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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公共汽車又停了下來——自打離開哈瓦那城中心,這破車已經停了不下兩百次了。司機大聲嚷了幾句。我抓起行李,跟兩個牽著一頭肥豬的婦女一起下了車。兩人一豬急匆匆地跑到了中央公路另外一側,而我則傻站在路旁,任憑車輛尾氣和風沙拍在臉上。幾分鐘過去了,那輛白色福特轎車卻一直不見蹤影。於是我拎起行李,朝山上走去。
「那你的確是喝了那口井裡的水?」我追問道。
不同的人會讓你感受到不同的氣場,這有時讓人感覺很是奇怪。埃德加·胡佛看起來就像是個身穿錦衣、相貌醜陋的胖小子,一個裝出一副硬漢形象、矯揉造作而又頗有教養的娘娘腔。而當見到海明威本人之時,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個複雜而充滿魅力的角色——他既是我見到過的最有趣的傢伙,又是一個令人生厭的渾蛋。
我把酒杯放到桌邊,離開了酒吧,沿著歐比斯波大街回到了兩世界酒店。
「好極了,」他用手撓了撓胸口,「咱們今晚能吃到不少好東西。你應該也略知一二,這可是一頓特別晚宴。」
海明威咧嘴一笑,帶領我離開了光影昏暗的竹林,朝莊園主屋走去。
我伸出右手,意在表示我並不准備突然做出任何動作。同時,我的左手伸進衣兜,掏出半張美元舊鈔,放到了桌上。
「自打剛搬進來,我就認識他了。我讓他別再修剪那些植物,可他卻說那是他的工作。我告訴他,以後他的工作不再是修剪植物。結果他就辭職走人了。但他找不到其他工作,幾周之後又回到山莊,希望能做回園丁,但當時我已經另外雇了一位園丁。聽到這個消息大概一周,那老傢伙就跳井了。」說罷,海明威把他那兩隻毛茸茸的手臂叉到胸前,彷彿是給我出了一個謎題。那樣子就像是在說,想要為他和「騙子工廠」工作,就得先給出答案。
「你把它放在床頭櫃里吧。」海明威依然握著槍管,槍口正對他的肚皮。
我們沿著主樓旁邊的路穿過一扇門,來到了內庭部分,然後經由游泳池旁邊一條鋪著瓷磚的小徑,走過芒果樹和鳳凰木的樹蔭,穿越一片長滿車前草和大王棕的小樹林,終於來到一座白色的小木屋跟前。
我聽到這番話時眨了眨眼。如果說德爾加多可以將胡佛那些機密檔案轉交給我,那他應該既不屬於聯邦調查局駐古巴辦事處,也不屬於我所熟知的秘密情報處。他應該是直接向胡佛彙報工作並接受指令的。
「是的,」海明威一邊回答,一邊環視四周,好像是怕忘記介紹某件東西似的,「我們想要在用晚餐時顯得更文明些。」說著,他那雙棕色的眼睛又一次停留在我的身上,「該死,這天色越來越暗了。盧卡斯,你想喝一杯嗎?」
「我是盧卡斯。」
他簡單提到了「對手」的情況。古巴有大量親法西斯分子和同情德國的傢伙,但並未組成一個協調統一的納粹間諜網路。此外,他還向我大體介紹了海明威的那座山莊、距離那裡最近的公用電話、哈瓦那和其他各處的聯繫電話號碼,以及為什麼要避免同古巴警察系統打交道。
「足夠給一大家子人買禮物了。」說著,那人掀起白色的西裝外套,把手槍收回腋下的槍套之中,「我是德爾加多。」他似乎對這種愚蠢到家的接頭方式並不介意,也沒有就拿槍指著我腦袋而向我道歉。
那人沒有眨眼,只是攤開右拳,把他的半張鈔票放到我那半張旁邊。我依然舉著右手,手掌向外,用左手將兩張殘鈔拼在一起。完美契合。
「很有當地特色。」我答道。
海明威突然抬起頭來咧嘴一笑:「今晚有不少人來赴宴,不過馬蒂提到的那兩個人嘛……」
「條件非常棒。」我答道。玩間諜遊戲?瑪莎這麼一說,我分明看到海明威的臉頰和脖子在發紅。
在大使館時他曾經問我是否有槍,我當時說沒有。這一次我的答案依然如舊——我沒騙他,我已經把點三八和點三五七口徑的手槍都藏到安全房了。
我自然是無所謂了。
「好啊。」說完,我便跟著海明威離開了相對陰涼的「騙子工廠總部」。
「事情進展如何?」窗外的傢伙問道。
