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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跋 拾歲紀

代跋 拾歲紀

我生長的城市,的確有大水所現,是長江。不過我們家住在市中心,看不到。後來讀大學時候,分部在江北。每個星期乘巴士往返,總要經過長江大橋。這橋下,自然就是滾滾的江水,薑黃色的。有些船隻游弋來往。初見心裏很有些澎湃,為了每個星期都能將這江水看一看,不辭長做江北人。見多了,也有些倦。有霧的時候,水天便都是朦朧朧的一片,連橋頭堡上的工農兵雕塑,都只剩下一個輪廓,這時候情緒也變得空落落了。
UBC很美,因為臨海,還有清澈的陽光。這間老牌的名校,並沒有一絲老氣。年輕小夥子們踏著滑板上課。教授看見了也是遠遠地吹一聲口哨。
這些男孩子們,精力都旺盛得很。平日再跋扈的,卻也要做舍堂文化的螺絲釘。半夜裡,聽到敲門聲。然後是怯怯的聲音,央你喝一口他們煲的「樓湯」。你喝了一碗,便是欣喜得連聲道謝,反讓我不好意思。我是這層里唯一的研究生,是受禮遇的。不受約束的還有一個是非裔交流學者,據說來自劍橋。還保留著鄉風,最喜裸著身體穿過走廊,走進洗澡間。邊洗澡邊大聲地歌唱,唱的也是鄉音鄉調。浪里黑條,有嘩嘩的水聲,若是和上非洲鼓,便是現場的民俗風情秀。聽多了,便不再意外。後來他走了,整個樓層,便無可挽回地寂寥下來。
乘坐天星小輪,往返維港兩岸,漸成熟悉的經歷。在香港開埠的時候,這港曾經是廣闊的,填海取地改變了天然的海岸線,造就了港內的風浪。七十年代的時候,筲箕灣的碼頭,還會有人在岸邊游泳。如今的水質與激流,已令人卻步。維港的美色,已無關海港本身。
對我而言,這是新的城市。以前只是經過。它代表的只是羅湖口岸,是南京與香港間的某個過渡。
時光荏苒,四十年也總是留下痕迹。變不了的是姑祖母的鄉音。將近半世紀的香港生活,老人家還是地道的老北京的女兒。說起話仍是利落爽脆,講到興處,仍是朗聲大笑。
我開始了我半年的職業生涯。在最商業的地方做最文化的事情。做故宮藏品系列叢書,與字畫、印鑒與碑拓、明清家私打交道。工作的過程,倒是心裏很沉靜。同事們,則都是藝術的人。因為做的是出版行,沒有很多浮華氣。出版總監是昔日一個著名文學雜誌的編輯。說起她當年對阿城的欣賞,真誠仍溢於言表。說到阿城文字的好,至今還記得她援引的《峽谷》中的例子,說那馬是「直」著腿走來。當時編輯部的人,都說這「直」用得頗為蹊蹺,不是正常馬的所為。唯獨她力排眾議,留下了這點文成金的一字。我短暫的出版生涯,因為這總監的提護,增長了許多的見識。現在想來,是心存感念的。郝明義的理念與呂敬人的設計,也都是那個時候深入其心。多年後,當我自己出版書籍的時候,與編輯間溝通的無阻,也正是靠了那個時候的積累。
在這城市生活了很多年,對這裏的海,終於也有了感情。這感情,是滲透積聚起的,如同漲潮時的海水,慢慢蔓延到岸上,一點一點地,當你突然發現漫上了你的腳背,已過去許多時日,是無知覺后的猛醒。除去初到香港時的浮光掠影,這積聚大約由西環開始,與寂寞與思鄉相關。有一段時間,住在山道上,夜裡無法安睡。索性就起身出門,沿著水街往下走,一直走到山下有燈光的地方,是西區運動場。在那裡認識了一群朋友,其中一個,還帶了他的狗,是一條鮑馬龍史蒂夫。這些朋友凌晨收工,就到這裏打打籃球,熱鬧地聊聊天。性情都是歡樂的調子。他們和我交談,用或好或壞的普通話,間或教我幾句廣東話。有人突然揭露其中某句俗語是粗口,要教壞後生仔。被譴責的人便激烈地笑,掩飾自己的不過意。那狗也是歡快的,自己一個,兀自圍繞球場奔跑,轉圈,追逐滾動的球,是自得其樂。後來,我寫成了一篇小說,紀念這短暫的交情。被圈住的運動場外,便是海。這海在夜色中泛起凜凜的光,被鐵絲網分割成了光斑。遠處望過去,有一些浮航與機船的影。附近是一個碼頭,也是這些朋友做工的地方。後來我白天去看過,整齊地排列著橘色和藍色的集裝箱。近旁堆棧了輪胎與汽油桶。顏色暗淡的小輪上,伸出左右擺動的鐵吊。「哐」的一聲,是貨物沉重的下落。臨岸的海,顏色也是暗淡的,有淺淺的機油的繽紛痕迹,閃爍不定。悠遠的汽笛響起,這海水便波動一下,呼應了航船的離去與歸來。這是勞動的海。
二〇〇三年,是世界的多事之秋。美國太空梭哥倫比亞號太空梭在著陸前于得克薩斯州上空解體。機組人員共七人全部罹難。伊拉克危機造就有史以來最大的反戰示威活動。第一例SARS(非典型肺炎)病例在越南河內出現,並在全球迅速蔓延。第三次海灣戰爭爆發。塞爾維亞共和國總理佐蘭·金吉奇(Zoran Djindjic)遭到暗殺。美國華盛頓州爆發瘋牛症,澳大利亞、中國、巴西和日本等國宣布禁止進口美國牛肉。伊朗發生強烈大地震,三萬人死亡,十萬多人無家可歸,二十多個國家向伊朗派出救援隊與物資援助。

