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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華萊士·貝塔·菲利普笑了,他長著一口好牙:「考利先生是我們組織的新成員。實際上他是一名分析師,而不是什麼外勤特工。但是我們認為,讓他出來執行任務或許也有些好處。」
「我還是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些什麼,」我說道,「這些與海明威的小把戲有什麼關係?」
天哪!我不禁心中一驚。數不清的小房子和商鋪在車窗外飛速掠過。為什麼整個西半球的間諜機關都對海明威的可笑計劃這麼感興趣呢?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一個機構,」我說道,「聽上去很德國啊。我記得你加入了情報協調局,然後被派到倫敦去了。」
「我都沒聽說過這些人。」我說道。既然菲利普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提及他們的姓名,那麼這些人就不可能是真正的特工。沒準兒又是多諾萬先生招募來的「分析師」吧。
「如果真是那樣,那我們只能認命了。」海明威說道,「但是一艘潛艇為什麼要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開炮擊沉我們,而不是派水兵登上來,鑿穿我們的船殼呢?況且,戰爭時期的潛艇兵對漁民很感興趣,他一定想弄清楚,在戰爭期間,究竟是什麼樣的投機者會在灣流中追蹤大馬林魚。」
迪林傑見狀開始逃竄。據說當時珀維斯用他那尖厲的嗓音喊道:「約翰老兄,舉起手來!你已經被包圍了。」但是,被胡佛稱作「第一公敵」的迪林傑並未選擇投降,而是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點三八口徑的柯爾特自動手槍。最後,他被四名特工當場擊斃。
按照聯邦調查局的內部傳說,D字型大小特工是一位有些精神問題的年輕特工。他曾經在黑幫充當職業殺手,是胡佛和托爾森二位先生用盡一切手段冒險招募進局裡的。他的年薪十倍于普通特工,直接受命于兩位大佬,負責消滅迪林傑等重要目標。還有傳言說,1934年擊斃「漂亮男孩」弗洛伊德和娃娃臉尼爾森的行動,也是D字型大小特工的手筆,只是功勞被記在了薩姆·考利和赫爾曼·霍利斯頭上——這兩位同樣是在與尼爾森的交火中犧牲的。
托馬森上校點點頭。
我沒有應聲,而是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菲利普搖了搖他那顆禿頭:「不,不,盧卡斯,我所指的並非咱們情報界那些老掉牙的伎倆。我的意思是某些有可能威脅到美利堅合眾國國家安全的東西。」
1934年7月21日晚上十點半,犯罪大亨約翰·迪林傑攜兩名女子(其中一個是臭名昭著的「紅衣女郎」、已經背叛了迪林傑的安娜·塞奇)走出了芝加哥城的光影劇場。一群聯邦調查局特工準備對迪林傑發動伏擊。這支作戰分隊名義上的領導者是薩姆·考利,但實際負責指揮的卻是梅爾文·珀維斯——在胡佛看來,此人所受的關注已經超越了一個下屬應有的本分。珀維斯認出了塞奇女士(當初正是他策反了這個女人),通知其他特工暫時在劇場周圍隱蔽,等待他發出「點燃香煙」的信號。但是,當他試圖真正點燃香煙的時候,雙手卻抖個不停,以至於打火機的火苗根本碰不到香煙。終於,他扔掉香煙,掏出了手槍。
「老爹,『比拉』號上有電台嗎?」托馬森上校問道,「有重機槍也行。」
「考利先生是海明威先生那條線上的。」菲利普說道。他遞給我一支美國香煙,我搖頭婉拒了。他掏出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支,朝車窗外噴出一口煙霧。「我們認為,有必要通過其他人的視角來了解一下海明威先生的行動。」說罷,他伸出小拇指,優雅地彈掉了粘在下嘴唇上的一小片煙絲。