瑪莎個子很高,一頭金髮比披肩長度稍短且略顯捲曲。她的五官稜角分明,神態老實本分,看上去很像是典型的美國中西部女性,卻操著濃重的布林莫爾口音。此刻她穿著一條及膝泡泡裙和一件藍色白領棉布衫。她似乎不太高興。但我有種預感,這便是她平日里的表情。
對方點點頭,翻了一頁報紙。他頭上的巴拿馬涼帽壓得很低。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連他的面頰和下巴都幾乎被陰影遮住了。他正抽著一根古巴香煙。
「沒錯。」
海明威說過,他下午三點會到兩世界酒店來接我。其實我更希望來接我的是一名司機,而不是那位作家先生。三點一到,我已經退掉房間,做好了準備,坐在大堂里等待。我的行李提包都放在腳九_九_藏_書邊。然而奇怪的是,我既沒有等到海明威,也沒看到有侍者來獻殷勤,反倒是酒店經理親自跑到我面前,手上還攥著一張便簽。聽著那略顯緊張的西班牙語發音,我明白了眼前這個點頭哈腰的傢伙所要表達的意思——看來我在他眼中已然成了一位貴客,因為海明威先生專門打電話來找過我。兩世界酒店的經理和店員覺得很過意不去,如果他們早點知道我的身份,肯定會對我照顧有加,讓我住得風光無限。
「可以。」
在燈光映照下,他的面部呈現出深褐色,五官毫無立體感可言。他的鼻樑骨明顯曾經斷過,看上去有些歪斜。他的顴骨和左耳上都有傷痕,眉毛很重,上面也有傷疤。他的眼睛小得可憐,彷彿是在透過眉毛投下的陰影打量著眼前的一切。他的嘴巴形狀古怪,透著一絲既輕浮又頑皮的氣質,同時不失殘忍。
海明威的確有所需要。除了打字機色帶和紙張,之前送洗的西裝也要取回來。兩人對話之時,我站在一旁打量著山莊女主人的外貌輪廓。
這所謂的「總部」里擺著一張木質長桌。一幅古巴地圖平攤在桌面上,幾塊貝殼和幾顆石子壓著地圖四角,旁邊堆著幾個文件夾。海明威輕輕踢開一旁的卧室門,用拎著酒瓶的右手指向一個化妝台。我把行李擺了上去。
「馬蒂,這位是盧卡斯。盧卡斯,這是我老婆,瑪莎·蓋爾霍恩。」
我不禁竊笑。整個「劇情」已經從「略顯滑稽」發展到「完全無厘頭」了。海明威讓我乘坐公共汽車,原來就是為了給我上一課,以便維持他所謂的「領導地位」。真可笑,假如他有游泳池的話……難道我還得給他清洗游泳池嗎?在這麼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坐在一輛臭烘烘、顫巍巍的公共汽車上,後面還有至少兩個不知受雇於誰的傢伙白費時間玩著跟蹤遊戲。
在他介紹這些情況的時候,我藉著油燈的亮光打量著他。我在秘密情報處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叫德爾加多的同事。此人看上去不苟言笑,應該不是等閑之輩,看上去有些危險。
海明威失望地點點頭:「我得去喝一杯。我通常要在晚餐前喝三杯威士忌。盧卡斯,你能喝酒吧?」
「不用了,夫人。」我說道。
「帶槍來了嗎?」海明威問道。
侍者端來了我的那杯莫吉托。這是昨天夜裡德爾加多向我推薦的一種飲料,一種用朗姆酒、糖、冰、水和薄荷調製而成的雞尾酒。這玩意兒的味道跟馬尿有的一拼,況且我幾乎從不在上午飲酒。那個作家不是省油的燈?嗯,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就是客房了。」海明威打開低矮的房門,一步邁了進去,「這裏就是『騙子工廠』的總部。卧室在旁邊。」
我首先參觀的,是一口曾經有人在裏面自殺的水井。
「您的問題是什麼呢?」我問道。
「這裡是我的卧室,」他介紹道,「床頭那邊牆上掛著的是胡安·格里斯的《吉他演奏者》。剛才在起居室你應該也看到一幅格里斯的畫作了吧,還有克萊、布拉克和安德烈·馬森,還有米羅的《農場》……」
「需要聯繫的時候我會去安全房的,」我說道,「就按照咱們敲定的時間表。」
「謝謝,不用了。」我說道。
正當我拎著行李朝酒店門外走去之時,酒店經理和兩名搬運工急忙跟過來問,不知盧卡斯先生是否允許他們幫忙把行李搬到計程車上呢?