港大在這條街的中段,可以看得見校門口的石牌坊,掩映在綠蔭裏面。和內地高校大門的氣派不同,這座老牌的殖民地大學,有些深山藏古寺的意思。底氣是內里的,有孫中山,陳寅恪與朱光潛的過往,淵源便也不用多說。

乙酉·驛旅


現在住的地方,若用地產中介的口氣,便說是「旺中帶靜」的。這街的形狀,是一個長長的弧形,好像一枚新月。街道兩邊是一些有了年歲的樓宇。靜的確是靜的,其實鬧市並不遠。因為這街的形狀,自成一統,便滌清了外界的許多聲響。或許也是因為老舊,最初並不打算長居。因為家中曾經的變故,租住這裏,是為了能在中午趕回家來,陪母親吃飯。後來竟就住了下來,一住就是幾年。一則是因為房東人實在是很好。房東葉老先生,是上海人。據說當年出租的時候,他有自己的挑剔。但因為聽說我是南京來的,引為老鄉,竟然很爽快地答應下來。葉先生是五十年代來港創業的工廠主,時當壯年,現在說廣東話也還帶了濃濃的鄉音。當時香港的大環境和後來的經濟起飛尚有距離,所以,艱苦的日子也是經過了的。第一次的置業,便是在這裏買下了幾個單位。自己住過紅磡、灣仔。老了,就搬回了這裏。大約也是好靜,又見得到老街坊吧。葉先生喜烹飪,興起,會燒一些地道的本幫菜,送過來給我分享。又喜歡京劇,有很多的京戲的影碟。有時候聽得見隔壁的聲響,最多的是《法門寺》。這出我不陌生。大約因為外公也喜歡。有一次他還特來邀我和他一起聽。是一出《空城計》。他說他其實最喜歡的,是馬連良和周信芳https://read•99csw.com。談起來,竟也知道年輕得多的于魁智。便又感嘆,他來香港的時候,于還未出生呢,現在居然就在大陸當紅了。說完后,自己去了裡屋翻了半天,翻出一把京胡,沾滿了塵土。他一面擦灰,一面說這京胡跟他來了香港,也老了。原先弦是上好的馬鬃,斷了,在這裏竟再也配不上。現在勉勉強強裝上了鋼絲,只有湊合地聽了。說完就拉起一曲《大登殿》 ,聲音有些尖利,但力道卻是足的。在這咿咿呀呀里,窗外暮色也低沉下去。我便有些愛這條街了。


長洲這樣的島,是人味兒很重的。香港更多的島是一些偏遠的,散落在海裡頭,終年也有些寂寞。我去過最遠的,叫東平洲。在香港的最東北的大鵬灣。在島上的時候,手機突然接到了內地的信號。原來已經靠深圳很近,對面便是大鵬半島了。只是中間隔了一道海水。
這島上最著名的鬼魂,叫作「張保仔」,是清朝嘉慶年間的一個海盜,勢力很大。據說也落魄過,被朝廷趕得東躲西藏,最後躲到長洲西灣崖邊的一個山洞里來了。也就成就了本地的一個景點,叫作「張保仔洞」,傳言也是他藏匿寶藏的地方。這洞我看過,甚至還進去過。極其逼狹,張姓海盜應該是個短小的身形。洞內光線很暗,便有個年輕人,在洞口租藉手電筒,也是生財有道。
「哥哥」對於很多人來說,大約是時代的專屬名詞。他的歌,電影,演唱會,他的隱退,他的情事都潛移默化于許多人的生長。當他終於老去,便以最徹底的方式演繹了浮生若夢。只是,在這身影坍塌之後,所有人等不到了風再起時。
來到香港,還有水,這回卻咸下去,是海水。本地的朋友要帶我去看的,先就是維港。其實不像海,窄窄的一灣,水聲卻不小。當日有闊大的郵輪施施然地開過來,不記得是不是雙子星號,在這水裡是大而無當。那時候,IFC還沒建起來,從尖沙咀望過去,中環的景物則有些似是而非,一錯眼,倒覺得是站在外灘上看浦東。可隔著的,究竟是海。
回憶起來,在香港也遷居了多次。早前在港島的西區,第一個住處,在山道上,四周的風物似乎是讓人喜愛的。早上推開窗子,遙遙地能北望到海和濃重的晨霧。下了樓,看得見有許多彎折的小道。傍晚的時候,和緩的風也是山上來的。夕陽的光線從法國梧桐的葉子里篩下來,落到地上是星星點點。間或又吹下一兩朵洋紫荊或者合歡,便是這光斑中的一兩點錦簇。景全是小景,因和日常相關,也更入眼入心。