「胡扯,」我說道,「聯邦調查局秘密潛入搜查的本領還是跟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和海軍情報局學的呢。如果胡佛先生真的打算在古巴建立什麼非傳統情報體系,我可什麼都不知道。至於海明威那些所謂的特工,他們都對間諜情報技術一竅不通。」
「我還是在城裡吃吧,然後想辦法回去。」我說道。
「歐內斯特,這可能很危險。」艾利斯·布里格斯說道。
「你還需要些什麼?」大使先生一邊詢問,一邊用一支銀色鋼筆做著記錄。
他輕嘆一聲,把兩隻粉|嫩小手放到膝蓋上。我看到他的褲腿兩邊各有一條精緻的縫線。
「我的計劃是,」海明威繼續說著,「我把『比拉』號偽裝成一條本地的漁船,或者說某種執行科學考察任務的船舶……比如說航道測量之類的。然後在船舷隨便掛個徽章,讓德國人透過潛望鏡觀察我們,激起他們的好奇心,吸引他們浮出水面,讓他們登上我們的船……然後好戲開演!我們可以用輕型武器、手雷、機關槍、勃朗寧自動步槍……幹掉他們。」
「如果你們真把那艘潛艇給惹毛了,」德爾加多繼續說道,「它肯定會把你們打沉餵魚的。」
「那就更好了,」海明威咧嘴笑道,「那他們大可以把一位外國作家抓回柏林,給他們的元首寫一些歌功頌德的書。他們從艇長到艇員都能立功受獎,何樂不為?這些長年在水下潛航的傢伙想出名想得都要發瘋了呢!」
「有人被殺了。」海明威悄聲說道。他的影子從門口逐漸移動到了床頭。他的話音里透著激動,但依然控制著情緒。「咱們得趕在警察之前過去看看。」
「也許吧。」我說道,「我也聽說多諾萬先生把聯邦調查局FBI稱作『出生在外國的愛爾蘭人』呢。」
「是啊,就像多諾萬先生總喜歡僱用門外漢一樣。」
我盯著這個緊張的男人的后脖頸看了半天,然後又看了看菲利普。「駝背禿頂侏儒https://read•99csw•com」這個外號聽起來有些奇怪,但他的真實樣貌並非那樣不堪。沒錯,他的確很矮,但還沒矮到不堪入目。他那身昂貴的巴拿馬西裝剪裁優良,讓人幾乎看不出他脊柱的彎曲。菲利普身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無毛的皮膚和炯炯有神的雙眼——還有,這傢伙似乎從來不會出汗。我們以前未曾有過接觸,可他卻表現得像是我的老熟人似的。
「別誤會,我可沒打算冒犯諸位。」我說道,「我只是在想,聯邦調查局或許會將你們組織的新名稱縮寫解讀為『哦,真合群啊』。」
「西北偏北方向。」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出演一部蹩腳的三流鬧劇。
「代號不同。」海明威嘟囔道,「還是把獵潛計劃稱為『孤獨者行動』吧。」
身穿名牌西裝的「駝背禿子」一臉嚴肅地說道:「盧卡斯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們的幫助,可以給國家飯店314房間打電話。無論晝夜,隨時都可以。小心,盧卡斯先生,請一定要小心。」說完,他沖司機考利先生點了點頭。別克轎車便開走了。
「按照胡佛先生給我的備忘錄,」我說道,「你的任務是為我提供我所需要的信息,而不是問我為什麼需要這些信息。」
「你是說那個電影導演?」我很喜歡看約翰·福特執導的西部電影。
考利將別克車停到路邊,我開門下了車。
「為什麼呢?」我問道。
「沒錯,」海明威說道,「是個好主意。」他先是朝我做了個手勢,又轉過身去對托馬森上校說道,「約翰,斯普盧伊爾大概已經跟你說過了,這位盧卡斯先生是國務院派來幫助我執行『騙子工廠』計劃的反間諜專家。我已經與盧卡斯討論過這個計劃了,正在按照計劃細節開展工作……」
四十分鐘后,我倆已經站在美國大使布拉登先生的辦公室里了。哈瓦那獨有的熾熱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房間,頭頂上的風扇懶洋洋地攪動著幾乎要凝固的空氣。房間里一共有五個人。除了大使先生、海明威、艾利斯·布里格斯和我之外,還有海軍情報局中美洲地區的新任負責人小約翰·托馬森上校。這位海軍情報局官員是個衣著整齊、身材結實的傢伙,說話語速很快,一口得克薩斯口音。我聽說過托馬森上校,然而從會議前的閑聊中明顯可以看出,海明威之前就已經見過他了——是的,海明威在編纂那套戰爭文學合集時,曾經就一些專業知識請教過托馬森。事實上,這位上校本人也是一名作家。海明威曾經兩次在作品中提及托馬森為傑布·斯圖爾特撰寫的傳記,還曾經提到應當將上校的一則短篇小說列入他所編纂的戰爭文學合集。
