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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我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我能過目不忘這點不虛,但過目不忘不代表我總能第一時間辨別具體人名。剛聽到「加里·庫珀」這個名字,我的腦中一片混亂——高大英俊的男人,還有一位瑞典女人——彷彿他們都是聯邦調查局秘密檔案里的嫌犯。他們出現在這裏真是令人詫異。這超出了我的想象。
大家一直保持著原地匍匐姿勢,直到海明威第一個爬進了院子——我發現所有人都希望由作家先生打頭陣,好像是要滿足他領兵打仗的願望似的。我們跟著他翻過另一處緩坡,穿過一片稀疏的芒果園和一片休耕地,在一堵及腰高的石頭圍牆前停了下來,再次轉為匍匐姿態。這堵牆想必已有百年歷史了。
大家都在等著海明威接下來的講述。我看到英格麗·褒曼的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她向前欠了欠身,雙手十指交錯,托住了下巴。
「快走,快走!」海明威用手拍著幾位臉色蒼白的夥伴的後背。溫斯頓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一路小跑朝瞭望山莊方向而去。藉著月光,我看到庫珀在咧著嘴笑,他褲子的膝蓋部位已經磨出了破洞,襯衫上沾滿了泥土和血跡,不過身手依然敏捷。在帕齊的幫助下,赫雷拉醫生也爬上了山坡,穿過樹林,朝著回去的方向奔跑。
「噓!」海明威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姑娘,你應該去剪剪頭髮,把耳朵露出來。」海明威說道,「你的耳朵應該長得很漂亮吧。」
「盧卡斯,回去睡覺前不喝一杯嗎?」海明威的表情很嚴肅。
「你的耳朵果然很好看,」作家先生說道,「很完美。簡直就是《喪鐘為誰而鳴》里的瑪利亞的耳朵。」
海明威繼續介紹著:「盧卡斯,接下來要給你介紹的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在『比拉』號上最信賴的副船長,溫斯頓·蓋斯特先生。我們都叫他狼崽子或者狼人。他是一位優秀的水手,也是網球和滑雪方面的高手,是這世上最厲害的運動健將。」
「我不同意他們這麼干。」說這話的是海明威。他手上拿著那本書,一臉不悅之色。「這事兒還沒完呢。我和派拉蒙影業公司之間的事兒還沒完呢。姑娘,你一定可以出演瑪利亞的。」海明威轉過頭來,看著帕齊、赫雷拉和我,「這就是今晚庫珀和英格麗來此的原因。今天的晚宴算是一場秘密聚會。如果讓劇組那些傢伙知道了,他們是不會同意的。我們要密謀一番,把真正適合角色的演員推上熒屏。庫珀便是如此……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就是飾演羅伯特·喬丹的不二人選。現在嘛,英格麗應該出演瑪利亞。」
大家都坐在餐桌旁邊等待,現場一下子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等海明威回來。
海明威摸了摸那年輕女子的胳膊:「姑娘,關於丟失介紹禮儀這件事,我要向你道歉。但我這是為了將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後,就像皇冠上的寶石一樣。」
「赫雷拉·索托隆戈大夫,您好。」握手之前,我刻意向前躬了躬身子。這位醫生穿得很是正式,只是略給人一種二十年前的落伍感,戴著一副夾鼻眼鏡。他應該是喝了一些酒的,然而除了衣領半遮以及顏色微紅的面頰之外,再無其他酒後癥狀。
庫珀笑了:「高德溫先生告訴薩姆·伍德——就是頂替德米爾為派拉蒙拍攝這部電影的那個導演——假如我能夠在他的指導下出演一部有關棒球的影片,那也一定能演好《喪鐘為誰而鳴》。」
「姑娘,你就是瑪利亞。」海明威低吼著,彷彿對兩位演員的眉來眼去頗感嫉妒似的,「拿著。」他一邊說著,一邊在書頁上寫下一行潦草的字跡,然後遞給褒曼。
「那難道不會很危險嗎?」我問道,「我是說,北非現在可是德國人的地盤。」
那是霰彈槍的聲音,一共兩響。伴隨槍聲的還有人們的嘶吼,還有大型犬只歇斯底里的叫聲。根據聲音判斷應該是杜賓犬。犬吠聲時斷時續,大概是被鐵鏈拴住了脖子吧。成掛的鞭炮被點燃了,加劇了那些犬只的不安情緒,於是它們的叫聲也越發刺耳了。
「由朗·錢尼出演的……」那位美麗動人的年輕女士插話道。她的話音讓人感覺出奇地熟悉,還帶一點瑞典口音。這時候,大家都已經站起身來,準備到餐廳去了。
「白宮的伙食非常糟糕,」海明威笑著說道,「簡直無法下咽。馬蒂曾經警告過大家……她寧願選擇去紐瓦克機場的小吃鋪點一份三明治。當時正值7月,白宮簡直就是一間桑拿房。餐桌旁的所有人都熱得汗流浹背。整座白宮看上去像是一座破敗不堪的旅館——陳舊的地毯、硬邦邦的彈簧沙發墊、沾滿灰塵的布簾……瑪莎,我說得不算誇張吧?」
