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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瓦爾特·格里高利耶維奇·克里維斯基將軍:1937年之前,他曾經在蘇聯秘密機構「內務人民委員部」擔當西歐方面負責人。1937年,他來到荷蘭海牙,尋求西方國家的庇護,並對新聞記者表示他已經「與斯大林決裂」。與斯大林翻臉的人必死無疑——被克里維斯基奉為導師偶像的列夫·托洛茨基於1940年在墨西哥城遇刺,證明了這條「鐵律」。
「只要你出現在哈瓦那城,自然有人聯繫你。」胡佛說道,「此項任務的運作,將獨立於美國使館和聯邦調查局駐當地機構之外,你我之間只有一個聯繫人。具體聯絡細節,過後你可以參閱甘迪小姐提供給你的簡報。」
聽她嘴裏蹦出「局長大人」這個詞,我差點笑出來。既然她讓我坐下,那我就坐下吧。這間接待室真是夠寒酸的,只有兩把軟坐墊椅和一張靠牆的彈簧沙發。我走到沙發旁坐了下來。我知道,大多數特工對於埃德加·胡佛辦公室的印象也就是這樣的了,因為局長(我可沒加「大人」)通常就是在外面的會議室或者這間接待室里接見低級下屬的。我抬頭四望,想要在對面展示櫃為數不多的格子里找到約翰·迪林傑的頭皮,可我找了半天也沒看到那件被湯姆和其他特工朋友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的玩意兒。展示櫃里只擺著幾枚獎章,還有一隻落滿灰塵的獎盃。或許那塊頭皮被送出去「乾洗」了吧。
被我打斷後,胡佛眨了眨眼,想要繼續講述,卻又在開口之前搖了搖頭:「不能信。海明威去過西班牙,這不假,但只是去做通信記者而已。儘管他在西班牙曾經與一些特工有過來往,但所謂秘密情報網似乎只是他臆想出來的。那些特工利用海明威傳達信息……而他自己也情願被利用。我會提供一份供你今天閱讀的檔案,裏面全都有記載。」
X營區,是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設在加拿大奧沙瓦市附近的特別行動中心,位於安大略湖北岸,距離多倫多不算太遠。儘管「X營區」這個名稱有點誇張——在我看來就像是某些低成本電影里的地名——但其職能卻異常重要。X營區訓練英國游擊隊員和反間諜專家以便在全世界範圍內進行部署,並與某些新入行的聯邦調查局人員分享訓練經驗。我們秘密情報處的所有成員最初的培訓都是在X營區進行的。基礎訓練科目包括偷閱信件(攔截並加以拷貝,然後送回正常的投遞渠道)、非法秘密調查的方式方法、照相及電信監控技巧、徒手肉搏殺人的技巧、高級密碼學、外國產武器的使用,以及無線電通信,等等。
「長官,沒有,我沒聽到它叫。我猜席勒到之後它一直叫喚來著。那傢伙肯定讓跟班把它的喉嚨割斷了。」
「給我描述一下這個人。」胡佛突然說道。
「長官,槍口的火焰已經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其實我並沒有瞄準頭部開槍,只是朝著那些火光上方射擊。通常在黑暗環境下,人們的瞄準線都會稍高一些。而且我認為席勒在槍聲大作時發慌了。那個洛佩茲很專業,但席勒是個白痴門外漢。」
他將目光從文件夾移到我身上,盯著我:「這對於墨西哥天主教信徒家庭而言不算人多啊。」
胡佛又一次向前俯身,雙手交叉,胳膊支在辦公桌上:「特工盧卡斯,我想派你前往古巴,充當海明威和他那愚蠢計劃的特別聯絡人。你將不會以聯邦調查局特工的身份出現,而是進行秘密卧底,由美國駐古巴使館派遣到海明威身邊。」
時鐘剛剛走到十一點半,甘迪女士便說道:「特工盧卡斯,局長大人現在要召見你了。」我不得不承認,就在我邁進胡佛辦公室大門的一剎那,我的心率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薩姆·努瓦塞特則像是黑人中的後起之秀。他是隸屬於胡佛先生個人辦公室的特工。剛才在門口沒看到他,這讓我頗感意外。他常常被人引為聯邦調查局包容黑人的一大典範。曾經有人給我看《烏木》雜誌刊登的一篇文章,上面盛讚特工努瓦塞特與胡佛先生親密的工作友誼,文中有一句話讓我不禁發笑:「兩人之間的關係,事實上奠定了這個龐大機構中的種族關係形態。」此言不虛,但事情或許並不盡如《烏木》雜誌撰稿人所想的那般。努瓦塞特——也就是胡佛和其他所有人口中所說的「薩姆先生」——是局長的個人助理兼大總管,負責在胡佛的私家浴室門口遞送乾淨毛巾,幫他穿好衣服,最重要的是,為他拍死每一隻蒼蠅。
「今天你需要閱讀有關這位作家的機密檔案。」胡佛說道,「你得把它們都記到腦子裡。」
「特工盧卡斯,我看到你少年時曾經多次搬家。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佛羅里達,然後又回到得克薩斯讀大學。」
「盧卡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召你到這兒來嗎?」胡佛的話說得很快,但發音短促,不太連貫。
