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

第八章

海明威咧嘴一笑,扣動了扳機。洞穴里傳來一陣動物劇烈掙扎的聲音。
「再過一小時左右,咱們就要——」海明威的話只說了一半,便頓住了。「比拉」號已經脫離了風暴區,來到一片相對平靜的海域,幕布一般的積雨雲正從另外三個方向朝我們逼來。海明威抄起望遠鏡,朝東北方向觀察著。「好吧,今天真他媽倒霉!」他低聲抱怨道。
我點點頭,透過望遠鏡看著那隻鬣蜥蜴。槍響了。
海明威走過來拿了幾片熏豬肉和一塊麵包——這原本是我準備當早餐的,他卻不到一分鐘就全都塞進了嘴裏。「特別顧問約瑟夫·盧卡斯先生,你覺得整個『騙子工廠』計劃都是小孩子玩的把戲……是一個笑話,對吧?」
接下來的一小時里,「比拉」號都在朝西北方向後退,船身一直在不停地起伏搖晃。帕齊在下面找到一張簡易小床躺了下來,而溫斯頓則面色蒼白地坐在舷梯之上。富恩特斯和我緊緊抓著艦橋兩側的欄杆,一面觀察高高揚起的巨浪,一面看著海明威嫻熟地操作著舵輪。
「該死!該死!該死!」海明威明顯是既興奮又激動。他把望遠鏡塞到了富恩特斯手中,同時將引擎開到最大功率的三分之二。螺旋槳猛烈地攪動著海水,船身向前一躥,差點把舷梯上的溫斯頓甩出去。帕齊高聲嚷著,從前隔艙里跑了出來。
第576號船體
由紐約布魯克林惠勒船廠製造
我搖了搖頭。
因為作家先生想趁著天氣還好早些出海,參觀過程只花費了幾分鐘。不過,我能感受到這艘船給海明威帶來的自豪感。
1934年
「那人的目標也可能是海明威,或者當時參加聚會的其他牛鬼蛇神之一。」
或許他是打算試試我在海上的工作能力吧——把「比拉」號開到某個特定的位置,然後跟那三個整個上午都在喝酒的傢伙比試槍法。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
「我和格雷戈里奧在船上留守。」溫斯頓說道。
接著,我開始騎著自行車四處遊盪,想要找一家開張營業的咖啡館。若想返回瞭望山莊我還需要穿過亂糟糟的人流和車流,所以我打算先喝上至少三杯冰檸水再說。
海明威揉了揉臉。「為了紀念薩拉戈薩的神殿,」他說道,「《喪鐘為誰而鳴》里我也安排了一個以此為名的角色。我喜歡這個名字。」
德爾加多撕開信封,開始閱讀起來:「胡佛先生更喜歡看列印出來的報告。」
「那畜生死了,」他說道,「找根長棍兒來吧。」
帕齊笑了笑,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啤酒。溫斯頓走進駕駛室,衣兜里的硬幣依然叮噹作響。富恩特斯站在船首瞭望遠方。海明威表現出了令人嘖嘖稱奇的敏捷身手,他那狹窄的身軀飛快地爬上了狹窄的梯子。而我則遵照指示到船尾解開了纜繩。
「它就藏在裏面。」說著,海明威把手中剩下的樹枝丟掉,重新端起了步槍。
「謝謝關心,我沒事,」我答道,「我還等著吃午飯呢。」
看到他用曼利夏爾步槍瞄準洞口,我朝一側撤了一步。
我們在岩壁上找到一根四英尺長的樹枝,然而無論我們捅得多深,都無法確認那鬣蜥蜴的位置。
海明威舉起杯子。「這可不是酒,」他粗暴地說道,「這他媽是該死的醒酒藥,專門拯救昨晚那種要命的宿醉。」說到這兒,他突然間咧嘴一笑,「盧卡斯,昨天『攻打』斯坦哈茨家……很有趣吧?」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我:「盧卡斯,你對戰爭有什麼看法?」
