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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 命若琴弦

附錄 命若琴弦

張瑞芬/文學教授,台灣資深評論家

台灣讀者看大陸小說,一直以來,除了一種時地隔閡的新鮮感,兩地心態與語言的差異無疑也是刺|激閱讀的因素之一。從八〇年代的張賢亮、莫言、王安憶、韓少功、阿城,一路到九〇年代的殘雪、劉索拉或張辛欣,近年固然李銳、閻連科、曹乃謙都在台灣書市大放異采,像賈平凹《秦腔》、余華《兄弟》那樣令人感到疲累的長篇,也不是沒有。葛亮的故事里沒有歷史的笨重感,也沒有走火入魔的實驗手法,他以一條清亮嗓音,三十歲不到的年齡,別闢蹊徑,重新回歸說故事的趣味。他的語言,乾淨洗鍊,節奏迅疾,有三月陽春的颯爽與清奇,冬雪落在地上般鮮明的印子,九九藏書帶領著讀者步步尋向不可知的徑外人世。早在寫性|愛人生的《謎鴉》里,他就展露了這樣的絕佳天分,到了這本類自傳的小說《七聲》,葛亮鼓點頻催,流暢依然。故事環繞著成分良好,背景優越的男主角毛果,數則人物記事,像穿珠一般的串起邊緣人、世間事,可分立也可合觀的數段人生。以孩童至少年毛果為視角,回憶往事故人,少了《謎鴉》的酷樣與老成,《七聲》寓熱情于冷筆,各篇緊湊相接,比起《謎鴉》來,無疑進境顯明,技巧愈隱,餘味更厚。
大陸文壇的年輕世代,近年不乏尹麗川這樣頭角崢嶸的多面手,更年輕如李傻傻或笛安,新鉶初試,還有待觀察。一九七八年生的葛亮,算是學歷高的頭代獨生子女,「文革」遺事都在他們父母輩身上,寫作上完九*九*藏*書全擺脫了傷痕反思、悲情憤懣的包袱,然而純就文學來看,葛亮無疑是老成的。長於大陸,就學香江,在港台文學獎頻獲榮光,可望成為華語界極具大將之風的小說名手。你瞧他用字的鮮活靈動:「食堂里的師傅掂了大勺出來了。大叫一聲:『娘的』,喝退了狗。看了看我的腿,說:『毀了』。說著一把將那狗腿揪過來,在狗耳朵上揪一撮毛,燎了火就往我傷口上貼。」真是令人叫絕的簡潔與犀利。
七聲一均,鼓點頻催,這人生的悲喜曲,永無終止。葛亮最讓我想起蔣韻《想象一個民歌手》中穿山越嶺的吟唱者,或史鐵生《命若琴弦》終其一生立志彈斷一千根琴弦的說書盲叟。這天生異稟的說故事人,下一站將到何方?史鐵生的小說慣常以殘疾為主題,訴說著生命的九-九-藏-書意義是把希望傳下去。人生本是破敗殘相,生命如同弦斷吟未止的哀曲,正如《戲年》一書中,阿德女友——聾啞的曲曲死前留下字體娟秀的那句「是暗的,不會是明」。葛亮不言,卻隱然指向了這樣的人生命題。莫言曾說,好小說必有好的故事與好的語言,葛亮如此年輕,卻是完全當得起這樣稱譽的。
(原文為聯合文學版《七聲》序言)
接到出版社寄來葛亮《七聲》排印稿的午後,才埋頭讀了幾頁,不由得把手邊正做的事丟一邊去,直到發現腰酸得直不起來,窗外已黑遍了。我不知身在何處,也說不出這樣一氣讀完整部作品的具體感覺。當下只覺還有人比我更幸運的,那就是更早讀到這書的編輯。
葛亮《七聲》,除首篇《https://read.99csw.com琴瑟》寫外祖父母外,全書皆以主角人物姓名為篇題。耐人尋味的是,愈是不起眼的人物,葛亮愈發寫得血肉豐盈,有稜有角。臉上倔強,面容不屈,見不平即憤然仗義的女工阿霞;拄杖佝僂的鄰居阿婆,向毛果母親一句「小孩不能沒有小孩樣兒」「羊圈裡圈不出赤兔駒」,解救了被強押做功課的孩童。葛亮的人物塑造由於語言鮮明自然,情節描摩深刻,就有這種出神入化之境。

以葛亮的兩本小說相較,《謎鴉》比較自覺地當小說來經營,寫人性與愛恨的驚濤駭浪,結構與段落上非常節制。《七聲》則沒有真正的大時代或大背景,僅僅是斷瓦殘垣中的尋常憶念,因此身段柔軟得多,文字也多了家常絮叨的親切感。故事中的主角毛果,是個斯文秀氣的孩子,隨大學教授與高級工程師https://read.99csw.com的父母住機關大院里,讀的是重點學校(新世代的「知青」造型)。圍牆外草莽依舊,鄰家阿婆喚他「阿毛頭」,大伙兒採桑養蠶,「打青」蒸青團吃。毛果在文明與洪荒間奇異地領受著人間的差等,不能抗拒的是終將與友伴走上截然不同道路的命運。人生如一席破敗棉絮,難堪、意外、挫敗,外加意念與宿命,最終都不免於淪落到人生的底層,以悲劇作收。葛亮寫來,無一絲嘲諷,也不故作諧趣,他只是事當如此,無一絲勉強。「澗戶無人花,紛紛開又落」,《七聲》的成功在於這些邊緣人表面上環繞著主角毛果周邊,事實上也是反襯者與旁觀者,將主角毛果的印象完整塑成。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那純真的童年之眼,讓人想起阿城的《遍地風流》,張大春的《尋人啟事》或駱以軍的《我們》,只是他們寫得都短了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