「盧卡斯,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他一邊問著,一邊朝房門走去。我能聽出他話音里那明顯的嘲諷意味。他說話時略帶一點口音,但我卻無從辨認。是美式發音沒錯……可到底是哪兒的口音呢?大概是西部某地的口音吧。
侍者返回了吧台。我把手中的報紙打開,開始閱讀美國的拳擊新聞。
「還沒呢。」海明威插話道。
我對酒店經理表示感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彷彿是在恭迎皇室成員似的,念出了便簽上的內容:「盧卡斯,我估計你可能想要欣賞一下本地的風光。你可以乘公共汽車去聖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區逛逛,或者爬爬山什麼的。我在山莊等你。歐內斯特·海明威。」
我靜靜等待著,等他把話說完。
「你了解他嗎?」
我們就任務交流了一番。德爾加多是個不說廢話的傢伙,他與人交談的風格既簡單粗暴而又講求效率,距離「粗魯無禮」最多一步之遙。與我在聯邦調查局和秘密情報處共事過的許多特工不同,他並不願意談及他自己或是與他相關的事情。他向我通報了備用安全房和情報交換地點的位置,並表示聯邦調查局人員在哈瓦那行動必須做到能躲則躲。
「請給我來一杯莫吉托。」
海明威笑道:「好吧。該死的,我從來都沒坐過這兒的公共汽車。不過那還是值得一試的。」
在距離酒店九個街區的地方,我看到一輛黑色的林肯牌轎車停到路邊,歐內斯特·海明威、鮑勃·喬伊斯和九-九-藏-書艾利斯·布里格斯一同下了車,鑽進了一家名叫「小佛羅里達」的酒吧。這會兒剛到上午十一點鐘。我望向一家商店的櫥窗,確定那個距離我一個半街區遠的傢伙依然跟在我身後。於是我右轉離開了歐比斯波大街,重新向港口方向走去。緊接著,那個跟蹤我的人也轉了彎。他很會「掛外線」,總是在以其他人做掩護,從來都不直視我。不過,對於我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他的存在,他似乎並不在意。
這個叫德爾加多的傢伙再一次點了點頭,丟掉煙蒂,疊好報紙,把臉扭到一邊:「跟那個作家打交道留點神,他可不是省油的燈。」說完,他便離開了。
「還有問題嗎?」向我解釋過安全房時間表的細節之後,德爾加多問道。
「機密檔案?」
「其實大家都想知道我到底喝沒喝那井裡的水,」他直截了當地說道,「但是,盧卡斯,這對我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曾經喝過浸泡著腐屍的陰溝里的水。如果有必要的話,我甚至會把死人喉嚨里的水也倒出來喝掉。這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
我倆離開卧室之時,我朝海明威的衛生間瞥了一眼。架子上堆滿了藥瓶,那陣勢看上去絲毫不亞於起居室茶几上的酒瓶。毛巾架子上掛著血壓計的袖套。白色的牆壁上掛著幾個本子,或許是用來記錄每日的血壓、體重以及其他一些身體健康數據的。像這樣的觀察對於我而言就像是職業病一樣。我總會將觀察到的東西記在心裏,以備未來之需。
「是的。」