剛剛開出去三英里,「比拉」號便與風暴正面遭遇。海明威將我招呼到船體前部的隔間,找來急救藥箱,幫我簡單包紮了背後的傷口。接著,他從衣櫃里拿出幾件雨披。就在風暴開始凌虐小船之際,我們一起回到了甲板上。
海明威所說的「外勤特工」,其實就是一夥酒囊飯袋加狐朋狗友,還有他對鮑勃·喬伊斯提到過的(也是我在胡佛提供的秘密檔案中讀到過的)幾位「老相識」,包括以參加回力球比賽為名四處「收集情報」的帕齊·伊巴盧西亞和他的兄弟,赫雷拉大夫的幼弟羅伯托,被海明威介紹為「辛斯基」(意為「水手辛巴達」)的水手胡安·杜納貝提亞,偶爾會到海明威的船上幫忙的加泰羅尼亞流放者、服務生費爾南多·梅薩加泰,每次提到法西斯分子都要啐上一口的天主教神父唐·安德烈斯·翁特辛,聚居在哈瓦那港口區的一群漁民,兩位居住在海明威山莊附近但更接近哈瓦那城區的大宅之中的富有的西班牙貴族,至少來自城中三家妓院的一群妓|女,幾個渾身酒氣的碼頭盲流,還有一個終日在中央公園打坐的盲人老頭兒。
德爾加多搖了搖頭。
我坐到搖搖晃晃、吱嘎作響的椅子上,與德爾加多隔桌相對。安全房裡實在是太熱了,我感覺口渴難耐:「星期五在我去山莊的路上跟蹤我的,還有昨天開著一輛別克車跟蹤我們的,都是些什麼人?」
海明威向後退去,站到陽光下,溫斯頓和帕齊閃到一旁,而富恩特斯正跪在艦首,準備解開船首纜。
「歐內斯特,」原本坐在欄杆旁邊的富九-九-藏-書恩特斯站起身來,「快看哪,就在海灘的卵石上,那玩意兒可真是夠大的。」
「盧卡斯,你不暈船吧?」海明威問道。長長的帽檐遮住了他的雙眼。
「德爾加多,周五晚上你在哪裡?」
「來,盧卡斯,你替我看看子彈的落點。」
「好極了,」德爾加多將手中的報告塞回信封,「我們本來就不希望你因為向局裡伸手要印表機而被炒了魷魚。」
「您為什麼為它取名『比拉』號呢?」我問道。
我的目光正被舒適的坐席和長長的控制台吸引著。
他走到廚房門口,再次轉過身來看著我:「大概中午之前我都要忙著寫序。然後咱們出去轉轉,見幾個為『騙子工廠』計劃工作的外勤特工。」
確定德爾加多已經離開安全房、消失在街角另外一側之後,我回到黑暗的房間里,掀開活動地板,把之前放在這裏的包裹取了出來。我仔細檢查著兩件武器,看到它們並未受潮長霉——事實上無論是那支點三五七口徑的半自動手槍,還是那支史密斯韋森轉輪槍,都乾淨得很。打包的時候,我就已經在布上塗了槍油。我把點三五七口徑手槍重新包好,放回暗格里,又給史密斯韋森裝上五枚子彈,在轉輪上留下一個空倉,小心翼翼地將轉輪手槍別到了腰帶上。為了不影響我蹬自行車,我把槍插得很深。
星期六凌晨天剛蒙蒙亮,從山莊的游泳池周圍傳來了庫珀和海明威散步交談的聲音。不一會兒,兩人走到露台上繼續談話。最終,我聽見海明威那輛林肯轎車發動了引擎並逐漸駛遠,看來是把庫珀送走了。客房裡沒有食物,所以我想去主屋那間僕人們使用的舊式廚房找點吃的——當然,還是先等海明威夫婦用餐完畢我再過去吧。
他說的是西班牙語。這是我第一次在歐內斯特·海明威身上感受到我們之間的相似之處。
會見「騙子工廠」相關人員的行動基本結束了。在巴斯克中心飯店用餐時,海明威介紹了最後一名成員——一個在那兒打工的傢伙。「這是我們最棒的……獨一無二的情報通信員。」他說道。
「歐內斯特,像你這樣瞄準,子彈會被彈開的。」帕齊同樣往邊上撤了一步,「可別為了給老婆做個錢包,自己肚子上再挨了槍子兒。」