這些小道,都不起眼,其實是西區的血脈,內在有嚴整的秩序。街邊琳琅的小鋪,都是因地制宜,見縫插針。名號卻時常分外地大,比方說「貝多芬琴行」「劉海粟畫院」,通常卻不過十米見方,大約也是香港寸土寸金的明證。
這次應聘最後以落敗告終。電話打來,依然是完美得體的抱歉,說希望將來與你有合作的機會。在意料之中,一個學位,或許並不比兩年的工作經驗更加有分量。這是香港的職場,用人唯用。不會有太多的時間給你去歷練與磨合。
舊年我博士畢業,在紅磡體育館舉行了典禮。一家人拍了照片,沖印出來。姑祖母看著笑著,終於有些動容。她指著這巨大的建築說,看,顏色都舊了。我來那會兒,還沒它呢。它現在都這麼老了。
庚寅年于香港
山腳的德輔道是電車道。這也算是香港的一道景緻,一九〇四年開通迄今,也竟有一百多年了,緩緩來往于港島北的堅尼地城至筲箕灣,還在做著實際的用途。這車在香港人的口中又叫作「叮叮」,是它行動時的聲響。響起來,大約就是張愛玲說的「市聲」。可電車聲在上海卻是聽不見了。這車是談不上效率可言的,所以車上除了觀光客,便是些師奶與孩童,一律都是怡然的神情。沿著海,「叮叮噹噹」地駛過上環,再進入中環、金鐘。「中環速度」也便在這聲音里不情不願地慢下來了。搭乘這車,會聞見濃郁的海味,這是海產街上的氣味,來自魚翅、海參、花膠與其他乾貨。繞過梅芳街上了荷里活道,便有了另一番天地。
島上一年一度的盛事,叫作「太平清醮」。所謂「醮」,是道教一個傳統儀式,也是民間風俗。用意是酬謝神恩、祈求國泰民安,又以從事漁農的人最為看重。「醮」是有功能性的,慶祝寺廟或其他建築物落成的「慶成醮」;祭拜瘟神的叫「瘟醮」;也有為神明祝壽的「神誕醮」和佛教盂蘭盆會合而為一的「中元醮」。香港打醮大多以太平清醮為名,時間在每年的農曆四月。三天醮期,全島戒殺禁葷,島上居民及遊客一同茹素吃齋,就連麥當勞也只有素包供應。打醮時,有一個風俗,叫作「搶包山」,所以,長洲的「太平清醮」也叫「包山節」。我去看過一回,真是滿目琳琅,以「飄色」巡遊為盛,大多是模仿歷史人物,又或者是取材於戲文。可竟也有與時俱進的元素,看得見社會名流,甚至政壇人物的身影。那回就有「乒乓孖寶」現身,還有當年成為政治熱點的兩位阿太——葉劉淑儀與陳方安生,「阿姐」汪明荃作為香港兩會代表而受矚目。雖是傳統的節目,卻看得到港人近來的熱衷。
二月的時候,在深圳的一間港資出版公司就職。
靠著正街,是很陡峭的一條街,從般咸道落下,站在上方,目光直上直下,可一直通向德輔道。整條街都是石板鋪築的階梯,密集地下落,幾乎有點壯觀的意思。這裡是很多香港電影取景的地方。我常去的是靠近山腳下的一爿舊書店,叫作「平記」。終年是一盞泛了藍的日光燈,瓦數很小,並且閃爍不定。倚牆擺了幾個通天大書架,生鐵或是木的,裏面有很多漫畫,因為有些是限量版,待價而沽。香港有數不清的漫畫收藏迷,真的有肯為一本七十年代出版的《龍虎門》出上好幾舊水的(香港白話稱一百元港幣為「一舊水」)。這個書店卻專有一個中文書架,間歇讓人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在這書架上,我淘到過天地初版鍾曉陽的《流年》,聯文版的《喜福會》,王瑤先生的《中國新文學史綱》,甚至有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豐子愷《繪畫魯迅小說》,品相十分的好。後來這間店,大約也關了門。
其實,南京還有另一條河。因為在城裡,和南京人日見夜見,水靜風停。因為歷史,又因有一些浮靡的風雅,這河其實與人們更親近些,關乎它的日常與閨秀氣。昔日有人論蘇學士和柳永的詞,說是關東大漢和十七八女郎之別。長江若與這條河一比,也同樣適用。後者讓人愛,卻是起不了敬畏心的。有朱姓和俞姓的老派文人,做過同題作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外人讀了都是極嚮往。燈九九藏書影和歌娘,好像都是大半個世紀前的風致,如今在這河上又復興了。上一次回家,路過這條河,看見又多了許多的花船。穿紅著綠的本地人,載著金髮碧眼的國際友人,神色都是怡然的。水是清澈得多了。九十年代初,河道污染得成了這城市的公憤。如今乾淨了,回來了。回不來的,是有關這河的記憶。小時候,元宵節的燈會,河岸上奇芳閣的清真點心。奇芳閣還在,卻如同別家的老字號,經營得舉步維艱。將樓下,也已經租給麥當勞了。

「搶包山」是「太平清醮」節目的壓軸,也是高潮。這傳統可謂源遠流長,在十八世紀的清朝,就已經有了。包山有三座,用竹條建起支架,在會場道壇旁豎立起來。山上有密密麻麻的包子,這包子是被道士做過法的。這些被祝福的包子叫作「平安包」。所以「搶包」的時候,誰摘得越多,福氣就越大。