哈瓦那城與海明威農場所在的村莊相距約十二英里,可我卻在公共汽車上足足顛了一個多小時。這樣的交通體驗在美國以南司空見慣。吱呀亂響的引擎外加顫顫巍巍的避震,我們不翻車已經算萬幸了。車子每開上幾百碼都要停一次,路上的行人叫嚷不止,車外雞鳴狗叫豬嚎聲聲入耳,車裡鼾聲屁聲笑聲此起彼伏。車窗敞開著,各種車輛排出的一氧化碳氣味直衝鼻腔。不時有新的乘客擠進車裡,行李都被丟給了車頂上的搬運工。
海明威終於把他所需的東西列舉完畢了——其實幾小時之前,他自己就在哈瓦那城中。瑪莎嘆了口氣,又把目光轉向了我:「盧卡斯先生,您有什麼東西需要我替您帶回來嗎?」
我沒有作聲。
藏書閣在起居室旁邊,幾乎每一面牆上都裝著齊頂的書架,上面擺滿了書籍、動物骨骼和各種紀念品。不過,牆上僅存的空間也同樣掛著不少野獸頭顱標本。藏書閣的地板光潔如鏡,還鋪著一張獅子毛皮。藏書閣入口右側擺著一架木質活梯。海明威當著我的面,踩著它去拿書架頂部的書籍。
聖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區是一個到處都是彎曲小徑的地方。沒過幾分鐘,那些房屋就被我甩在了身後。我眼前是登山的唯一道路。山巔上數座小房子依稀可見,可那個小男孩卻衝進了兩根門柱之間,那裡有一條長長的車道和一座高大的建築。於是我也跟了過去。
有個人就坐在距離我不足四英尺的地方。木質轉椅「吱」一聲轉了過來,他的前臂正舒適地墊在扶手之上。他右手握著一支史密斯韋森點三八口徑短管左輪手槍,槍口正瞄著我的腦袋。
「來,來,」海明威引我來到房屋一側,「你先在『國賓館』安頓下來,然後我再帶你參觀。」
「你是指文件檔案?」我問道,「那種厚得像磚頭的卷宗?」
「今晚有朋友要來拜訪。」瑪莎說道,「不過,男賓會住在山莊主屋多餘的房間之中,而女賓會在晚些時候回哈瓦那去。所以您就安心在那間客房下榻吧。哦,今晚來一起用餐吧。歐內斯特邀請您了嗎?」
「已經啟動了,」我說道,「海明威今天下午就把我接到他的山莊去。我要住在那兒了。」
「盧卡斯,你說那老傢伙為什麼要跳到這口井裡自殺呢?他為什麼要選擇我家的這口井?」
我們已經來到了瞭望山莊的正門。右邊種著一棵高大的木棉樹,在寬闊的階梯上投下了一片陰涼。粗大的樹榦周圍長滿吊蘭,那些饑渴的根系甚至爬上了陽台。這房子本身是一座陳舊的、用石頭砌成的別墅,堅固無比而又不失宏偉壯觀。然而與那棵木棉樹相比,它卻頗顯渺小。
眼前這個德爾加多,給我的感覺就是危險。
一位侍者殷勤地走上前來。
「這就是您平時寫作的地方嗎?」我看著那垃圾堆般的桌面,盡量用驚愕的語氣問道。
「謝謝,不用了。」我重複道。
「浸泡著屍體的井水?」海明威笑道,「浸泡著佩德羅老漢腐爛屍身整整四天的井水?你想知道我喝沒喝過那水?」
我是昨天夜裡遇到德爾加多的。當時,我離開酒店,去逛了逛破敗不堪的哈瓦那老城。那裡沒有體面的公寓,到處都是簡陋的窩棚。油漆脫落的籬笆里鑽出雜亂的蒿草,雞鴨家禽和半裸的孩童在其間亂蹦亂跑。我根據任務簡報上的提示找到了安全房,在門廊下面九_九_藏_書找到鑰匙,開門進屋。房間里非常陰暗,也沒有電,到處散發著一股如老鼠屎般濃重的酸敗氣息。我憑感覺走到了房間正當中的桌子旁邊,摸到了油燈的鐵架,掏出打火機來把燈點亮。儘管火苗很是柔和,但對於剛剛適應了屋中黑暗環境的我而言,依然略顯刺眼。
「盧卡斯先生,」說著,海明威夫人像男子一般與我簡短地握了握手,「我明白您要在山莊住一陣子,幫助歐內斯特玩間諜遊戲。您對住宿環境還滿意嗎?」
「海明威和他的死黨們總是在小佛羅里達酒吧泡著。」德爾加多說道,「不過我不推薦去那兒喝酒。那家店有一種超級難喝的雞尾酒,叫莫吉托。那酒本來是叫德雷克的,為了紀念弗朗西斯·德雷克,後來才改名叫莫吉託了。」
