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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你幹嗎要把他倆也帶來呢?」我問道,「他們還都是孩子。」
我喝光了最後一口啤酒。時候不早了。夜空中的繁星幾乎都被低垂的烏雲遮蔽。夜色已深,連空氣中都瀰漫著讓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是的。」
「我正在為這場該死的戰爭出力,可我壓根兒就不想這麼干。」他繼續說道。我能看得出,他正刻意做出一副姿態,想要讓我將他視作一個頭腦不清的醉漢。「為了繳清去年那一萬三千美元所得稅,我還找銀行貸了一萬兩千美元。盧卡斯,不好意思,我不該提錢的事。我以前從來都不喜歡說這個的。可是……上帝啊,他媽的……一萬三千美元的所得稅啊!你能想象嗎?上帝要想讓一個人瘋狂,必先讓其事業有成。我的意思是,我必須還清貸款,然後為下半輩子賺夠生活費。否則,一旦這場戰爭結束,我就只能坐等破產了。該死的,我連自己到底是否算是參戰了都不知道呢。」
海明威的笑容戛然消失:「盧卡斯,你是在質疑我的判斷力嗎?」
「盧卡斯,你還醒著嗎?」
「盧卡斯,你能看到鯊魚嗎?」海明威喊道。
說到棒球,海明威這支「球隊」的組建過程頗為有趣:一些來自聖弗朗西斯科德博拉區的孩童朝山莊的芒果樹投擲石塊,卻被他抓住了。於是,這些孩子組成了「球隊」的最初陣容。海明威的心中一直有個執念,那就是決不能讓他所鍾愛的芒果樹被孩子們的石塊傷到。
「我知道該怎麼操作。」
「哦,原來如此。」我說道。
聽他這麼一說,海明威當即決定給這些孩子創造更好的棒球訓練條件。他為他們訂購了球衣、帽子、球和手套。球隊成員年齡從七歲到十六歲不等。球隊名稱參照了格雷戈里的名字,叫作「吉吉之星」隊。成立之後,這支球隊很快開始與哈瓦那地區的其他業餘球隊比賽。海明威親自擔任球隊經理,用山莊那輛重修過的皮卡車運送隊員。不到兩周時間,又有十五名孩童前來觀看「吉吉之星」隊的訓練。海明威認為他的「後院棒球聯賽」需要新鮮血液的加入,於是便再度出資提供了贊助。如今,每天下午到傍晚,都有兩支身穿正規球衣的少年棒球隊在山莊和村子之間的空地上比賽。「22號特工」,也就是桑蒂亞戈·洛佩茲,在後來成立的那支球隊效力。儘管他肋骨突出、手腳纖細,卻是一位很善於尋找擊球落點的選手,在左外野擲球時胳膊也顯得非常有力。
「那玩意兒很顯眼哪!」海明威的嗓音忽然明亮起來,「那上面刻著一行字,『賽羅狩獵俱樂部的夥伴們贈予吉吉以示敬意。』天哪,盧卡斯,我還以為你上周就看到了呢!一位九歲小童擊敗了二十四位高手!槍槍命中靶標,有好幾槍打得非常不錯。他一共打死了五隻鴿子。與那些用12號霰彈槍的傢伙不同,吉吉用的是一支六點三五毫米步槍。打活鴿子可跟打紙靶不一樣。每一隻活鴿子都很難打中。射手要做的不僅僅是打中它們,更要在一定距離外將它們擊斃。帕特里克在射擊飛靶方面的水平更高,目前吉吉還比不上他。但帕特里克非常謙和,不愛說話,也不招搖顯擺,只有那些老手和書商能看出他的天賦。而吉吉早就被這裏的報紙稱作『美國神童』了。這次咱們出海執行任務的前一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的確是那一天……有一份報紙乾脆把他寫成了『萬人迷吉吉』。」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說我們身上發臭嗎?」
格雷戈里痊癒之後,有一天下午,我倆一起坐在山坡上聊天。他突然對我講起了他因為生病而被隔離那段日子的事。
