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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他掏出一條口香糖,丟到嘴裏大嚼起來:「咳,副總統唄。」他漫不經心地答道。
喬·盧卡斯(我)和湯姆·迪隆之間還有些其他的區別。湯姆在國內情報部的工作,跟大多數聯邦調查局特工的差事差不多——調查。正如胡佛先生一次又一次對那些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參眾兩院議員解釋的,聯邦調查局並非警察力量的補充,而是一個調查機構。湯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問訊、做報告,以及利用各種線索進行繁複的調查上了,偶爾他還會掛外線、玩跟蹤。他對於秘密潛入、安放竊聽器,以及使用其他一些非法調查手段有些心得。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工作都是由專業特工完成的。我就是一名專業特工。
湯姆把他的鑰匙丟給我。「冰箱里有冰啤酒,」他說道,「不過很抱歉沒有吃的。等我明天完成任務回來,咱倆可以一起去吃頓晚餐……」
飛機落地,乘客離機。我是第三個走出機艙的人,一邊沿著舷梯快步走到溫暖的停機坪,一邊重新將點三八口徑手槍別到腰帶上。我的包里裝著一套換洗衣物、一件乾淨的襯衫和另外一身黑色西裝。不過我實在不知道是否還有時間找家旅館,登記入住,沐浴修面,換好衣服后再去見胡佛先生。這讓我有些擔心。局長大人無法容忍他手下的特工衣冠不整,即便後者折騰了一夜、剛剛從墨西哥飛回美國。
這裏隨處可見我所聽說過的「臨時建築」:蓋著灰色石棉瓦的建築粗陋而單調,每一座都幾乎有半個街區長,各有一側延伸出五座耳房。這些耳房都是用一周時間倉促搭建起來的,意在容納參与戰時特殊工作的人員和官僚機構。這種醜陋的臨時建築遍布林肯紀念堂前的倒影池兩側,遮蔽了池塘本身,被搖搖欲墜的棚橋連接起來,在水面上縱橫交錯。憲法大道沿線充斥著更多臨時建築,我從前常常在匆忙間去用午餐的一處美麗花園已然消失。如此眾多樣貌醜陋的臨時建築環繞著華盛頓紀念碑,彷彿一群等待獵食的貪婪的食腐動物。
「那又如何?」我說道,「這也只能證明老太婆是個活生生的人。誰喜歡讓財政部那些渾蛋一天二十四小時在自己身邊晃悠?」
「好極了。」我說道。拉德先生,也就是D.M.拉德。拉德在局裡的朋友們都叫他「米奇」。他是局長大人的助手之一,如今是國內情報部門負責人,同時也是湯姆·迪隆的頂頭上司。剛才迪隆並未說到我是要與局長見面,或許他並不知情,所以我也沒必要對他講太多。
啊,這就是華盛頓。
我轉過身,準備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膽敢招惹我的士兵或水手,卻差點直接撞上湯姆·迪隆那張笑臉。
我聳了聳肩:「蘇聯人現在可是我們的盟友,你忘了?」
湯姆搖了搖頭:「不,不。他是個假娘兒們。」
飛機降落之前在空中盤旋了一圈,我看到新的國家機場選址頗為適宜,靠近市中心區。這座現代化空港顯然尚未竣工:嶄新的航站樓依然在安裝設備,工人們仍如螞蟻般圍在其四周。我還瞟了一眼正拔地而起的軍隊總部。新聞媒體已經開始稱呼其為「五角大樓」了,從三千英尺高空望去,這一名稱似乎還是挺恰如其分的——儘管這座古怪的大樓只建成了一半,地基和建造中的牆體卻已經顯現出清晰的五邊形狀。單單是停車場就佔據了胡佛機場和相鄰遊樂園曾經的位置。我看到一隊隊軍車開往大樓已建成的部分,估計是在往裡面運送桌椅和打字機,還有那些因為擴軍而催生出來的官僚「雜碎」吧。
湯姆搖著腦袋:「胡佛先生認為這裏面有些深意。」
「喬,我們差不多是兩年之前開始盯上他的。那是1940年9月,在總統參加完發言人班克赫德先生的葬禮、從亞拉巴馬州回華盛頓的專列上。」
「不,不。」他把身子靠了過來,一股殘留的綠薄荷口香糖氣味撲面而來,「最近三年,老夫人一直被一個叫喬·拉什的小子迷得神魂顛倒……」
說來也怪。隨著逐漸長大成人,我越發希望自己當初對父親多了解一些。他參軍奔赴戰場的那一年,我還不到五歲。而他在前線死於流感的消息傳來時,我剛剛六歲,那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結束三個月了。可為何我要read.99csw.com如此懷念一個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的人呢?