「海明威先生背叛了他們。」菲利普說道,「我是說,他背叛了他們的友誼。盧卡斯先生,我衷心希望他將來不要也背叛你。」
菲利普哧哧一笑:「沒錯,你說得一點兒沒錯。多諾萬先生的確喜歡在工作中接納一些看似不適合干情報事業的傢伙。比如說奧列格·卡西尼和茱莉亞·柴爾德。」
上校點了點頭,但明顯尚未完全認可海明威的主張:「老爹,你看啊,即便你提到的條件都得到滿足,你的那些納粹對手也都不是傻瓜。他們要是真的上了你的船,那可不是來和你喝酒聊天的。他們會派很多水兵登上你的甲板……還記得嗎,他們已經在海上戰鬥了整整三年。他們手上拿的不是彈弓,而是真正的槍炮。」
在過去數月間,特別是春季的兩次行動失敗之後,菲利普的海軍情報局在墨西哥(以及拉丁美洲其他地區)的人員與行動正越來越多地受到來自胡佛的干擾。4月,我曾接到命令,跟蹤那些海軍情報局人員,並做出了報告——他們與多諾萬的手下一同在墨西哥兩處最繁忙的港口監視納粹間諜。在那之後不久,胡佛便去面見了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要求總統徹底遣散多諾萬的情報協調局,並就與多諾萬合作一事對華萊士·貝塔·菲利普提出斥責。
德爾加多用他那雙死魚眼望著我。今天天氣這麼悶熱,他居然還穿著一件褪色的皮夾克。那上面的紐扣就像是一顆顆黯然無神的眼珠。「那你什麼時候需要呢?」他問道。
「那你得走上一整夜,盧卡斯。那樣你就趕不上山莊的晚餐了。」
海明威揉著面頰,在街上四處張望,好像是丟了什麼東西似的。
我回想著當時在海上進行的瘋狂追蹤。德國潛艇的指揮塔一會兒被雨霧遮蔽,一會兒又消失在海浪之中。而海明威叉開雙腳穩穩地站在控制台前,把住舵輪,神情堅毅而決絕。油門節流閥推桿已經被推到極限,我甚至覺得如果再碰上一個浪頭,「比拉」號就可能會被撕成碎片,把船上眾人都送到海底餵魚。當時船上所有人——帕齊·伊巴盧西亞、溫斯頓·蓋斯特、鎮定的富恩特斯,甚至包括我在內——都處於血脈賁張、極度激動的狀態,而三十八英尺長的「比拉」號本身也像是一個朝向終點奮力衝刺的運動員。當潛艇從我們的視野里徹底消失之時,海明威不禁咒罵起來,用拳頭猛烈擊打著駕駛艙隔板。他把推桿往回拉,掉轉船頭向北航行,想要接近另外一個貌似大船的物體。他大聲命令富恩特斯,讓後者用望遠鏡仔細觀察,為他讀出那船身上的名稱。
托馬森上校清了清嗓子。他的語速很慢,但沒有一丁點兒拖沓的感覺:「假定你們用漁船釣敵人上鉤的計劃行得通,但要是德國潛艇懷疑你們的目的,浮出水面用甲板炮把『比拉』號和你們一干人等都送到海底餵魚呢?老爹,如果發生那樣的情況,你該如何應對?」
「儘快吧。」我說道。
「都還沒https://read.99csw•com。」海明威咧嘴一笑。
自血腥的1934年之後八年間,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們一直都在私底下談論D字型大小特工的傳奇故事,把不少莫名其妙的「消滅公敵」的功勞都安到了這位有些精神問題的前黑幫殺手身上。D字型大小特工始終遁形無影,卻是胡佛手下執行特別任務的一條猛犬。只有在嚴重事態下需要一勞永逸地、快速地解決問題時,局長大人才會把他放出來。
「為什麼?」
「可如果他們認出你呢?」上校問道,「『比拉』號在這片海域可是名聲在外啊!如果德國潛艇是來執行間諜任務的,他或許早就知道這裡有你這麼個外國作家,還有你的小破船。」
