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點點頭。
「喬是國務院的反間諜顧問，」大使說道，「而且他是個實幹家。我是在哥倫比亞與他相識的。歐內斯特，他在那兒給我提供了很多幫助。」
布拉登大使顯得既愉悅又滿足：「還有別人嗎？」
同往常一樣，我總是忍不住要做一番評估，看看如果對方和我交手，誰的勝算更大。從海明威在房間里的簡單活動看，他很像是一位格鬥高手。即便是原地站定，他的雙腳依然像是穩穩地踩著一顆球一般。每次發言或是聆聽，他的腦袋都會左右輕輕晃動，給人一種他在全神貫注地討論問題的印象。就在他和布拉登互開玩笑之時，我發現一個問題：儘管海明威曾經在海外和加拿大生活多年，卻依然操著一口地道的美國中西部口音，一聽就知道是芝加哥人。他似乎有些輕微的口吃，總是將l和r發成類似w的音。
「會一點兒……」海明威的話音里透著一絲厭惡，「盧卡斯先生，你帶槍來了嗎？」
海明威搖搖頭：「如果你打算在『騙子工廠』工作，你就得住在工廠總部。收拾好行李吧。我三點過去接你。直到我們抓住幾個德國間諜，或者彼此受夠了為止，你都要住在瞭望山莊。」說罷，他對大使先生點了點頭，離開了辦公室。
鮑勃·喬伊斯說道：「歐內斯特，我在四樓的辦公室有個後門，你可以穿過街角的商店，從那兒上來。這樣別人就不會看到你進入使館了。」
「斯普盧伊爾，大使先生……對不起……非常不好意思。這都是我的錯。那輛該死的林肯轎車半路沒油了，我繞了一大圈才找到一個加油站。鮑勃……不好意思我來晚了。艾利斯，你好。」這個大個子先是和布拉登握了握手，然後跑到喬伊斯身邊，伸出雙手和他握手，接著快步挪到布里格斯身旁，一邊跟他握手，一邊拍了拍他的後背。最後，海明威轉過身來望著我，面帶微笑，眼神裡帶著疑惑。
布拉登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大個子。「歐內斯特，我明白你的意思。」大使也放低了調門，「我們也覺得你的計劃很重要。我得去找古巴總理，爭取他的許可。當然，這隻不過是例行的外交程序。我已經跟國務院和聯邦調查局彙報過了。」
大使先生將手指對在一起，擺出了一個像是尖塔一樣的形狀：「這需要我們投入多少錢呢？」
我擠出一臉笑容：「我只向你彙報情況，至少在行動結束之前如此。等到行動結束，我再向我的上峰遞交一份書面報告。」
我對於海明威的評估並沒有花去太多時間。他是一個身材健碩的傢伙，身高六到六點一英尺，體重應該在一百九十五磅左右。但他的重量應該大多集中在腰腹部以上。我、布拉登大使、喬伊斯和布里格斯都穿著西裝褲和襯衫，而海明威卻穿著一條黃色絲https://read.99csw.com光休閑褲，蹬一雙軟幫鞋，搭配一件淺色的棉質瓜亞維拉襯衣(當地人稱之為「穿不爛」)。他長著一副寬闊的方肩膀，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身量。他的胳膊很長，而且肌肉凸出。我發現他的左臂肘部有些輕微彎曲，上面有一道鋸齒狀的傷疤。他的胸膛扁平，腹部微凸，然而儘管他的襯衣和休閑褲都很寬鬆，卻幾乎看不到他的臀部和大腿有多麼粗壯——看來這傢伙的肉都長到上半身去了。
我們三人聊起天來。無論布里格斯還是喬伊斯，似乎都毫不懷疑我的掩護身份。他們相信我是一個在秘密情報處掛職的「國務院反間諜專家」。或許，他們已經在來自哥倫比亞和墨西哥的備忘錄中不止一次見過我的姓名了——儘管這些通信信件中關於我實際身份的描述總是很模糊的。很快，談話的中心內容轉向了那位爽約遲到的作家。布里格斯表示，海明威和他一樣喜歡射擊——打雙向飛碟和活鴿子。有時候在當地的射擊俱樂部，有時候則是在西恩富戈斯附近的沼澤地里。我不得不搜遍腦中的「地圖」，尋找一個叫作西恩富戈斯的地方。不一會兒，我的腦海里便拼湊出了一個畫面。不過，布里格斯這時已經開始講述他在比那爾德里奧追蹤美洲虎的英雄經歷了。嗯，西恩富戈斯是一處海港，一座碼頭，一個城市，也是一個省份的名字，就在古巴南部海邊。