再後來,也曾在東區的海濱小住。姑祖父母因為身體的緣故,搬去了空氣清新的西貢。所以看到的海,多半是那裡的。時常帶了小狗Bobby去游水,它愛海水的程度,簡直如同半尾魚。
還可說的,是香港的島嶼。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熱衷於對離島的探訪。島如同海水的坐標,香港外圍的島嶼,竟然有二百六十多個。而成為規模的,在地圖上看得見南至西南的離島區,有二十多個島。除了新機場所在的大嶼山,最著名的約莫是南丫島。這是香港的第三大島,以前叫作「博寮洲」。因為形狀像漢字的「丫」字,就改了這麼個土名字。南丫島其實一點也不土,幾乎稱得上是個小歐洲,有「鬼佬天堂」之稱。一九九〇年,香港電燈有限公司在島西北菠蘿咀填海建立南丫發電廠,外籍的工程師聚居榕樹灣一帶,改了區內的風水。漸出現了西式茶座、餐廳,卻也摻雜了中國的風情。這島並不怎麼純粹了,中國人多半是老的。早在七十年代的時候,很多年輕島民已搬到香港謀生,南丫島遵循著現代鄉土發展的規律,留守了年長的一輩。當年出來的年輕人,最有名的大約就是周潤發。這樣的人,長洲也出了一個,滑浪風帆之後李麗珊。她為香港拿了奧運金牌,是久前的事。後來卻因為一部《麥兜故事》,名及兩岸,幾乎成了香港精神的代名詞。平心而論,我是更喜歡長洲的。大約因為那裡的具體而微,是個小鎮成一統的感覺。有自己的消防局、警署和醫院,似乎全都縮減了一號。一個面色黧黑的巡警開著摩托車,從你身邊擦身而過。十幾分鐘后,駐足在海鮮攤抬頭看風乾的氣鼓魚,他的身影又映照在魚缸的玻璃上,因為已經環島繞了一圈。來長洲,自然是要吃海鮮的。這裏的海鮮,號稱「一口價」,味道大同小異,大多是椒鹽瀨尿蝦,蒜茸扇貝和避風港炒蟹。這些鋪頭,主要開在海傍路上。大新街有間叫「阿信」的,我們幫襯過,很不錯。老闆是和善的人,島上的原住民。據說以前在酒店做過主廚,現在是解甲歸田,回到無車馬喧的故土。他拿手的是一道「蒜香美國蚝」,見功力的菜式,黃燦燦的,味道十分鮮甜。這島上除了海鮮,吃的口味可稱之繁雜。日本菜,義大利菜,馬來菜,不一而足。也有老字號,是四十多年歷史的「張記魚蛋粉面」,試過一回,名不虛傳。另有一間甜品店,在大興堤路上,名曰「天然」,招牌是「雪凍豆腐花」,「雪凍」即是朱古力包著雲尼拿冰淇淋,口感鬆軟,卻十分有咬頭。
和諧的也是有的。到了中環皇后大道中,幾間老字號,各據一方,各安其是。士丹利街的陸羽茶室,黑色的老吊扇,仍然緩慢地旋轉。將時間轉慢了,將香港人的心也轉慢了。咬上一口蚧黃灌湯餃,喝上一口普洱,便不知歸去。世人都說神仙好,唯有「蓮香」忘不了。慕名來的,先都失望,都說破落。待吃上一口貴妃雞,便都說來對了。來對了,便再要來,卻見它越發破落了。再看威靈頓街上,「鏞記」的排場是大的。朋友來香港,點名要吃這一家。例牌是燒鵝,好吃的卻是順德三寶,清水牛腩。
姑祖母家的平安夜。我站在天台上,遠處是西貢夜色里的一灣海。明暗間是散落水中的島嶼。淺淺的海浪激蕩,島嶼便是浮動的船。
說起這十年,一時間不知從哪裡開首。