就在我無視男僕雷內和大廚哈蒙那厭惡的眼色,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時,海明威兀自走進了廚房。
星星點點的血跡在一處懸崖前的亂石堆里消失了。此刻我們所在的位置,是一處崖壁的下方。我們看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小洞穴,洞口的岩石上有清晰可見的血跡。
我調轉方向,望遠鏡視野里的目標時隱時現。
「那是一艘潛艇,」海明威提高了嗓門,「一艘該死的納粹U型潛艇。看見它那指揮塔的外形了嗎?看到上面塗著的編號了嗎?那就是一艘納粹U型潛艇。它正在給那艘大型軍艦發信號呢。我打算去會會它。」
我之前曾經向他提及此事,所以就沒再解釋什麼。溫斯頓和帕齊正在艦橋的下後方位置大聲談笑。今天的海況太糟糕了,實在是不適合垂釣。
富恩特斯把望遠鏡遞給我。我試著去進一步觀察那些龐大的陰影,卻被高高揚起的海浪和起伏不定的船身干擾。「是的,」一分鐘之後我回答道,「好像是一艘大船。我從來沒見過私人船舶有這麼大的身量。」
我們選擇的錨地距離海灘一百二十碼遠,我大概用了兩秒鐘才找到大副先生所說的東西。
時至大約傍晚七點,我們已經逛過不少酒館。海明威領著我進入了一家名叫「聖弗朗西斯科明珠」的咖啡館。這家店就坐落在城鎮廣場噴泉附近,由拋光石材築成,很是精緻優雅。但海明威卻把我拉進了店中狹小擁擠的餐廳區。
海明威把那支曼利夏爾步槍遞給帕齊,拍了拍我的胳膊,而非我那被劃得血肉模糊的後背。我將他的戰利品遞到他手上,他張開大嘴笑了起來,就像是個快樂的小男孩。
德爾加多聳了聳肩。「不是聯邦調查局派駐古巴的特工嗎?」我問道。
我和帕齊站在海明威身旁,看他將干樹枝折成小段插在沙地上,一面標記著那些小到幾乎看不見的血跡,一面朝內陸方向走去。他低頭貼地前行的樣子活像是一頭尋覓獵物氣味的獵犬。
「那騎自行車就行了。」我說道。
「好,你先離開吧。」我說道。
「會會那艘大船嗎?」溫斯頓已經爬進了艦橋駕駛室。他大概是太激動了,臉頰漲得通紅。
陽光照得我有點睜不開眼睛,而溫斯頓和帕齊則站在一旁打量著我。
「給瑪莎做個錢包?我的老朋友,當然要了。」海明威說道。於是,大家一起來到了甲板上。
「有什麼想問的嗎?」海明威說道。
我們三人游泳回到了「比拉」號上。這一次,是帕齊完成了保護步槍不被海水打濕的重任,海明威扛著那隻鬣蜥蜴,不時地踢一腳帕齊的後背。咸澀的海水浸透了我那傷痕纍纍的胳膊和後背,讓我感到鑽心疼痛。上船之後,大家都被那蜥蜴的身量驚呆了。舉杯相慶之後,大家把今天的獵物裝進船尾的魚箱,然後拔起錨鏈,發動引擎,離開港灣,迎著驚濤駭浪開始了返程。
海明威咧嘴一笑:「狼崽子,你少給我胡扯,這會兒你幾乎都能踩到九_九_藏_書沙灘了。難道你是懼怕鯊魚嗎?」說完,他脫掉了短衣短褲,渾身上下只剩下一條破破爛爛的內褲。這傢伙有一身古銅色皮膚,肌肉比我想象中的更發達一些。他的胸毛一團漆黑,完全沒有一絲雜色。
「盧卡斯,」海明威站在橋樓上大聲喊道,「快上來!」
海明威顯然是意識到我正看著他手中的杯子:「怎麼?盧卡斯,你不同意?」
「前面那個小隔間有兩個架子,我們稱之為『乙醇區』。」溫斯頓說道。
「我從來沒穿過軍裝,也沒上過戰場。」我答道,「我沒有發言權。」
於是我接過了舵輪。海明威將羅盤航向數據告訴了我,而我則按照他的指示轉動著舵輪。每次轉舵都要略微回正一點,以免這小船轉向過度。溫斯頓也來到了駕駛室。只用了幾分鐘,他和帕齊便在富恩特斯的幫助下,為兩隻舷外垂釣支架綁好了魚線。船身上下起伏,魚餌在空中盪來晃去,卻只吸引來了幾隻海鷗。