「去年1月就遞過簡報了。」湯姆答道。他扭頭把口香糖吐到了車子旁邊的馬路上,然後向右轉動方向盤。車頭一轉,駛上了威斯康星大道,「不過,聽那個跟塔姆一起調查此事的迪克·菲利斯說,胡佛先生並未向總統提出任何建議,也沒請示什麼。事實上總統也沒說什麼。後來司法部長比德爾曾經想要跟總統談談這件事,但羅斯福只說了一句:『反正他沒在工作時間這麼干,不是嗎?』」
湯姆眨了眨眼:「真見鬼了。你也聽說這項調查了?」
接下來的情景讓我驚得合不攏嘴:湯姆的公寓樓前有一處停車位,而他幾乎是將車子「甩」進了那巴掌大的空間里。但他並未熄滅引擎,只是拉上了手剎。他揉了揉鼻子。「老喬啊,你肯定想不到。我手上有個大案子,今晚得去跟進任務。我把鑰匙留給你吧……也許明天早晨咱倆可以接著聊。」
湯姆又搖搖頭:「當然不是。不過我們正在影印拉什的信件,監聽他的電話和公寓。你會讀到咱們第一夫人『黑鬼情人』寫給那個人的信的……老喬啊,那可都是些驚天猛料。」
1942年4月底,胡佛先生將我召到了華盛頓。我是在墨西哥接到電報的,局長大人命令我「以最快速的可行方式」前去報到。這倒給了我一點拖延時間的機會,因為局裡所有人都知道胡佛先生是個極度精打細算的傢伙。一般情況下,應|召返回華盛頓,即便是從墨西哥城或是波哥大出發,也必須要換乘驢子、汽車、船隻和火車等各種交通工具,同時還必須時刻關注旅費賬單。
「局裡還在調查誰啊?」我感到有些疲憊。
「你他媽耍我玩呢?」我說道。胡佛先生手上捏著華盛頓甚至整個美國大部分重要任務的絕密檔案。而且所有人都明白,他討厭埃莉諾·羅斯福。但聯邦調查局長絕對不會去跟蹤一位現任總統的家人。他對自己工作的重視程度不允許他這麼做。
湯姆似乎被我的笑聲刺|激到了:「喬,我可沒開玩笑。自從去年春天開始我們就在調查他了。竊聽器、電話監聽、跟蹤盯梢、秘密潛入……在胡佛先生得到一份完整報告之前,那老小子別想消停。」
「看到了吧,」湯姆·迪隆轉過頭來與我對視,「現在城裡的『黑鬼』比戰前更多了。」
「那就照老樣子把鑰匙放在門框頂上。」湯姆從熾熱的車門上方伸過手來跟我告別,「夥計,回頭見。」
綠燈亮了。我們又往前行駛了一小段距離,然後再次被滾滾車流擋住。喇叭聲和引擎轟鳴聲此起彼伏,為了讓我聽清他在說些什麼,湯姆不得不提高了嗓門。「我猜當時韋爾斯喝得太多了,他按響了呼叫列車員的電鈴……一下子來了好幾個列車員……然後韋爾斯,呃,當著那幾個列車員的面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嘿,老喬,你知道的,就是男婊子勾引人的那一套。」說到這兒,湯姆有些臉紅。他是個堅強的聯邦調查局特工,不過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是個純情少年天主教徒。
「但願如此,」我攥緊了那串鑰匙,「謝了湯姆,如果明天我必須離開的時候你還沒回來的話……」
街道雖一如從前般寬闊,但如今卻擠滿了轎車和卡車,其中包括無數漆成橄欖綠色的軍車。正如我在飛機上透過舷窗俯瞰時所想的,這些軍車的車斗里真的載滿了桌椅、打字機和檔案櫃。美國正開始參与戰爭,而且是兩面對敵。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雖然有些人身穿軍裝,但大多數人都是一副百姓模樣。他們穿著灰色或是黑色套裝,女人們的裙擺比我印象中的短,不過套裝上肩膀的設計讓人很難從上半身分辨男女。每個人都顯得年輕而健康,似乎急著去參加重要會議。公文包是男人們的必備之物,甚至還有一些女性也拎著。