越過人多的地方,經北帝廟不遠,便能看見大片的海。東灣海灘,海非常好,稱得上是水清沙幼。周圍零落地散著一些度假屋。設施都很簡陋,其中有處叫「東堤小築」的,生意尤為清淡,卻很著名。原因是歷來有鬧鬼的傳說,神乎其神。曾經和不信邪的朋友約在這兒打牌,大中午的,房間里直有陰森之感,聽得見天花板上有寥落的人聲。終於在黃昏前離開了。鬼說到底,于這世界上,其實是許多無奈情緒的集合。後來寫了篇小說《龍舟》,說的便是一隻無奈的鬼。
從校門右手的車道上去,便是本部大樓,米色的巴洛克建築。有的是繁複的迴廊與凸起的鐘樓。地形不簡單,文學院辦公室在右手的位置,我去報到的時候,竟無端地繞了一個大圈。正門的地方,是陸佑堂,這是港大的禮堂。後來聽過的許多演講,都在這禮堂里進行。到了學期末的時候,這裏便是全校學生high table(高桌會) 的地方。港大的精英教育,落實在細微處。到這一天,少年男女們便嚴格地要盛裝出席,煞有介事。這是一種鍛煉,你要克服你天性的羞澀與膽怯,讓自己在人群中脫穎而出。所以,這禮堂又兼有Dancing Hall(舞廳)的功用。不過,晚近它的著名,卻是因借它拍了電影《色·戒》,做了王力宏和湯唯們演練愛國話劇的布景。這電影在校園裡細水長流地挑選群眾演員,每每可以看到,幾個本校劇團的學生臉上都笑得很歡樂。那時候,我的學位論文正趕得如火如荼,從辦公室里出來,疲憊地對他們望一眼,看出他們的歡樂也是加倍的。這禮堂,多少是有些凋落了。堂皇還是堂皇,老舊是骨子裡的,一百年的光陰,外面看不太出來,卻已蝕進了內心裡去。
八月的時候,走訪了加東另一所大學。多倫多大學,也臨水,卻是五大湖區。多大與UBC相比,多少是帶著古意的。維多利亞風格的建築上布滿了爬山虎,令我想起母校南大北大樓的景觀。校園臨近Queen's Park(皇后公園),在鬧市裡是一處寧靜幽深的地方。有鴿和松鼠,都並不怕人。旁邊有安大略皇家博物館。除了大英博物館的遠東館以外。這裏的亞洲藏品,算是極豐富的。看到一尊隋唐木造像,面目和平,造型溫潤細膩,就小節來看,亦是上品。在這間展館,也幸會了南加州大學的教授查爾斯。查教授對東方藝術素具好感,于雕塑與壁畫尤有研究,曾隻身去雲崗與敦煌遊歷。read.99csw.com說起敦煌藝術的精絕與損壞的慘烈,頗為悵惋。他說,人都是太想佔有,其實觀賞也是擁有。他用了cherish(珍愛)這個詞,是很誠懇的表達。說到雕塑,我向他提及亨利·摩爾。在現代藝術里,他的作品是我的大愛。他便興奮地對我說,那麼他一定要陪同我去AGO,也就是安大略美術館。那裡館藏的摩爾的作品,是最值得稱道的。我一時有些驚異,一邊覺得太巧,一邊又有些怪自己沒做好功課。接受了查教授的盛情,我們乘地鐵到St. Patrick站,沿Dundas St.往西走。沒什麼懸念,門口的青銅雕塑一眼看去便是摩爾的風格。其實,這館里也藏有馬蒂斯、安迪·沃霍爾、喬瓦尼、林布蘭的作品,甚至也有數幅梵·高和畢加索等的名作。但或許是摩爾在這裏聲名太盛,其他卻都少人提及了。
大約有家的感覺的,還是現在的住處。和日常相關,每天下了班,回來了,便是這個地方,彷彿一個若有若無的盼頭。然而去年的時候,葉老先生去世了。高壽九十二。隔壁的單位,便空了許久。過年的時候,搬進來兩個年輕人,據說是先生的侄孫夫婦。面貌都很和氣。男的戴著眼鏡,斯文地笑。女的幹練些,搬家的時候,似乎獨當一面。二人形容勤勉簡潔,是典型的香港人的樣子。周末的清晨,隱約響起的是容祖兒和鄭秀文的歌聲。京胡和《法門寺》的唱段,是再也聽不見了。
院落里燈影闌珊,聖誕樹兀自精神。夜已微涼,姑祖父身上蓋著厚厚的毯子。坐在藤椅上打瞌睡,家人早就叫他回房。但他不願,不願意錯過熱鬧。寧願做這熱鬧里的布景,才會甘心。客人早都散了,熱鬧卻還是濃厚地在餐桌上、草地間堆疊。小狗不知倦,將李醫生的雙胞胎留下的玩具叼著,在院落里巡遊。姑祖母還在絮絮地和母親說話。講的依然是往事。這夜裡,將陳年的事情都釋放出來,稀釋在這城市的空氣里。
他們都是北京人,來加拿大前,J哥是一個官辦報紙的攝影記者。未到四十歲的年紀,頭髮已經半白。但眼睛里卻有很多的童真。他給我看他以往拍的照片。拍攝的對象,多是名動一時的,卻又都是心地單純的人。所以,在他的鏡頭裡,可以看到的是楊憲益的羞澀,錢鍾書的爽朗、James A Mirrlees如同孩童一樣的笑容。在異國定居后,他是個自由職業的攝影師。這是工作,也是興趣。拍得更多是平凡人。家庭的細節、婚禮的瞬間、社團巡迴遊行的旗幟。更多是孩子。各種各樣的臉,精靈的、歡樂的、哀傷的,都是真實的。也有一張黑白的照片,放在他的個人網站的顯著的位置。是個神情寧靜的青年女子,有著飽滿的額頭和豐盛的捲髮。那是他的太太,輝姐。
如此看來,我在這所學校里的五年,便真正是彈指一揮。細數下來,回憶還是不少。大多都是細節,比方校門近旁有一棵樹,孤零零地立著,葉子四季都是少的。這是一棵朴樹,我記得它,是因為他和我喜歡的歌手,是同一個名字。而挨著研究生堂有一棵繁茂的細葉榕,三人合抱的粗大,後來卻被砍掉了。因為它發達的根系,撼動了地基。砍掉以後,如同一張天然的圓桌。又比如,儀禮堂附近,有一叢竹子,上面出沒著一條蛇,傳說是某個香港名人的魂魄。很多古老的學校都有傳說,最盛的是一些鬼故事。港大的此類故事,格調多是凄美優雅的,又有些煙火氣,所以並不怕人。其實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偏偏印象很深刻。這些印象,便夾在了教授們的真知灼見與日常的連篇累牘中,被留存了下來。
走進中銀大廈,將領帶緊了緊,信心也充分了些。面試的氣氛友好而矜持。印象深刻的是主考的中年韓國男人,說著流利的英文和溫婉的普通話。傾聽與點頭。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靜,只有秘書在筆記本電腦記錄時飛快的打字聲。也是溫存的,如同蠶食桑的聲響。

己丑·室家


癸未·人事

我的家族,與這城市無所謂淵源。出現人生的交疊,只在歷史的關隘。抗戰伊始,祖父從教授任上退下,輾轉到此,是因了舊派知識分子的良心。終於匆匆地還是離開,這地方不是久居之地。姑祖父母,留下來了。他們都是浪漫的人,革命的浪漫主義,經歷了現實的考驗。姑祖父是香港人,追求姑祖母用的是藝術家的愛國心。建國初期,背棄了家庭來到北京。成就了中央歌劇院一段千里姻緣的佳話。然而,終究是單純真實的人,一九六〇年的時候,雙雙發落到了東北。這其間的艱難,用音樂與樂觀傾軋過去,居然也就水靜風停。終於回到故里,站在羅湖橋上,姑祖父淚眼婆娑,向左望去,招展的旗幟仍紅得悅目。這是十多年後了。
張國榮的故去,與年底另一個巨星的隕落遙相呼應。她是梅艷芳。許多人都記得他們共同寫下香港電影的一則傳奇《胭脂扣》。曾經風華絕代的十二少,耄耋老境下,與天人兩隔的如花重逢。是悲哀卻非悲情。幾乎在這慘淡的年裡成為讖語。

