,沉鬱回揚。若隱若現的鼓點,也不是西洋風。幾種樂器,此起彼伏、纏繞。魔一樣的韻律。
我說,陸爺爺。
陸老先生又將那張照片舉起。正午的光線照射進來,照片也跟著明亮起來。人的臉色,似乎也明朗了。
現在,威廉一邊開著車,一邊談著這些往事。用舉重若輕的口氣,好像事不關己。
音樂響起。

因為白天太乏,我很快就睡過去了。

我問,您好些了嗎?
外面傳來硬物點擊地板的聲音,漸漸清晰。大概是一根拐杖,艱難地挪動。聲響由遠及近,經過我們的門口,然後又慢慢地萎縮,消失在空氣裡頭了。
我們目送老福特倒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路的盡頭。J輕輕地問我,你怎麼認識盧威廉的?
蠟燭也滅了。威廉重新燃上,又從案上拿起一隻綠色的盒子。打開,取出一根紙煙,就著燭火點上。又點了另一根,遞給我。
在火車站的時候,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快要上車的時候,我腿下一軟,跪在了你祖父面前。
克里斯蒂再沒有充足的理由跟著他了。
在安檢入口,威廉仍然給我一個擁抱。或許覺得不夠有力,就又抱了一下。
蒂芙妮抿一抿嘴唇,將頭埋在父親的肩頭。只看得見一叢銀白的頭髮。
威廉,你想過自己的未來么,比較確定的?我問。

戊子年秋于香港
我也笑了,富二代像你這樣艱苦樸素的可不多了。
我問他在哪裡。
威廉用牙將啤酒瓶啟開,塞到我手裡,大聲說,Wreck Beach歡迎你。

到了夏末的時候,吳小姐找到我,遞給我一封信。請我轉給你祖父,並說她開學,就要回南京去了。
威廉戴上了一副黑邊眼鏡,臉孔有些陌生起來。
我走到門口,想起來又問,嘿,主人公的名字,是不是叫蒂芙妮。
本來有的忽然沒了,不是更糟糕。威廉的聲音有點涼。
護士說,可能是昨天吃了太多的紅豆粥……
威廉九*九*藏*書頓一頓,也因為這,我們討論過要不要生下孩子。
我說,富二代,就是廣東話里的「二世祖」。
我說,不要了。我自己能找到。
這幾年來,家族裡的老人次第凋零。祖父最小的七妹也已經年近九十。姑祖母總在敦促我為家裡寫一些東西。然而,各種各樣的信札與照片,讓我更為理不出頭緒。尤其是,祖父的求學時代是家裡人記憶的盲點。他的緘默與略微清冷的性情,或許使得很多的分享沒有了出口。留下的,只有一些和同窗的書信,也似乎是就事論事。
這是一張發黃的信紙。上面是十分娟秀的楷書。印鑒已經暗沉,蓋得很用力,滲透到了紙張的背面:「不負金陵」。
我接過來。
我無意中看到了這個,真的,真的是無意的。她說。
我說,她會說中文?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應答。這時候,一個護士走進來,將兩顆葯放在他手裡,看著他就著水吃下去。
哦?我問,是回來探親?
這是沒有進展的棋局。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鍾。溫哥華夜得很晚,天色還是明朗的。路上的人很少。馬路的一側,有幾個滑板少年,急速地經過我們,吹了一聲口哨。
這樣到了威廉的居所,天已經很晚。隔著車窗,看到這房子的輪廓,我還是有些吃驚。對一個單身漢來說,這房子大得不合情理。然而,即使在夜色里,還是能看得出頹敗來。

他微笑了一下,說,No,準確地說,是華人。
我和這個叫蒂芙妮的孩子同時抬起頭。
蒂芙妮很安靜,沒有動作。過了一會兒,她伸出胳膊,說,爸爸。
我幫他拉開了窗帘,然後把輪椅的靠背直起來。他將一個暖手袋從毯子底下抽出來,緊了緊蓋子,又塞進去。

三天後,我啟程回香港。
過了很久,天際有些發白。慢慢地,有淺紅色的光亮,在夜色里氤出來。這光在蔓延、鋪展,照到我們身上了。
威廉說,什麼?
先看到的,是威廉的背影。
J哥吐了一個煙圈,說,年輕人,還是忙些好。
她念完了。儘管念得很慢,但是十分清晰。威廉說,阿倫叔叔給我們鼓鼓掌啊。
女孩嘆了口氣,然後說,不,不用了。他應該不知道這封信在我這兒。我,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謝謝你,阿倫。
他對我說,阿倫,你去睡吧。