「這架飛機到得可挺早的。」他似乎是在為沒能到航站樓門口接我而表示歉意。
隨著飛機引擎的轟鳴聲逐漸降低而轉入降落「節奏」,我將身體靠回椅背上。我挺喜歡曾經的胡佛機場,儘管它只不過是一片夾在遊樂園和垃圾填埋場之間的長草地帶而已。一條名叫「軍事路」的縣道穿過降落跑道——請注意,不是與之并行,而是穿過——幾年之前,我聽說有一位機場管理員,曾經因為試圖要架設紅綠燈以便商業航班降落時暫停公路交通而九九藏書遭逮捕並被判有罪。縣道管理部門已經拆除了非法的紅綠燈。這似乎並不成什麼問題,因為我從前每次乘飛機在胡佛機場降落時,飛行員似乎都能足夠熟練地躲開滾滾不息的車流而安全接地。我記得當時也沒有管制塔台,只有旁邊遊樂園的過山車軌道最高點掛著的一隻風向標。
如果布里特在盯著韋爾斯,那他早晚會讓後者吃上一番苦頭……比如向羅斯福的政敵透露內幕消息,為專欄作家們提供各種蛛絲馬跡,在國務卿赫爾面前表達震驚之情,等等。無論如何,布里特都會整垮韋爾斯,並藉此摧毀國務院的拉丁事務部門,顛覆「睦鄰政策」,削弱美國在戰時的力量。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在酒後表現出同性戀傾向的傢伙終將被開除公職,而布里特先生或許會在永不停息的權力遊戲中多賺取一點影響力。
「你猜猜看,我跟進的是什麼案子。」湯姆仍想要進行他的遊戲。
湯姆看出我還被蒙在鼓裡。他把帽檐翻了回去,又把手搭在方向盤頂端,一臉自信地看著我:「老喬,我可沒開玩笑。當然,我們並不是在追蹤羅斯福夫人本人,不過……」
「你還在墨西哥?」湯姆問道。
湯姆接過我的行李,帶我穿過人群。他的福特牌跑車就停在大門外的路邊。車子是敞篷狀態,湯姆把我的包直接扔到後座,又快步繞到駕駛員一側——他依然像我記憶中在匡蒂科受訓時那樣充滿孩子般的活力。我坐到車上,將身體靠向柔軟的椅背。車子發動了,載著我們離開機場朝市中心駛去。空氣溫暖而濕潤,但與前幾年我所待過的哥倫比亞和墨西哥相比還是略遜一些。現在已經過了華盛頓著名的櫻花盛放的季節,但寬闊的大道上依然縈繞著殘花的香氣,加上木蘭花濃郁的芬芳,為這座城市營造出一份似曾相識的南方風情。
「拉德先生派我來的。他說你十一點半要去局裡,所以叫我過來捎你一程,好讓你有時間去我那裡洗個澡,收拾一下,如果你有需要的話。」
我沒說話。
「這些情況都確認過了嗎?」我一面問著,一面在心中盤算,假如韋爾斯被替換掉,秘密情報處會受到何種影響。
「他們是情人呢……」湯姆說。
我點點頭。如果其中一輛電車上有人在朝我們這邊看,也許會把我們當成兄弟倆,甚至是異卵雙胞胎了吧。湯姆三十一歲,而我只有二十九歲,但他的皮膚要更平滑,鼻子兩邊還有一點雀斑痕迹;而且他的鼻樑從未被打斷過,這跟我不一樣。當然,我們都穿著胡佛先生所規定的深色西裝,搭配白色襯衫。雖然此刻湯姆的衣服更新一些,但我倆還戴著近乎完全相同的氈帽。我們的頭髮也都剃成了比衣領高兩英寸的樣式。如果我們的帽子都被風吹掉,那麼旁人一定會發現,我們都把頭髮精心梳理過,以免呈現胡佛先生所厭惡的「尖頭髮型」。