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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鮑勃·喬伊斯咯咯一笑:「我不認為特工諾斯會摻和任何行動,他更像是一位會計。這恰恰是萊迪和哈瓦那外勤科其他人不高興的原因。他們覺得諾斯是上面派下來查賬的,意在確認每一分錢都花得恰得其所。」
也許吧,不過我可不想領他入門。至少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茫然地再次望向赫雷拉醫生。他的臉上掛著狡黠而又略顯疲憊的笑容。片刻之後,在山莊清涼的無花果樹蔭下,「22號特工」,也就是小男孩桑蒂亞戈·洛佩茲,向我詳盡彙報了科勒被殺案兇手馬爾多納多最近的行蹤。
「這位諾斯先生是來執行重要任務的?」我問道,「當然,如果這事兒涉及機密,就別告訴我了。我只是有點好奇,不知他和海明威的行動有沒有關係。」
海明威將天堂礁周圍海區定為訓練地點。我們得把大量空油桶拖到預定水域,作為射擊練習的靶標。除了搬運油桶和練習使用湯姆森衝鋒槍等武器之外,海明威還堅持讓大家在油桶上畫人臉。我們所畫的形象通常都是一個黑髮齊眉、留著卓別林式小鬍子的傢伙。隨後,大家開始一面練習射擊,一面談論著「如何把一整船希特勒都幹掉」。
我們還進行了近乎真實的救生艇演習。其實,「比拉」號上的救生艇只不過是美國海軍提供的一隻充氣橡皮筏而已。其艇身為明黃色,配有橙色的小型摺疊式船槳。我覺得這種演習簡直是傻到家了,每次都是八九名船員一起擠進獃頭獃腦的橡皮筏,為了不被衝到遙遠的歐洲而拚命划動船槳。大家都佩戴著海明威為「孤獨行動」特別定製的「科考專用」墨西哥寬檐帽——這些帽子之所以被稱作「科考專用」,是因為「比拉」號上的一切行動都打著科考的幌子。畢竟船上還掛著一塊愚蠢至極的科考船銘牌呢。
我依然保持著微笑。我知道,海明威在呈遞給大使館的報告結尾處,都簽下了「08號特工」這個代號。
胡佛設下陷阱,計劃趁另外四名從佛羅里達登陸的間諜按照既定日程去芝加哥與同夥會面時將其一網打盡。6月27日,那四名間諜也被抓捕歸案。同日,胡佛將消息捅給了報刊媒體,但隱瞞了聯邦調查局偵破案件的過程細節。局裡的發言人在發布會上對記者們打著官腔:「一切要等到戰爭結束後方可透露。」然而正如德爾加多所講述的,在給羅斯福總統的一系列備忘錄,以及提供給媒體記者的「非正式背景情況說明簡報」中,胡佛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名(或者數名)接受過特別訓練的聯邦調查局特工不僅滲透進了德國軍事諜報局高層,並在那些被捕的德國倒霉蛋畢業的間諜學校就讀,而且還打入了蓋世太保內部,甚至很可能進入了德軍大本營。胡佛還通過其他渠道放出風去,讓人們相信他曾經親赴長島和佛羅里達,「目睹」了德國間諜登陸的全過程。
醫生輕蔑地哼了一聲:「歐內斯特就喜歡給我們取外號,都快成一種病了。盧卡斯先生,您知道嗎,溫斯頓先生曾經對富恩特斯和其他幾個沒怎麼上過學的傢伙說過,他,溫斯頓,是溫斯頓·丘吉爾的外甥。」
這位少言寡語的醫生喝了一口酒,接著用拳頭狠狠砸了一下椅子扶手——這個動作讓我吃了一驚。
在「南十字星」號修理完畢、整裝待發之前的日子里,「比拉」號的航海日誌一直記錄著諸如此類的內容:
我並未向德爾加多要求確認此事。就在海明威赴卡馬圭群島執行任務那周的星期四,我來到了美國使館,向鮑勃·喬伊斯遞交了每周報告,並順口問他聯邦調查局是否向哈瓦那新派了一名特工。
赫雷拉將杯中余酒一飲而盡:「比方說那個百萬富豪……他那個朋友……溫斯頓·蓋斯特。」
作家先生不在山莊的日子里,我獨自支撐著整個「騙子工廠」情報網,照看著妓|女瑪利亞,同時思索著海明威這個人。胡佛局長曾經命令我「弄清楚他是何方神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開始逐漸了解他了。
「當然,」我說道,「文化水平很高,受過良好教育。」
後來,美國聯邦調查局也開始了對古巴人的賄賂。太平洋中餐館的一名華人侍者曾經兩次看到,「瘋馬」在他們店門口與一個名叫霍華德·諾斯的美國人見面。中央公園的盲人老漢聽到過霍華德·諾斯那輛1936年產克萊斯勒轎車的聲音,他說那聲音兩次都是沿著高級住宅區的林蔭道向海濱大道而去的。「瘋馬」和霍華德·諾斯第二次見面之後,我們英勇無畏的「22號特工」跟蹤後者的克萊斯勒轎車,沿著第五大道一直到了港城梅里埃爾,後來還想辦法近距離觀察。他目睹了馬爾多納多與諾斯先生在空曠的碼頭上遊逛的全過程。諾斯遞給馬爾多納多一隻棕色的小手提箱。根據我們在銀行中的線人的描述,當天下午,馬爾多納多在「神靈股份公司」的賬戶里存入了一萬五千美元。第一次與霍華德·諾斯見面之後,「瘋馬」也曾經到銀行存入同樣的金額。