接著哈瓦那所獨有的穿過樹葉的月光,我再一次看到了那種異動——那是一個人形黑影。有人正從我們的左翼方向摸過來。那黑影貌似端著一根比竹筒細得多的管狀物。忽然,一陣轉瞬即逝的光亮從我眼前一閃而過。那應該是一支安裝著瞄準鏡的狙擊步槍,槍口正對著我們這個方向……確切地說,是在朝海明威瞄準。
我將這位蓋斯特先生當成了美國人,但他的話音裡帶著些許英國腔調。
「不早了,」我放下酒杯,也站了起來,「我想我應該……」
「大夫,那部影片已經拍攝完畢了。」庫珀答道,「高德溫先生希望我能在去派拉蒙公司幫忙之前將其完成。很快就要上映了,片名是《洋基隊的驕傲》。我在裏面飾演盧·格里克。」
「您寫的是——『送給英格麗·褒曼,你就是書中的瑪利亞。』謝謝您,謝謝,這對我來說比那個角色更彌足珍貴!」
「好了,現在大家彼此都認識了,」海明威伸出胳膊,擺出了山莊主人的派頭,「咱們要不要暫停愉快的談話,先去用晚餐呢?否則大廚哈蒙先生就要拿著古巴長刀追殺咱們啦!」
海明威坐了下來:「有誰想聽聽我在書里是怎麼描寫瑪利亞頭髮的嗎?」
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能親眼領略英格麗·褒曼的「表演功力」,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她所講述的這段關於納粹舉手禮的故事應該是虛構的——我對此很有把握,只是暫時搞不清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在我看來,此刻這房間里只有溫斯頓、赫雷拉、帕齊和我是生活在真實世界里的。海明威和瑪莎是杜撰故事的,而褒曼和庫珀則是演出這些故事的。
「庫珀先生,您打算什麼時候拍攝有關棒球的影片呢?」赫雷拉問道。
「可是老爹啊,他們已經開始拍攝工作了。」英格麗·褒曼說道,「去年4月,這部影片就已經在內華達山區開拍了。」
「吉吉是歐內斯特年齡最小的兒子。」瑪莎說道,「他的大名叫格雷戈里,今年十歲。他和帕特里克每年夏天都會過來度假。」
「這就對了,姑娘。」海明威伸出胳膊摟了摟褒曼,「這就是你必須出演瑪利亞的原因。」
帕齊·伊巴盧西亞的那張嘴咧得更大了:「歐內斯特老兄,世界上最棒的回力球選手是我,我只是允許我兄弟跟我一起打球而已。就像有時候我在網球場上讓你三分一樣read•99csw.com。」
海明威皺眉望向瑪莎。「當然,」他幾乎是在吼叫,「你說得沒錯。但是英格麗·褒曼一直都是飾演瑪利亞的最佳人選。」說著,他站起身來,「都在這兒等著,我去把書稿拿來,給你們念念那段有關瑪利亞頭髮的描寫。」
「還真不誇張。」瑪莎說道,「埃莉諾對於生活環境並不在意,至於總統先生則對這些完全視而不見。還有他們的廚子,真該被拉出去槍斃了。」
我把他的手從衣領上拿開。身後一群人正在高聲叫嚷,還有杜賓犬在灌木叢中尋找我們的蹤跡。
大家立刻安靜下來。「請您念吧。」說著,褒曼把酒杯放回桌上。
「真是一位優雅迷人的女士啊!」帕齊·伊巴盧西亞說道,「歐內斯特,說說吧,她那個姓林德斯特倫的丈夫是做什麼的?她為啥不隨夫姓呢?」
我回到山頂,但並未進入山莊,而是躲在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海明威和他的朋友們在露台上談笑了許久,直到庫珀提出要睡覺為止。帕齊開著一輛紅色跑車送走了赫雷拉。片刻之後,溫斯頓也乘著凱迪拉克轎車離開了。又過了大概二十分鐘,山莊主屋的燈光都熄滅了。
「把他從輪椅上扶上扶下要浪費很多時間。」海明威望著杯中的白蘭地,繼續說道,「單單是用輪椅推著他四處走動,就要花上大半天呢。」
「是的,後來我就告訴歐內斯特,這就是你筆下的瑪利亞,這姑娘就是瑪利亞。」
大家瞬間安靜下來。我們能聽到蟋蟀和夜鶯的鳴叫,山下公路上一輛轎車的引擎聲,以及臨近山頂的農舍里傳來的音樂聲和人們的歡笑。
「剪短就是了。」海明威說道。
「我想接下來該介紹我了,盧卡斯先生。」說這話的是最後一位男賓。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我是加里·庫珀。」
海明威接過話頭。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之後,他說道:「馬蒂總是能和埃莉諾不期而遇。不過,我們上一次與總統夫人在卡薩布蘭卡餐廳共進晚餐,已經是1937年夏天的事了。當時我們給大家放了那部宣傳片,《西班牙土地》。」
「你期待與他合作嗎?」瑪莎問道。
看著那行字,褒曼露出了如花般的笑顏,眼眶裡淚光閃閃:「老爹,我能把它念出來嗎?」
我們已經在山坡草叢中佔領了一片「陣地」,再往上十五米便是斯坦哈茨家明亮的露台和裝著玻璃門的寬敞餐廳。海明威向大家發出了「裝彈」的信號,眾人都開始摸索身上的火箭和「臭氣彈」。我搖了搖頭,轉過身來背對目標。將來要是有人問起,難道我真的要承認我曾經向哈瓦那一戶上流社會家庭投擲過煙花爆竹嗎?