比爾·多諾萬上個月在紐約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剛剛痊癒。車禍在他的肺臟里造成一個幾乎致命的血塊。他向總統抱怨道,胡佛的指控完全是「骯髒而無恥的謊言」。羅斯福相信了他的說辭,情報協調局得以保留,但墨西哥和整個拉丁美洲的跨部門情報合作關係,卻像是沙漠中的露珠一樣,徹底消失了。「駝背禿子」華萊士·貝塔·菲利普提出申請,並如願從海軍情報局調到了情報協調局。就在我應|召乘飛機返回華盛頓之前,我聽說他已經出發去了倫敦。
「也就是偽裝獵潛船。」布拉登大使顯然對這個計劃很感興趣。
這一次,我倆的見面地點是聖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區一條塵土飛揚的死胡同。烈日照射之下,一座無人居住的陳舊農舍已然搖搖欲墜。旁邊草叢裡有一頭驢子正好奇而又戒備地盯著我們。我的自行車靠著破敗的籬笆,而德爾加多的舊摩托則立在一處廢棄電話亭邊上。
華萊士·貝塔·菲利普居然把這個「超人惡魔」拿出來嚇唬我。他居然說我的秘密情報處聯繫人德爾加多就是D字型大小特工。
「盧卡斯,史蒂芬森先生和多諾萬先生認為,你了解我們應對這場戰爭的方式。」菲利普說道,「他們相信,在大是大非問題上,你不會被部門之間的恩怨糾葛蒙蔽了雙眼。」
德爾加多點點頭,轉身走到摩托車旁邊,一腳跨了上去:「盧卡斯,要是那天你們逮到了那艘潛艇,那位作家先生會怎麼做?」
「喬·盧卡斯,打起精神來!」星期二下午,海明威在客房的紗門外大聲嚷道,「擺出你最唬人的間諜大師範兒來,咱們去大使館跟那些傢伙講個計劃!」
我驚訝地看著這位軍官。「老爹」?托馬森今年四十八歲上下,而海明威只有四十一歲。他怎麼也叫他老爹?為什麼大家都喜歡跟海明威一起玩這麼愚蠢幼稚的昵稱遊戲呢?當然,現在大家玩的是潛艇遊戲,現場氣氛平靜而壓抑,大家的態度都很嚴肅。
布拉登大使終於宣布會議開始:「歐內斯特,我知道你又有新建議了。」
這傢伙到底在說些什麼?當時我們看到的是一艘大船和一艘潛艇正在用燈光信號通信,使用的並非摩爾斯碼而是其他的某種密碼。昨天我們一直跟蹤那艘大船,途經柯西瑪碼頭,直到它位於哈瓦那港的錨地。當時海明威就已經推測大船和潛艇是同夥關係——按照他的理論,那艘民船其實是德軍U型潛艇的燃料補給船,也就是德國人所說的「奶牛」。他已經制訂出一項計劃,意在收集「南十字星」號上船員、貨物以及所謂「任務」的信息。昨晚他會見了「騙子工廠」麾下的不少「線人」,包括各種碼頭盲流、餐廳侍者和酒保,一直忙到午夜時分。可他這會兒到底在幹什麼?他怎麼了?
考利先生藉著後視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菲利普再次盯著我看了半天,像是在判斷我是否在撒謊似的。我並不在意他究竟在想些什麼。關於這一點,他大概能從我冷漠的表情中辨明一二。
「哎喲,我怎麼不知道今晚我又受邀在貴府用晚餐了?」
華萊士·貝塔·菲利普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盧卡斯先生,我記得你在報告中宣稱,槍手當時是在房間里等著你的。你提前到達那裡,感覺事情不對,然後快步進入房間。他們搶先開槍但沒能命中。我記得你說對方一共發射了四十二發子彈。而你開了四槍。」
「沒錯,沒錯。」菲利普說道,「多諾萬先生正在將情報協調局改組為戰略情報局。OSS這個縮寫很快就要成為官方稱謂了……我估計不會晚於今年6月的。估計胡佛先生會把OSS解讀為『哦,真是白痴』吧。」
「我和海明威之間沒有什麼友誼。」我說道,「菲利普先生,說吧,你想要什麼?」
「就是我剛才提到過的,輕武器。能來上幾支『芝加哥打字機』,那再好不過。還有能夠炸爛潛艇艙蓋的手雷,如果發生近距離作戰的話可能用得上。再來一兩支勃朗寧自動步槍、一部軍用電台……哦,對了,來一套無線電測向設備。我們可以與加勒比海沿岸地區的海軍基地以及海面上的驅逐艦合作,通過三角定位法確定德國海上狼群的位置。當然,我們還需要燃油。我九-九-藏-書們現在燃油短缺,加上配給還是定量的,我甚至都買不到足夠海上巡邏五天的燃油。執行這一計劃,至少需要花費數周甚至數月吧……」
「好啊。」
艾利斯·布里格斯說道:「歐內斯特,你確定那是德國潛艇嗎?」