「好吧,接著說正事。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特工盧卡斯。」胡佛喊了一聲。甘迪小姐就站在他身邊。
「長官,這話能信嗎?」
我搖搖頭。
1942年4月的這一天,埃德加·胡佛四十六歲。這是我唯一一次與他見面。我在打量著他,而他也在打量著我。跟別人會面的時候,我習慣於通過假設與對方徒手格鬥來對其做出判斷——也許這更像是一項弱點吧。單從肢體強健程度而言,把胡佛擺平對我來說並非難事。通過跟他握手我發現,以特工的標準來衡量,他的個頭實在太矮了——他和我一樣高。而且,即便是跟我這個微胖的人比體重,他也至少要比我重二十磅。他大概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一百八十三磅重,遠遠超過他給手下特工制定的身高體重比例標準。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又矮又胖,而他那粗笨的上半身加上我所見過的男人中最小的雙足,更加深了我的這一印象。胡佛的衣著很是考究,挺括的深色雙排扣西裝做工精美絕倫,而那條粉色與酒紅色相間的領帶更是普通特工不敢模仿的。除此之外,他的上衣口袋裡還塞著一塊粉色的絲質手帕。他的頭髮看上去又黑又亮,整齊光滑地向後梳著,搭配著他那標誌性的皺眉和眯眼,顯得很像是被拉得太緊的假髮。
「長官,是狗救了我。每次我到那間房子,那兒的老黃狗都會https://read•99csw•com叫個不停。其實墨西哥當地的土狗不怎麼看家,可那條渾蛋黃狗是個例外。它是那個照看著席勒房子的農民養的,就拴在偏院。那個農民通常會在我們見面前的兩天過去收拾一下房子。至於那條狗,它總是餓得夠嗆。」
「好的,長官。」我說道。也許這就是我盼望已久的「降職」吧——被發配到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偏僻之地,奉命參与某項白痴計劃,直到我再也無法忍受而主動請辭,或是乾脆參軍為止。
1940年12月,當威茨曼接到重回美國的許可,我成了他帶在身邊的唯一僱員。德國諜報情報組織還挺仗義的,他們幫我補辦了一本護照。
德國的軍事諜報局曾經對於克里維斯基所掌握的信息頗感興趣。優秀的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特勞格特·安德烈斯·理查德·普羅策中校(原德國海軍情報局反間諜專家)曾派人對瓦爾特·克里維斯基展開策反——後者當時將其自身在巴黎的「高調亮相」視作獲取人身安全保障的敲門磚。但這位蘇聯叛將打錯了算盤。追殺他的「格伯烏」刺客正從蘇聯趕來,而普羅策手下的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也如影隨形。有一名特工為了接近克里維斯基,甚至裝作遭受納粹和蘇聯雙重迫害的猶太難民。克里維斯基這位前「內務人民委員部」成員的性命已經越發不值錢了。
「你對那段經歷有何感想?」
「可他當時是在軍中效力吧?」
局長大人再次看向文件夾:「特工盧卡斯,給我講講韋拉克魯斯事件吧。」
「是的,長官。」
局長點點頭,但似乎並不想把事情挑明。他翻閱著我的人生,彷彿是第一次閱讀這份檔案。但我敢說,在我到來之前,他便已經熟讀過它了。
「她死於肺癌。」其實是傷心死的吧,我心想。
克里維斯基從法國巴黎逃到了美國。很快,聯邦調查局和美國海軍情報局也攪了進來,開始與德國軍事諜報局和蘇聯「格伯烏」一同追蹤這個又瘦又小、一頭亂髮的傢伙。克里維斯基決定再次拋頭露面,因為他覺得這是保護自己的最好方式。他寫了一本題為《我曾是斯大林的特工》的書,並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發表文章,甚至接受「非美活動委員會」的質詢。每次公開露面,克里維斯基都會向所有聽眾聲稱他正遭到「格伯烏」刺客的跟蹤。
「他死於流感。」我答道。
「局裡已經為你預訂了明天上午經由邁阿密飛往哈瓦那的機票,」胡佛說道,「明天你就能見到你的上線聯繫人。星期五上午,海明威向大使闡述計劃時,你也將在場。計劃會被批准,而海明威的白痴遊戲也將得以啟動。」
「你曾經在X營區跟他打過拳擊。」胡佛又開始看檔案了。
「長官,您說什麼?」
胡佛嘆了口氣,探身伸手摸了摸辦公桌上那本《聖經》,又嘆了口氣:「特工盧卡斯,海明威是個騙子,一個撒謊者,或許還是我們的敵人。」
「你有問題嗎?」胡佛說道。
「那你對加勒比海地區很熟悉嘍?」胡佛問道。
我只能點點頭。如果海明威真的說過這些,那他的確是個騙子。膝蓋骨被子彈擊中,是已知疼痛最為劇烈的傷害之一。如果海明威在膝蓋骨被彈片打中的情況下能夠堅持行走,即便不背著傷兵,他也稱得上是條硬漢了。可是重機槍子彈是一種勢大力沉、飛行速度極高的噩夢般的武器,除了能穿肉碎骨,更能摧毀人的意志。如果海明威真的說過,他在膝蓋和腿曾被機槍子彈打中的情況下還背著別人走了一百五十碼,那他就是個騙子。可這跟聯邦調查局有什麼關係?