海明威咽下嘴裏最後一塊熏豬肉,嘆了口氣:「你知道的,我現在並不是在創作屬於自己的小說。我在編纂一部選集,一本名叫《戰爭中的男人》的戰爭故事選集。過去幾個月我一直在忙這個。那個叫沃特爾斯的出版商和他那些跟屁蟲,給我推薦了數不清的有關戰爭的拙劣作品。他們已經出版過很多這種破玩意兒了,都是些垃圾,都是類似拉爾夫·貝茨那種所謂『女機槍手』之類的虛假故事。它們根本就不是真的,都是扯淡。弗蘭克·廷克有關義大利人在布里韋嘉遭遇慘敗的真實記錄反倒被這些傢伙無視了。」
海明威伸出手來,彷彿是要我介紹和這條船相互認識:「看到我增加的駕駛橋樓了吧?」
我點點頭:「他也是外勤特工?」
他揉了揉下巴:「可海明威沒看到我。」
帕齊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冰啤酒,用開瓶器試了兩次才把瓶蓋打開。他舉起酒瓶,眯起眼睛笑著說道:「歐內斯特,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比拉』是您私下對第二任妻子波琳的昵稱,對吧?」
「這兒輪不到我來同意或者不同意吧。」我用平淡的語氣說道,「您想在上午八點之前喝一杯,這是您自己的事。再說,這裡是您家……所以,這更是您自己說了算的。」
「我要去教堂。」
星期一早晨,海明威開車載著我來到了「比拉」號的錨地——港口小鎮柯西瑪。溫斯頓·蓋斯特,帕齊·伊巴盧西亞,海明威的大副兼廚師、古巴人格雷戈里奧·富恩特斯早就在那等著跟我們一同出海了。從這幫傢伙斜視的眼神和海明威說話的腔調可以判斷,我又將要面臨某種形式的考驗了。
「盧卡斯,你看到了嗎?」海明威一邊說著,一邊又將油門節流閥向前推了一格。
整個星期天下午,山莊一直在舉行盛大的聚會。男女賓客在游泳池周圍戲水、閑逛;紗幔羅帷之間,人們推杯換盞,歡聲笑語響成一片;烤乳豬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更有引擎轟鳴、汽車往來穿行。我看到來訪者中有帕齊兄弟和其他幾位回力球選手、數名流亡至此的巴斯克人、溫斯頓,以及一些腰纏萬貫的體壇健將(包括我即將結識的湯姆·謝弗林和不少我並不熟悉的人)。美國使館的布里格斯也來了,他帶著太太和兩個孩子。同來的還有喬伊斯夫婦和大使夫婦——據我所知,大使先生的夫人是一位來自智利的貴族女性。儘管相隔很遠,她身上優雅的氣息依然清晰可聞。
「駕駛艙寬十二英尺,長十六英尺。」海明威說道。
海明威叮囑我換套適合出海的行頭,於是我穿了一雙平底帆布鞋、一條短褲,搭配一件挽起袖子的藍色工裝衫。海明威自己穿著一條皺巴巴的短褲,腳上蹬著上周五在美國使館穿過的那雙帆布鞋,上身則穿著一件破爛不堪的汗衫,袖子被裁掉了。大副富恩特斯是個身材清瘦、眼睛略顯歪斜的傢伙。他皮膚黝黑,與人握手時快速而有力。他今天穿著一條黑色褲子和一件松垮的白色長衫,腰帶被遮擋在衣服裏面,打著赤腳。百萬富翁溫斯頓下身穿彩麻長褲,上面則是一件黃白相間的短袖衫——如此裝束將他的皮膚映得更加紅潤了。所有人都登船之後,溫斯頓開始來回跺腳,衣兜里的硬幣隨之叮噹作響。帕齊打扮得像一位鬥牛士。他穿著一條緊身白色短褲和一件價格不菲的棉布短衫。海明威引我參觀了整條船,並做好了出航準備。我心想,這支船員隊伍真是包羅萬象啊!