海和海,自然是不一樣的。舊年的國際作家工作坊,主題是海洋文學,來了七八位訪問作家。其中兩個中文作家。一位是內地的鄧剛,一位是台灣的廖鴻基,都是寫海寫得極好的前輩。鄧剛是山東大漢,魁梧的身形,聲音也雄壯。寫的海也洶湧得很,是人要搏鬥的對象,關乎生存的所在。人叫「海碰子」。在這鏗鏘碰撞中,人也愈發堅強起來。廖鴻基也寫海,海也是遼闊的,卻是浪漫的背景。廖老師斯斯文文,是自稱「海神信使」的討海人,半生致力於鯨豚的生態調查與保護工作。他給我們看了許多照片,都是他拍的海。墨藍深幽,是奇幻的色彩。又播了一張CD,有蒼涼遙遠的動物叫聲。廖老師溫柔一笑,說,是鯨魚的情歌。
不過,大約在七十年代末,有一次「太平清醮」,參加「搶包」的勇士可談不上有福氣。興許是人太多,那一次,一座包山不勝重荷塌了下來,將近三十個人受了傷。香港政府出於安全的考慮,禁止了這項傳統活動。一禁便是二十六年。
我想我是喜歡它的。大約因為它的新與闊大。這些年在香港,看了太多逼仄而狹長的天空。這城市的闊大是與南京像的,然而,卻沒有南京的古舊與曲折。歷史于南京像是一道符咒。成敗一蕭何。走在中山大道上,體會了民國子午線的悠長與幽深。法桐葉子將陽光篩在你身上,卻也有一絲涼意。這涼https://read•99csw.com意也是許多年積淀來的。深圳不同,輕裝上陣。每次上班的時候,車經過筆直的深南大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高樓。頭上的天,卻還是遼闊的。沒有高大的樹,有一種稚嫩,卻也是初生牛犢式的。內里卻是膽略,無顧忌。所謂「深圳速度」,或許也有代價,便是略微的魯莽,不太計較錯對。
與高街垂直的階梯,竟然也是一條街,叫作「興漢道」。咫尺之遙,分佈著幾家文具鋪和影印店。都是在做學生的生意,竟也十分的興旺。這興旺間,暗藏著潛在的競爭。有家叫作「藝美」的,做的是家庭生意。有論文訂裝的一條龍服務,婆婆管收錢,兒子和兒媳則是勞力。孫子是個戴眼鏡的小夥子,還在上學的年紀,負責些零雜的活計。一家人的神情都很勤勉。他們的競爭對手,是個壯年的男子,人稱「肥仔」,設備比他們先進些,店堂也整飭些。但都傳說他其實是個「無良商人」,所以在港大幾年,也並沒怎麼幫襯過他。這條路的盡頭,叫作般咸道。「般咸」是香港的第三任港督George Bonham的姓氏。香港的翻譯,因為受了粵語的影響,減省而生僻,就如同將Beckham譯為「碧咸」,Zidane譯成「施丹」,多少有些不著調。這道路是西區半山上的主道,曲折漫長,連接堅道和薄扶林道。坐落了許多的名校,像是「聖保羅書院」等等,環繞了香港大學,幾乎帶有一些預備役的性質。
香港是一個島,這島上還有喧囂與速度。港大是這島上的另一個島,是真正無車馬喧的清靜地。這裏面的人,便也有了島民的心態。心無旁騖,適合讀書做學問。在經歷了一年的熱鬧之後,也是在這島上,我無知覺間開始了寫作。寫過一個年輕大學教授的浮生六記,叫《無岸之河》。後來又寫了一篇《物質生活》,大約是那時候的生活寫照。寫作之外,做得更多的事,似乎是看電影。看電影是寫作和作論文間的句讀。頻繁密集,卻似乎又無足輕重。港大圖書館,有很多的影碟。我便一邊看,一邊為一個報紙寫電影專欄。寫電影終究不是很過癮的事。看完了基耶斯洛夫斯基、法斯賓德、大衛·林奇,終於被大島渚的殘酷任性搞壞了胃口,於是用希區柯克的推理片系列做調劑。看完了一部《鳥》,影評寫完,意猶未盡,就又動筆寫了一篇叫作《謎鴉》的小說。
這裏靠德己立街已經很近了,窄窄的一條彎道,就進了蘭桂坊。於我而言,這實在是個應景的地方,如果不是新年倒數,如果不是鬱悶太甚,平日對洶湧的人潮避之不及。鬼佬、中產、貓三貓四,出出沒沒。倒是也有好地方。有一間極安靜的酒吧叫Milk。或許也是生意不好,居然在熱鬧里滲出清冷來。一個面目嚴肅的菲律賓歌手唱著Love me tender(《溫柔地愛我》)。歌聲也是清冷的。
四月二日那天,天氣晴好。大巴上人頭涌動。突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尖利地響起。然後是她對同伴說,張國榮死了。似乎有很多雙眼睛向一處聚焦過來。這時候,WHO(世界衛生組織)已經發動了SARS全球警報。所以這些眼睛的下方,都有一副口罩。掩藏著訝異的神情。女人的夥伴愣了一下,她的口罩上印著一張微笑的豐潤的唇。這便是無所不在的商業創意,讓SARS的陰影薄弱了一些。然而,這時候卻變得不合時宜。她聲音虛弱地說,開什麼玩笑,愚人節是昨天。所有的人都如釋重負,同時有些譴責地看著製造謠言的女人。女人將報紙遞給了同伴,說,是,真的。我在這同伴身後看得很清楚,報紙標題濃重: 「歌星張國榮于香港文華東方酒店跳樓自殺身亡」。很快,電台印證了這個消息。有人間歇開始抽泣。
我來到香港,在千禧年的尾聲。不算冷的冬日下午,黃昏的光鋪張下來,也有些暖意。下了車,走上了一條叫作「高街」的街道。這條街的陳舊出人意表,窄窄地從山道上蜿蜒下來。兩邊是陡峭的唐樓造成的峽谷,陽光走進來,也被囚禁了聲勢,成了淺淺的一條線。和南京的闊大街道相比,這條街的逼狹讓人有些許的不適。再讀了《第二爐香》,發現張愛玲寫到這條街,用了一個詞「崎嶇」,終於有些感嘆,張的文字實在是老辣簡省。