晚餐后,大家開始享用咖啡和美酒,而話題也轉向了正在進行中的戰爭以及各國的領袖。瑪莎依然坐在餐桌一頭,位於我的左手方向,我倆之間隔著帕齊。她說,20世紀30年代中後期她曾經在德國待過好一陣子。無論是民間還是政界,她都從來沒見過比那些納粹惡棍更令人憤恨的傢伙。帕齊搖晃著酒杯說,希特勒是個同性戀、男婊子,還是一個懦夫,戰爭必將在聖誕節前結束。坐在我右手邊的赫雷拉大夫則認為,即便是再過上幾個聖誕節,戰爭也未必會終結。溫斯頓又拿了一塊酸橙派,一邊吃一邊聽大家談話。
「自打戰爭開始之後,你和歐內斯特去過白宮嗎?」庫珀問道,「羅斯福夫婦對眼前形勢有什麼看法呢?」
庫珀點點頭,舉起手中的咖啡杯表示敬意,然後轉過頭來對瑪莎說道:「馬蒂,聽說你和埃莉諾·羅斯福私交不錯,是嗎?」
庫珀慢幽幽地說道:「能來到這裏認識英格麗,我真的很開心。薩姆·伍德居然用薇拉·佐麗娜替掉了英格麗,真是不開眼啊。當然,高德溫先生也不想把我借給派拉蒙公司……」
庫珀、溫斯頓和帕齊都已經脫掉馬甲、捲起袖子了。赫雷拉大夫看著我,聳了聳肩,也把身上的馬甲脫了下來,輕輕搭在椅背上。於是我也照做了。
「盧卡斯,你少給我胡扯!」海明威一邊嚷嚷,一邊遞給我一根長約一米半的竹筒,「大家都得上陣。自個選點兒彈藥吧。」
我們的衣兜的確都已裝得滿噹噹的,「臭氣彈」、「櫻桃彈」、大號爆竹……各種玩意兒應有盡有。溫斯頓和帕齊在肩膀上纏了成掛的鞭炮,看上去活像是背著子彈帶的士兵。我們跟著作家先生爬過苗圃和草地,越過一堵低矮的石牆,穿過山間密林,朝喧鬧的斯坦哈茨家而去。
加里·庫珀微微一笑。溫斯頓的面頰有些泛紅。帕齊那一口白牙在黑暗中非常顯眼。赫雷拉大夫輕嘆一聲,一邊搖頭一邊用西班牙語嘟囔道:「歐內斯特,這樣對你的血壓沒好處。」
「盧卡斯!」身後傳來海明威的呼喊,「你個該死的想幹什麼……」
看著褒曼低頭端詳酒杯的樣子,大家都會心一笑。褒曼的睫毛修長,而且每次一笑雙頰都會浮現一片緋紅,很是可愛。
我愣了大概兩秒鐘,才意識到海明威夫人所說的都是電影片名。其實我一部都沒看過。不過,我還是把這些面孔和有關信息默默記了下來。我很少關注電影,只是偶爾會用看電影的方式來排解心中的壓力罷了。只要走齣電影院大門,大多數故事情節就會被我一股腦兒拋到九霄雲外。不過,我倒是很喜歡那部《約克軍曹》。我從來沒有看過英格麗·褒曼出演的電影,倒是瞥見過她在雜誌封面上的風采。
「我們第一次與他們夫妻倆相遇,是兩年前在舊金山舉行的一次晚宴上。」瑪莎說道。海明威想要再給她倒一杯酒,她不耐煩地搖著頭:「彼得可是個好男人呢。」
還別說,他的確有點像那電影里狼人的模樣。
「該死的!」海明威吼道,「渾蛋斯坦哈茨又在搞聚會了。我之前已經警告過他了!」
大家都禮貌地笑了。
我和庫珀彼此握手,又寒暄了一番。他又高又瘦,幾乎是皮包骨頭的那種,看上去年齡在四十齣頭——與海明威大致同齡,只不過表現得更加沉穩、成熟。庫珀的眼睛非常明亮,還擁有如運動員或是戶外工作者般的古銅色皮膚。他的嗓音柔和到近乎恭順。
這句話是對海明威說的。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管海明威叫老爹。
於是,眾人開始向餐廳走去。
主菜已經上桌了。那是一鍋生菜醬汁烤牛肉。大家都在等著海明威帶著那本書回到餐廳。坐在對面的英格麗·褒曼隔著桌子問我:「盧卡斯先生,您讀過老爹最近那部著作嗎?」
「我要去睡覺了。」說著,瑪莎站起身來,彎腰親吻了庫珀的面頰,「庫珀,明天早晨見。」然後又對我們說道,「先生們,晚安啦!」說罷,她便走進了屋子。
「再前進二十米,」海明威壓低聲音說道,「我們到那裡就左轉,以便瞄準餐廳和露台直接開火。庫珀,你跟我一組。狼崽子,你掩護庫珀。大夫、帕齊、盧卡斯,你們三個負責斷後。大家各自注意安全。回頭撤離時我會在柵欄那邊掩護大家https://read.99csw.com。」
我承認,聽到海明威這樣評價富蘭克林·羅斯福,我的眼睛眨了一下。每個美國人都知道總統先生是個瘸子,但從來沒有人公開提及這一點,新聞影片中也不會拍到他跛腳的樣子。大多數美國人都已經忘記了他的身體狀況。海明威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褒曼小姐輕嘆一聲。我看到她睫毛上有淚光在閃動。
沒等我想起庫珀究竟是誰,海明威就把我推到那位年輕女子面前。
「別剪成薇拉·佐麗娜那樣兒。」庫珀的語氣很冷淡,「她看上去就像是一隻被擠在脫粒機里的兔子。」
冷場之際,海明威抬起了頭。「不過……該死的……」他說道,「無論大家是否喜歡,他畢竟是領導咱們進行這場戰爭的首腦。我們應該支持他與希特勒那個精神上的瘸子做鬥爭,對吧?」
「是《卡薩布蘭卡》。」林德斯特倫夫人甜甜一笑。
「二十萬冊,這個數量算多嗎?」