「哦？」海明威臉上依然帶著笑容，但他看我的目光卻顯得既平淡又冰冷。「這又是為什麼？」
海明威看了看我的手心，然後又看了看手背：「喬，你不是那種只會敲敲鍵盤打打字的角色，你是干過硬活兒的。這些傷痕有年頭了吧？」
「不了解。」我答道。
「首先，」布拉登說道，「你得向我彙報情況。你的報告篇幅可以短一些，但至少每周要有一次。鮑勃和艾利斯會想辦法和你單獨……秘密碰面的。」
「好了好了，歐內斯特，」隨著大家的笑聲散去，大使言歸正傳道，「咱們還是聊聊你那個『犯罪車間』項目吧。」
海明威咧咧嘴：「大使先生，你們一分錢都不用掏。這將是美國政府旗下最廉價的反間諜組織。我準備自己承擔主要成本。我的意思是，我或許只需要一點輕武器，或者其他的小玩意兒……無線電設備之類的……如果要動用『比拉』號的話，能給點備件也不錯……除此之外，其他都是志願行為，或者由我來贊助。」
說這番話的時候，海明威是背對著我的。但我依然強忍著沒有露出任何表情。在這樣的公開場合，在未被問及的情況下說出手下特工的姓名，這傢伙真是業餘到家了。
我聳了聳肩。至此，這場「工作面試」似乎毫無懸念了。大使先生顯然對我很是滿意ｈtｔｐs://reaｄ•9９csw.ｃoｍ，因為他對海明威說道：「歐內斯特，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條件了。這是國務院方面的意思。他們需要一位聯絡人。」
海明威用指關節揉了揉下巴：「咱們共事的時候，你不會向其他任何人彙報情況？」
作家點點頭：「我曾經在那家酒店住過。以前我有本特別棒的書基本上就是在那兒寫成的。不過，喬，你不用再住在那兒了。」
「如果納粹攻入紐約，這家報社的發行人兼總編輯大概會樂得到街上跳舞吧。」說著，海明威伸出了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我知道，假如這會兒加勒比海上沒有德國潛艇，那倒也算不上什麼大問題。可問題是德國人的潛艇已經來了。幾乎每天都有盟軍的油船被擊沉。該死，就連去釣大馬林魚都會看到U型潛艇的指揮塔。」海明威咧嘴一笑。
布拉登皺起嘴唇，用手指敲著桌面。
「兩世界酒店。」
「好極了，」海明威說道，「大使先生，這沒問題。」
「你看明天怎麼樣？」
「很在行。」
我搖了搖頭。
布拉登示意大家都坐下說話。
布拉登大使笑著看了看桌上的文件：「非常好，『騙子工廠』。」他抬起頭來望著布里格斯和喬伊斯。「艾利斯和鮑勃已經向我詳細彙報過你的最初計劃了，你是不是還要再補充說明一下？」
「當然。」海明威站起身來，一邊輕鬆踱步，一邊晃動著腦袋，開始介紹他的計劃。每次說到關鍵部分，他都會用那雙粗糙的手比畫一番，「大使先生，這座島嶼距離美國海岸九十英里，島上很快就要遍布納粹的『第五縱隊』了。古巴的護照管理制度就是個笑話。聯邦調查局在這裏設有分支機構，卻一直人手不足，也沒真正執行過什麼任務。他們的特工跟街頭嘉年華上玩雜耍的沒什麼兩樣。鮑勃和我發現，單說哈瓦那城就有超過三千名西班牙長槍黨的支持者，其中有不少還利用身份職務之便幫助納粹間諜登島，替他們隱匿行蹤。」
「歐內斯特，」鮑勃·喬伊斯說道，「給大使先生講講你當初在西班牙建立情報網路的事吧。」
大使先生揉著下巴：「那你的『犯罪車間』……哦，是『騙子工廠』……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歐內斯特，你的這個項目準備如何對付德國潛艇呢？」
海明威點點頭，咧嘴笑著坐回椅子上：「太好了，這真是太好了。」
海明威朝兩邊伸開了他那雙長臂：「斯普盧伊爾，我在古巴有數不清的老相識。好幾百個。服務生、妓|女、報業人士、酒鬼、回力球手九-九-藏-書，還有每天都能看到德國潛艇的漁夫，想要回國向那些逼迫他們流亡的渾蛋報仇的西班牙貴族……他們都願意摻和進來，跟那些像海上垃圾一樣漂到古巴的納粹分子大幹一場。」