作家先生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他停頓片刻,搖了搖頭,把瓶中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
「的確不錯。」
「夥計,沒事了,」海明威呼喚著格雷戈里,「放鬆些,朝那些鯊魚丟些東西,分散它們的注意力,然後游到我這邊來。」
「對呀,」格雷戈里說道,「他說那是他小時候從《聖經》里讀到的,那時他還不太識字呢。你知道的,就是那句『Gladly the Cross I'd Bear』——『我所要欣然背負的十字架』,被他讀成了『Gladly the Cross-Eyed Bear』——『長著鬥雞眼的熊』。」
當然,不用望遠鏡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上帝啊,我還記得昂吉安的賽馬會,還有我們第一次自己到潘普洛納時的情景。那艘漂亮的大船啊……『列奧帕蒂娜』號……還有科爾蒂納丹佩佐和黑森林。這幾天夜裡我一直都無法入眠……我睡不著……我一直在回憶這些,所有這一切,還有那首歌——」
「盧卡斯,今晚的劍魚味道不錯吧?」
我壓低了準星,看到格雷戈里正笨手笨腳地系著面罩的帶子。一秒鐘后,他將三四條小魚丟向窮追不捨的鯊魚,然後開始快速遊離礁盤。
看我沒說什麼,海明威又補充道:「能活上四十三年,真的很不容易。盧卡斯,等你也到了我這個年齡,就會懂我的意思了。」
「或者咱們乾脆再休息一天好了。」海明威朝兒子所在的方向欠了欠身子,「夥計,你看上去面色不好喲。」
「哈哈哈!」海明威笑道,「狼崽子是個好人,而且忠心耿耿。天哪,我可從來都沒見過比他更忠誠的人了。如果我說:『狼崽子,從飛機上跳下去。我知道你現在沒背降落傘,但在你落地之前會有人把降落傘送到你手上的。』他肯定會說:『好的,老爹。』然後打開艙門義無反顧地跳下去。」
「噢,是有關他小時候在密歇根州生活的故事。他第一次捕到鱒魚的全過程,還有那些森林被伐木工人砍倒之前的壯美景象。當我說起我很害怕自己染上了脊髓灰質炎時,爸爸還給我講述了他小時候都怕過哪些東西。他說他小時候總是夢到一頭長毛怪——那怪物越長越高,每當它要把他吃掉的時候,都會跳過一道柵欄消失得無影無蹤。爸爸說小孩子膽小本就是天經地義,沒什麼可害臊的。他說我只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想象就可以了。不過,他也知道,這對於一個孩子而言有多麼困難。然後爸爸就會給我講『《聖經》里的熊』的故事。」
就在我們品嘗這鮮美絕倫的意大利麵之時,富恩特斯已經在做主菜了。上午我們read•99csw•com釣到了一條劍魚。後來富恩特斯將那大魚切成了六份,用鹽腌了起來。這會兒,趁著大家一邊吃意大利麵一邊品嘗美酒的工夫,他用鐵鍋燒化了一磅黃油,開始用文火煎起那些魚塊來。他一邊同大家閑聊,一邊將檸檬汁滴在魚塊之上,以確保每一面都炸至金黃。怡人的香氣在船上各處縈繞——如此美妙的嗅覺享受,絕非煎牛排之類的菜肴可比。富恩特斯將魚塊分別盛入碟中,並輔以新鮮的沙拉醬和蔬菜。在給海明威的那一盤裡,他特別搭配了一份以辣椒、歐芹、黑胡椒、葡萄乾和酸豆製成的醬料,還有一份切成碎丁的蘆筍。
「盧卡斯!」海明威的嗓門很高,但態度依然鎮定,「去拿一支湯姆森衝鋒槍來!」
我個人對管教子女一竅不通,但我越來越覺得,海明威對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的感情有些時候已經越過了關愛的範疇,達到了溺愛的程度。無論「小老鼠」和吉吉是身在山莊還是酒館,只要他們願意,竟然都被准許飲酒!而他們本身也都表現出了想要飲酒的慾望。有天上午十點左右,我正在客房外面閱讀報告,居然看到格雷戈里掙扎著從游泳池裡爬了出來。