Hey,蒂芙妮。我們給叔叔表演一段繞口令,你最喜歡的那段。後視鏡里看得到威廉的眼睛,裏面有一種溫柔。
我說,我覺得,他有些事情,沒有跟我說。
冬天的時候,威廉去韓國參加一個留學生交流團,認識了來自哥倫比亞的克里斯蒂。克里斯蒂是個小鳥依人的拉丁裔女孩,成為了威廉的女朋友。
蒂芙妮低著頭,嘴裏還在重複著「阿倫」「中國」兩個詞。同時手指努力地動作著,似乎想將那隻登山索打開。
在信的結尾,威廉說,你有很好的前途,足以吸引到更多的男人。但是,你需要表達出更多母性的東西。你知道,每個男人,無論他多麼強大,心裏都住著一個孩子。
說起來,讀書那會兒,我和你爺爺交情很深。他長我三歲,又是班長。大小事都很照顧。你爺爺面相冷,性情其實是很好的。我一個人從北京來,年紀又輕,可以說是什麼都不懂得。就是想學畫。
她眯著眼睛,和我對視。短暫的陌生之後,突然也笑了,很甜美。她的瞳仁,是極淺的石青色。

威廉對我伸了伸手。我說,專心開你的車。


威廉搖搖頭,說,我比較能夠確定的,是你的將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大概會是個中產階級的穩定生活,而且持續下去。
我說,你不是在C大嗎?
我站著沒有動,Linda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進去吧,外頭有點涼。
我輕輕將登山索拆鬆了。蒂芙妮順利地拉開了它,然後抬起頭,眼裡閃著光芒,對我笑。笑得很好看,露出兩顆小虎牙。
我說,呵呵,這城市倒是很催人奮發。
「我的女兒。」過了好一會兒,威廉說。
這樣相持了幾十秒,龍寶一躍而下,快速地從門口奔跑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去了巴黎半年,有天夜裡接到電話。我還記得,是凌晨四點。是個男人的聲音,告訴我,吳思閱已經不行了。難產。
一些水從他的嘴角邊流下來,順著下巴滴到圍巾上。
女孩兒坐坐好。神情似乎也嚴肅起來,開始認真地念起一段繞口令:
陸先生揭起膝上蓋的羊毛毯,用手指捲起一角,擦了擦相框上的玻璃。擦得很輕,似乎怕弄疼了照片上的人。他的目光也變得溫柔。他把照相遞給我,然後說:

我說,你希望我找威廉談談嗎?
第二天下午,我去了火車站。告訴吳小姐,你祖父有急事來不了,托我代致問候。我到現在都記得她那一刻的眼神,突然就暗了下去,死灰一樣。
我身邊一對老年夫婦。老先生很認真地在給妻子塗太陽油。他們很老了,肌膚松垮,有些頹敗。表情並不頹唐,是祥和生動的樣子。
我開始讀那封信,很快意識到,這和去年夏天威廉的泰國之行相關。他也向我提過這個叫蒂娜(Tina)的女孩,是布吉當地的一個妓|女,只有十九歲。威廉對我很信任,向我描述了和這個女孩共同度過美好的三天。他認為這是年輕男人應談論的話題,況且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可說的。威廉說,從淵源上來講,這是中國文人最風雅的一部分。從杜牧到柳永,十年一覺揚州夢,最好睡不醒。

媽媽愣一愣,輕輕說,你們在大人心裏,永遠都是孩子。
威廉揮揮手,說,別灰心,小夥子。他這麼大的年紀,要給他一點時間。
我停下,轉過身,迎接了一個熱烈的擁抱。威廉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定了定神,看了我,說,啊哈,兄弟,你長大啦。
我說,這是你的貓嗎?
蒂芙妮沒有醒。威廉抱著她,輕手輕腳地在前面走。我們踩著一地的樹葉,沙沙地響。一隻貓突然從樹叢中鑽出來,發出凄厲的一聲叫。
我在心裏想,其實是像本·拉登多一些。這時候,威廉的福特車突然間狠狠地跳動了一下。
我們結婚第二年,我通過了公費去法國留學的考試。拿到通知書,心裏躊躇得很。因為她已經有了身孕。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心裏痛苦。我藉著酒勁兒,跟你祖父說,不去法國,我會死。求你能照顧她。
老福特在養老院門口停下。輪胎在沙地里摩擦出清晰粗糲的聲響。威廉沒有說多餘的話,倒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里。這幾天,他每天早上去酒店接我。載我一程,就繼續向西開過去。他告訴我,這裡是去C大的必經之途。
我說,這麼晚了還要忙。
威廉擺擺手,沒讓我說下去。
嗯。威廉說,會比一般孩子艱難些。但是她說得不錯。

身後響起口哨聲。是剛才同我取徑而下的那群年輕男女,這時候已經搭了網,打起了排球。他們正在西方人的好年紀,身體的確都是很美的。況且動靜之間,沒有一絲造作,渾然天成。
別難為你的朋友了。路易莎的聲音很好聽,是淳厚的女中音。這時候她摘下了墨鏡,原來是很溫柔的灰色眼睛。她說,這裏,穿與不|穿都是optional(隨意的)。所謂的自由,就是多了一點選擇而已。
在這也幾十年了……我再也沒有過家庭。不是不想有,是我不配。
是,是你們南方人教給我的。可是這人也不在了。他抬起頭,我順著他眼光看過去,看到書架上擺著一張照片。上面是個清秀的女人,衣著還是老舊的樣子。
到了後來,我們都有些忘記了測試遊戲的初衷,打得十分酣暢。一時間,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兩個青年人,守著一堆翻版電玩軟體,在亞美中心的宿舍里虛度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