我倆的右前褲袋裡都塞著一塊局裡規定必須攜帶的白色手帕,以便在精神緊張或是劇烈運動后,能夠在與人握手前把手掌擦拭乾凈。胡佛先生討厭握到「潮濕的手掌」,他不希望手下的任何特工出現那種情況。無論是我還是湯姆,腰帶上的黑色槍套里都裝著警用制式點三八左輪手槍。槍套都掛在右邊,這樣在穿著西裝外套時才不至於顯得太突兀。除非湯姆漲薪了,我們的周薪都是六十五美元。這在1942年是一份穩定的收入,對於那些能夠滿足局裡最低要求的大學和法律學校畢業生而言,這已經沒什麼誘惑力了。我倆都出身於得克薩斯州的基督徒家庭,在美國南部的二流院校讀書,然後又考進法律學校。
湯姆望著我,彷彿覺得我會打破砂鍋問到底似的。我依然沒說話。
儘管我說「似曾相識」,但眼前的這座城市,與1938年、1939年我曾經臨時居住,又在去年夏天短暫探訪過的華盛頓完全不同了。曾幾何時的華盛頓,像是一座慵懶的南方小鎮,寬闊的街道上從來都不會堵車,它的氣質甚至比我隨後去過的許多南美洲村鎮都要嫻靜安逸。如今一切都變了。
「沒錯。埃德·塔姆告訴迪克,胡佛先生向總統指出了這一點,而且解釋了韋爾斯可能會因此遭到別人敲詐。總統到現在還沒做出什麼批示,不過九_九_藏_書這種情況不會持續太久的……」
「理應如此。」我說道。軍隊中的反間諜團是軍事情報部的分支機構,由約翰·比賽爾將軍運作。說得難聽一些,那簡直就是一群酒後亂性的黑猩猩。在人們眼中,比賽爾的手下還是一票右翼渾蛋,不過我不持這種觀點——至少這會兒我不這麼想。在我看來,有一點是肯定的:反間諜團會毫不猶豫地跟蹤、監聽、竊聽埃莉諾·羅斯福夫人,甚至對她採取「黑袋」密查。而且我還知道,縱然富蘭克林·羅斯福能夠容忍薩姆納·韋爾斯之流的蠢貨,但如果他發現軍方在跟蹤自己的老婆,他也一定會把約翰·比賽爾發配到南太平洋前線去的。
「你說什麼?」
「那個……」當車子駛過白宮時,湯姆問道,「你還在秘密情報處混?」
威廉·克里斯蒂安·布里特是一位專欄作家,素有「伊阿古中的伊阿古之稱」。我從未讀過莎士比亞的劇作,但我明白這其中的暗指之意。胡佛那裡有一份關於布里特的檔案。我早年間在華盛頓特區執行過任務,曾受命閱讀過那份檔案。威廉·克里斯蒂安·布里特也是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的密友。作為外交官,他在所有派駐過的國家都曾經樹敵。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機會主義者。至少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根據我閱讀過的那份檔案的記載,布里特曾勾引過富蘭克林·羅斯福那美麗而天真的秘書——密西·勒翰德,以便更加接近總統本人。
「我明白,我明白。」我說道。日本人轟炸了珍珠港,而阿道夫·希特勒是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傢伙。但路人皆知,胡佛先生首先最想剷平的是來自其他陣營的威脅。「最近你們還在調查誰?」我問道。
走在依然散發著油漆和灰泥氣味的新航站樓里,我在報欄前停了下來,閱讀著上面的報紙。《華盛頓每日新聞》頭條寫著「性病患者人數已超過體育場容量」。我試著回憶從前的格里菲斯體育場所能容納的人數。至少能裝下三萬人吧。如此眾多身穿嶄新軍裝的新兵——陸軍、海軍、憲兵、海岸警察、海軍陸戰隊、海岸警備隊——大多數人都在親吻著至少一位姑娘。想到如此場景,其實真正讓我驚訝的是,自戰爭之初,感染性病的人數居然如此之少。