同樣是在6月4日,被納粹佔領的東歐傳來消息:一位捷克愛國者在其祖國刺殺了黨衛隊頭目萊因哈德·海德里希。憑藉之前在加拿大的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X營地參与秘密潛入行動的經驗,我判定這所謂的「愛國壯舉」實際上是一次由英國人精心策劃,捷克人具體執行的刺殺行動。幹掉海德里希,應該是威廉·史蒂芬森和伊恩·弗萊明授意的。緊接著又傳來一條消息:作為對海德里希遇刺事件的報復,納粹德國軍隊摧毀了捷克境內的利迪策村,屠殺了超過一千三百名無辜平民。這並不令我感到驚訝。納粹之所以將報復的矛頭指向利迪策村,僅僅是因為有傳言說,曾經有一名刺客在當地留宿了一夜。
德爾加多聳聳肩:「盧卡斯,我根本就沒把你交給我的報告送上去。我可不想讓任何人讀到它。」
6月14日:
在海明威第一次去卡馬圭群島執行任務的十天時間里,整個「騙子工廠」的擔子就落到了我的肩上,而德爾加多迫不及待地想要看我的笑話。「上面原本是派你來監視這白痴計劃的,」他如是說道,「現在可倒好,你居然成了這個計劃的操盤手。」
在煉獄海峽巡邏……5時30分返航。
「盧卡斯先生,那人已經來了,」小男孩答道,「我的意思是,我就是『22號特工』。一接到您的命令,我就過來了。」
(1942年)6月12日:
聯邦調查局花了整整八天對喬治·約翰·達施進行隔離審查。按照德爾加多的說法,在那段時間,達施將他所掌握的德國軍事情報局行動小組的聯絡點、密碼、破壞目標和時間表統統交了底。意識到聯邦調查局方面對自己招供的東西已經興味索然,達施又進一步交代了一些有關納粹德國軍工生產、武器發展計劃https://read.99csw.com的情報,並詳細描述了那艘將他們小組送上美國海岸的U型潛艇。他還表示,另有一個小組計劃在佛羅里達州的傑克遜維爾登陸——那裡恰是海明威在報告中預測的德國間諜登陸地點之一。
「南十字星」號尚未得到修復,7月中旬之前都無法出海。然而海明威早在5月便開始駕駛「比拉」號出海巡邏了。為了到6月能更長時間地執行巡邏任務,嚴苛的訓練也已啟動。有些時候,海明威會把全體船員都帶上——「副艦長」溫斯頓、大副兼廚子富恩特斯、水手「辛斯基」胡安·杜納貝提亞、帕齊·伊巴盧西亞、被流放的巴塞羅那酒館侍者費爾南多·梅薩、羅伯托·赫雷拉,以及來自美國海軍陸戰隊的無線電操作員唐·薩克遜。當然,還包括我。
「當然是為英國方面工作了。哈瓦那城中的所有人都見過他——」
然而,就「騙子工廠」而言,這種混亂的組織形式居然運轉得非常順暢。
馬爾多納多一直都沒來搜捕瑪利亞。根據「騙子工廠」計劃的相關報告,我得知古巴國家警察依然在滿世界尋找這位「失蹤」的哈瓦那妓|女,而古巴境內一些與施萊格爾同流合污的「長槍會」成員也在四處追查她的下落。不過,報告中也提到,無論是馬爾多納多還是施萊格爾,都把更多精力放到了對謀殺嫌疑人的追蹤上面。
其實我思索的,是自己在海上見識到的那個海明威。
6月13日,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授權正式建立戰略情報局——這鞏固並擴大了威廉·多諾萬前情報協調局的許可權。我很想給華萊士·貝塔·菲利普先生寄一張賀卡。不過,在這之前,我已經給他送上了一份大禮——德國間諜向上級彙報英國船隊行蹤的加密電報。我知道,這些東西對於多諾萬的手下而言算不上什麼新鮮玩意兒,但它們畢竟相當於我為這場交易開出的價碼。5月底我曾經給國家飯店打過電話,希望能找到菲利普,卻被前台告知他已經退房,出發去了倫敦。看來國家飯店314房間只不過是他的臨時落腳點而已。
霍華德·諾斯,其實是聯邦調查局駐古巴哈瓦那外勤科的一名特工。
然而海明威在航海時的表現卻勾起了我對父親(甚至還有我叔叔)的少數記憶片段。或許是因為他保持警覺時不經意流露出的優雅氣度,也可能是因為他在船上與人交流時依舊不忘密切關注海況與天候的樣子。海明威算不上是一位高雅紳士——我早已見識過他那容易衝動的愚蠢性格和糟糕的視力——但每次登上「比拉」號,他都會表現出一種只有在真正海員身上才能看到的獨特魅力。
「好啊,帶錢來投誠是好事兒。」那特工如是說道。看在那些鈔票的分上,他急切地想要發展達施入夥。
如此說辭並未使庫倫完全信服。除了依稀可辨的德國口音,這些傢伙的穿著打扮更像是城市居民而不是什麼漁民。有個傢伙顯然是忘乎所以了,居然還用連珠炮般的德語和其他三個人說話。此外,他們身上明顯佩帶著魯格式手槍。最關鍵一點,在距離灘頭大約一百五十英尺的海面上,德國潛艇的輪廓清晰可見——它正試著從沙堤上脫困呢!