「理論上會。」
「喬，」海明威說道，「很高興見到你。」他握手時很用力，但並不會讓人感到手痛。他的眼睛很明亮，笑容也很真實，但我卻從他的表情里讀出了一絲謹慎，彷彿他正在思考我的出現到底意味著什麼。
與我相比，海明威個子更高、體重更重，肌肉也更為發達。但襯衣下面那微微凸起的肚子說明，他並非長年格鬥的熟手。那條受過傷的左臂——或許是舊傷，因為他似乎不太喜歡用左手——將會弱化他刺拳的威力，讓對手在他左側找到可乘之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一戰期間，這個海明威曾經因為視力太差而被軍隊拒之門外。所以，儘管胳膊很長，但他很可能只會近身格鬥——也就是抓住對手用力重擊，爭取在筋疲力盡之前將其擊倒。所以，與海明威打架，最好讓他不斷運動，然後閃到他左側，不停搖晃，不要成為他眼中的靜止目標，躲在他的攻擊範圍之外，直到他筋疲力盡之時再衝上前去瞄準他的肚子和肋骨……
「從沒來過。」
「歐內斯特，」布拉登大使忙不迭地做著介紹，「這位就是喬·盧卡斯。國務院認為喬或許能為你的『犯罪車間』計劃提供幫助。」
「我把項目的名字給改了。」海明威說道。
「不住那兒？」
我強迫自己結束了這番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鮑勃·喬伊斯和艾利斯·布里格斯正在捧腹大笑，因為海明威剛剛跟布拉登開了個玩笑，說使館員工就喜歡在回力球賭賽中輸錢。我微微一笑。毫無疑問，眼前這位作家是個極有幽默感，而且非常樂觀的人。真實情景下的海明威，沒有任何檔案和照片能將其描述出來。他是那種非常罕見的、一進屋就能主導聊天話題的傢伙。
「是交一份成績單吧？」作家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理論上會。」海明威重複道，「不過，我想你應該對德國間諜了如指掌吧。」
突然，門被人推開了。歐內斯特·海明威小跑著衝進了辦公室。因為我們剛剛還在小聲談話，所以他那低聲咆哮般的嗓音顯得有些震耳欲聾。
海明威依然冷漠地看著我：「斯普盧伊爾，那如何證明他在這兒能幫到我呢？」還沒等大使先生作答，海明威又說，「盧卡斯先生，你了解古巴嗎？」
我伸出雙手。
布拉登一直在點頭：「歐內斯特，你在這邊有什麼幫手嗎？艾利斯提到過，你手下有一位神父。」
海明威將身子俯到了大使桌前。看著hｔtps://rｅａｄ•９9ｃsｗ.ｃoｍ他左臂上的傷疤，我這才意識到他的胳膊如此粗壯、汗毛密布——這完全不符合我心目中小說作家的形象。
「你是說《海洋日報》？」布拉登說道，「我看過幾次。這家報社的立場似乎不太同情美國喲。」
「你說什麼？」
「你會打槍嗎？」
海明威聳聳肩：「斯普盧伊爾，我並不打算炫耀。不過你也知道，我有條船。那是一艘非常漂亮、長三十八英尺的柴油船，是我在1934年買下的。能載兩個人，還有一台備用引擎。只要我們得知德國潛艇的動向，我就可以出海去查證。我有一支很棒的船員隊伍。」
海明威又聳了聳肩，似乎是出於謙虛。我讀過他的檔案，知道他那段經歷沒什麼好說的。
海明威的腳步很輕，走到距離我不到一碼的地方才轉過身去。他的雙手和腦袋一直在晃動，但這並未給我帶來太多困擾。他那雙棕色的眼睛一直都在盯著大使先生。
「真該死啊，斯普盧伊爾，你知道嗎，島上大多數西班牙人社群都是公開反美的。他們發行的破報紙一逮著機會就會吹捧納粹。你讀過古巴那些知名的日報嗎？」
海明威猛地站起身走到我身邊，居高臨下地說道：「喬，讓我看看你的手。」
海明威看上去很激動，大張著嘴說道：「乾脆今天就開始怎麼樣？」他像一陣風似的沖向房門，腳步聲卻依然很輕，「鮑勃、艾利斯，今天午飯後我想請你倆喝一杯……喬，你住在哪裡？」
我發現，在「回憶」這些經歷時，海明威的口吃更加明顯了。說不了幾個字就會斷句。我心中滿是疑惑：這難道是他編謊話時的習慣嗎？