胡佛雙手合十,做出一副類似祈禱的姿勢:「彈道報告上說,那兩個傢伙開了四十多槍,子彈口徑九毫米。是魯格手槍嗎?」
胡佛輕笑一聲:「就像《福爾摩斯探案集》里那隻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一樣吧。」
我聽說,珍珠港事件爆發之前,局裡至少曾有五位黑人特工——當然這其中包括胡佛先生的三位司機,以及約翰·阿莫斯和薩姆·努瓦塞特。阿莫斯是個老傢伙,曾是西奧多·羅斯福的貼身侍從兼私人保鏢。毫不誇張地說,西奧多·羅斯福就是在約翰·阿莫斯懷裡死去的。1924年,當胡佛成為聯邦調查局負責人時,阿莫斯便已是局裡的僱員了。我曾經在靶場與這個老傢伙有過一面之緣,他當時負責在那裡擦槍。
「您是說威廉·史蒂芬森嗎?」我這話問得有些愚蠢。我知道,胡佛局長是了解史蒂芬森的。這個加拿大人當初第一次來美國時,兩人就曾經共過事。胡佛總喜歡誇口說「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這個機構名稱是他提出的。
胡佛靠在椅背上,合上了厚重的文件夾:「特工盧卡斯,我要派你去古巴執行一項任務。我希望你明早就乘飛機到那裡去。」
威茨曼將這一任務交給了他最信任的隨從——樸實、無知,卻全身充滿暴力細胞的「老喬」,也就是我。
「現在是個死鬼門外漢了。」
儘管我確信除了一點正常的警醒之外,自己並未表現出任何情緒波動,但胡佛似乎還是看出了我的疑惑。
胡佛翻看著厚厚一疊文件。
「是的,長官。」
這自然不用多說。任何機密檔案都不會被帶出這座大樓。
「可你了解船隻。」胡佛用他那突出的雙眼陰沉地盯著我。我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只是看報紙上登過。」我說道,「他是個狩獵高手,對吧?賺了不少錢,是瑪琳·黛德麗的朋友。他的書被拍成過電影。我記得他好像住在基韋斯特島吧。」
「埃羅爾·弗林……」胡佛一邊嘟囔一邊搖頭,「盧卡斯,你平時看電影嗎?」
我安靜等候。
1月底,克里維斯基離開紐約,再一次踏上逃亡之路。我追蹤他來到弗吉尼亞,並在那裡跟他接上了頭,告訴他我是聯邦調查局和秘密情報處特工,並表示可以保護他免遭德國軍事諜報局和蘇聯「格伯烏」的追殺。1941年2月9日星期二夜,我倆一起回到華盛頓特區。他住進了聯合車站附近的貝爾維尤酒店。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我來到最近的餐廳,買了一堆油乎乎的三明治和兩杯味道令人作嘔的咖啡。在克里維斯基位於酒店五層的客房裡,我倆一起用了晚餐。
「是的,長官。」
「虛構故事?你指的是小說嗎?」
我的表情並未改變,但內心卻感到驚愕不已。這件事到底重要到何種程度,以至於我和局長之間只保留一個聯繫人?胡佛對他親自九-九-藏-書創製的情報傳遞管理體系頗為滿意,討厭那些想要繞開它的人。是什麼讓他如此破壞既有的指揮機制?我一言未發,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以前是住那兒,」胡佛說道,「幾年前他搬到古巴去了。他已經在那兒生活了好幾年。他現在正和第三任妻子住在那裡,就在哈瓦那郊外。」
「是的,長官。」
我盯著面前這個「人形八哥犬」的眼睛,等他繼續「審問」。
胡佛笑了,嘴唇向上輕輕翻起,微微露出一嘴亮白細牙:「一會兒你就會看到他的檔案了。」他說道,「不過我可以舉個例子……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海明威曾經在義大利當救護車司機。一枚迫擊炮彈在他身邊爆炸,彈片把他送進了醫院。接下來的數年間,海明威總是告訴記者們,他還挨過重機槍子彈,有些還命中了他的膝蓋骨,但他還是忍痛把一名義大利傷兵背到了一百五十碼外的指揮部,然後才自己倒下。」
胡佛翻了翻手上的檔案:「可是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並沒有被送到孤兒院啊?」
我倆並未再次握手。胡佛走到桌子這邊,腳步快得就像一開始見我走進房間時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穿越了整個房間,打開房門,招呼甘迪小姐把檔案準備好。他只用了一隻手來拉動門環,另一隻手則在掏著胸前口袋裡的手帕。
如果把我召回華盛頓只是為了核實這些信息,那麼我沒什麼可緊張的。局裡並不像外界那樣有嚴重的種族歧視現象。1942年,整個聯邦調查局共有5702名黑人僱員——這是在不到一周之前,我在駐墨西哥城辦事處的一份報告上看到的數字。這些僱員中有5690人在過去半年時間內接受了任務指派,他們都是些司機、門衛、廚子和辦公室助理。胡佛不想將他們拱手讓給軍隊。他一方面竭盡全力想要讓手下特工免服兵役,一方面又在珍珠港事件發生幾周后廣而告之:如果有誰想去參軍,他不會阻攔,但等到他們從戰場上回來時就不要奢求局裡還會為其保留職位了。
我跟著甘迪小姐來到了托爾森的辦公室。
「是的,長官。」
「當時,我約好了在夜裡十一點到西蒙玻利瓦爾大街的那間房子與他們見面。」我說道,「之前我已經去過十幾次了。我總會至少提前一小時到,檢查房子周圍有無異常。而他們卻只有這一次是比約定時間提前九十分鐘到的。我開門進屋的時候,他們就在那間黑漆漆的屋子裡等我。直到最後時刻我才意識到,他們已經在屋子裡了。」