這兩夫婦千禧年移居海外,也經過艱苦的歲月。如今買下了Watling Street(華特靈大道)這處臨街的房子,窗外種滿了冬青與繡球花,將它布置成想要的樣子。周末的時候,請了印度裔的工人上門,在後院搭建涼台。有個工人很年輕,在加拿大是木工的世家出身。小夥子薩米其實在UBC(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學建築,卻對祖業也很有興趣,所以放假出來打暑期工。雖是暑期工,做事卻是專業的態度。穿著背心和耐磨的工裝褲,戴著耳機。是心不在焉的打扮。動作卻是實在的一板一眼。J哥與我也在旁邊幫手,兩天下來,已經完工。輝姐烤了貓舌餅,同請了薩米喝下午茶。午後的陽光照在草坪新生的嫩芽上,彼此都覺得是難得的好時光。薩米說他的家人、女友,說他們的老家龐遮普省。這城市的印度人大多來自這個省份。溫哥華的支柱產業是旅遊飲食業和木材加工。前者是華人的擅長,後者則是印度人展身手的行業。在東區與華人兩分天下,簡直蔚為大觀。
後來,終於從山道上搬了,搬進了規整的校園區。忙於研究與論文,這些地方便也很少去。去得少了,心思便也淡了。後來就像是沒了癮。先是在研究生堂住,前見海,后見山,是極其好的清靜地。在這裏,我開始寫我的長篇小說《朱雀》,也是恰逢其時。此後搬到叫作STARR的校舍。樓層住得很高,也面海,竟可以看到駐港部隊的空軍演習。對面是何東夫人堂,男學生經常情不自禁地望過去,是間女生舍堂。我看到時,早已翻了新。舊時的格局是可笑的貴族風,房內兩張床,一張是女學生的,一張是給隨行的女傭。後來終究要拆,拆之前也依戀。張婉婷便說,那好,我來拍一齣戲。便是《玻璃之城》。都說舒淇將港大女生演繹得惟妙惟肖。敗筆是黎明,港大的男孩子,可沒有這樣老實頭的。
一月的時候,第一次應聘了一份工作。是一份consultant (顧問) 的職位,具體負責在港跨國企業管理層的語言培訓。
重新恢復的時候,已年過千禧。我看到的那次,包山已經做了很多大的改良,面目整齊莊嚴,用鋼筋做了內部的支撐。包山上的包子也控制了數量,每座上有六千個。且都是塑料製成的假包子,據說是為了環保。搶包的人呢,在比賽前還要接受香港攀山總會的訓練。整個過程,熱鬧還是熱鬧,激烈還是激烈,可總感覺少了點什麼。
這城市始終是年輕。地王,深交所,華強北商圈,都是年輕的身影。我從沒感覺到read.99csw.com自己的年輕在一個城市會如此的恰如其分。
那一年的春天,我拿到了碩士學位。
回想起在溫哥華的那一段。七月的陽光並不熾烈。因為J哥夫婦的緣故,沒有很多旅人的感覺。大約因為他們人太好,對我有如兄嫂。而又都是顧家的中國人,所以與他們相處的時光,竟無時沒有家庭的感覺。叮嚀是足夠的,于生活的細節,又是貼心到了令我對一向的疏忽感到慚愧的程度。
這條道路Hollywood Road(荷里活道)的起源,是因早年種植在路旁的冬青樹名,又有一說holly其實是一種榕樹。無論如何,也是早於美國「荷里活」的產生。曾經陪一個朋友,是王家衛的粉絲,專程來這裏朝拜《重慶森林》里梁朝偉的住處。只是行人電梯附近很普通的中式唐樓。朋友不免失望,說相見不如懷念。這條街的聲名,其實叫作古董街。錯落著幾十間極小的鋪頭。風格則一律是清幽的,又有煙火氣,有點像南京的朝天宮,又整飭一些。沒事的時候,我倒喜歡在這裏逛一逛。東西多半是Chineseness,中國風,濃到化不開的。捲軸,陶瓷,漆器,都老舊得很。曾經看到一隻紫檀木的明式小圈椅,手掌大小,細節入微,讓人愛不忍釋,價格亦甚為可觀。倒是友人新婚,在這裏買了兩隻葫蘆,說是放在房間里做辟邪之用。葫蘆上烙著一個人形,問起來,說是龍門派的王常月。這一派由邱處機所創,後來式微,到了王再復興,已隔了幾個世紀。若論避邪的功力,恐怕也減去幾成了。
那以後,寫下去,卻多是關於自己家鄉的城市,南京。
這一年年頭。在朋友的慫恿下測過一個卦,然後算出的結果,我是「鯤」命。「鯤化為鵬」是要遠走的。命里主水,又驛馬星動,所以,年內會要去有水的地方。
港大建在山上,這山是太平山。小時候看過一齣劇,裏面主題歌中有一句「太平山下不太平,亂世風雲亂世情」,是因為有港戰的背景。我在這山下的歲月,還算是很太平的。香港人有「行山」的傳統,太平山上有一條晨運徑。曾經晨昏顛倒的時候,也仍然看得見黃昏裡頭,有些人在山路上或走或跑,跑的多是些外國人,都大汗淋漓的,若是個白種人,膚色便變成淺紅色。還有一些菲佣,在山道上遛狗。那狗的毛色便在夕陽里閃成了火紅。在山頂上,看到過一頭藏獒。並不見兇狠,眼神遊離,沒什麼主張的樣子。山頂是好地方,可以眺望到全香港的景緻,看得到長江實業、中銀大廈、和IFC(國際金融中心),所謂「中環價值」,盡收眼底。沒有霧的時候,也可以遙遙地望見青馬大橋。山頂上看港大,在盤桓的山道交錯間,就好像是島。
離開了多倫多,歷經京士頓、渥太華和法語區的魁北克。在蒙特利爾的下城,有一些奇遇。也因此結識了來自洛杉磯的Aunty Ann, 新加坡的May和Andy。或許華人本身有著某種本原的親近,萍水相逢成了十分好的朋友。經驗與差異,都成了互補與可茲回味的東西。臨別的前一晚,在一間叫Paris Grill的餐廳。我們飲杯之下,都有些不舍。幾年後,Andy與May發來結婚照。Aunty Ann帶了年近八十的母親來香港尋根。又幾年後,我接到了來自Ann從美國打來的電話,她聽到我的聲音,舒了口氣。然後問起內地震災的事情,說不知道南京會不會有事。她希望主會保佑我的家庭。都是非常樸素的話,卻讓我熱淚盈眶。