「會。」我也改用西班牙語回答，「會一點兒。」
「你會開船嗎？」
「沒帶。」
他坐在對面盯著我看。我發現這傢伙的頭髮很直而且顏色很深，那是一種趨向發黑的棕色。他的鬍鬚濃重，但一看就是精心修剪過的，完全沒有一絲雜色。他有著一雙棕色的眼睛，一身紅色皮膚——這明顯是加勒比海上陽光經年累月的傑作，更不必說他此刻心情也非常激動了。他的眼角拖著几絲皺紋。每次微笑，他都會露出潔白的牙齒，兩側面頰還有酒窩。他的下巴和頜骨稜角分明，完全沒有被肥胖或者年齡侵蝕的痕迹。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有女士同這位歐內斯特·海明威如此近距離接觸，一定會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海明威咧嘴笑了笑：「唐·安德烈斯·翁特辛，我的好朋友。有些時候他是一位神職人員。西班牙內戰時，他曾經在保皇派軍中當過機槍手。如果有納粹分子找他做懺悔，他會在宣布無罪之後再斃了那傢伙。要是有機會，或許他會同時做這兩件事的。」
「不過，我們還有兩個條件。」布拉登大使看著桌上的文件，彷彿那些條件就印在上面似的。
星期五上午十點鐘九*九*藏*書，在布拉登大使位於美國駐古巴大使館中舒適的辦公室里，我見到了海明威。我到得稍早一些，與斯普盧伊爾·布拉登探討了眼下的局勢。我和這位大使先生在哥倫比亞相識，當時他是以美國國務院協調人的身份前去配合秘密情報處開展工作的。布拉登明白，一會兒他也要如此對海明威介紹我的身份。就在我與布拉登的私人談話結束之後，羅伯特·喬伊斯和艾利斯·布里格斯也來到了辦公室。喬伊斯是使館里的一位一等秘書，彬彬有禮，衣著體面，聲音輕柔，與人握手時頗有力度。布里格斯是布拉登到任之前使館中級別最高的官員，但他對「降職」並無嫉恨，所以此刻辦公室里的氣氛很是親切。十點整。這是大使先生與海明威約定的會面時間。又過了十分鐘，海明威依然沒有出現。
當布里格斯談及海明威的槍法時，我悄悄看了一眼手錶。十點十二分。我很驚訝，布拉登大使居然能夠忍受如此不守時的無禮行為。我所認識的大多數外交使節，只要與人約定一個時間，即便對方只遲到了一小會兒，他們也會取消會面。
「歐內斯特，那是你的任務，」大使說道，「到時候你跟鮑勃和艾利斯接洽。如果事情緊急，直接找我也行。喬·盧卡斯可以當你的副手，或者你讓他幹啥都行。」
「是書面報告。」
「聯絡人……」海明威反覆念叨著這個詞，然後說道，「那麼，喬，你要向誰彙報情況呢……呃，我能叫你喬嗎？」
「你會說西班牙語嗎？」他用西班牙語問道。
布拉登點點頭，輕聲說道：「第二，你得讓這位盧卡斯先生也入夥。」
作家咧嘴一笑：「我把項目的名字給改了。我覺得還是叫『騙子工廠』比較好，『犯罪車間』聽上去有點太誇張了。」
「好啊。」海明威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笑著等待大使先生宣布所謂的條件。
海明威鬆開我的手，轉身對大使說道：「那好，你們開出的條件，還有這位新人，我都接受。斯普盧伊爾，我什麼時候可以啟動『騙子工廠』計劃？」
「大使先生，」海明威低聲說道，「我相信這個項目一定能成功的。這是一個嚴肅的想法。我不僅準備親自支付大部分資金，還推掉了一份來自好萊塢的邀約。他們想請我給《時代在前進》那種破玩意兒寫一篇介紹陳納德飛虎隊的腳本。如果接了這活兒，我兩個星期就能賺十五萬美元呢！可我把他們打發走了，因為我覺得『騙子工廠』比那重要得多。」
「其實也沒什麼值得一提的。1937年我在馬德里參与組建並運作了一個私人情報組織。當時大概有二十個全職探子，外加四十多個臨時線人。我們弄到了一些有價值的情報。當然，我也知道，那時候的行動很業餘。但是如果搞砸了，我們也會當場送命的。」
「以前從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