「還有其他事情要說嗎?」我問道。
說完,海明威陷入了沉默。但我對這一切並不了解,所以什麼話都沒說。
初看去,「比拉」號並不太起眼。它全長三十八英尺,有著黑色的船殼和綠色的頂棚,看上去和邁阿密、聖彼得堡或是基韋斯特等地的休閑捕魚船並無二致。然而跟隨海明威走進艦橋之後,我發現前部駕駛台上裝飾著塗漆硬木,後部油門節流閥和換擋機構旁邊還鑲嵌著一塊銅牌,上面刻著幾行字:
「低了,」我說道,「低了大概有一碼。那畜生一動沒動。」
溫斯頓所說的小罐頭,指的是海明威綁在「比拉」號船尾的小划艇。
「昨天你倆可是逛了一大圈啊。」德爾加多說道。我倆正站在悶熱的安全房中。他穿著https://read•99csw•com一身白色西裝,裏面卻只套著一件汗衫。我能清楚地看到他腰帶上的手槍。
「歐內斯特,我找不到那畜生的蹤跡,」帕齊說道,「肯定是槍聲把它給嚇跑了。」他斜眼朝東北方向望去,「老爹啊,風暴就要來了。咱們是不是該考慮返航了?」
富恩特斯和我將纜繩全部整理妥當,並喊話通知了橋樓上的海明威。「比拉」號的兩台引擎點火,兩具螺旋槳同時旋轉起來。船隻緩緩駛離碼頭,穿過港灣出口,向廣闊海洋悠然而去。
到了哈瓦那城中心,我們用了整整一下午外加一個傍晚的時間,去各家被海明威認可的旅館、酒吧和教堂會見更多的「行動人員」——比方說一名在公園附近的廣場酒店工作的更夫,一個在小佛羅里達酒吧上班、名叫康斯坦丁·里拜拉瓜的酒保,一位在薩拉戈薩那餐廳工作的服務生,加利西亞歌劇院的看門人,英格拉泰拉酒店的一名警衛,聖庫斯托迪奧教堂的一名非常年輕的神父,太平洋中餐館的一名老侍者,在哈瓦那富人區某美容院工作的一位古巴姑娘,以及庫納德酒吧對面小咖啡店的一位年邁的咖啡研磨烘焙工人。海明威將我介紹給了五分錢酒館(也就是之前我去喝過一杯莫吉托的那家店)的店主安吉爾·馬丁內斯。不過,這應該只是一次普通的社交拜訪而已,因為海明威並未像介紹其他人時那樣,將馬丁內斯稱作「我最棒的外勤特工之一」。
「有備無患!」海明威低聲吼道。
我嘆了口氣,擦了擦流進眼角的汗水。我清楚地聽到附近草地上有孩童在玩耍。一架飛機從天上飛過,空氣中瀰漫著汽油和海風的氣味,時不時夾雜著下水道泛出的臭氣。「海明威準備明天配給我一台打字機,」我說道,「以便列印『騙子工廠』的相關報告。下一份給胡佛先生的報告將會是列印稿。」
海明威把步槍包裹妥帖,塞回控制台下方的空當里,然後指著不遠處的海岸說道:「那兒有一處不錯的港灣,咱們把船開過去,在那裡好好吃頓午飯,然後趁天氣變得更糟之前趕回柯西瑪碼頭。」他為我指明了方向,我調轉船頭向陸地駛去。儘管開起來有些輕飄松垮,但「比拉」號依然算是一艘不錯的小船。如果海明威真的想要避開即將到來的風暴,我認為還是應當轉舵返航,而不是去對面的陸地享用什麼午餐。不過,他並沒有問我是怎麼想的。
「哎呀,咱們應該帶上『小罐頭』。」
「比拉」號剛剛進入灣流區,我們便遭遇了一番驚濤駭浪。整個上午,船上的杯子都摔得東倒西歪。一團烏雲正從東北方向逼近。海明威的船上配有收音機,廣播電台當值的天氣預報員已經說過,下午東北方向將有積雨雲團襲來,很可能伴有暴風雨。
我將手腳併攏起來,滑進了洞穴。我能感到石壁刮破了我的後背,而我的身體擋住了大部分光線。洞穴是向下延伸的,我躬著身子、沿著洞穴的彎角鑽進去,腦袋正好蹭在石頭上。我可不想鑽得太深,以免洞外那兩個傢伙沒辦法把我再拽出去。在距離洞口大概八英尺的地方,我的手指沿著那條鬣蜥蜴的肋骨向脖頸方向摸去,摸到了黏稠的血液。那畜生已經一動不動了。我用力捏住它的脊柱,開始向洞外退,卻在洞穴的轉彎處卡住了。
我再次點點頭,問道:「那為什麼還要裝一台輔機呢?」
「盧卡斯,你以前駕駛過小船吧。」
海明威一個箭步沖了上去,抬手擋住了帕齊的去路:「該死的,把槍給我,我自己去弄!」