我心想,史蒂芬森幾乎堪稱世界上最棒的反間諜項目負責人了吧。
胡佛似乎又在看手中的檔案:「克里維斯基……」他的聲音很低,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一瞬間,時間彷彿停滯了。過了一會兒,胡佛清了清嗓子,翻看著檔案。
「犯罪車間。」
胡佛點點頭。此時外面陽光重現,透過百葉窗照進房中,形成了局長所喜愛的那種光影效果。我再也無法看清胡佛的雙眼,面前只剩下一幅剪影。他那敦實的肩膀與椅子已然融為一體……破碎的光線照在他那油亮的頭髮上,有點熠熠生輝的意思。
我點了點頭。
對此我只能報以一笑。胡佛讓我假扮秘密情報處探員前去卧底,可這恰恰是我的真實身份。「難道海明威不知道秘密情報處隸屬聯邦調查局嗎?」
「是的,長官。靠開船混口飯吃沒問題。」
「盧卡斯,你還帶著那支點三五七口徑手槍嗎?」
「長官,我認為X營區的訓練非常有效。」
「是的,長官。」布拉登之前一年在哥倫比亞供職時,我曾經與他共過事。現在此人乃是美國駐古巴大使。
「沒有,長官。我換了一支點三八口徑制式手槍。」
胡佛如抽搐般再次擺出他的那副笑臉:「只要那些虛構的東西出現在銀幕上,而不是印刷在書本上,你就不介意自己沉迷其中,對吧,盧卡斯?」
胡佛點點頭,關上房門。從那之後我再也沒當面見過他了。
司法部大樓的正門位於第九街和賓夕法尼亞大道的交界處。柱廊顯得古色古香,每一層朝向街口方向都有四根碩大的圓柱支撐,從二樓窗檯開始直至四層之上的屋頂。在賓夕法尼亞大道靠近街口一側,只有一個陽台從五樓窗戶延伸出來,位於那些圓柱左邊。那就是專屬胡佛先生本人的陽台。截至1942年,他已經在那兒看了十八年風景——既有慶祝總統就職的遊行人群,也有簇擁著總統靈柩的送葬隊伍。
「那你聽到狗叫了嗎?」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於是就沒開口。
「墨西哥人娶了愛爾蘭人,」胡佛念叨著,「只生了四個孩子,真是奇事一件啊。」
「特工盧卡斯,你是怎麼意識到的?」胡佛的聲音從那個昏暗的剪影處傳來。
「你是特工盧卡斯嗎?」她抬起頭來瞄了我一眼。我站在她面前,手上拿著帽子,「你來早了四分鐘。」
「洛佩茲,也就是那個受雇而來的槍手,用的是一把魯格手槍。」我答道,「席勒用的是一支施邁瑟。」
「是施邁瑟衝鋒槍吧,」胡佛說道,「在那麼小一間屋子裡用它射擊,動靜肯定不小。」
「你的家人是不是稱呼你『胡塞』?」原來胡佛的意思是他知道——局裡也知道——在我出生之時,我的父親並非美國合法公民。從技術層面說,我是個講西班牙語的人的後代,而我的父親曾是個非法勞工。
「特工盧卡斯,你沒讀過福爾摩斯嗎?」
1939年9月,我被召回美國,參与到聯邦調查局與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的聯合行動中,好將克里維斯基與「紅色猶大漢斯」威茨曼醫生之間的對峙情況變得對我們有利。威茨曼一定是意識到有不少人因為他嘗試靠近克里維斯基而聚集在他身邊,因為這位德國特工曾向長官普羅策中校提出,想要離開美國,藏身遁形。由於英國人破譯了德國密碼,並且偶爾會與我們分享一點情報,所以後來我們也得知了這一信息。普羅策向德國軍事諜報局頭目卡納里斯上將彙報了這一情況。於是,1939年9月底,威茨曼便登上了一艘開往東京的日本輪船。我們聯邦調查局無法繼續追蹤他了,但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和英國海軍情報局可以。他們也的確是這麼做的——威茨曼剛剛抵達東京,便接到了普羅策命令其重返美國的電報,他們立刻將這一情報傳給了我們。
「我看檔案上寫著你生於1912年,」胡佛說道,「你出生在……呃……得克薩斯州的布朗斯維爾。」
「我見過他幾次,長官。」這裏說的史蒂芬森名叫威廉·史蒂芬森,是一位加拿大百萬富翁,也是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一切行動的負責人。1940年,溫斯頓·丘吉爾親自派遣史蒂芬森來到美國,目的有二:在公開層面上,他是要在美國建立軍情六處的分支機構,以便掌握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的蹤跡;而不方便拿read•99csw.com到檯面上來的意圖,則是希望在戰爭進入高潮階段時將美國也「拉下水」。
我走出辦公室,側過身來,以免用後背對著局長大人。
我擺弄著正放在膝上的帽子:「沒什麼了,長官。或者說接下來的事情很快就結束了。意識到狗沒叫之前,我已經站在門口了。我決定進去看一眼。他們想不到我會那麼早到達,應該還沒找到最佳的射擊位置。我快步衝進房間,他們沖我開槍了。還好,當時現場陰暗,他們沒打中我。我開槍還擊了。」
「我想,你認識布拉登大使吧。」局長問道。
我知道,他正在看我那份單行印刷、整整十頁的報告。「長官,關於那次行動,相信您已經有所了解,那個叫席勒的傢伙是栽在了墨西哥警方一名線人手上。」
我什麼都沒說。如果我這次被召到華盛頓事出有因的話,那麼這件事應該就是原因吧。
第二天早晨,服務員發現克里維斯基死在客房的床上,手邊有一把並不屬於他的槍。房門是鎖著的,而窗外也沒有火災逃生梯之類的東西。華盛頓警察局的刑警們將這一案件定性為自殺事件。