我微微一笑。「很簡單,」我用西班牙語回答道,「他是個窮光蛋,對吧?」
德爾加多微微一笑:「還有問題嗎?」
「山莊里的藏書有七千多冊。」海明威一邊說著,一邊伸手保持平衡。
「不了,謝謝。我想去收拾一下行李,然後洗個澡。」
「這是首版。」海明威一隻手上拿著幾本書,另一隻手指著書架第三層那些書的書脊,「這些都是簽名的首版書,詹姆斯·喬伊斯、格特魯德·斯坦因、羅伯特·本奇利、福特·馬多克斯·福特、舍伍德·安德森、埃茲拉·龐德。當然,這些傢伙我都認識。」
根據我對海明威檔案的了解,瑪莎·蓋爾霍恩·海明威是這位作家的第三任妻子。他們是在兩年多之前結婚的,不過婚前已經有過至少三年同居史。當年,瑪莎取代了波琳·費弗·海明威。至於海明威的第一任妻子,則是哈德利·理查德森·海明威。
瞭望山莊是一座典型的西班牙風格單層建築群,佔地面積廣大,規劃略顯凌亂。19世紀後期,此類宅邸在古巴隨處可見。山莊主屋的起居室很是寬敞(大概有五十英尺見方),牆上和地上擺滿了書架及各種各樣的狩獵獎盃。一側牆壁上懸挂著一幅鬥牛士油畫,旁邊是一隻麋鹿頭顱標本,而對面牆壁上則掛著兩隻黑斑羚(也可能是其他非洲有蹄類動物)的頭顱標本。靠窗一側牆壁前的低矮架子上擺著其他各類動物頭顱標本。起居室里的傢具雖然樣式陳舊,但給人一種溫馨之感,完全看不出這房屋的主人是一位非常有錢的名作家。起居室中央擺著兩把塗著深色油漆的扶手椅,左邊那把顯然是海明威的最愛,坐墊都有些塌陷了,椅子腿旁邊的雕花腳蹬已經斑駁掉漆。緊挨扶手椅的小茶几上堆滿了各種酒瓶和調酒杯。兩把椅子後方的桌上擺著兩盞燈,此外也有一些酒瓶。我想,這大概是個閱讀的好去處,微醺之時也可在此安然小憩。
海明威迎了出來。他腳蹬一雙巴斯克帆布鞋,下半身穿著皺巴巴的百慕大短褲,而上身還是之前去大使館時穿過的汗津津的瓜亞維拉襯衫。他的腰間系著一條寬寬的帶子,上面別著一支點二二口徑手槍。他右手拎著一瓶酒,左手撫摸著小男孩的腦袋:「謝謝你啊,桑蒂亞戈。」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拍了拍小男孩。後者抬起頭來,崇敬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從我身旁一閃而過,朝鎮子的方向跑去。
我們所在的位置是莊園主屋的廚房——這並非一間電氣化的美式現代廚房,而是一間古巴傳統風格的后廚。剛才,海明威已經向我介紹了這房間里的六七隻貓、大部分用人,以及一位名叫哈蒙的中餐廚子。緊接著,山莊的女主人便出現了。
我走出使館,踏上了返回兩世界酒店的漫長路程。我在哈瓦那老城的街巷間悠來晃去,在一個香煙攤買了張報紙,又逛到了港口路,然後沿著歐比斯波大街一路走去。
海明威在主屋後門外停下了腳步。「沒有,」他一邊說著,一邊用輕微扭曲的左臂招呼我進屋,彷彿有些慍怒,「那口井只給游泳池供水。我大概在泡過死屍的游泳池水裡撒過尿吧。我也不確定。」
「是的,只要你需要的話,都有。」
我被人跟蹤了。
我點點頭。這位女主人用非常禮貌的方式明確界定了我的身份——今晚請你來吃飯,但可別養成每天蹭飯的習慣。
「不是。」海明威答道。他朝床鋪旁邊一隻及胸高的書架努了努嘴。我看到那上面擺著一台攜帶型打字機和一小疊打字用紙。「我都是在早晨醒來後站著寫作的,」他說道,「不過還是別談什麼寫作了,沒必要談這些。」