「那麼,盧卡斯先生,你一定也知道,自從那一次……呃,自從西蒙玻利瓦爾大街事件之後,海軍情報局就被禁止參与實際行動了。席勒和洛佩茲的死讓我很是震驚。離開之前,我專門去西蒙玻利瓦爾大街那座房子看了一眼,還調閱了秘密情報處有關那次事件的報告。」
「停車!」我說道。
「你或許認識一個叫德爾加多的傢伙……」菲利普透過車窗說道。
我對此無話可說,我只能看著窗外的景色流逝。我們正行駛在距離聖弗朗西斯科德博拉更遠的那條路上。透過後視鏡,我注意到考利先生的眼睛眨了幾下。與剛才相比,他的眼睛睜大了一些。
一個高大的黑影堵在門口。從這熟悉的輪廓判斷,我知道是海明威來了。但我的手指依然輕扣著扳機,直到那黑影壓著嗓子呼喊道:「盧卡斯,快起床!」
「他的確是曾經被調到了倫敦,」德爾加多一邊說著一邊擰動油門,所以他不得不提高了嗓門,「但我從不開玩笑。」
「晚上騎自行車可別撞了樹。」德爾加多笑道。說完,他便駕著摩托車,拖著一團煙塵,消失在聖弗朗西斯科德博拉的街道上。滾滾塵土漫天飛舞,彷彿火葬時揚起的灰燼。
「你只需要關於那艘船的信息嗎?」說著,他掏出一個小本子,做了一行記錄。
「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就是D字型大小特工。」禿頭說道。
「廢話,我當然確定。」海明威向大家描述了指揮塔和甲板炮的樣子,以及指揮塔側面的編號數字。
「沒錯,」我說道,「明天下午五點是吧?我會盡量過去的。」
我感覺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秘密情報處和聯邦調查局當時查驗過屍體,讀取了我的報告,但從未下令對此事進行一般性調查。
聽到這句話,我心中不禁一顫。
我對這些人名沒有任何興趣。事實上,這整番對話對於我而言都毫無意義。
「那我走著回去。」
「你說得沒錯,」海明威說道,「所以除了手雷之外我還需要機關槍。約翰,我的機關槍射擊水平很高,我可是專門練過的,納粹水兵不會知道是誰在攻擊他們。現在盧卡斯和我想知道的是,德國潛艇的指揮樓通常有多大尺寸?他們的艙蓋直徑多少?我們真正想要知道的是,如果把手雷扔進潛艇艙室,能造成多大破壞?我們抓到德國水兵並且押解回哈瓦那港或是任意一座美國海軍基地的成功把握有多大?」
「盧卡斯?」海明威問道。
我步行進入聖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區,爬上山頂回到瞭望山莊。主屋的燈還亮著,留聲機播放著音樂。我依稀聽到一陣酒杯相碰和人聲低語。
「是的,就是那隻躲在廚房裡的大花貓,一個性格孤僻刻薄的傢伙。」忽然間,他的眼神變得明亮起來,似乎是想起了自己要找的東西,「走,去小佛羅里達酒吧,」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晚餐前還有四小時。咱們去喝杯代基里雞尾酒吧。」
「還有任何與它直接相關的信息,」我說道,「以及最近一切與其船員和船東有關的調查報告……總之,我需要一切有價值的線索。」
「你說的『組織』是指什麼?」我問道,「不是指海軍情報局吧?」
「是嗎?」
我鑽進車裡,坐到他身旁。我並沒有認出車裡另外一個人——也就是開車的司機——到底是誰。我看到他是一個跟我年紀相仿、身材瘦小的傢伙。他戴著眼鏡,一身花呢西裝——如此裝束更適合新英格蘭地區的深秋,而非哈瓦那的春天。這個司機有點緊張,無論是動作手勢還是抓握方向盤的力度都說明他並非外勤特工。
「去年2月之前,我們對瓦爾特·克里維斯基將軍一無所知。」沉默片刻之後,菲利普繼續說道,「沒準兒是你把他幹掉了,也有可能是你把自己的手槍遞給他,過了一會兒他就自殺了。無論如何,你的行動驚動了漢斯·威茨曼和西半球上其他德國軍事諜報局間諜。當然,他們至今都認為你是一位危險的自由特工。如果你是海軍情報局的人,那我肯定會讓你去執行更加複雜的雙重間諜任務。」