「不知道,長官。」
「長官,沒有。我不讀虛構故事。」
「給我描述一下他。」局長重複了一遍。
我點點頭。今天是星期三,胡佛是星期二給我發的電報。
「是的。」儘管他的話並非問句,我還是做出了回答。
「甘迪小姐會把檔案借給你兩小時,」胡佛說道,「然後帶你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以方便你閱讀。我想托爾森副局長今天沒到他的辦公室來。那些檔案內容很多,不過如果你能快速瀏覽的話,兩小時應該夠了。」說完,他站起身來。
胡佛先生的辦公室並不在大樓中心位置,而是幾乎藏在一個神秘的角落裡。若是有誰要想找到這間辦公室,需要先走過一條悠長的走廊,接著穿過一間乾淨桌面上擺著煙灰缸的大會議室,然後再經過一間接待室。在此恭候來訪者的甘迪女士,活像是童話故事里守護公主的惡龍。至1942年,甘迪女士已名聲在外了:她是胡佛先生必不可少的手下,扮演著監護者和女保姆的雙重角色,也是唯一被允許觀看、分錄、編纂、閱讀胡佛先生所掌握的個人檔案的人。1942年我走進接待室的那一次,她剛剛四十五歲,但胡佛已經在「男性朋友」和心腹嘍啰們面前稱她為「老婆子」了。也難怪,這位甘迪女士在某些方面表現得的確很像一隻「老母雞」。
「是的,長官。我妹妹去我姨家住了。」其實她去了墨西哥,但願檔案里沒有關於這一細節的記錄。「我的兩個兄弟和我去了佛羅里達,跟我叔叔一起生活。他是個漁夫,卻只有一個兒子可以幫忙。我們就跟他住了好幾年,除了上學就是到漁船上幫忙。即便在我上大學時,我每年夏天也都會回佛羅里達,幫叔叔幹活兒。」
當然,的確有人在跟蹤他。為首的是一位人稱「紅色猶大漢斯」的殺手。此人當時剛剛在歐洲刺殺了克里維斯基的老友、蘇聯秘密情報部門的另一位叛將伊格納茨·雷斯。到了1939年歐洲戰事爆發時,克里維斯基就連去街角報攤買一份《Look》畫報,都會遭遇數名各國特工的監視。
「盧卡斯,他們招募的那些美國名人中有你認識的嗎?」
「好的,長官。」我一邊回答,一邊暗想,古巴?古巴出什麼事了?我知道聯邦調查局在那裡有派駐機構,就像在全世界各地處處紮根一樣。但駐紮古巴的聯邦調查局特工只有不到二十人。我記得其中有個叫雷蒙德·雷迪的,在哈瓦那的美國使館擔任法律參事,是聯邦調查局在古巴的主要聯絡員。除此之外,我對那個加勒比島國上的行動再無了解。當然,至少據我所知,德國軍事諜報局的特工在古巴也並不活躍。
威茨曼醫生是個言而有信的傢伙。他曾經保證過將我送出美國,並且也的確做到了。我先後乘坐火車和汽車輾轉,後來步行來到墨西哥。他命令我到那兒向一個叫弗朗茲·席勒的傢伙報道,等待執行新的任務。我照做了。在接下來的十個月里,在當地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和美國聯邦調查局分支機構的協助下,我們在墨西哥抓捕了五十八名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有效摧毀了他們在該國的間諜活動。
「是的,長官,」我答道,「有埃羅爾·弗林、葛麗泰·嘉寶、瑪琳·黛德麗……還有個叫雷克斯·史陶德的推理小說家……他還通過沃爾特·溫切爾和沃爾特·李普曼在電台上發布信息。他手下有幾千人為他工作,包括大約三百位美國名流,就像我剛才提到過的那幾位。」
「長官,那我真正的上線是誰呢?」
「盧卡斯,我是說,在你看來,你倆誰佔上風?」
我點了點頭。
「你認識史蒂芬森吧?」胡佛又問。
我的掩護身份既簡單易懂,又難以拆穿:「我」是一個性格略顯內向,但常常蠻不講理的身材健碩的海員,曾經當過拳擊手,後來因為揍了水手長而被開除。為了躲避馬那瓜市警方的追捕,我丟掉了包括美國護照在內的所有身份文書。只要能離開這個令人討厭的地方並重返美國,我願意去做幾乎任何事情。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威茨曼成了我的僱主,而我確實需要去做「任何事情」——包括充當他與在巴拿馬運河潛伏了兩年的德國軍事諜報局組織之間的通信員,還曾經給威茨曼當過一回貼身保鏢(這一次是與強壯如熊的蘇聯特工真刀真槍地對抗)——直到威茨曼逐漸對我建立了信任,在我面前不再設防。腦部受過傷的「海員老喬」要裝出一副幾乎再也聽不懂英文的架勢,但作為特工盧卡斯的我,可以毫無障礙地聽懂那個軍事諜報局組織使用的德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
有一幅流傳甚廣的諷刺漫畫,畫中的胡佛被描繪成一隻鬥牛犬。它有著凸出的大眼,扁平的鼻子,緊咬著的大牙。初次與他相見,他的這些特徵皆表露無遺。不過,在我看來,他更像是一隻八哥犬,而非鬥牛犬。胡佛的動作很快,他走到辦公室中央,與我握手,又回到桌子後面坐下,整個過程只用了不到十五秒。這一連串乾淨利落的動作雖然略顯緊張,卻很有目的性。如果我要跟他干一架,那麼肯定先打他的肚子——很顯然那是他全身上下僅次於「下三路」的最薄弱環節。然而,我一定會保證自己在他倒下之後仍然有所防備。看看他那雙眼睛和那張嘴吧,即便你把他的手腳全都砍掉,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把你咬死的!