我翻開手上的書。這是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扉頁上寫著熱情洋溢的題詞:「贈予親愛的歐內斯特,斯科特·菲茨傑拉德。」我有些困惑。按照胡佛先生提供的檔案記載,這本書其實是海明威的作品。
我盯著他看了半天。
我感覺這番參觀讓海明威略感尷尬。「海read.99csw.com明威夫人說今晚要『西裝革履』?」我問道。其實,之前瑪莎的那番話讓我頗感驚訝,畢竟海明威就連去使館赴約時都穿得非常隨便,更別說他現在這身髒兮兮的衣衫了。
我攤開雙手:「那他家裡肯定也沒有可以用來自殺的水井嘍。」
「四處看看?」
海明威引領我走過山莊里的網球場、游泳池、主屋和花園,又穿過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來到了一處面積不大但長勢喜人的竹林。竹影搖曳間,我看到了一個鐵柵環繞的石砌井口。這口井想必年頭不短了,透著一股陰森冰冷的氣息。
「打開看看。」海明威說道。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他所列舉的人名中,有一些是我所知曉的。我曾經見到過有關多斯·帕索斯、龐德,以及海明威提到的其他一些人的詳細檔案資料。但這些玩意兒都並非我必須研讀的。
「這裡有什麼可推薦的好去處嗎?」我說道,「比如說餐館酒吧之類的。」我很好奇這個叫德爾加多的傢伙對哈瓦那了解多少,又或許他是和我一樣初來此地嗎?
海明威露齒一笑:「沒錯吧,我也喜歡時不時乘坐公共汽車出去逛逛……這樣就不至於在古巴朋友和鄰居們面前顯得太過高高在上。」
「你喝這口井裡的水嗎?」我跟在他身後問道。我眼前不到一英尺處,便是海明威腦後那一縷縷亂髮。這傢伙應該是不去理髮店消費的,他的頭髮大概都是他老婆幫忙打理的吧。
「她來自聖路易斯。」海明威補充道,彷彿是在做總結陳詞,「來,我帶你去其他房間看看。」
瑪莎轉身離開了,彷彿是認定我已經聽懂了她的這番話。「一會兒胡安會開著那輛林肯送我去城裡。」她對海明威說道,「我會把晚餐要用的肉買回來。你有什麼需要的嗎?」
我感覺自己似乎回到了哥倫比亞或是墨西哥——這裏同樣有啤酒的氣味和炊煙從路邊民居窗戶里飄然而出,同樣有老人在街角閑坐,大路兩旁同樣有曲折蜿蜒、塵埃飛舞的小巷。路邊一棵矮樹下,有個小男孩剛才一直站在樹樁上盯著我瞧。不過,這會兒他已經從樹樁上跳下,瘋瘋癲癲地沿著大路跑開了。他那赤|裸的雙腳拍打著地面,揚起一陣浮塵。他是海明威手下的「特工」嗎?也許吧。
「好吧。」我點點頭,就這一番參觀對他表示感謝。然後,我便從後門離開了山莊主屋,沿著小徑回到了客房。
「來,這支給你用。」海明威摘下腰帶上那支點二二口徑手槍,槍柄對著我,遞了過來。
「你在哈瓦那行動期間我會掩護你的。」他說道,「或者說,我會負責你在海明威山莊之外的安全。我敢以三比一的賠率打賭,那作家肯定會讓你住進他的莊園。」
「我們的餐桌上總會留出足夠的空間,以備不速之客來訪。」作家先生說道,「今晚的不速之客,大概就是你吧。」
「跟喝馬尿沒啥區別。」說完,德爾加多便消失在了炎熱而混沌的黑夜之中。
離開起居室時,海明威發現我對他牆上的狩獵戰利品頗有些興趣。「1934年我第一次去野外打獵。」他朗聲說道,「真希望戰爭結束之後我能馬上去打獵啊。」
「沒錯,他的確是個窮光蛋。」海明威也用西班牙語說道。然後,他又換成了英語:「窮得連尿壺都沒有。」