「你見過孤獨者了。」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可惜我不是海軍情報局的人,」我說道,「也不隸屬於你們那即將掛牌成立的戰略情報局。菲利普先生,你到底想要什麼?」我忽然對這番談話感到無比厭倦。海明威只知道夸夸其談,德爾加多除了威脅和諷刺不會別的,托馬森上校沉迷於擊沉德國潛艇的荒謬計劃,而眼前這位菲利普又一直在指責我。此刻,在太平洋上的某座島嶼,被俘獲的美國將士們正在被迫進行死亡行軍,常常有人被手執武士刀的日本渾蛋斬首。在歐洲,十幾個國家的無辜民眾每天都要面對飄揚在他們頭頂上的納粹萬字旗,忍受德國軍隊鐵蹄的蹂躪。就在距離此處數英里遠的地方,盟軍商船上的年輕海員隨時都有可能被不知來自何方的魚雷要了性命。
「那你就給我舉個確切翔實的例子,」我直截了當地說道,「要麼就把車停下,放老子下去!」海明威的瞭望山莊距離這裏不到一英里。
菲利普搖搖頭:「盧卡斯先生,我現在還沒有拿到任何證據。我希望你能為我提供一些線索。」
甚至連1934年林德伯格綁架案的破獲,也跟D字型大小特工這位傳奇人物扯上了關係。人們認為,他用自己獨一無二、無法仿效的方法解決了那件大案。據說,D字型大小特工一直在跟蹤真正的綁匪——也就是綁架並殺害小孩之前與林德伯格家某位女傭勾搭的那個傢伙。後來D字型大小特工跟著他到了歐洲,並且在盛怒之下將點三八手槍的槍管塞read.99csw.com進綁匪口中,扣下了扳機。如此辦案不符合埃德加·胡佛的對外宣傳口徑,所以局裡逮捕了綁匪的友人布魯諾·豪普特曼,以搪塞公眾——其實布魯諾與綁匪同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孤獨行動』……好吧……非常好。」大使一邊說著,一邊把這個代號也記到了本子上。
離開使館大樓,迎著下午熾熱的陽光,我問海明威:「孤獨者行動?」
我的確看到他們了。但他們一直躲在陰涼處,即便我用望遠鏡觀察,也只能看到車子前排坐著兩個剪影。又是那一高一矮兩個傢伙。一對笨蛋。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我說道,「我還以為他已經被調到倫敦去了呢。」
「呃,歐內斯特。」就在大家彼此握過手道了別,我和海明威正打算離開辦公室之時,大使先生說道,「今天所說的,是『騙子工廠』計劃的正式組成部分嗎?」
凌晨兩點剛過,飢腸轆轆的我便被驚醒了。有人笨手笨腳地打開了客房門鎖,躡手躡腳地走進了外屋。我依然保持著躺倒的姿勢,但稍稍挪動了一下,將枕頭擋在了我和卧室房門之間。枕頭下方是我那支點三八口徑手槍。我將槍口對準房門方向,扳起了擊錘。
「菲利普先生,你到底想要什麼?」
作家先生聳了聳肩:「我會組織一支精明能幹的船員隊伍。七八個人就夠用了吧。斯普盧伊爾,如果你想參与的話,可以派人過來幫忙。比如說來個海軍陸戰隊員,負責操作點五〇重機槍和無線電台什麼的。」
「你當然沒聽說過他們。」菲利普說道,「這二位一個是時尚設計師,另外一個則是著名大廚。出於國家安全方面的考量,我不方便具體說明他們的具體身份。還有那位約翰·福特先生。」
「盧卡斯先生,我只是想和你聊聊而已。我知道,你在飛來古巴的航班上與弗萊明聊了一次呢。」
我厭惡地瞪了菲利普一眼。這話也太誇張了吧。的確,埃德加·胡佛是個騙子,為了保住自己在官場的權勢地位,不惜犧牲任何人。但如果說他除了自己的仕途之外還有什麼信仰,那一定是盡一切可能保衛美國的安全。
「盧卡斯先生,你的確是提前到達了那裡。你是從後門進去的,繞過了看門狗。那條狗認識你,但你還是被迫割斷了它的喉嚨,目的是不讓狗叫暴露你的行蹤。你溜進廚房,又摸黑悄悄地穿過走廊。進入房間之後,你耍了個小把戲,把對方的注意力吸引到前門方向……我不知道具體細節如何,不過有位鄰居提到他看見有個小孩朝前門扔了塊石頭,然後快速離開了。於是席勒和洛佩茲開始射擊。你瞄準他們的後腦勺分別開了一槍。盧卡斯先生,你巧妙地處決了他們——這大概是有預謀的吧。」
「一點兒沒錯!」海明威說道。
托馬森點了點頭:「今天上午早些時候,新奧爾良附近海域有人發現一艘IX型潛艇。我們推斷它很可能在密西西比河口放下了三到四名德國特工。老爹,也許你們看到的就是那艘潛艇。」