男僕雷內將我迎進正門,一位女傭引領我來到長長的起居室。已經有五位賓客到場了——四名男士、一位年輕女士——從這些人緋紅的臉頰和爽朗隨意的笑聲可以看出,自從抵達山莊以來,他們一直都在逍遙自在地推杯換盞。大家的穿著都很體面——作家先生套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領帶扎得歪歪扭扭,但看上去乾淨了不少,也精神了些許。或許是因為他那頭亂髮被梳到了腦後,鬍鬚也經過了精心修剪吧。四位男賓也都穿著西裝。瑪莎和那位年輕的女士身著黑色禮服。海明威向大家介紹了我。
褒曼又一次垂下雙眸:「說實話,我心裏有點打鼓。據說他非常獨斷專行,對合作演員要求很高,而且非常睿智。」說到這兒,她笑著望向庫珀,「我真希望能在鏡頭前和你深情相吻呀。」
我一直用眼角餘光密切注視著「豬欄」外面的動向。這會兒,那個黑影已經站起身來了。瞄準鏡折射著煙花爆竹的光亮。
海明威嘆了口氣:「英格麗的丈夫是一位醫生,名叫彼得……至少在瑞典是一位醫生。現在他住在紐約州的羅切斯特,正在試圖考取行醫執照。總之,就是外國大夫在美國行醫所需的執照吧。在羅切斯特,大家都稱呼英格麗為林德斯特倫夫人。不過在電影銀幕上,她還是保留了娘家姓。」
褒曼小姐撩開耳旁的頭髮,歪了歪腦袋。
眾人一片附議。海明威並沒有詢問別人是否還要多喝一點兒,就自顧自地給大家都重新倒滿了酒。關於政治話題的討論尚未結束。赫雷拉大夫說他對希特勒這個人的真實情況很感興趣。
海明威揉了揉下巴,翻開了書頁,用高亢而又沉悶的語調念道:「她的皓齒映著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面龐,無論皮膚還是眸子都折射著同樣的金黃……她的一頭短髮就像是被日光燒灼過的金色麥浪,比起海狸的毛髮也長不了幾分。」念到這裏,海明威停下來看著褒曼,「姑娘,把頭髮剪短一點,把你的耳朵露出來。」
褒曼從桌子另外一邊俯過身來,握住了我的手。「盧卡斯先生,那部電影將在好萊塢拍攝。」她的笑容很真誠,並非是在嘲笑我的無知,「目前還沒有人看過劇本,不過劇組最遠也就是去伯班克機場走上一遭罷了。」
「盧卡斯先生,晚安,」溫斯頓說道,「咱們『比拉』號上見。」
斯坦哈茨和他的賓客們並未追到柵欄之外。黑暗中,那些大狗也被喚了回去。對面山坡上人們的喊叫聲持續了一陣,隨後鋼琴聲再度響起。
當初接受軍事訓練(包括在加拿大的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X營受訓)時,作戰教官都在強調,觀察黑暗中敵人的最佳方式,就是將視線稍稍偏過他們可能藏身的方向。在黑暗環境下,所謂「周邊視覺」要比直視更有效率。我靜靜等待異動出現。
「你是說《寒夜情挑》吧。」褒曼說道。
英格麗·褒曼摸了摸庫珀的胳膊:「沒錯,這的確令人難以置信。但我還是要說,《喪鐘為誰而鳴》是一部傑作。」
我和庫珀都有。
忽然間,海明威抓住了我的衣領:「盧卡斯,你他媽幹什麼去了?剛才為什麼要朝公路方向射擊?」
我看著庫珀,心中略有些疑惑——真的有人能在電影中演好盧·格里克嗎?
彷彿能讀懂我心中所想之事似的,庫珀聳了聳肩說道:「我或許並非出演格里克的最佳人選,但格里克夫人卻很支持我。而我也得到了與巴比·魯斯以及其他一些大師相處的機會……」
「噓,你別吵,」褒曼小姐猶豫卻又不失親熱地撫摸著庫珀的胳膊,「咱們這是說正經事呢。再說,人家薇拉·佐麗娜拿到了瑪利亞那個角色,而我沒有。拘泥於頭髮長短本來就夠無聊的了。對吧,老爹?」
「真鬧騰……」赫雷拉醫生嘟囔道。
「哎呀,歐內斯特,」瑪莎說道,「別這麼……」
「盧卡斯,現在我要為你介紹皇冠上的寶石。英格麗,這位是約瑟夫·盧卡斯先生。盧卡斯,這位是林德斯特倫夫人。」
後來,海明威又開了一瓶酒。如果把之前那瓶白蘭地也算進去的話,這就是大家晚餐后喝的第四瓶酒了。海明威拎著酒瓶,提議大家去露台上坐坐。英格麗·褒曼看了看手錶,發現已經臨近午夜,便堅持要回酒店去休息。她說她明早要趕早班飛機,先到邁阿密去,然後轉機去洛杉磯與《卡薩布蘭卡》的導演邁克爾·柯蒂斯會面。電影大概要一個月後才能開拍,但她需要先試試服裝。於是,眾人紛紛在山莊主屋前門台階上與她擁吻告別。褒曼告訴庫珀和海明威,沒能拿到瑪利亞那個角色,她感到很遺憾,而海明威則堅持保證說她一定能夠出演瑪利亞。黑人司機胡安為褒曼關好了林肯轎車的後車門,然後將車開上了車道。剩下我們一群人跟隨海明威夫婦來到了后露台。
鋼琴音符和人們的笑聲從東北方向那座房子里飄然而至。斯坦哈茨的房子是附近山區僅有的另外一座大宅,比海明威的山莊略矮一些,但看上去更加古老、更加豪華。閃爍的電燈光芒、新藝術風格的耳房和樹影間若隱若現的山牆無不折射出它的迷人魅力。
「姑娘,你一定會拿到那個角色的。」海明威說道。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約瑟夫·盧卡斯先生。美國使館派遣他來幫助我進行接下來數月的海洋學研究。約瑟夫,這位是胡塞·路易斯·赫雷拉·索托隆戈大夫,我的私人醫生。自從西班牙內戰時起,他就是我的好朋友了。」