海明威聳聳肩,把那支小手槍別了回去:「那,這個給你。」說著,他遞過手中的酒瓶。
我忽然意識到,這大概是某種儀式吧。我接過酒瓶,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威士忌,不算太好的威士忌。藉著酒勁,我把瓶子遞了回去。這會兒還不到下午四點半呢。
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除非他打算在晚宴上談論「騙子工廠」計劃接下來的實施方案。
我愣了一下,才發現海明威是在介紹床頭牆壁上的那幅奇怪的畫作。大概他所說的都是各種畫家的名諱或是畫作的題目吧。我點了點頭。
「當然是真的。」說完,他爬下梯子,來到書架底部,拿出幾本書,丟給我一本。
「他們會讓你大吃一驚的,盧卡斯。沒準兒會把你的眼珠子都驚掉了。」
「真的?」我以前從未見過有人把藏書當作吹牛的資本。
我真想對他說一句「你去死吧」。我已經是「騙子工廠」計劃的成員了,在這之前我還有過更棒的工作呢——起碼以前我從事過真正的間諜行當。不過我還是忍住了。
「那,盧卡斯先生,我邀請您今晚來一起用餐。這並不意味著您每晚都可以來主屋用餐。您可能已經看到了,客房裡有一片小小的烹飪區。不過,我們認為您會對今晚的聚會感興趣的。」
我看著眼前這位作家先生。他這樣問是認真的嗎?或者說,這也是他的鬼把戲?
「盧卡斯,歡迎你。」就在我走進大門的剎那,海明威說道。他並不打算幫我拎行李,只是帶領我沿著塵土飛揚的車道向他的大房子走去,「公共汽車之旅感覺如何?」
「那好,」她說得很乾脆,「那咱們read.99csw.com晚上八點鐘見。如果可以的話請您穿上西裝或者馬甲前來赴宴。」說罷,她便離開了。
來到教堂廣場旁邊,我走進了一家名叫「五分錢」的酒館,找了個靠窗的高腳凳坐了下來,透過窗欞望著人行道。跟蹤者在我對面站定,背身倚著窗檯,打開一份《海洋日報》讀了起來。他的腦袋離我最多一英尺遠。他的後頸用剃刀刮過,深褐色的皮膚和幾根銅絲般的殘發與白色的襯衫衣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哦?」我與他繼續交談著,以便辨認那輕微的口音。
海明威把那本《了不起的蓋茨比》拿了回去,隨便塞進了書架。然後,他領著我穿過藏書閣,來到了他的卧室。
沒準兒是聯邦調查局的人吧。遵照指令,除了大使先生和德爾加多之外,我並未與聯邦調查局駐哈瓦那地區的負責人或是其他人員接觸。不過,當地的聯邦調查局特工們很可能已經知悉,有個秘密情報處的傢伙受命要來參与海明威的瘋子計劃了。可他們為什麼要跟蹤我呢?胡佛肯定下過命令,讓這些傢伙別來干擾我。難道是德國人?我否定了這個想法。德爾加多之前剛剛說過,納粹在古巴幾乎沒有什麼勢力。至於那些同情納粹的「第五縱隊」也沒有必要這麼早就跳出來跟我對決吧。要不就是威廉·多諾萬的人?我不知道古巴是否屬於他們的活動範圍,但是根據我對哥倫比亞、墨西哥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情報活動的了解,多諾萬的手下一直都避免與胡佛的手下發生接觸。或許是伊恩·弗萊明的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哈瓦那警方?古巴國家警察?古巴軍事情報部門?