赫雷拉醫生知道海明威在從事情報活動,但他拒絕像他弟弟羅伯托那樣參与其中。
對此我並未回應。我實在太忙了,根本沒工夫跟他鬼扯。
戰爭就這樣持續進行著。至6月中旬,德國的隆美爾元帥幾乎已經將英軍趕出了北非。日本軍隊佔領了阿留申群島中的兩個島嶼,而美軍戰機在阿留申群島一線炸沉了六艘日軍戰艦。儘管之前黛德麗對於蘇聯人的堅韌意志稱讚有加,但德國軍隊顯然仍在持續壓縮蘇軍在東歐平原上的防禦空間,就連蘇聯在黑海沿岸的主要海軍基地塞瓦斯托波爾,似乎也要被德軍攻佔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醫生又端起酒杯,直勾勾地盯著我說道:「現在歐內斯特身邊到處都是間諜。他身邊那些人全都隱瞞了自己的身份。」
就在我對海明威手下「特工」們提交的報告加以整理,並逐漸在行動中發號施令之時,這位作家先生建立的情報網開始讓我刮目相看了。若想建立一張行之有效的間諜與反間諜網路,通常有兩條途徑。最為常見的方式便是將外勤特工分成幾個「行動小組」,每個「小組」之間彼此不知、不相往來,只有「小組」負責人才知道手下成員的姓名、接頭方式、密碼代號和任務目標,以便形成嚴格的架構,建立「按需知情」的組織體系。這種組織方式與大型船舶上常見的水密隔艙結構有異曲同工之妙。一個或多個「行動小組」出現紕漏,不會影響到其他「小組」,這保證了組織的整體安全。另外一種建立有效組織(尤其是反間諜組織)的方式,便是讓所有成員都相互熟識。此種架構可以解決許多安全問題,因為它幾乎是外人不可滲透的,成員之間也可有效分享信息和目標。專業的情報機構極少採用此種方式,因為只要出現成員叛變,就可能殃及整個組織——不過,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是個例外。
至於海洋嘛……我知道,它也是人們本質品行的試金石。
6月4日,日本聯合艦隊對中途島發動了大規模進攻。一連四天,「比拉」號全體船員都守在收音機旁聽戰況報道。其實,從廣義上說,自從5月4日珊瑚海海戰打響,中途島戰役便已經拉開了大幕。
與此同時,四名德國間諜已經兵分兩路,乘上了開往紐約城的火車。到站之後,他們住進了高檔酒店,並享用了一頓豐盛絕倫、耗資不菲的午餐。同一天,胡佛局長發布了一項新的秘密搜查令,並吩咐局裡所有外勤特工隨時待命(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聯邦調查局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搜捕行動)。但這時德國間諜的蹤跡依然成謎。
德國間諜乘坐潛艇登陸事件發生一個半月之後,我向德爾加多問起,達施和伯格出賣同夥,向聯邦調查局交代所有這些情報之後,能獲得怎樣的獎賞。
「返航柯西瑪。」他在「比拉」號主艦橋的控制面板上展開一幅海圖,「盧卡斯,做好準備吧,你得負責坐鎮山莊、運作『騙子工廠』了。我們其他人接到命令……要到這裏去。」說著,他用手指了指海圖。
「狼崽子是間諜?」我再一次擺出一副白痴般的表情,「醫生,他為誰工作啊?」
其實,我經常被留在岸上負責「騙子工廠」計劃的日常運作——如此情況幾乎是隔天一次——每逢這樣的日子,我要麼去各處與海明威read•99csw•com手下的「特工」們接頭,接收他們的報告,要麼坐鎮山莊客房,從那些鬼鬼祟祟、來去無蹤的來訪者手中接過同類報告。
歐內斯特·海明威先生正駕駛著他的「比拉」號汽船,一面幫助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收集海洋生物標本,一面進行一些無線電設備的測試工作。本大使館武官處知悉相關情況並廣而告之,其行動並不具備任何破壞性。
我們把瑪利亞藏在了最「顯眼」的地方,卻幫助她躲過了馬爾多納多的搜捕。這個恐懼症患兒啊……現在一想到她,我就會立馬想起這個外號……她依然住在「A級客房」,但白天她會到山莊里來幫著做一些家務。瑪莎一直禁止這位年輕的娼妓觸碰任何有待烹飪的食物。除了這條戒律(以及瑪莎對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態度)之外,瑪利亞已然融入了山莊的日常生活節奏。每當瑪莎外出之時(6月尤其頻繁,司機胡安·帕斯托·洛佩茲會在早晨開著那輛林肯轎車將她送到哈瓦那城中,直到深夜再把她送回來),恐懼症患兒都可以在家務之餘到游泳池邊休息放鬆,或是在草地上散步。
從5月到6月初,海明威和瑪莎每周都在山莊舉行漫長的周末派對。這些聚會既歡樂又熱鬧,每次前來赴會的賓客中間都少不了熟面孔——布拉登大使夫婦;一大群巴斯克流人,包括那些回力球選手;艾利斯·布里格斯、鮑勃·喬伊斯等使館工作人員及其妻兒;一些來自西班牙的天主教神職人員(唐·安德烈斯·翁特辛便常來)——還有溫斯頓和湯姆·謝弗林之類的百萬富豪,以及各國的船東。「南十字星」號維修期間,索尼曼曾來參加過兩三次周末派對,但西奧多·施萊格爾卻再未造訪山莊。除此之外,一些臨時登門的賓客也會留下來參加晚宴、賞月飲樂,比如說埃爾文·凱利,漁界大亨卡洛斯·古鐵雷斯,以及那些從基韋斯特乘船至此、專程來與海明威夫婦共度周末的老朋友。眼下,山莊的周末派對暫時停擺,星期天的下午顯得清靜了許多,我在客房閱讀報告時都能聽到花園裡的嗡嗡蜂鳴。