星期天。「騙子工廠」沒有組織什麼活動。至少沒人通知我去參加活動。
「看到了。」
「其實我看到你了。」
海明威瞪了這位回力球健將一眼,然後轉過身來對我說:「盧卡斯,你怎麼還不去船尾解開纜繩?狼崽子,去艦橋駕駛室啟動引擎,我要到橋樓去駕船了。帕齊,你就待在這兒乘涼喝啤酒吧,該死的,現在才上午九點半啊。等到了大馬林魚出沒的水域,我們會來叫醒你的。」
事實的確如此。下午三點,當聚會進行到高潮階段時,我悄悄離開了瞭望山莊。我在聖弗朗西斯科德博拉找了個公用電話,約了德爾加多見面,地點是安全房。
海明威沿著梯子溜了下去,沒過多久又拿著一捆油布回到駕駛室中。隨著船隻從一片浪花之中穿梭而過,他從盒子里取出了一支步槍。我用餘光掃了一眼,那是一支點二五六口徑的曼利夏爾步槍。
「不!」海明威說道。他在卵石周圍仔細尋找著,似乎是在用手指摸索那畜生的血跡。整整二十分鐘,我們三個人將附近這片海灘里裡外外翻了個遍,檢查了每一塊卵石和沙坑。東北方天空中的烏雲越來越近了。
惠勒船廠製造的船舶質量一向不錯。為了確定航向,海明威在舵輪後面站了許久,同時不斷觀察著我,想知道這一切對我是否有意義。舵輪控制面板上也嵌著一塊銘牌,上面寫著「本船採用諾斯曼引擎」。銘牌下面有四個刻度表,分別顯示引擎轉速、油量、引擎溫度和發電機輸出電流。舵輪左側面板上的顯示燈,從上到下分別顯示船錨、弦燈、艙底污水泵、艙窗雨刷和探照燈的工作狀態。一根艙柱上懸挂著航海經線儀和氣壓晴雨九_九_藏_書計。
我們四個人輪流用望遠鏡觀察。那隻鬣蜥蜴的確非常龐大。此刻它正趴在石頭上曬太陽,每次眨動眼睛都會折射出一道閃光。
「沒錯。當然,兩台都是燒柴油的。主機是一台七十五馬力的克萊斯勒柴油機,輔機是一台四十馬力的萊康明柴油機。船隻加速到一定程度之後,我就會關掉輔機,以便減輕震動。而那台克萊斯勒柴油機是隔著橡膠墊安裝在船上的。」他用碩大的手掌抓住了油門節流閥推桿,「所以它不會把震動過多地傳遞給船體。那可是一台運轉順暢的好機器。」
「太好了。」
「就算被一頭三條腿的牛跟蹤,海明威也不會有所察覺的。」說著,我把裝在信封中的報告遞了過去。
「不可能,」海明威說道,「我已經把死亡當作獻禮送給了他。」他朝洞穴裡邊望去,發現洞穴的寬度小於自己的肩寬。
我沿著舷梯爬了上去。海明威彎腰叉腿,赤腳直立,手上把著舵輪。溫斯頓緊緊抓著欄杆,而帕齊則是在駕駛室外的遮陽板下繼續喝著啤酒。富恩特斯守在船首位置,儘管船隻在海明威的操控下扎進了驚濤駭浪之中,這位大副卻依然赤足立於船首甲板,手握欄杆,巋然不動。
德爾加多抬頭看著我:「你覺得那槍手是誰呢?」
「為什麼叫『乙醇區』?」我抬頭望著這個大個子。
「不是,」海明威說道,「他是這家店的老闆。雖然我來這裏吃過幾次飯,但他壓根兒就不認識我。如果咱們將來抓不住真正的納粹間諜,就把這個傢伙抓起來好了。」
我靜靜等待著。
「這艘船在平靜海況下能以十六節速度航行——不過我通常願意把航速控制在八節以下——承載七名船員時,它的航程可達五百英里。」溫斯頓的話似乎並未打斷海明威介紹「比拉」號的雅興,「有什麼問題嗎?」
「這份報告是給局長看的。」
「老爹,我進去看看吧。」帕齊說道。
「當然不是,這裏最好的食物不過就是兩毛五分錢的點心。我們晚飯去巴斯克中心飯店解決……今晚馬蒂在山莊搞朋友聚會,咱們最好還是晚點回去。哦,對了,我是帶你來見這個人的。」說完,他朝一個站在後廚門口的傢伙點頭示意。那人看上去像是西班牙人或是古巴人,卻留著奧地利式的鬍鬚和一頭短髮。他一直瞪著我倆,彷彿在說「要麼坐下點菜,要麼抓緊滾蛋」。
「記住,從這裏到城郊地區有十英里路程。到老城區的話是十二英里。」
「或許它已經爬到深處去了。」帕齊說道。
德爾加多抬起頭來,咧嘴一笑:「我需要檢查所有被送到他那裡去的文件。盧卡斯,你對此有什麼看法嗎?」