「很好。」明早,我還不知道自己會在哪兒呢。
「哦,當然了,」湯姆答道,「胡佛先生派埃德·塔姆負責這個案子。局裡對韋爾斯整整跟蹤了一年半呢。那老同性戀喝得酩酊大醉,對那些年輕人動手動腳。我們手上有特工的監視記錄、目擊報告、證人口供、電話監聽錄音……」
「你差點騙到我了,湯姆。」
湯姆並未聽出我話音之中的諷刺。「太他媽對了。」他說道,「喬,我們已經得到證據,蘇俄正考慮讓這個特務粉墨登場呢。」
我感到一陣頭疼。剎那間,那種抓住湯姆的腦袋狠狠摔到儀錶盤上,把他的鼻樑摔個稀巴爛的衝動又一次在我心頭升起。「湯姆,」我盡量壓著聲音,「你是說我們要對羅斯福夫人進行『黑袋』密查?偷拆她的書信什麼的?」
「嗯。」我答道。我們在一處紅燈前停下車子。白宮工作人員在車子前方匆匆走過,有些手上還拎著棕色的午餐袋。「湯姆,跟我說說,」我說道,「珍珠港事件發生之後,國內情報部都在忙些什麼?」如果有人問及湯姆和我關係如何,湯姆沒準兒會說,從一開始他與我之間便相互信任,幾乎在任何事情上都彼此坦誠。湯姆的確信任我,這一點毋庸置疑。「抓到了任何納粹或是日本間諜嗎?」我問道。
我把帽檐翻了起來。「薩姆納·韋爾斯?」我重複道。韋爾斯是副國務卿,也是總統的私人密友和親信幕僚之一。此人熟諳拉丁美洲政策,對於那裡的情報網路運作至關重要。在美國駐哥倫比亞使館做出那些對我產生了影響的決策的時候,大使辦公桌上的文件中曾經多次出現韋爾斯的名字。有傳聞說,在我進入美國駐哥倫比亞使館之前很久,韋爾斯便被上層從使館崗位上召了回去,但沒人知道具體原因究竟是什麼。
在與胡佛先生約定見面的那天早晨,我乘著一架銀色的道格拉斯DC-3飛https://read•99csw.com越了得克薩斯、密蘇里和俄亥俄三州,最終在華盛頓國家機場落了地。我饒有興味地透過舷窗向外望去——這是一個美麗的春晨,不僅國會大廈和華盛頓紀念碑在4月明媚的天光下閃著熠熠光輝,就連機場本身也是一派嶄新氣象。我以前坐飛機前往華盛頓的時候,曾經在舊有的胡佛機場著陸過。那座老機場位於波多馬克河對岸的弗吉尼亞州,臨近阿靈頓國家公墓。雖然自1941年夏天之後,我一直都在國外,但我還是對軍隊的一項行動有所耳聞。早在珍珠港事件爆發之前,甚至未經總統批准,他們就已經開始在胡佛機場原址一帶建造一座全新的、龐大的五邊形總部大樓了。
穿過新航站樓,我徑直走向出口旁邊的電話亭。若是我這會兒想要洗個澡、換換衣服,跟湯姆·迪隆取得聯繫不失為一個辦法。迪隆曾與我在一起在匡蒂科(美國聯邦調查局訓練中心所在地)受訓。我倆也曾共同加入X營區,直至他被派到華盛頓,而我被調往秘密情報處。這傢伙是個單身漢——或者至少十個月前我跟他聊天的時候還是,而他的公寓離「衙門」不遠。我掏出一枚硬幣塞進電話機,叫接線員接通了他的住宅電話,希望今天他休班。作為一名外勤特工,如果今天是他的工作日,那麼他很可能不在辦公室。我聽著電話里的鈴聲,心中不禁失望。正當我笨手笨腳地想要再掏出一枚硬幣時,一隻汗毛頗重的手從後面伸了過來,從我手中奪過聽筒,重新掛到了電話機上。
我爬上樓梯,開門進屋,沖向浴室,不一會兒就把這傢伙忘到了九霄雲外。