「比匡蒂科的還好?」胡佛問道。
「是的,長官。」儘管我猜不出胡佛為何召我到華盛頓來,但我在從墨西哥返回美國的路上的確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我並未指望著能read.99csw.com夠「升官發財」或是得到「特殊表彰」。1942年,為埃德加·胡佛賣命的特工大概有四千人,我之所以顯得與眾不同,是因為我幹掉了兩個人……如果把1941年幹掉的克里維斯基也算上的話,那就是三個。局裡上一個堪稱殺手的角色,是特別行動署的負責人梅爾文·珀維斯,據說約翰·迪林傑和「美少年」弗洛伊德都是他的槍下之鬼。不過,局裡的人認為這兩件案子都不是他的功勞。1935年,珀維斯在胡佛的強迫下辭職了,個中緣由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珀維斯……他太出名了,甚至有些功高蓋主了。畢竟局長大人從未射殺過罪犯,也沒有親手逮捕過任何人。只有「埃德加·胡佛」這一個名字可以被公眾與聯邦調查局聯繫在一起,所以珀維斯必須離開。這便是我任何時候都不願高調邀功的原因之一。無論是在墨西哥參与逮捕最後幾名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還是在陰暗的磚房裡幹掉那個試圖取我性命的席勒和他雇來的殺手時,又或者是在殺死克里維斯基時,我都保持著低調。
我也站了起來。
胡佛揉了揉下巴:「海明威在古巴有不少朋友。其中很多都是參加過西班牙內戰的老兵。海明威聲稱,1937年他曾經在馬德里建立了一個秘密情報網——」
局長搖了搖他那顆肥碩的腦袋,油光鋥亮的頭髮在吊燈照耀下熠熠生輝:「我們認為他壓根兒就沒有關於間諜與反間諜這一行的基本常識,更別說組織結構了。另外,布拉登大使會向海明威保證,你只聽命於他——聽命于海明威。沒有他的允許,你不能向使館人員或是其他任何關係人透露情況。」
「只是簡單切磋了幾個回合而已,長官。從技術上說,我倆誰都沒贏,因為——」
「長官,那我到時候該以何種身份露面呢?」
「長官,他挨了我好幾拳,而且我倆的體重也有差距。不過要說拳擊技術,他要更勝一籌。如果有人計分的話,那每個回合得到更多點數的都應該是他。他似乎能夠承受各種程度的皮肉之苦而保持屹立不倒,而且喜歡近距離格鬥。他佔上風。」
「是的,長官。一個平民……一個作家……怎麼就能得到與大使正式會面的許可,還要提出一個運作業餘間諜網的愚蠢計劃呢?」
「是的,長官。」其實我父親隸屬於一個勞工營。那支部隊是最後返回美國的,所以他才會在瘟疫的巔峰期依然留在法國。
胡佛再一次低頭看了看我的檔案:「特工盧卡斯,你的家人是不是稱呼你『胡塞』?」
我點點頭,等待他繼續發號施令。
「呃,特工盧卡斯……」胡佛先生一邊說著,一邊把身體靠在「寶座」上。我把他的椅子說成是「寶座」並非諷刺挖苦,而是因為辦公室的布置本身即是如此——他的辦公桌和椅子都擺在高出一截的「聖壇」上,而他自己那把椅子的奢華程度更是我所坐的會客椅無法比擬的;胡佛先生身後的牆上有一扇碩大的窗戶,百葉窗敞開著。如果陽光明媚,他就會被陽光勾勒成一幅頗具氣勢的剪影。只不過,雖然早晨陽光不錯,可這會兒卻成了多雲天。胡佛先生身後的「光芒」被削弱了不少,這使我能輕易看清他的容貌。
總之,1940年的新年夜,我是與威茨曼醫生和另外三名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一起在紐約度過的。這位好醫生帶著他的同黨們逛了紐約城中數家頂級夜總會——這一點兒也不像人們心目中低調潛伏的特工——而我這個充當貼身保鏢的「老喬」每次都要等在門外,冒雪站在他的轎車旁邊,聽著紐約時報廣場方向傳來的歡歌笑語,盼著那幾個醉生夢死的德國佬盡興之時我的屁股還沒被凍掉。當時,可憐蟲瓦爾特·克里維斯基不僅是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和斯大林的恥辱符號,更是德國軍事諜報局和美國聯邦調查局眼中的燙手山芋。這個如驚弓之鳥般的蘇聯叛將,已經將他所知的、早已過時無用的蘇聯駐歐洲情報網出賣殆盡,所以打算再透露一些他曾經負責調查的德國間諜機構的信息,以期留在公眾的視野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格伯烏」的刺客們依然在他身邊如影隨形,德國的卡納里斯也通過普羅策向威茨曼頒下密令,克里維斯基已經不再是綁架和審訊的目標,必須加以消滅。