「他就是安東尼奧·羅德里格斯先生,」海明威說道,「但大家都叫他『凱撒·吉列爾莫』。」
海明威用眼角餘光瞟了我一眼:「你也來試試駕船吧。」
「不,狼崽子,」海明威再次加大了油門節流閥的開度,然後從我手中拿走瞭望遠鏡,觀察起那潛艇的指揮塔來,「我們要去會會那艘潛艇,最好能登上去瞧瞧。」
海明威嘟囔道:「真是的,胡安、我或者馬蒂不用車的時候,你可以把那輛林肯開走。我本來還有一輛老式福特轎車,但是已經送修了。或者你也可以騎我們給吉吉買的那輛自行車去。」
「誰知道呢。」德爾加多說道,「不過,那個徒步跟蹤你的高個子是古巴國家警察。」
「格雷戈里奧,」海明威說道,「去把望遠鏡拿來。」
「當然。」我答道。
「咱們要在這兒吃晚餐?」我問道。
我沒有作答,而我的眼神里也並未流露出任何要與他抵觸的意思。
「歐內斯特。」帕齊也已經脫得只剩一條內褲了。他身材精瘦,幾乎沒有皮下脂肪,果然擔得起「完美運動員」這一威名。「歐內斯特,你就沒必要下水了。我可以游到岸邊去幫你把那爬蟲拎回來。你就踏踏實實地吃午飯吧。」說著,這位回力球健將抄起了步槍。
我皺起眉頭:「什麼高個子?」
德爾加多狡黠的笑容顯得更加邪惡了。「我想你根本沒看到他。盧卡斯,這就是我到這兒來掩護你的原因。你得忙著跟那個醉鬼作家喝酒。」說著,他重新開始閱讀我的報告,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消退。「真的有人用七點六三毫米口徑狙擊步槍朝你射擊來著?」
「今天上午我要寫作!」他低吼道,「我盡量在午餐之前完成,這樣你可以見見一些參加『騙子工廠』計劃的特工。」他的手上端著一杯蘇格蘭蘇打。現在是上午七點四十五分。
是日早些時候,我曾經向海明威打聽,除了乘坐公共汽車之外是否還有其他路徑可以進城。
海明威在大多數時間表現得有些多重人格,而我有一種感覺,對於這傢伙而言,這裏才是他最能做回自我的地方。「比拉」號依然保持著穩定的航向,風暴帶來的怒濤巨浪只能在它駕駛艙的擋風玻璃上一次又一次徒勞地留下一層泡沫。噼啪作響的聲音令人心慌,碩大的浪花砸在頂棚和甲板上,而海明威卻始終是一副沉穩鎮靜的神情。
海明威拍了拍駕駛艙後面的故障檢查艙蓋:「這艘船能裝三百加侖燃油,外加一百五十加侖飲用淡水。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還可以在駕駛艙里碼放更多的瓶子和桶。前艙有兩張雙https://read.99csw.com人床,另外兩個隔間還有更多鋪位。兩個隔間都配有獨立的廁所。不過,盧卡斯,有個問題需要注意……如果你在那兩間廁所里用了衛生紙,要記得扔到舷窗外面去,千萬不要扔到馬桶里,否則那該死的污水泵會壞掉的。對了,廚房裡有冰箱,還有一台三頭酒精爐。」說到這裏,他伸手指向船尾,「看,我還在那兒加裝了一個內置魚箱。為此我把船尾水線以下部分削去了三英尺呢。」
「我們本來要在我所熟悉的一個地方拋錨停泊,練練射擊的。」看著船頭方向海面上不時躍起的飛魚,海明威把步槍放回盒子里,「可今天這該死的海況怕是玩不成了。」
「在這兒!」終於,作家先生大聲喊道。他蜷縮在卵石堆後方大約二十碼外的干沙灘上。
「你說什麼?」趁著一個浪頭將小船托到最高點的工夫,富恩特斯把身子探出了欄杆,「哦……好吧,我知道了。」
「我覺得,戰爭就是上了歲數的人拿年輕人開涮的一種把戲。」海明威咆哮著,終於不再緊盯我的瞳孔不放了,「戰爭就是一台碩大無比的絞肉機,那些沒種的老傢伙把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送上死路,這樣後者就沒辦法威脅他們的地位了!戰爭的確氣壯山河,但我覺得它是一場可怕的噩夢。」他端起杯子將剩下一點東西喝光,「我的長子已經到年齡了,他也要去參加這場無休止的戰爭了。」他低聲嘟囔著,不知道是在對我講述,還是在喃喃自語,「沒準兒帕特里克和吉吉將來也要上戰場——如果戰爭持續下去,我確定他們也會走上這條路的。」