關於舊時海盜「私掠許可證」的事情,海明威花了好久才解釋清楚。就在他滔滔不絕地講述故事之時,我只能面無表情地盯著他——難道這位作家先生真的以為憑藉一張紙片,就能讓抓住我們這些「破壞分子」的德國潛艇兵手下留情,而不至於用九毫米槍彈把我們送上西天?我真心覺得,歐內斯特·海明威不僅僅是個杜撰故事的高手,更混淆了他筆下那些小說故事與現實生活的界限——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了。
古往今來出海闖蕩者不計其數,但像海明威這樣定期駕馭自己的小船出海,既是罕見的壯舉,又是艱辛的挑戰。無論是冷眼旁觀還是充滿敬畏,一個人對待海洋的態度都體現著他的意志和品質。
隨著時間推移,無論是馬爾多納多還是他的上峰「耶和華見證者」胡安尼托,顯然都不想再多費工夫尋找瑪利亞了,因為他們正忙著接受賄賂,以及為美國聯邦調查局和德國軍事諜報局跑腿。
「歐內斯特和他給別人取的代號啊,」赫雷拉醫生端起他那杯雞尾酒,若有所思地說道,「盧卡斯先生,您知道嗎,他在這個計劃中給自己設置的代號是『08號特工』。」
凌晨4時開始值更。日出時離港。7時20分。巡邏至下午1時。下午4時返港下錨。補給。
有兩名德國間諜——負責人喬治·約翰·達施及其搭檔恩斯特·彼得·伯格——私下決定放棄使命。在被德國軍事諜報局招募之前,達施曾經在美國生活過接近二十年,所以他對第三帝國的「忠誠」顯然並不堅定。而伯格則打算私吞卡納里斯將軍提供的八萬四千美元活動經費,就此逃之夭夭。兩人各自暗下決心,只要對方不同意背叛祖國,自己就只能選擇殺人滅口了。
(簽名)
哈瓦那附近的灣流是向東而去的,就像是一條寬六十英里的「大河」以一點二到二點四節的速度從海中奔涌而過。深度越深,灣流的速度越快。與周圍的海水相比,灣流的顏色更加湛藍。這藍色的「大河」上漂著許多來自哈瓦那當地的垃圾運輸船。這些船隻是開往深水區傾倒垃圾的,它們後面跟著成百上千隻海鷗和數十條漁船——畢竟垃圾會引來魚群。而海明威總會駕駛著「比拉」號排在最後,我們這艘「受雇於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的科考船也常常把瓶瓶罐罐丟進海里。一個陽光明媚、炎熱無比的早晨,海明威對我說道:「盧卡斯,看看吧!生命、食物、多變的氣候、夜晚的濤聲,甚至還有妙趣橫生的颶風……海洋給了我們一切,而這就是我們回報她的方式。」他一邊說著,一邊指向那些從垃圾船上傾瀉入海的廢物。
由於報告遭到冷遇,海明威感覺非常失望。布拉登大使用盡各種辭藻稱頌這位作家先生的「功績」,讚美了他的「秘密行動」,並且承諾,聯邦調查局和美國海軍今後將在收到他的報告后,確認了細節便立刻開展行動。托馬森上校甚至借用大使館的外交電台向海明威發送了一份加密電報以示祝賀。但這兩人的讚美中暗含的懷疑讓海明威非常不爽。
喬治·約翰·達施感到有些被冒犯了,但他並不氣餒,而是將鈔票裝進手提箱,乘火車到了華盛頓特區,以面見埃德加·胡佛。在司法部大樓被當作「皮球」踢了一下午之後,達施總算得到批准,與「米奇·拉德」面談了五分鐘。然而拉德的態度和紐約外勤辦公室里那個傢伙並無二致。就在他示意達施可以離開了的時候,德國間諜直接把滿滿一手提箱的鈔票撒到了辦公室的地板上。
6月20日,恩斯特·彼得·伯格和其他兩名德國間諜在紐約被捕。他們交代的內容與達施所言相同。
我聳了聳肩。對於茫茫大海而言,這點垃圾算不得什麼吧?
「歐內斯特,這天氣也太讓人抓狂了吧?」溫斯頓一邊說著,一邊緊緊抓住「比拉」號船頭的欄杆。一個浪頭拍過來,幾乎要把他拍翻在甲板上。
從表面上看,哈瓦那城裡城外的一切動向都沒有逃過海明威手下那些業餘「特工」的眼睛。廣場酒店的更夫報告說,馬爾多納多與泰迪·希爾曾經在後者常包的客房裡見過六次面。每一次見面后,「瘋馬」都會拎著一隻沉重的手提箱離開。有個在高級住宅區美容院工作的姑娘,曾經兩次跟蹤馬爾多納多到了萊尼亞大街的國際銀行。另有四回,海明威手下一名代號「22號特工」的傢伙目睹了「瘋馬」從酒店到銀行的全過程。我不知道這位「22號特工」是何方神聖,但他九_九_藏_書在跟蹤監視方面的確很有一套。只可惜他那用鉛筆寫成的書面報告筆跡潦草、錯字連篇,頗像是出自一位十歲孩童之手。一位目前在國際銀行擔任董事的前西班牙貴族彙報說,「瘋馬」在該行並沒有開設個人賬戶。但有人以「神靈股份公司」的名義在該行設立了一個特殊賬戶,馬爾多納多已經向其中存入了六萬美元,而他的上峰胡安尼托也存入了三萬五千美元。
美國大使館海軍武官處與航空隊武官處古巴,哈瓦那
在間諜這個行當里,海明威仍舊是個業餘的新人——到現在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不過是憑空猜想或是臆測而已。如果我開始向他傳授這一行的殘酷規則,會導致怎樣的結果呢?他能短時間內從一個「過家家」的小孩子變成一名令人膽寒的諜戰高手嗎?他能像理解大海的殘酷性那樣去理解紛繁複雜的諜戰嗎?