「吉吉,你今天打算去幹什麼?午飯要不要去小佛羅里達酒館吃呢?富恩特斯說今天風浪太大不適合釣魚,不過下午咱們可以去打打鴿子。」
後來,在「比拉」號上,海明威壓低聲音問我:「你剛才為什麼不開槍?」
格雷戈里痊癒之後的一周時間里,我們駕著「比拉」號出海追蹤「南十字星」號。船上只搭載了帕特里克、格雷戈里、海明威、富恩特斯和我。看到「南十字星」號折返哈瓦那港之後,海明威將「比拉」號駛入了近岸水域的一片珊瑚環礁,以便兩個孩子能夠盡情暢遊一番。這天,我待在艦橋上,海明威帶著兩個孩子在礁盤附近的深水區游泳,而富恩特斯則划著船上的小艇,用三棱魚叉捕魚。大家都沒注意到,當疲憊不堪的格雷戈裡帶著順手捕來的魚準備游回小艇之時,他腰間盛魚的網兜正往外滲出魚血。很快,那些鮮血就在他四周的海水裡蔓延開來。
那一餐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大副先生做飯之時,我曾在一旁觀看。開胃菜是一盤意大利麵。富恩特斯將一整份通心粉切成兩半,然後用沸水煮熟。他從船上的冰箱里取出一隻凍雞,使用一種以豬骨和牛骨熬成的特製湯汁對其進行烹煮。煮熟雞肉之後,他將湯汁濾清,除去濾網上留下的殘渣,又為雞肉澆上了醬料。接著,他在雞肉上撒了鹽,然後將其搗成肉糜。狹小的廚房裡早已香氣撲鼻,我恨不得當場就吃個痛快。
「《聖經》里的熊?」
說到這裏,海明威停頓了大概一分鐘,然後粗著嗓子重複道:「『萬人迷吉吉』啊!所以現在我都得這樣跟他說話了,『萬人迷,到郵局去取信。萬人迷,該睡覺了。萬人迷,別忘了刷牙……』」
「該死的!馬蒂!」海明威嚷道,「我覺得你真應該去度個假了。你的神經症比薩克遜還嚴重!」
我想聽聽海明威對此如何回應,但他卻沉默了。我想,他應該是生氣了。
瑪莎的嗓音依然尖銳可聞:「歐內斯特,我說的可不只是你駕船出海的時候。你在家裡為什麼不能多洗洗澡呢?」
「嘿,」海明威再一次打破了平靜,「你看到射擊俱樂部授給吉吉的那枚金牌了嗎?」
海明威在半路上與兒子會合,讓他抓住自己的肩膀,盡量將他的身體露出水面。接著,我們的作家先生開始發力,朝小艇所在方位游去。富恩特斯也在用力划槳,但雙方之間依然相距四五十碼。
「馬蒂壓根兒就不會管錢,」海明威壓低聲音,慢慢說道,「她從來就不知道省錢,總是不過腦子就大把揮霍。她對金錢的態度就像個孩子,她不明白,像我這樣的人是要靠寫書為生的——盧卡斯,年齡越大,寫書要用的時間周期就越長。至少對於一位只寫好書的作家而言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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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裡,我和海明威負責輪流值更。他對我說了很多話,我倆之前從未有過如此推心置腹的談話。起初,我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了再次找到「南十字星」號的可能性,研究了倘若無法找到它的話,我們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還梳理了過去幾周時間「騙子工廠」計劃遭遇的奇怪事件。接下來,海明威又向我抱怨起他那位離家遠去的妻子——瑪莎已經跟隨《科利爾雜誌》去加勒比海上「探險」了。最後,在這昏暗無光、只有羅盤微微發亮的駕駛艙里,伴著如華蓋般籠罩一切的夜空,以及穿透灘頭林木枝葉、難掩熠熠神採的璀璨星光,原本屬於兩人的對話終於變成了海明威的一人獨白。