我父親是一個墨西哥人。我的膚色並不算黑,而且還繼承了我那位愛爾蘭母親的骨骼構造與容貌特徵,讓我看起來更像是一名典型的盎格魯新教教徒。但在成長過程中,我曾經因來自父親的墨西哥血統而感到羞恥。只要別人稱呼我為「墨西哥小子」,我都會跟他們大打出手。父親在我六歲那年死去,而母親也在翌年辭世,這使得我更加羞於談及自己的羞恥了——因為我從未告訴過父親其實我對於他並非純粹的美國白人這件事早已釋懷,也從未就曾經指責母親嫁給一個墨西哥人而求得她的原諒。
儘管汽車川流不息,但有軌電車依然可見。不過我發現,這些電車貌似比從前更顯古老了。我大概花了一分鐘時間才意識到它們的「老態」。這座城市一定是重新啟用了退役的電車,以便滿足新增人口的需求。一輛產於19世紀的古色古香的雙頭木質電車,從我面前顫顫巍巍地駛過,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車頂開著一排玻璃車窗,踏腳板上擠滿了乘客。他們緊緊抓著銅質把手和皮革拉環,大多數是黑人。
我點了點頭:「以同性戀方式騷擾別人可是重罪。」
「薩姆納·韋爾斯。」車子又在一處紅燈路口停了下來,湯姆面朝陽光方向眯起眼睛。伴著尖銳刺耳的聲響,一輛有軌電車蹣跚駛過。再過幾個街區就到湯姆居住的公寓了,可眼前這條路幾乎已堵了個水泄不通。
我不禁一笑。華萊士副總統是個誠實的理想主義者。在蘇聯人眼裡他被看作一個白痴,一個蠢貨。
我嘆了口氣:「埃莉諾·羅斯福。」
「為什麼不會?」剛剛說完這句話,我就看到了四年前居住過的街區。當時我曾經與另外兩名特工同住一套公寓。湯姆的住處就在西邊三個街區之外。
「韋爾斯有問題?」
「什麼自己人?」我知道湯姆喜歡唬人,也許有一天他早晚會因為這個毛病丟掉飯碗。「湯姆,開戰之後局裡都在『咬』些什麼人?」
「這也太扯淡了吧,」我說道,「埃莉諾都六十歲了——」
不過除此之外,我倆就沒有別的相似點了。湯姆·迪隆至今依然操著一口慢條斯理的得克薩斯西部腔調。而我三歲時便隨全家搬到了加利福尼亞,六歲時又去了佛羅里達——我想說的是,我沒有任何明顯的方言口音。湯姆是在家庭資助下讀的大學,而我則是憑藉美式足球特長獲得了獎學金,並靠打零工僥倖度過大學生活。進入聯邦調查局之前,湯姆是法律學校畢業生,因此符合胡佛先生的要求。我卻是個例外,在法律學校讀二年級時,我便被招募了——當時的我因為囊中羞澀、萬念俱灰,幾乎要輟學了。我被特招進局的原因很簡單:我能說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而胡佛先生需要為他籌劃中的秘密情報處招募通https://read.99csw.com曉西班牙語的特工。這些要在拉丁美洲負責反間諜工作的特工,需要融入當地的芸芸眾生,與線人交流,並且字正腔圓地用西班牙語說一句「謝謝」(Gracias),而不要說成「蠢驢」(Grassy Ass)。我正符合要求。我的父親是墨西哥人,而母親是愛爾蘭人。這是我與湯姆·迪隆之間的另一項不同之處。
湯姆轉過頭來看了看我。他顯然是吃了一驚,連口香糖都不嚼了:「上帝啊,老喬……你可別開這種玩笑。胡佛先生可不……」
湯姆轉過頭來看著我,那副標誌性的皮笑肉不笑又浮現在他的臉上:「喬,你聽得清清楚楚。他是個假娘兒們、大變態、男婊子。」
而且,從來沒有任何人死在湯姆手上。