我父親死在歐洲的時候,我剛滿六歲。他是在我五歲那年離開家的。單看家中僅有的兩張照片,我父親和海明威長得並不相像。作家先生的胸膛飽滿,雙膝內翻,粗壯的脖子上頂著一顆碩大的腦袋;而我的父親是一個身材瘦削、氣質優雅的人,有著修長的手指和一張窄臉。每到夏天,他的膚色都會顯得異常黝黑,以至於常常被我們得克薩斯州老家的那些路人稱作「黑鬼」。
那天是6月23日,星期二。「22號特工」前來報到之時,我正在山莊同赫雷拉醫生一邊乘涼,一邊討論「騙子工廠」的相關事宜。
我向德爾加多提交了一份報告。看到那傢伙閱讀報告時那副輕輕揚起一邊眉毛、嘴角微微上翹的模樣,我並不感到驚訝。一個月後,我從德爾加多那裡得知了所謂「逮捕破壞者」的真相。
有些時候,我和海明威會撇開旁人駕駛「比拉」號出海——這些航程都被用來練習領航和無線電設備操作了。當我表示自己可以操作發射加密短波的無線電發報機,以及測向設備時,海明威感到非常驚訝。
海明威是以一種成人的方式看待海洋的。他總會站在艦橋之上,兩隻赤腳彼此分開,赤|裸的胸膛迎著烈烈驕陽,蓬亂的頭髮在汗水浸潤下閃出熠熠光芒,碩大的帽檐遮住了滿是胡茬兒的臉頰和炯炯有神的雙眼。駕船航海時的海明威是認真而專註的。每逢觀測天氣、洋流和潮汐之時,那個喜歡大聲嚷嚷、傾向於以暴力解決問題的海明威都會像變了個人似的。一旦遠處的地平線露出風暴的端倪,或者說氣壓表讀數出現驟降,他都會選擇返航。海明威從來都不會逃避那些海員們應盡的職責……他從不缺席值更,與大家一起清理底艙污水也不含糊。有時為了應急,他還會滿身油污地參与引擎修理,甚至親手清理堵塞過濾網的穢物。只要是船上的活計,他事事躬親。
「我還真不知道呢。」
海明威和他那群夥伴們出海之後,山莊也相對清靜了許多。園丁皮奇洛打理著花圃和籬笆;木工潘喬·卡斯特羅一直在鋸木錘釘,為主屋製作更多的書架和餐具櫃;廚子哈蒙偶爾還會大聲叫罵;至於僕役領班雷內則時常在庭院里悄悄地轉來轉去,督促其他人認真幹活,同時替管家羅伯托·赫雷拉照看整個山莊——羅伯托正和老爺海明威一起在海上劈風斬浪呢。
我們是從「比拉」號的短波收音機里聽到這個消息的。「嗬,終於宣戰了。」海明威嘲諷道,「要是希特勒和東條英機聽到這個消息,他們該『舉手投降』了吧。喜歡自吹自擂的墨西哥軍隊這個月底之前就能打進歐洲,順遍登上東洋四島啦!」
「這就是咱們的『私掠許可證』了!」海明威說道,「就像過去一樣,憑著這些公文,咱們的行為就是合法的……有了這些,咱們就跟那些間諜和海盜不一樣啦……等到咱們去找德國潛艇麻煩的時候,如果運氣夠好,這些公文還能幫咱們擋擋德國佬的槍子兒呢!德國水兵的確是一幫渾蛋,但他們非常追求行動的『合法性』。」
「沒問題。」我答道。無論所謂的「密令內容」為何,海明威看來都不打算告訴我。這倒是無所謂,但我擔心「比拉」號會在我坐鎮岸上的時候來一次真正的出海行動。比起農莊,我更喜歡茫茫大海。儘管船上的某些訓練顯得枯燥無味,出海航行總比守著所謂的「騙子工廠」來得更加真實。
美國海軍陸戰隊上校軍銜
按照帕齊和其他一些人的說法,魯塞爾最近已經到了古巴,前來拜訪海明威,並被我們的作家先生奉為敬愛的祖父級長者。海明威將珍藏多年的私釀美酒拿到了「比拉」號上,還準備了檸檬水,不停地詢問:「魯塞爾先生,您還滿意嗎?」儘管自己的航海能力已經遠非喬·魯塞爾可比,但海明威依然對這位老師充滿了敬意。
「我才不想去當警察呢!」他用西班牙語斬釘截鐵地吼道,「該死的,我從前是一名軍人,現在也想去當軍人。讓我救治傷員也行,扛槍殺敵也行,就是別讓我去幹警察的活兒!我不喜歡警察,也不喜歡間諜!」
德國軍事諜報局為什麼要向古巴國家警察支付這些資金呢?我能確定,這並不是所謂的「保護費」。古巴警方早就對其國內的納粹同情者、「長槍會」右翼分子和德國間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盧卡斯,」在頂著驚濤駭浪返回港口的途中,海明威對我說道,「除了運作『騙子工廠』,你還得隨時掌握『南十字星』號的動向,只要發現它有要出海的跡象,就立刻發電報通知我們。」
「你是怎麼知道的?」喬伊斯看了看我提交的那份「平淡無奇」的報告,抬起頭來咧嘴一笑,「還記得雷蒙德·萊迪吧,局裡最棒的特工之一,咱們在大使館的聯絡人。他對於接納新人入夥非常不爽。你說的那個新來的特工是諾斯先生,他是華盛頓方面十天前派來的。我估計肯定不是這邊要求上面派他來的,因為這根本就沒有必要。哈瓦那已經有十六名聯邦調查局特工了。」
起初我對這些結論將信將疑,然而隨著「騙子工廠特工」們上交的監視報告越來越多,「瘋馬」先生的貪腐形象也逐漸清晰起來。但一切還都缺乏證據。