「那次晚餐給你們留下的印象如何呢?」褒曼一字一頓地問道。她的嗓音依然甜美,但也開始受到酒精的影響了。
我只猶豫了一秒鐘,便翻身跳過「豬欄」,朝著斯坦哈茨家大宅的方向快速匍匐而去。就在我準備翻過石牆之時,那支霰彈槍又一https://read.99csw.com次開火了。循著槍口的火光,我斷定開槍的人站在斯坦哈茨家大宅的方向。彈著點很高,槍手很可能是瞄著我們的腦袋或者海明威的房子扣動扳機的。
「暫停愉快的談話?」瑪莎輕蔑地重複道。她挽住赫雷拉大夫的手臂,跟在庫珀和褒曼身後,走進了餐廳。海明威沖我聳聳肩,伸手拉住帕齊,朝他肩膀上給了一拳,又把溫斯頓和我也推到了前面。
「彼此彼此。」
「珍珠港事件爆發的那一天啊。」瑪莎對我、溫斯頓和赫雷拉說道,那架勢就像是把我們三個當成了白痴。然後,她又笑著對褒曼說:「英格麗,或許你還記得兩年前咱們在舊金山的那次談話。是我第一個推薦你出演瑪利亞的,比歐內斯特向《生活》雜誌記者提及這件事早多了。實際上當時我倆還沒結婚呢。」說著,瑪莎又扭過頭來看著丈夫,「親愛的,你還記得嗎?那一次我乘著『雷克斯』號輪船從義大利回來,就在閱讀《喪鐘為誰而鳴》的時候,一眼看到了英格麗。英格麗,當時你抱著孩子,就像是一位躲避納粹追殺迫害的美麗農婦。後來我就在電影里看到你和萊斯利·霍華德搭戲了……」
「伊巴盧西亞先生,謝謝您的誇獎。」褒曼笑著說道,「可我丈夫卻贊同薩姆·伍德的看法。無論如何,我沒能拿到這個角色。他們最後錄取的是挪威舞蹈演員薇拉·佐麗娜。」
「盧·格里克!」帕齊忍不住喊出聲來,「太棒了,太棒了!可是庫珀先生呀,您又不是左撇子。」
「總之,」褒曼的話音顯得有些不太真實,「所有人都在高呼勝利口號,同時像提線木偶一樣伸著胳膊行禮。而我一直在抬頭四望。知道嗎,當時我甚至被他們的滑稽舉動逗樂了。看到我的表情,卡爾·弗羅利希幾乎要發怒了。他小聲說道:『英格麗,我的老天,你居然沒有行納粹舉手禮!』我問他:『卡爾,我為什麼要那麼做?沒有我你們不也做得不錯嗎?』」
「幾年前我曾經在德國參与過一些電影拍攝。」褒曼略顯猶豫地說道,「那是1938年的事了,當時我正懷著皮亞。卡爾·弗羅利希帶我去柏林參加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納粹集會。你們知道的——在龐大的體育場里,到處都是泛光燈和火炬。樂隊不停演奏,頭戴鋼盔的衝鋒隊員叫囂不已。當時希特勒也在場。他滿面春風地站在那群瘋子中間,台下人群向他行著納粹舉手禮……」
男僕雷內、園丁兼鬥雞飼養員胡塞·赫雷羅(也就是海明威早些時候向我介紹的「皮奇洛」)從屋子裡跑了出來,還搬來了成箱的煙花爆竹,還有幾根長長的中空竹筒。
我在露檯燈光照射不到的死角躲了幾分鐘,直到確定公路方向再無異動,才從椅背上拿起馬甲,向大家道晚安。加里·庫珀為自己手上的繃帶向我道歉,而後與我握了握手:「很高興能結識你,盧卡斯戰友。」
「盧卡斯先生,很高興認識您。」
我摸黑穿過芒果樹林,沿著小道潛回客房。聽著熱帶地區夜晚特有的鳥叫蟲鳴,庫珀、褒曼,其他幾個人以及他們的言行逐一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過了一會兒,我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不再去想這些事情。
「不了,」我答道,「感謝您的晚餐。」
「這位個子不高,卻英俊到不成樣子的紳士是弗朗西斯科·伊巴盧西亞先生,」海明威說道,「大家都叫他帕齊。來,帕齊,跟約瑟夫·盧卡斯打個招呼吧。估計咱們會在『比拉』號上共度許多時光呢。」
「海明威,你這個天殺的渾蛋!」山頂有個傢伙高聲喊道,「你個該死的,這事一點兒都不好笑!」說罷,他又一次扣動霰彈槍的扳機,命中了我們頭頂上的芒果樹。被打碎的樹葉如雪花般飄落。
褒曼笑著用手指理了理濃密的秀髮:「我也想把它們剪短,不過我打算找好萊塢最擅長剪短髮的理髮師來幫我弄。然後我會告訴所有人,這是我自己剪的,是我用廚房裡的剪刀弄的。」
庫珀揚起一邊眉毛:「歐內斯特,我猜你很討厭他們搞晚宴聚會是吧?」
庫珀也沖她一笑。
英格麗·褒曼再一次低下了頭,一副羞澀到幾乎有些過度自謙的模樣,既體現出優雅的氣質,又顯得非常清純:「既然薇拉·佐麗娜拿到了這個角色,我就要祝她好運了。當然,我也要祝你好運,庫珀先生。」說著,她又摸了摸庫珀的胳膊。接著,她興奮地抬起頭來,說道:「不過,幾天前我又被另外一個劇組選中了。接下來我要去拍《卡薩布蘭卡》了。」
說到這裏,褒曼停頓了片刻。眾人都默默等著她繼續講述。房間里靜得出奇,我甚至能聽到窗外的蟲鳴和鳥叫。
「噓!」海明威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像貓一樣翻身越過石牆,悄悄向山頂爬去。
「還沒有。」我說道,「不知您說的是哪一部呢?」