在小佛羅里達酒吧里整整坐了三小時、喝掉不知多少杯代基里酒之後,我對海明威說,我會乘坐晚班公共汽車回山莊去。
海明威站起身來,開始左右搖晃身體,彷彿是在打拳擊似的。布拉登大使的臉上帶著禮貌而愉悅的表情,就像是剛從一位和善的商人手上買到「伊萊克斯」牌吸塵器、終於可以減輕勞動強度的家庭主婦。
德爾加多笑著發動了摩托車引擎,又高聲喊道:「哦,昨天你們離開港口的時候,是不是看到有兩個傢伙開著一輛別克牌轎車跟蹤你們來著?他們是從柯西瑪碼頭旁邊的山上一路下來的。」
「是的。」
「幾乎可以肯定你們遇到的是一艘七百四十噸的IX型遠洋潛艇,」托馬森上校說道,「它下潛之前的最後航向是哪個方向?」
菲利普伸出手掌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那只是雙方相互傾軋時的事。」他說道,「我覺得這種成見來自胡佛先生對於信仰問題的態度。他自己很偏向新教,卻總喜歡僱用天主教徒。」
「我們有理由相信,」他終於又開腔了,「胡佛先生打算在古巴建立某種非傳統的間諜情報體系,沒準兒還是非法的。」
「我想斯普盧伊爾或者艾利斯已經跟你說過我們昨天遭遇德國潛艇的事了。」海明威繼續說道。
「別扯淡了,開往郊外的最後一班車七點就開了。」
這的確是個問題,我之前在墨西哥、哥倫比亞和阿根廷工作時,想要從華盛頓方面得到所需的材料,通常都得等上至少十天。如果我所申請調閱的是需要特別批准的敏感內容,很可能要等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一般情況下,當這些材料終於送遞之時,我們已經在忙其他事情了。這一次,等到上面批准,「南十字星」大概已經成了過眼雲煙。
梅爾文·珀維斯被媒體和公眾吹捧成了那次行動的頭號功臣,公眾也了解到其他特工同樣開槍了這一事實。。但局裡每一位成員都了解那次行動的細節真相:珀維斯壓根兒就沒有拔槍,更別說開槍射擊了。後來被娃娃臉尼爾森幹掉的薩姆·考利當時也沒開槍。在行動中開火的四位特工分別是:未能射中目標的赫爾曼·霍利斯、大概擊傷了迪林傑的克拉倫斯·赫特和查爾斯·溫斯泰德,以及據稱只開了一槍,但最終擊斃了迪林傑的D字型大小特工。在後來的行動報告中,再也沒有出現過「D字型大小特工」這個稱謂。儘管胡佛先生組織行動消滅迪林傑的功勞被安到了後來犧牲的薩姆·考利身上,而且一直有人聲稱是查爾斯·溫斯泰德擊斃了迪林傑,但有關D字型大小特工的傳言一直不絕於坊間。
「我沒看清那個司機的樣子,」德爾加多繼續說道,「但是副駕駛座上那個傢伙是個禿頂侏儒,還有點兒駝背。你應該很熟悉吧?」
菲利普笑了:「盧卡斯,他們射擊的方向是前門和房間前部,九*九*藏*書然而他們中槍的部位是後腦勺和上身軀幹。」
那他現在又跑到古巴來,在我跟著海明威和他的狐朋狗友們駕著漁船出海時,躲在一旁偷窺,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我看著海明威開著他那輛林肯轎車離開酒吧,朝教堂廣場方向開去。我從主教大街走到奧布拉比亞大街,倒退兩個街區來到奧萊利大街,然後又回到主教大街,來來回回兜了幾個圈子。無論是德爾加多還是他提到過的那個古巴國家警察,貌似都沒在跟蹤我。但是,就在我走到主教大街和聖伊格納西奧大街交界處時,一輛黑色的別克車停到我身邊,從後車窗探出一顆光禿禿的腦袋:「盧卡斯先生,要搭個便車嗎?」
無論是聯邦調查局還是秘密情報處,每個人都對D字型大小特工有所耳聞。有些人對他的存在深信不疑。關於這些我也了解過一些情況。
「介紹一下,這位是考利先生。」華萊士·貝塔·菲利普一邊說著,一邊沖司機點點頭,「當然,這位考利先生與之前那位來自芝加哥的特工考利沒什麼關係。考利先生,這位是盧卡斯先生。」
我已經走神好半天了。這不僅僅是幻想……簡直就是扯淡。但大使布拉登、一等秘書布里格斯和海軍情報局中美洲地區負責人小約翰·托馬森卻將海明威的話當成了嚴肅的計劃。又過了三十分鐘,雖然大使表示他需要先去和別人商量一下、回頭再來給海明威答覆,但咱們這位作家得到所需的燃料、手雷、機關槍和逮捕許可證顯然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這真是太瘋狂了。