我對這座大樓了如指掌,卻從未有過在樓里辦公的機會。因為我早些年在哥倫比亞特區乾的都是些外勤,或是見不得光的工作。會面時間定在十一點半,而我早到了十分鐘,這要歸功於我對大樓地理位置的熟識。我的樣子看上去清清爽爽,鬍鬚已經剃光,頭髮梳得油亮,身上的襯衣和西裝一塵不染,腳上的皮鞋幾可照人,乾乾淨淨的手上小心翼翼地托著帽子。這樓里的空間著實不小,不少人在我面前走過,有些看起來很像是老熟人,或許我也是他們的舊相識吧。不過我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而是走進電梯來到五樓,徑直朝著局長大人的「至聖所在」走去。
「呃,特工盧卡斯,」他再次說道。他的手上翻著一本厚厚的人事檔案——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的檔案。桌上擺著幾本別人的檔案,在距離他左手肘部幾英寸遠的地方是一部黑色皮革裝訂的舊書——那是他母親送給他的《聖經》,是一件局裡同人都聽說過的藝術品。除此之外,桌上再無他物。「盧卡斯,你到華盛頓來,一路旅途還算愉快吧?」
「沒錯,長官。」
「長官,我對那兒並不太熟悉。我們只是在墨西哥灣一帶打魚。有一年夏天,我曾經到一艘租船上打工,去了邁阿密,然後去了比米尼群島。但我們從來沒到過其他島嶼。」
「是的,長官……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被迷惑的,長官。」
「他的外貌不錯,」我說道,「個子不高,十足的超輕量級選手。喜歡穿三件套薩維爾街手工西裝。個性安靜,但自信滿滿。從來不讓別人給他拍照片。他在三十歲那年就已經腰纏萬貫了……好像是因為發明了某種通過無線電波傳輸照片的設備吧。之前沒有在情報界混跡的經歷,但他是天生干這活兒的材料,長官。」
「長官,為什麼說他是個騙子呢?」再說這跟聯邦調查局有什麼關係?
奇事?流感和肺炎才是奇事呢。不過,儘管心裏是這麼想的,我卻依然保持著面無表情。
我當時的職責並不是監控克里維斯基(我得領個號碼牌並乖乖排隊才會有機會執行這個任務),而是跟蹤那個想要追殺他的德國軍事諜報局刺客——「紅色猶大漢斯」。此人的真實身份是漢斯·威茨曼醫生,曾為馬克思主義者,是一位活動在歐洲舞台上的「高貴」的花|花|公|子,擅長綁架和謀殺政治流亡者。他憑藉一本記者護照進入了美read.99csw•com國。儘管從其入境伊始,聯邦調查局便獲知了他的行蹤,但在他公開接近克里維斯基之前,他一直未曾真正被局裡重視。
「偶爾會看,長官。」
「接下來說你的任務。」胡佛又往前探了探身,離我更近了,「特工盧卡斯,你需要接近海明威,給我搞清楚,他到底是個什麼人,他的身份是什麼。運用你的技巧,查出這個騙子的真實面目。我想知道他這麼做的動機,以及他的真正目的。」
我父親的確是這麼稱呼我的。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年,他才終於成為合法的美國公民。「胡佛先生,我出生證明上的名字是『約瑟夫』。」
「好的,好的,」看來胡佛打算不再深究我父親的事了,但他的目光依然沒有離開文件夾,「令堂也是那年去世的?」問完這句,他終於抬起頭來,一邊眉毛輕輕揚起。
「四發子彈中,兩發爆頭,一發擊中上身。這發生在你以俯卧姿勢開槍,周圍一片黑暗,耳邊槍聲不斷,而且還是在沒搞清楚狀況的情況下?」
「請坐吧。局長大人正忙著。」
我就是在那一刻開始發揮作用的。前一年秋天我曾被召回華盛頓,因為局裡認為威茨曼或許會前往墨西哥潛伏下來,而那裡恰是德國軍事諜報局在西半球大多數行動的中心。然而,那個德國佬在尼加拉瓜度過了1940年的10月和11月,等待著潛回美國。德國軍事諜報局在尼加拉瓜的組織人員捉襟見肘,而那時威茨曼對於其個人安全的擔憂也已經接近當初克里維斯基的程度。一天夜裡,「高貴」的威茨曼遭到三名暴徒襲擊,多虧了我這個「流落海外、身份低賤的原美國商船海員」出手相救,他才僥倖逃出。他的鼻樑骨被打斷了,肋側也被捅了一刀。襲擊威茨曼的三名暴徒,受雇於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和秘密情報處。這兩個組織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太過相信我的近身格鬥能力了,結果那三個白痴差點要了我的小命。
「是的,長官。」
「你曾經在X營區受訓。」