瑪莎聳聳肩,但還是點了點頭。
「《喪鐘為誰而鳴》。」瑪莎說道。整個晚宴過程中,她都表現出了高貴雅緻的山莊女主人風範。這是一場非常正式的晚宴,仆佣們都戴著白色手套站在牆邊。然而每當她對我說話時,都毫不掩飾話音里那股不耐煩的情緒。當然,身為食客,理應對主家的操勞和行為表示理解。「從1940年到去年,那本書都很暢銷。如果尼古拉斯·穆雷·巴特勒那個老渾蛋——不好意思我說髒話了——如果不是他非要投反對票與其他評委作對,那本書就得到普利策獎了。《喪鐘為誰而鳴》先後印了兩次,印數超過二十萬冊,而且還獲得了『圖書俱樂部』的推薦呢。」
「林德斯特倫夫人,您好,」我握了握她那隻厚重而不失優雅的右手,「能見到您我深感榮幸。」
「大家都有打火機嗎?」海明威問道。
大家在鐵絲柵欄的缺口處擠成一團。斯坦哈茨家的露台上有人在叫嚷。煙霧瀰漫之間,至少有兩支探照燈在來回甩光。就在這時,又有一枚「櫻桃彈」爆炸了。
庫珀笑著搖了搖頭:「他們還真嘗試過教我用左手拋球擊球來著。」他嘆了口氣,「我大概是太笨了。反正我一直都不擅長打棒球。希望他們能通過剪輯來彌補缺憾。」
「借?」我重複道。
海明威又笑了:「我挺喜歡埃莉諾和哈利·霍普金斯的。如果讓霍普金斯當總統,埃莉諾當國防部長,那麼戰爭或許到聖誕節就結束了。」
「是什麼樣的交易呢?」溫斯頓問道,「是用某人或者某物來交換嗎?」
英格麗·褒曼急忙搶過話頭,似乎是要阻止瑪莎對我冷嘲熱諷似的:「啊,盧卡斯先生,那真的是一本傑作,我讀了好幾遍呢。我非常喜歡瑪利亞這個角色,她是那樣單純而又決絕。我簡直愛死這個角色了。我的好朋友大衛·塞爾茲尼克認為我是出演瑪利亞的絕佳人選——你知道的,大衛的兄弟麥倫是老爹的電影代理人……」https://read.99csw.com
「豬欄」另一側是一片空地,從「豬欄」到公路的十米距離內長滿了高高的蒿草。我直起腰來,朝公路方向而去。突然,我聽到背後傳來一陣槍響,趕忙趴到了地上。
赫雷拉醫生依然氣喘吁吁,朝我這邊禮貌地欠了欠身。帕齊微笑著捏了捏我的肩膀。
海明威的嗓音依然低沉如吼。他扭頭對褒曼說道:「姑娘,你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和庫珀沒辦法一起談論政治的原因。這傢伙簡直就是匈人之王阿提拉的子嗣。真怪了,出演羅伯特·喬丹的居然是他——那可是個放棄一切加入林肯旅與法西斯分子作戰的人物啊……」說到這兒,海明威對庫珀咧嘴一笑,像是生怕對方誤會似的,「不過我還是很喜歡庫珀的,我在創作那個人物的時候,心裏想的就是他。所以,依我看,他的確是出演喬丹的最佳人選。我們倆還是不談政治的好。」
加里·庫珀幾乎沒怎麼作聲,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只有日本才是美國真正的敵人——畢竟轟炸夏威夷珍珠港的是日本人,不是德國人。
眾人開懷大笑。我則是默默地等到一切結束。
沒等我找到借口溜回客房,海明威又幫我倒了一杯酒。於是我們便坐在露台那舒適的椅子上,盡情享受起夜晚的蟲鳴、涼爽新鮮的空氣、璀璨的繁星,以及遠處燈火輝煌的哈瓦那美景。
我心中暗暗咒罵著,這還不如隨身帶把手槍或者匕首呢。我拿出一枚火箭,點燃引信塞進竹筒,朝著「豬欄」和公路的方向「開火」。火箭的軌跡有些過高,最後落在芒果樹枝之間爆炸了。我再次「裝填」了一枚煙花,開始朝「豬欄」的方向奔跑,試圖以我自己的身體將那個端著步槍的黑影和海明威隔開。
瑪莎說道:「盧卡斯先生,或許您知道她作為大影星英格麗·褒曼的這層身份。《情海妒潮》《化身博士》……這些想必您都看過吧?英格麗,你剛剛簽下的那部新片叫什麼來著?是《丹吉爾》嗎?」
所謂「彈藥」就是兩大箱煙花爆竹,有「衝天火箭」、「櫻桃爆竹」、成掛的鞭炮、「瓶裝火箭」、「臭氣彈」,還有「風車煙花」。帕齊遞給我一支引線很短的火箭:「盧卡斯先生,這玩意兒非常適合您手上的發射筒。」他朝我手中的竹筒努了努嘴,露齒一笑。
「快走!」海明威猛地推了我一把。我一面奔跑,一面回頭觀察情況。我看到海明威從褲兜里掏出一塊生牛肉,朝著犬吠的方向扔了出去。接著,他冷靜地點燃了最後一枚「櫻桃彈」丟向身後,然後不慌不忙地小跑著開始後撤。
「盧卡斯先生,」帕齊一個健步衝上前來與我握手,「很高興認識您,能與一位海洋學者謀面,是我的榮幸!」這位帕齊·伊巴盧西亞的個頭的確不高,但非常健壯。除了古銅色的皮膚、油黑的頭髮和雪白的牙齒,他還有著一身運動員般完美而強健的肌肉。
「現在開火!」海明威高喊著站起身來。他將一枚火箭煙花塞進竹筒,掏出金色的打火機點燃了引信。火箭應聲飛出,直衝著斯坦哈茨家餐廳窗戶就飛了過去。一秒鐘后,帕齊也「開火」了。溫斯頓把一掛長長的鞭炮拋了出去。庫珀射出的「櫻桃彈」擊中了露台。赫雷拉醫生一邊搖頭一邊點燃一枚火箭煙花,瞄準三樓露台,火箭呼嘯著鑽進了窗戶,在房間深處爆炸。海明威重新「裝彈」,繼續「射擊」。那些原本設計用來在離地上百英尺處「開花」的火箭煙花,在斯坦哈茨家的房子內外四處爆炸。人們的哭喊聲、咆哮聲以及罈罈罐罐的碎裂聲響成一片。鋼琴演奏早已戛然而止。