凌晨2時至7時值更。破曉前離港,巡邏了12英里見方的海域。晚上8時進港。溫斯頓·蓋斯特乘小艇去了翁達港。
「哦,對。海明威先生說過他和溫斯頓先生是在非洲相識的。」
「我覺得,這種事情總得有人來做。」我說道。
我吃了一驚,不禁眨了一下眼睛:「您是說狼崽子?」
我們常常在錨地附近綁上一九九藏書個浮筒,作為手榴彈投擲練習的靶標。帕齊和羅伯托·赫雷拉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們投擲手榴彈的距離遠超我的想象,而且總能扔到距離目標不到十英尺的範圍之中。
「那人不能親自來見我嗎?」我問道。
「我的天哪,咱們壓根兒就用不著唐·薩克遜了!」
「溫斯頓先生的真實水平要比海明威所了解的高得多,」醫生嘟囔道,「溫斯頓先生是一名間諜。」
「您說要見見『22號特工』……」小男孩的語氣顯得很是鎮定。當然,我還是能看到他的雙腿在微微發抖。
根據我目前的觀察,海明威「學」得很快。從我們的對話中可以確定一點,海明威在其孩提時代從來沒有接觸過真正的海洋,成年之初也僅僅是乘坐大型輪船來回穿越大西洋而已。他先是去歐洲戰場充當救護車駕駛員,然後作為負傷老兵回到美國,接著到歐洲去做記者,後來又以已婚男人的身份回到北美洲,計劃與妻子一起在加拿大定居……直到1932年,海明威才開始定期乘坐一艘名叫「安妮塔」號的小船出海。那艘船屬於他的朋友——居住在基韋斯特的喬·魯塞爾。此人向海明威傳授了航海和操縱船隻的基礎知識,後來還向他介紹了深海垂釣,以及美麗的古巴島。
各方面傳來的消息大多令人失望。還好,仍有一些令人欣慰的事情,讓大家麻木的心靈不至於徹底絕望崩潰。
天堂礁北端礁盤上有一艘半沉的廢棄貨船,而海明威將其選為了練習「強制登船」的場地。我們會將「比拉」號快速駛近貨船殘骸露出海面的部分,向其拋擲繩鉤,然後帶著衝鋒槍和手榴彈,雙手交替抓著繩子從下層甲板登上殘骸,一邊用德語高喊「舉起手來」,一邊衝進腐朽破敗的船艙,直到虛擬的德國船員不做抵抗乖乖投降。當然,有時候海明威也會設定敵人負隅頑抗的情況——在那種情況下,我們就會把手雷丟進殘骸的船艙,然後屁滾尿流地沿著繩子爬回「比拉」號上。
我問道:「那您為什麼不想參与這些活動呢?」我明白,赫雷拉比這次跟隨海明威一同駕馭「比拉」號出海的大多數人都更憎恨法西斯。
除了我之外,船上的每個人都堅信這是海戰新時代的開端。海明威堅持認為堅船利炮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就像當年弓弩被淘汰一樣。「從航母上起飛的艦載機摧毀數百英里之外的敵方艦隊」這一嶄新的作戰方式,將決定戰爭的走向。很顯然,美國海軍艦隊總司令、海軍上將歐內斯特·金與海明威抱有同樣觀點。儘管這種作戰方式究竟能帶來怎樣的結果依然存疑,但金將軍對媒體坦承,中途島戰役的結局將會影響太平洋戰爭的進程。至6月7日,美國海軍宣布取得戰役勝利。然而直到數月之後,大家才真正意識到這場勝利的重要意義和決定性作用。
「政府會在這艘船上把我們全都抓住然後槍斃,對吧,歐內斯特?」一次救生艇演習期間溫斯頓曾經這樣說道。
「這是實情。」赫雷拉說道,「溫斯頓先生在英國是一位備受尊敬的馬球運動員,他玩兒得可比歐內斯特大多了。您知道嗎,他們是在肯亞相識的……我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1933年的事了。」
我慢慢有些懂了,海明威對於海洋的專註程度與他對女人(至少是令他感興趣的女人)的迷戀如出一轍。或許這兩者是出於同一個原因——在他看來,海洋和女人都能讓他「學」到某些東西。
6月13日:
「等你安排我在後方照料『騙子工廠』的時候,你就用得著他了。」我說道。
日出時分,海明威帶著那隻封口信封鑽進了下層艙室。過了一會兒,他回到甲板上,招呼富恩特斯和帕齊拔錨起航。
商量一番之後,達施帶著活動經費去聯邦調查局紐約外勤辦公室投誠,打算讓局裡接納他和伯格。當時負責接待他倆的特工聽取了達施關於長島海灘登陸行動的細節彙報,了解了德國方面此次的破壞計劃,以及兩人想要帶著八萬四千美元向聯邦調查局投誠的願望。
海明威當時皺了皺眉,然後立刻回到「比拉」號上灌起了冰鎮啤酒。他給大家看了一樣東西,那是一份用厚紙列印的文件,標題非常醒目: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海明威所指的是卡馬圭以北的一系列島礁。那是古巴島北邊我們尚未巡視過的一片區域。