戊子·水起

走在伯那比的街道上,可以時時聽到普通話。就連大巴上的白人司機也會用俏皮的口氣說上一兩句廣東話,「唔該」什麼的。煤氣鎮上的中國城,什麼地道的中國食物都吃得到,所以,幾乎沒有異鄉之感。我自己一個人跑去UBC查找研究資料,順便看看人類學博物館。路途遙遠,覺得沿途的景緻幾乎代表了種族文化的嬗變。如此井然成群,難怪溫哥華被稱為是「街坊城市」。當然,也並非所有的景緻都賞心悅目。在靠近市中心的Carnegie Centre區,看得見一些眼神散亂的人,在與你擦肩而過的時候,甚至涕淚交流。這是一些吸毒者。政府出於安定的初衷與好心,以合法的途徑,聯邦毒品法令的豁免,為這些人設置了「毒品注射屋」(Insite),以解決他們的一時之需。但是,卻同時激起了反對的聲音,認為這是某種「農夫與蛇」的善意,變相造成了姑息。


黃昏時候,市區中心的海岸,看得見依岸而泊的小艇。艇上是各色剛剛捕撈上來的海鮮。海蜊、生蚝、象拔蚌和紅杉魚,都整整齊齊地擱在桶里。船娘捲起褲管站在船上,微笑地看著你,等著你挑揀。臉上是海水在餘暉照耀下的光影。遠處海天一色,交匯處有火紅燃燒的雲在流動,很美。
輝姐是倫敦大學政經學院的工商管理碩士。畢業以後與夫君移居加拿大,做了全職太太。見到她的時候,她剛剛讀完了一個西點製作培訓課程。所以在以後的每個清晨里,我可以不重樣地飽口福。輝姐雖是商科出身,卻是藝術家的性情,做事要完美的那種。會在大早的時候,開車去很遠的市場,購買材料。只為了曲奇餅上的藍莓保持新鮮水透。下午的時候,家裡便洋溢著全麥麵包的香氣。輝姐神態安靜地攪拌乾酪,一邊和我談她對小說的見解。都是日常的,並非是文學的觀念,內里卻有很地道的真知灼見,讓人嘆然。
或許,深圳對於香港人而言,遠不及此。它終於成為香港人的消費聖地。朋友對我說,這個角色,曾經由泰國來扮演。金融風暴后,泰國一蹶不振。港人改弦易轍,開始親近祖國最臨近的城市。這裡在一九七九年的時候,還是荒涼的地方。因為一位老人,躊躇滿志地畫了一個圈,由此改變了它的命運。
年輕的也是有的,但依然是老調子。在這街道的拐角處,坐落著一間「住好啲」(G.O.D)。本土設計師楊志超造出了生活的又一重海市蜃樓。老舊的印花布底褲,六十年代的鐵皮水壺,發黃新聞紙圖案的布藝躺椅,讓人恍若隔世。卻是二十一世紀新新人類的心頭好。拐角里擺著本土的藝術雜誌和《誠品好讀》。每次去,總要翻上一翻。也就忍不住買上一兩件東西,因為它們擺在那裡恰如其分得如此悅目。但買回去,回到自己的住處,卻成了零餘品。別看這表面灰厚的風格,卻有著鋒利的構思。這間家用品店被警方前後檢控過兩次,一次是二〇〇四年時推出「Delay no more」字樣的產品,因為和粵語的粗口諧音,犯了眾怒。一次是二〇〇七年,因為檢獲印有「拾肆K」字樣的襯衣及明信片,涉嫌有關三合會社團14K。是成心要和社會不和諧。

千禧·勸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