褒曼低下了頭:「唉。大夫,不是那麼回事。我的確去試鏡了,可薩姆·伍德——就是那個替換掉德米爾先生的導演——他覺得我個子太高、年齡太大,而且背影過於魁梧,不適合在這部電影里以褲裝形象示人。」
庫珀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彷彿是要在發言之前引起大家注意似的。「他們拍的只是一些預備鏡頭和戰爭場景,」他輕聲笑道,「我聽說伍德和他的團隊去年11月曾經在那裡冒著大雪一遍遍拍攝,試圖還原飛機轟炸的場景。為了拍攝那些場景,薩姆·伍德曾經向軍方申請,租借一些戰鬥機和轟炸機。那個周日他們在冰天雪地里等了許久,最後卻聽說飛機不會到了。軍方傳來消息,如果看到天空中有戰鬥機和轟炸機,就立刻報告,順便隱蔽。那一天是12月7日。」
我知道這完全是孩子氣的無聊把戲,但我的大腦顯然還沒有將這一信息傳達給我的腎上腺。我的心跳速度明顯加快了。時間似乎被拉長了,我逐漸緊張起來,彷彿真的要去執行任務一般。
「帕齊、狼崽子和醫生,你們都知道該怎麼辦吧?」海明威趴在露台邊緣,用手指在花圃的泥土裡畫了一幅地圖。他已經摘掉了西裝領帶,解開了襯衣領口,看上去開心多了。他用手指寫寫畫畫的樣子,很像是一位給隊員們講解戰術的足球教練。
「當然了。」海明威嘶啞地說道。
「是的是的,」蓋斯特說道,「狼人嘛。」又是咧嘴一笑。
「帕齊和他兄弟是世界上最棒的回力球選手。」海明威說道,「帕齊還是我最欣賞的網球雙打搭檔。」
海明威只是輕蔑地哼了一聲。
回頭說說今天下午的事。當我還在客房的浴缸里泡澡的時候,就聽到有好幾輛汽車駛抵山莊。時針剛剛指向六點三十分。沒過一會兒,人們的笑聲便充斥在草坪和池塘之間。我清楚地聽到美酒瓊漿被倒進了酒杯,我還聽到海明威在高聲講述一些故事。每次他講完一個段落,都有一陣更加高亢的笑聲傳來。我擦乾身體,穿好內褲,拿起一張哈瓦那的當地報紙讀了起來。我一直等到七點四十五分,才穿上最挺括的亞麻布西裝,將絲綢領帶整理妥帖,沿著小徑來到山莊主屋。
蓋斯特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我面前,友好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是個身材健碩的大塊頭,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會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氣場。看著眼前的蓋斯特,我不禁想到了伊恩·弗萊明。溫斯頓有著一張寬臉,面色紅潤,眼神里寫滿了對未知的渴望,在酒精的作用下那面頰甚至有些閃著紅光。他的馬甲、領帶和襯衫都是剪裁精緻的上等貨色,材料也非常考究,只有非常富有的九九藏書人才能穿出如此優雅的風範。「蓋斯特先生,與您見面我深感榮幸。」我說道,「他們為什麼要稱呼您為『狼崽子』呢?」
坐在餐桌另一頭的瑪莎清了清嗓子:「歐內斯特,其實從前你眼中的瑪利亞並不是英格麗。你還記得嗎?你曾經說過,每當寫到與瑪利亞有關的情節,你都會想起我呢。」
「褒曼小姐,他這純粹是胡扯。」帕齊說道。他的夾鼻眼鏡微微揚起,彷彿是要與人舉杯共飲似的。「您的背影簡直就是一件藝術品……簡直是鬼斧神工的藝術品嘛!」
忽然間,我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其實我也是假借名目到這裏來的,我也在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我是一個靠撒謊和欺詐混日子的間諜,是一個靠打打殺殺謀生的傢伙。這樣一來,酒桌上的六個人里就只剩下三個「真實君子」了。其他的都是些扭曲的人物。我們就像是一組皮影,在銀幕上上躥下跳只為了逗觀眾一笑。
「總統先生呢?」庫珀問道。那柔和的嗓音完全不像是他這麼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該有的。
海明威坐在餐桌一頭的正席,皺起眉毛搖了搖頭:「姑娘,這一點兒也不無聊。你就是瑪利亞,你一直都是。你早晚能出演瑪利亞。」
「哈蒙!」他衝著廚房方向大吼一聲,「該死的,怎麼還不上甜點?」
我沒有回頭,而是繼續奔跑,穿過一片玉米田地,還踩歪了不少番茄苗。我感覺「豬欄」另一側的那個傢伙又動了一下,有東西呼嘯著從我耳邊猛地高速蹭過。我點燃一枚「櫻桃彈」丟了出去,緊接著掏出彈簧刀按出刀刃,扔掉了手裡的竹筒。我俯下身子繼續向前,同時握緊了刀柄。
「是的,帕齊!」海明威站起身來,「要打架了!」他轉身沖屋裡招呼道,「雷內!皮奇洛!抄傢伙了!把大炮和炮彈都拿來!」
就在黎明即將到來之時,我終於睡著了。