「我想也是。」
海明威的卧室里擺著一張碩大的書桌,上面堆滿了報紙、信箋和雜誌,還有幾個沒上發條的鬧鐘、幾隻表現非洲動物的木雕,以及其他一些雜物。好幾個杯子里都插滿了鉛筆、蘸墨鋼筆和吸墨紙雜亂無章地卷在一起。成堆的紙張攤在地板上。正對床鋪的牆壁上掛著一隻水牛腦袋標本。那張大床居然隱約透著一絲嘲諷的氣息,讓人覺得頗有些不爽。
瞭望山莊共有八個大房間,此外還有兩處廚房。餐廳又長又窄,兩邊牆上掛著數不清的動物頭顱標本。那些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著紅木製成的餐桌。
海明威說道:「去年,山莊有位園丁跳到這口井裡自殺了。那老傢伙名叫佩德羅。他跳井四天之後才被人們發現。當時有個用人看到一群禿鷲聚集在井口。盧卡斯,這事兒可真夠該死的。你說他幹嗎要這麼做呢?」
除去這些,這還算是一個愉快的下午。如果不是一直有一輛白色小轎車跟在公共汽車後面,我也許可以充分欣賞當地的美景。出於習慣,我擠到了車廂後部,用眼角餘光觀察著車窗外。自打我上車時起,那輛小轎車就跟在後面了。那是一輛1938年產的白色福特,車裡共有兩人,其中身形較為健碩的負責開車,而另外一個頭戴鴨舌帽、較為瘦削的傢伙坐在副駕駛位置。兩人都緊盯著我乘坐的公共汽車,不過從眼神可以看出,他們對於我這個目標並不在意。跟蹤公共汽車而不被發現,本身便是難事一件,更何況是在如此混亂的哈瓦那街頭了。他們在竭盡一切所能保持與公共汽車之間的距離:每次公共汽車停下,白色福特都會拐到一旁,偶爾還會與路邊的報童和菜販子搭訕。但毫無疑問,他們是在跟蹤我乘坐的這輛公共汽車。他們是在跟蹤我。拜距離和擋風玻璃所賜,我無法看清他們的容貌。不過我能確定,德爾加多肯定不在那輛白色福特上。那麼,這兩個傢伙究竟是誰呢?
德爾加多聳聳肩:「我得到的命令是,向你提供一切所需的信息。」
不,盧卡斯先生並不是要去坐計程車,而是要去天殺的公共汽車站。
我看著他:「秘密情報處派駐這裏的特工我基本上都認識,你是新來的?」
當德爾加多終於站起身來時,我發現他只比我高一英寸左右,介於我和海明威之間。從他那身白色西裝可以看出,他身上沒有一丁點兒多餘的脂肪。不過,當他將那半張美元拍在桌上,又把槍收回槍套之時,我看到了他前臂上發達的肌肉。在我看來,他的其他動作與海明威完全相反。德爾加多從不做多餘的動作,也不會浪費一絲精力,對於言語也是相當「吝嗇」。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傢伙可以一下子將匕首插|進別人的側肋,擦乾刀刃上的血跡,然後收回刀鞘,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不費吹灰之力。
「還有別的嗎?」
我只猶豫了一秒鐘,便伸出手去要接過酒瓶。還沒等我拿到酒瓶,海明威又把它舉了起來,沖我點點頭,仰起脖子灌了一口,然後才重新遞給我。
「我向你彙報行動進展,」我說道,「可我又能得到什麼回報呢?」
海明威看著瑪莎的背影,安靜地站了一會兒:「馬蒂也是個作家。」這話似乎是在解釋什麼。
「一美元能在這兒買到不少東西了。」我低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