海明威微微點了點頭,目光依然盯著我的雙眼:「我當過兵。還沒到二十歲,我就在戰場上受過重傷。我所見識過的戰鬥,或許比你見過的裸體娘們兒還多。你想知道我對戰爭有什麼看法嗎?」
海明威拍了拍那小個子的肩膀,轉而對我說道:「盧卡斯,以你的身材或許可以進去。想弄個錢包送給馬蒂嗎?」
我輕鬆地朝海灘方向游去。這片寬闊海灣里的浪高微不足道。帕齊和海明威已經站起身來走在沙灘上了。他們正在巨大的卵石堆後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那是之前鬣蜥蜴曬太陽的地方。
兩雙孔武有力的大手抓著我的腳踝,幾乎要把我小腿的皮膚都撕下來了。慢慢地,我終於再次看到了陽光。
大家跟隨海明威一起爬上舷梯。他的左肩上扛著那支曼利夏爾步槍,活像是一個即將開赴前線的士兵。他雙腳分開站在甲板上,輕鬆地做了一個舉槍瞄準的姿勢。
我點點頭,問道:「這船上有兩台引擎?」
我看到大約一英里遠的地方有燈光正在閃爍,就像是在呼應我們背後的電閃雷鳴似的。那燈光信號並非摩爾斯碼。距離我們右舷三英里遠有一大片陰影,幾乎要被積雨雲的陰影遮蔽了。一開始,我認為那是一艘驅逐艦,但根據它的航跡判斷,我又覺得是自己看錯了。在我們的左舷方向,我看到了一艘航行中的大船,在鐵灰色天空和青藍色海水的映照下,那厚重的金屬色澤令人不寒而慄。
海明威奪過步槍,舉過頭頂,然後跳進水裡,用左手划水朝遠處的海灘游去。帕齊緊接著也跳了下去,入水時沒有激起一丁點兒水花,並很快超過了作家先生。看到他們已經下水,我也把身上的衣褲和鞋子脫掉了。儘管風暴將至,空氣依然酷熱難耐。我感到陽光正如烈火般燒灼著我的皮膚。
我並不贊同這一觀點。我認為,在主機維護保養良好的情況下,安裝一台輔機會增加重量,同時增加維修難度。但我並沒有說出口。
海明威用一隻手扶住欄杆,即便面對最洶湧的海浪,他向我發號施令之時依然輕鬆保持穩定的站姿。我朝右舷方向望去,古巴島早已成了一個模糊的小點。而在左舷方向,那漆黑的烏雲已經越來越近了。
順著海流航行不是什麼難事。當我們在寬闊的港灣里拋錨停船之時,陽光重新明媚起來。剛才那黑雲壓頂的風暴前奏似乎已被大家忘到了九霄雲外。我們圍坐在陰涼的駕駛室中,吃著厚重的山葵味牛肉三明治。溫斯頓和帕齊人手一瓶啤酒,富恩特斯給自己倒了一杯濃濃的黑咖啡,而海明威和我則是一邊吃飯一邊喝著白開水。
「慢慢把我拉出去,」我喊道,「我找到它了!」
「因為那是我們藏酒的地方啊!」謙和有禮的百萬富翁咧嘴笑道。
「在那裡也可以控制油門開度。不過,想要啟動引擎還得在這裏操作。」他抬起腿來,用腳尖指了指面板上的兩個按鈕。
海明威搖了搖頭:「不,不,我是說左舷方向那艘,正往風暴區鑽的那一艘。」
我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此番航行結束之前,我大概還要經歷一些考驗。
這傢伙又笑了:「在哈瓦那最棒的妓院尋歡。再說了,盧卡斯……如果當時換成是我向你開槍,你早就沒命了。」
「幹嗎問這個?」他問道。他的意思大概是,星期天上午城裡的酒吧不營業。
「在這兒!」他站在十碼外,用手指著一片紅色的血跡,「在這兒!」
第二槍的子彈落點又有點高了。海明威打出了第三發子彈,那隻鬣蜥蜴似乎被打到了天上,然後掉落到卵石後方。帕齊和溫斯頓舉杯相慶。富恩特斯問道:「不去撿回來給瑪莎小姐做個錢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