胡佛從檔案夾上抬起了目光。「克里維斯基……」他一邊重複著,一邊看著我。他身後窗外的陽光又一次被雲層遮蔽了,我能清晰地看到這位局長深邃的眼神。當時我曾經與克里維斯基促膝長談了三天,讓他明確了自己的絕望處境——這些在我的報告里都寫得一清二楚。當然,他死時手邊的那把槍是我的。我明白胡佛那雙黑眼珠後面所隱藏的問題——「盧卡斯,是你殺了他嗎?還是說你想要賭一把他會自殺還是殺掉你,就把上膛的槍遞給了他,然後坐在那裡看著他打爆了自己的腦袋?」
「你有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胡佛說道。
「你知道海明威對鮑勃·喬伊斯和艾利斯·布里格斯說他打算給他『組織』起個什麼名字嗎?」胡佛一板一眼地問道。
我並不是在胡亂猜測。我在X營區受訓的目的之一就是刺探英國人的情報,而我也的確這麼幹了。那是在當下我間諜生涯中最困難、最危險的任務。我所偷|拍的不僅有丘吉爾發給史蒂芬森的私人備忘錄,還包括該特別行動中心的一份計劃書。他們打算於1942年向捷克斯洛伐克派遣游擊隊員,意在刺殺蓋世太保頭目萊因哈德·海德里希。
看到我走進辦公室,胡佛先生猛地站起身來,快步繞過辦公桌,在房間中央與我握了握手。隨後,他示意我坐到辦公桌右邊的椅子上,而他自己則坐回了桌子後面。我曾經聽其他特工說起過,有幸在胡佛先生的辦公室里與之見面的人,都會經歷這樣一番「程序」。
「布拉登大使會告知海明威,你參与進來就相當於使館批准了他的計劃。屆時你的身份是一位專精於反間諜工作的秘密情報處探員。」
「你倆誰贏了?」
「盧卡斯,隨時向我彙報他在古巴運作這個白痴組織的最新情況。我要的是細節。如果有必要的話,以每日報表和圖表的形式向我彙報。」
「長官,還有什麼事?」
我看到埃德加·胡佛在翻看機密報告的最後幾頁了。正是胡佛本人於1940年初建起了聯邦調查局的獨立分支機構——秘密情報處,以便在拉丁美洲反間諜工作方面與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展開更為密切的合作。不過,在工作方式上,秘密情報處與聯邦調查局頗有些不同,它倒更像是英國的軍事情報局。如果這些都不能讓胡佛感到緊張,那我真覺得有些吃驚了。舉個恰如其分的例子吧——聯邦調查局特工必須每天二十四小時待命,如果湯姆·迪隆超過一兩個小時不接來自辦公室的電話,那他就只能捲鋪蓋走人了。而當我跟進威茨曼一案,輾轉于尼加拉瓜、紐約和華盛頓三地時,我連續幾個禮拜不用跟上線或是領導們聯繫。這就是以潛伏方式從事反間諜事業的真實工作狀態。
「海明威想在古巴建立一個反間諜網路。」局長說道,「星期一他去跟美國使館的艾利斯·布里格斯和鮑勃·喬伊斯談過了,準備在星期五和斯普盧伊爾·布拉登進行一次面談,正式提出這一計劃。」
「這傢伙正在插手的,是一個有可能開展一些敏感事務或者事關國家安全計劃的區域。」局長大人終於開口了,靠回椅背上。從他身後的百葉窗外傳來了隆隆的雷聲。「海明威這傢伙只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他繼續說道,「你的任務是讓我們掌握他的動向,以便我們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他那些愚蠢的干預行為註定會帶來的破壞。另外,如果有必要的話,你要按照我們的指令,阻止他過多插手情報事務。不過,在沒有接到命令的情況下,你的任務就是跟在海明威身邊,充當顧問、副官、助手、與他『英雄相惜』的計劃觀察者,甚至是馬前小卒。」
「我父親生在墨西哥。」我說道,「我母親是愛爾蘭人。」莫非局裡最近才得知我父親的國籍?
胡佛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呼嚕呼嚕的聲音:「你覺得他是個稱職的反間諜項目負責人嗎?」
我最後一次點了點頭,抓起放在膝蓋上的帽子。
「你知道一個叫歐內斯特·海明威的作家嗎?」胡佛把右手肘靠在厚重的椅子上,緊咬牙關,我彷彿能聽到他牙齒相互摩擦的聲響。
「特工盧卡斯,你的點三五七口徑手槍只射出了四發子彈?」
局長大人的命令貌似發布完了,但我總感覺他還有別的話要說。
胡佛的目光依然落在文件夾上:「我還看到檔案上說你的父親1919年死在了法國。他是因為打仗受了傷而死的嗎?」
「不知道,長官。」
「這個海明威是個騙子不假,但據報告上說他也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傢伙。可別被他給迷惑了,不要忘記你在為誰當差,不要忘記你可能需要做些什麼。」
「沒錯,長官。」
「兩者是有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