至於那些與我們行動更加密切相關的消息——6月29日,美國和哈瓦那的報紙都報道說聯邦調查局在長島逮捕了八名來自德國的破壞分子。雖然這些報道後來都被證明是徹頭徹尾的胡扯,但海明威根據電文|做出判斷之後這一個多月來,這是我們所收到的唯一有關此事的消息。
6月的第三周,就在海明威和他的夥伴們完成秘密任務「凱旋」之前,我見到了傳說中的「22號特工」。
長島方面壓根兒就沒有抓住什麼德國間諜。
富恩特斯什麼都沒說。但他那眉頭緊鎖、緊盯著遠方地平線的神情,明顯表達出了同樣的擔憂。
6月1日,墨西哥向軸心國集團宣戰了。
「你好啊小夥子,有什麼事嗎?」我態度和藹地說道。我已經認出來了,他就是我第一次來到瞭望山莊時,在我前面衝進大門的那個孩子。如果海明威的手下有人借這孩子的手向我傳遞情報,我一定要把那傢伙叫來好好上一課,讓他學會保密,學會動腦子。
「已經做過秘密審判啦,」德爾加多說道,「八個人全部被判了死刑。其中有六個人在哥倫比亞區監獄坐了電椅。不過,因為對美國方面立下了功勞,伯格被改判了終身監禁,而達施被改判了三十年徒刑。」
1942年5月18日致各國各方相關單位:
那條「溫斯頓·蓋斯特乘小艇去了翁達港」的記錄,暗含著一些隱情。6月13日,我們共有六人登上「比拉」號,到一片據古巴漁民報告說有德國潛艇出沒的海域搜尋。正在大家仔細觀察海面之時,船上的無線電台收到了一份發自美國海軍的加密電報。電報命令我們隨時待命。那天的天氣很糟,我們所在位置的西北方向是強勁的風暴中心,海浪足有五英尺高,但海明威依然決定派遣溫斯頓和格雷戈里奧·富恩特斯乘小艇到翁達港去——海軍方面的特派員正在那裡等著傳達密令。
「我才不管天氣怎樣!」海明威厲聲說道,「先生們,這可是命令。這是咱們開始行動以來接到的第一條命令!我不管你們付出怎樣的代價,總之黎明前給我把密令內容帶回來。」
我也笑了,「馬拉托波」明明就是一個鬥雞品種嘛。
我扭頭望向赫雷拉醫生,心中快速評估了一下眼前的情景。他們居然會安排這樣一個孩子來傳話——之前我還對「騙子工廠」計劃能夠有效反制德國間諜抱有幻想,此刻,一切幻想盡皆破滅。
我開始了解那些漁民用來尋找航線的地標。對於我們而言,看到柯西瑪鎮附近海岸上的九_九_藏_書那座老房子,就等於找到了垂釣聖地柯西瑪海溝。我們將那老房子稱作「粉色小屋」或者「牧師小屋」。距那裡一海里多一點(此段距離被我們稱為「海明威的一海里」)的地方,便是雄踞哈瓦那灣入口的卡瓦那城堡射擊場。海明威和帕齊告訴我,每當洋流涌動之時,這片區域都會遍布大馬林魚。只可惜,我們是在執行「航海訓練任務」,沒時間享受垂釣之樂。
「沒錯,」赫雷拉醫生說道,「溫斯頓先生稱得上是飽讀詩書啊!您知道什麼叫飽讀詩書嗎?」
我發現,這是海明威另外一項很容易被其身邊人忽視、低估的品質。這位作家是極少數允許別人隨心所欲介紹自己的人。身為海明威的朋友,我們大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別人,他和自己有著相同的興趣愛好。比如,你可以說海明威是一位鬥牛士、一位垂釣高手、一位狩獵大師、一名美酒鑒賞家兼美食評論家、一位滑雪高手,甚至一位報道過西班牙內戰的記者。通常只需數年甚至數月,海明威就能理解這些活動的妙處並建立興趣。即便是引他入門的導師也會被他的高超水平所折服,將這位曾經的門外漢視作專業高手。
這些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都是些訓練有素的冷血間諜,他們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局面。他們塞給約翰·庫倫二百六十美元——這大概是他們當時帶在身上的全部現金。庫倫一面警惕地看著這些時刻準備掏槍的德國間諜和不遠處的潛艇,一面接過了鈔票。他一路小跑著回到了所屬的哨所。可接下來的幾小時里上司一直無視他的報告。如果他的長官能聽信他彙報的情況,在破曉之前採取行動,就肯定能找到那四個納粹德國間諜的下落,在他們到阿馬甘塞特車站乘上早晨六點的火車之前將其擒住,順手捕獲那艘開足馬力、嘶叫著想要從沙堤脫困的U型潛艇。
恰在此時,一個年方十歲、衣衫襤褸的男孩來到游泳池邊,抬起一隻手搭在前額上——後來我才知道,他這個動作的含義是「向您致敬」。
據說拉德這位國內情報部的負責人、埃德加·胡佛身邊的第三號人物在看到錢之後是這麼說的:「我的媽呀!你這是玩真的嗎?」
我用同樣冷峻的目光看著他,低聲問道:「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盧卡斯先生,我叫桑蒂亞戈·洛佩茲。」