「他以十五萬美元的價格把改編權賣給派拉蒙影業公司了。」庫珀說道,手中舉起的餐叉上還叉著一塊烤牛肉。他吃飯時像歐洲人那樣反握餐叉。「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不好意思,英格麗,你繼續說吧。」
海明威聳了聳肩:「庫珀,你也跟他接觸過。他就像是個中性人,不是嗎?我覺得他更像是個老婦人,一個來自舊時代上流社會的老太婆,還操著一口古板的哈佛腔調。」說到「哈佛」這個詞的時候,海明威刻意把音節拉長了。
「持久得很呢!」海明威答道。
「那您說,我應該把頭髮剪到多短呢?」褒曼小姐問道,「他們拒絕讓我出演那個角色之前,我已經把說明材料閱讀了好幾遍。可現在我記不清到底要把頭髮剪到多短了。」
她的樣貌迷人,骨架健碩,膚色白皙,明顯是一位斯堪的納維亞女性,卻有著一頭深棕色秀髮和兩條濃密的眉毛。那豐|滿的嘴唇和真誠的眼神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這是我所見過的絕大多數瑞典女性所不具備的。
回到瞭望山莊的露台,庫珀、醫生、帕齊、溫斯頓和海明威都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高聲談笑起來。庫珀的手被柵欄鐵絲刮破了。於是海明威拿來了繃帶和威士忌酒——他拿起酒瓶將庫珀的傷口沖洗了一番,包紮妥帖后又給他倒了一杯。
「褒曼小姐,男主角是誰呢?」溫斯頓問道。
蓋斯特咧嘴笑道:「最早這麼叫我的是歐內斯特。是吉吉說我很像是狼人電影里的某個角色……你也知道那傢伙叫什麼名字。」
「您要出演瑪利亞嗎?」赫雷拉用低沉的聲音問道。
「歐內斯特,這是一場持久戰嗎?」庫珀強忍著笑意問道。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嘴角在上揚。
「歐內斯特,要打架嗎?」帕齊用西班牙語喊道。
庫珀點點頭。我發現這是個氣質優雅的男人,即便身穿昂貴的西裝,依然如同居家一般自然,完全不像海明威那樣彆扭。作家先生的一身行頭經過一晚推杯換盞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而加里·庫珀則保持著晚餐前的狀態,依然顯得玉樹臨風。我注意到,瑪莎整晚都在反覆觀察庫珀和她的丈夫,有時還會眉頭緊鎖,彷彿是在兩人之間做著對比。庫珀坐在我身旁,每次他轉過身來和我說話時,我都能聞到香皂味道,還有一股來自古龍香水或是剃鬚膏的淡雅香氣。「是的,盧卡斯先生,」他禮貌地答道,「電影行業其實很像是美國內戰之前的奴隸貿易,或者當今的棒球大聯盟。我們都跟工作室簽訂了嚴格的合同。除非被以某種交易形式『借出去』,否則是絕對不能為其他工作室出演角色的。就這一回而言,薩姆·高德溫之所以同意我去派拉蒙公司參加該影片的拍攝,很大程度上都是歐內斯特堅持己見的結果。他對媒體說我是出演那個角色的不二人選。」
「本來定的是羅納德·里根,但是現在換成亨弗萊·鮑嘉了。」
就在轉身的一剎那,我瞥見我們這支「戰鬥小組」左手方向有異動——就在白天海明威帶我參觀時所說的「豬欄」後面。
「我已經警告過他了!」作家先生低吼道,「好了,大家把衣兜都裝滿了!」
我們終於爬到了斯坦哈茨家附近。海明威在院子周圍的鐵絲籬笆上剪開了一個口子。「開火之後注意隱蔽。」他低聲叮囑道,「斯坦哈茨會放狗咬人的,他還有把12號霰彈槍呢。」
「庫珀,我們要穿過這片樹林,到這個位置。」他低聲說道。大家都趴在他身邊,庫珀正咧著嘴笑。「這裡是我山莊的位置……這裏……成單縱隊……在這裏,這片柵欄,咱們要穿越敵軍的陣地。記得匍匐前進,直到越過他家的圍牆來到這個位置。在我下命令之前誰都不要開火。接下來咱們就把他的聚會炸個稀巴爛吧!」
「盧卡斯先生,您好。」出於禮節,醫生也躬了躬身子。
我回到客房,換了一身黑色寬鬆褲加運動衫,又從帆布背包里拿出袖珍手電筒,悄悄溜出山莊,準備到「豬欄」和公路那邊再去偵察一番。就在剛才,公路邊的草地上還停著一輛汽車。灌木叢里有被壓斷的枝條。在「豬欄」下方的泥地里,我找到了一枚銅質彈殼——這是一枚七點六三毫米勃朗寧重彈,從氣味可以判斷,這枚槍彈是剛剛發射過的。
我仔細端詳著眼前這位電影明星。他的樣子跟盧·格里克並不相像。1925年,盧·格里克轉會到洋基隊之後不久,我便開始關注他的職業生涯了。1932年6月,我曾經在收音機里聽到格里克一場比賽連續打出四個全壘打。在為洋基隊效力的十七年間,「鐵馬」一共出場2130次,安打率34%,貢獻了493個全壘打,以及1990個跑壘得分。1939年7月4日那天是我四年間唯一一次休假。於是我去了紐約洋基體育場,幸運地花八美元買到一場球票,觀看了盧·格里克的告別賽。距今僅僅一年前的1941年6月,格里克辭世,年僅三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