「嗯。」我應了一聲。我發現他們在賓夕法尼亞大道通向白宮的路口像是設置了一道安檢崗哨。大門雖然開著,但裏面的警察似乎隨時準備檢查任何一個試圖走進白宮大院的人的證件。去年夏天我來華盛頓的時候,誰都可以大搖大擺不受阻礙地走進大院,只有在進入總統官邸時才有可能被衛兵盤問。而在20世紀30年代我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時,白宮甚至都沒有院門,周圍也完全沒有柵欄之類的。記得初來華盛頓那年夏天,我還在白宮的南面草坪上打過棒球呢。
我把帽檐往下拉了拉,遮住眼睛。按照我最信任的駐哥倫比亞大使館工作人員的說法,韋爾斯是國務院里最精明的人物之一。「這件事胡佛先生向總統彙報過嗎?」我問道。
「因為飛機不用為避讓地面交通浪費時間。」我答道,「咱們走吧。」
我目送他的車子融入滾滾車流,然後一步三蹦地跑上樓梯。湯姆·迪隆是個完美的聯邦調查局特工——雖然骨子裡帶著懶惰,但很樂於巴結上司,如果胡佛先生和他的心腹們下令吃屎,湯姆也會屁顛兒屁顛兒地去吃;他執行起命令來絕無二話,卻不太會自己動腦;他是一個「民主」的守護者,對「黑鬼」、西班牙裔美國人、猶太人、南歐黑皮膚移民和拉丁裔恨之入骨。湯姆曾經在司法部大樓地下的聯邦調查局靶場用他那支點三八手槍練過射擊,精通衝鋒槍、霰彈槍和步槍等武器的操作,而且還是個徒手格鬥高手。單從檔案上看,他毫無疑問是個稱職的殺手。如果給特殊情報處出外勤,湯姆大概能撐三天。
「喬,我聽見你對接線員說我的號碼了。」迪隆說道,「我可不在家。」
信號燈變回綠色,湯姆笑著重新開動車子:「別提了,喬。我們一直忙著到處『咬』自己人,哪有工夫去管納粹和日本人。」
「現在布里特正盯著韋爾斯呢。」湯姆用兩隻手轉動著方向盤。
「我可不敢相信。」一個和藹的居家老婦給小夥子寄去浪漫多情的書信——想到這,我不禁心生悲嘆。
當迪隆提起「現在城裡的『黑鬼』比戰前更多」時,我很想伸手抓住這傢伙的腦袋,狠狠砸到方向盤上。我費了一番氣力才克制住這種衝動。說實話,這並不是因為他侮辱了黑人——我從未和任何黑人共過事,也沒有什麼黑人朋友,我並非要否認我們都對黑人族群有所偏見——但湯姆·迪隆說的是「黑鬼」,在我看來,他使用了這個詞,就等同於侮辱了所有講西班牙語的美洲人、美籍西班牙人,以及非法越境進入美國的墨西哥勞工。
我對這個喬·拉什非常熟悉——1939年,我參与調查「美國青年大會」時,曾經看過他的檔案。我甚至裝成一個對他的組織感興趣的學生,當面採訪過他一次。當時,拉什是「美國青年大會」的全國秘書長。作為一名長年求學的學子,他的實際年齡比我還大,但每個方面看上去卻都比我年輕不少。他是那種身體成熟近乎而立,但心智和對世故的了解卻類似十歲孩童的人。「美國青年大會」是一個左翼社團,這種組織是蘇聯人樂於資助和滲透的,也是羅斯福夫人的心頭好。
「這就是我今晚要去跟進的任務,」湯姆又弄了弄帽檐,「幾周之前拉什入伍了。我們要把調查工作移交給反間諜團。」
「你從來都不在家。」我一邊跟他握手,一邊笑著說道,「湯姆,你在這裏幹什麼?」我可不相信什麼「巧合」。
「喲嗬,敢情華萊士是個威脅……」
「確切地說是五十八歲,」湯姆說道,「拉什三十三歲。老喬啊,羅斯福夫人在紐約有一套私人公寓。她拒絕接受特勤局的安全保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