「好,有事嗎?」我盡量嘗試著控制自己的脾氣,不跟這小男孩發火。
「局長大人老了,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了。」我說道。緊接著我又問了一句,「那我們的報告呢?胡佛明明可以派人到海灘上等著抓捕那些德國白痴的。」
成千上萬的美元被西奧多·施萊格爾和美國聯邦調查局塞進了古巴國家警察的腰包。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有人可能會說,德國人的賄賂應該與「南十字星」號從事的情報活動直接相關。可一名來自聯邦調查局的「會計」為什麼要為「瘋馬」和他上峰的失誤買單呢?更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是,聯邦調查局派駐哈瓦那當地的特工似乎對此並不知情。
「歐內斯特堅持要拉我入夥,但我拒絕了。」他說道,「他甚至連代號都給我取好了,叫什麼『馬拉托波』。而我只是報之一笑,再次拒絕了他的邀請。」
德爾加多後來對我解釋說:「從這兒開始,才是故事真正有意思的部分呢。」
美國駐古巴大使館,海軍武官處
當天晌午,聯邦調查局從長島當地某警長處得知了有人登陸海灘的情況。此名警長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在一旁觀看海岸警備隊的挖掘作業。至正午時分,聯邦調查局開始行動,派出數十名精兵強將前去「仔細搜查」阿馬甘塞特海灘。「參与行動」的還有三十名當地民眾——這些人都各自帶著沙灘椅,很顯然是要等海岸警衛隊挖掘完畢之後繼續看熱鬧的。
進入6月,我越發感覺有一條絞索正逐漸由松而緊,卻搞不清它究竟是套在誰的脖子上。熱帶地區的高溫著實難熬——起初只是令人驚訝不已,後來簡直是到了荒謬的地步。假如沒有信風的緩解,我感覺自己的頭骨都要被鐵鎚般的陽光和砧板一樣閃閃發亮的海面「碾碎」了。
終於,海岸警備隊的官僚們派遣庫倫去重新勘察事發地點,從中尋找蛛絲馬跡。德國間諜和潛艇已然不知去向,但庫倫和他的同事們在海灘沙丘上發現了剛剛挖掘過的痕迹,找到大量烈性炸藥、雷管、定時引信、導火索以及縱火用的燃燒裝置。現場還埋藏著成箱的德國軍服、白蘭地酒和香煙。經受過多年培訓的海岸警備隊官員們集思廣益,卻得出了一個奇怪的結論:這些東西並不足以說明問題。他們打算過段時間再行上報。
「瞄準敵艦司令塔!」每次手榴彈投擲練習,海明威都會站在艦橋上大聲嚷嚷——他就站在那兒用雙筒望遠鏡觀察「目標」的爆炸情況。
我覺得,一個人的真實本質可以通過許多東西體現出來。參与戰爭行動或許是一種不錯的途徑,但因為從未上過戰場,我並不知道人們會在戰爭中暴露出怎樣的本性。我的戰鬥都是些見不得光的隱秘行動,通常只需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就能解決問題。活著回來就是我這種人執行任務的唯一獎賞。我想,看一個人如何應對其家庭所受的威脅,也是檢驗一個人本質的好辦法。可我卻壓根兒沒有家庭,更談不上守護或是失去家人……至少成年之後我一直都是條「光棍」。
溫斯頓和富恩特斯點點頭,打包了一些淡水和食物,鑽進了小艇。後來,他們彙報說整個航程要比預想中更加艱苦,直到晚上九點左右,小艇才勉強駛入翁達港。見到美國海軍派來的聯絡人後,他們收到了一份用防水袋盛裝的封口信封。遵照海明威的指令,溫斯頓和富恩特斯並未打開信封。他倆吃了點冷水冷飯,小睡幾小時,又歷盡千辛萬苦才回到了「比拉」號上。
儘管海明威向美國駐古巴使館提供了情報,而我也通過德爾加多直接向胡佛局長呈送了密報,德國間諜依然於6月13日登上了美國海岸,完全未受到來自聯邦調查局和海軍情報局的阻礙。如果不是偶然碰上了一位名叫約翰·庫倫的海岸警備隊員,德國人的登陸行動完全不會被任何人發現。6月13日,年輕的約翰·庫倫當時正在長島阿馬甘塞特海灘附近的一處空地上巡邏,忽然看到有人正冒著驚濤駭浪登岸。庫倫一直等到他們登上灘頭。這些傢伙操著略有一絲德國味道的英文告訴庫倫,他們都是漁民,因為船隻沉沒,只能游到岸邊來找人幫忙。
這孩子的衣襟開著,他的衣服上沒有一粒紐扣。裏面根根肋骨清晰可見,看上去就像是幾天沒吃過飯似的。不管他要幹些什麼,我都要先把他送到廚房去,吩咐瑪利亞或是其他人給他做頓好吃的,以免他到哈瓦那城中去沿街乞討。
海恩·D.博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