我放聲大笑,打算邁步走開:「菲利普先生,今天很高興遇到你。」
「是OSS,『戰略情報局』。」這位海軍情報局拉丁美洲區前負責人說道。
我並沒有向德爾加多問及此事。「明天下午五點見。」我說道。
他所說的「駝背禿頂侏儒」應該是指華萊士·貝塔·菲利普,美國海軍情報局大名鼎鼎的拉丁美洲地區負責人。德爾加多說得沒錯,菲利普的確是「駝背禿頂」,但並不算真正的侏儒……只是有點矮罷了。當年我在墨西哥城郊外所執行的任務中,不止一次都是由這個菲利普策劃運作的,所以我對他頗為景仰。在這傢伙的領導下,海軍情報局、秘密情報處、聯邦調查局,以及威廉·多諾萬那羽翼日漸豐|滿的情報協調局,開始在墨西哥地區合作對付納粹間諜。然而在1941年至1942年的那個冬天,菲利普卻急著要將這樣一項跨部門合作行動進一步擴大,全然不顧埃德加·胡佛要求情報協調局將活動範圍限制在西半球,以及讓海軍情報局減少干涉海上作戰事務的主張。1942年1月,各方在華盛頓攤牌,胡佛得到了整個秘密情報處和西半球其他反間諜行動的全面控制權。至此,聯邦調查局的特工們有效削弱了「駝背先生」的實權。
「很高興見到你。」司機說道。
「幹嗎?」
「洛佩茲用的是一支魯格手槍。」我說道,「席勒用的是一支施邁瑟衝鋒槍。」
「還記得發生在韋拉克魯斯城西蒙玻利瓦爾大街上的不幸事件嗎?」他放低音量,極盡柔和地說道,「你應該知道吧,我參与了那次計劃的制訂。」
海明威聳聳肩:「得了,你不就是要去向上峰彙報嗎?隨便你吧,該幹嗎幹嗎去吧。」
「現在說說我的計劃。」海明威揮舞著雙手,彷彿是要讓大家聚攏到他身邊似的,「我的『騙子工廠』特工已經彙報過了,大概就在上個月,納粹潛艇曾經逼停並登上了數艘本地的船隻。有一個去努埃維塔斯捕魚的老頭兒,他所有的捕撈所得和船上的水果都被該死的納粹潛艇搶走了。總之,我認為我們所見的那艘IX型潛艇是在觀察那艘大船……也就是『南十字星』號的情況……看看有沒有登上去搶劫或者乾脆開炮擊沉的可能性。當然那艘『南十字星』號看上去也很可疑——它那尺寸都快趕上驅逐艦了。只可惜當時海況太差。隨後我們就……」
「你這是廢話。至少我跟馬蒂談過之後,我們就會邀請你的……應該可以。」
「該死。」我小聲嘟囔道。我在城裡沒吃東西,而客房裡又沒有任何食材。好吧……還有十小時就該到早飯時間了。
「穿好衣服起床,抓緊!」
「沒錯。」菲利普說道。此刻,別克車正沿著中央公路快速行駛,清風吹進車裡,帶來絲絲涼爽。「這樣的人不勝枚舉。比如開車的考利先生,相較於『間諜海明威』,他對『作家海明威』更感興趣。除了考利之外,我們最近還得到了不少海明威舊友的協助。其中包括阿奇巴爾德·麥克萊什和羅伯特·舍伍德。」
我沒應聲。我可不相信這些材料明天下午就能被送到古巴。如果真的送到了……怎麼可能?特快專遞?上面怎麼會給我這個執行無聊任務的傢伙專門派送敏感情報呢?這個德爾加多到底是何方神聖?
「那你的……呃,你的『騙子工廠』計劃的其他行動怎麼辦呢?」布拉登大使問道,「我猜你剛剛啟動這個項目。那麼你是打算把主要計劃放在一邊,先弄偽裝獵潛船嗎?」
「他怎麼了?」一輛古巴卡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收音機里的音樂和喇叭聲音震耳欲聾。
「那就明天下午好了。」德爾加多說道,「下午五點,到安全房取。」
其實海明威從來都沒和我討論過什麼計劃,只是在開車載我去哈瓦那時大致闡述過他的意圖而已。托馬森滿面狐疑地瞟了我一眼——軍隊和情報界人士對待「國務院僱員」的態度一向如此。
「你為什麼要打聽『南十字星』的事情呢?」德爾加多說道。
海明威搖著腦袋:「我們可以兩件事同時進行。事實上,如果有德國潛艇在這附近遊盪,那麼,正如我們之前得到的情報所指出的,他們一定正在向古巴輸送間諜特工,而且數量應該比輸送到美國的更多。所以,我們需要兩方面齊頭並進,以便找到並阻止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