「你可別這麼說話。」海明威說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會讓小老鼠和吉吉去以身涉險的。項目進行到這一步,我不能停手。一切設備都已經測試完畢安裝妥當了。我手下那些人也非常興奮……」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又開腔了:「他的母親只是寫信告訴我,邦比開著那輛破車穿越了大半個美國,一直開到了東部。我在回信中寫道,這一點兒都說不通。要是他把車開回東部,輪胎早就報廢了。現在處處實行燃油配給制,他這一路上也加不到足夠的汽油。再者,邦比曾經說過,他的破車連備用零件都沒有。我甚至懷疑那車究竟能不能橫穿美國大陸,完成那段旅程。我覺得事情更有可能是這樣的——邦比把車留在了西海岸,等他回去的時候……或者說,等他打完仗從部隊退役之後,再重新去開它。當然,首先他得活著從戰場上回來。」
「謝謝您。」富恩特斯說道。
有一天,當我們在客房裡列印報告之時,帕齊說道:「難道你不想把這些孩子培養成為優秀的棒球選手嗎?扔石塊是非常好的練習方式啊。」
海明威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已經沉浸在回憶之中。
「在我上戰場之前——或是把我的孩子們送上戰場之前——我希望能見見那些發動這場戰爭的好戰分子。」海明威極度溫和地說道,「邦比……你知道他嗎?邦比是我的長子……他會去參戰的。他剛買了一輛二手車。今年春天他來這兒的時候,我們一直在談論這個話題。他的母親哈德利,也就是我的第一任妻子……」https://read.99csw•com
原來海明威真的有一副能唱男高音的好嗓子。
「這不重要……」海明威嘟囔道。
晚餐之後,海明威時常會帶著兩個孩子去打回力球。無論是帕特里克還是格雷戈里,似乎都很熱愛這種遊戲——他們認識不少回力球選手,喜歡模仿專業人士的樣子,在場地里蹦來跳去,用五英尺長的兜筐接球擊球。那球的速度飛快無比,用眼睛幾乎無法分辨其飛行路線,而這也為其平添了幾分危險性。很顯然,兩個孩子喜歡的並不僅僅是回力球運動本身,還有打賭的快|感。回力球比賽每一局都充滿了各種意外轉折,從零分到三十分,每一分都有人下注。從這個角度看來,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最喜歡做的事情,好比是將海明威的賭注塞進掏空的球里,然後扔給圖書出版商,而出版社則總是把收據塞進球里扔回來,等著兩個孩子再將球扔給他。高速飛行的回力球在閃轉騰挪的選手之間飛來彈去,各種意外情況讓觀眾驚呼不斷。每時每刻,現場觀眾都在相互「投擲」塞著賭注的空心網球。回力球能夠給孩子們帶來歡樂,更能讓成年人感到有些頭暈目眩——海明威顯然很喜歡這種遊戲。
幾分鐘后,格雷戈里承認他一直都把抓來的魚裝在腰帶上的網兜里。聽到這些,海明威開始罵自己的小兒子是個白痴。直到「比拉」號停靠在柯西瑪港碼頭,他才停止了咒罵。
年僅十歲的格雷戈里搖搖晃晃地走到一把椅子跟前,一屁股就癱了上去。他的臉色蒼白,雙手還在顫抖。
「夥計,這是我吃過的最棒的劍魚。只有國王才能享用這麼偉大的生日禮物。」
「不好說,」我說道,「開槍的話或許並不能三條全部命中。對於子彈而言,水是最強大的屏障。那些追蹤你們的鯊魚只要潛到水下六英尺就能避開子彈。」
那些鯊魚身軀碩大,每一條身長都超過十八英尺。它們正沿著S形軌跡向格雷戈里接近。很顯然,是那孩子腰間網兜里滲出的魚血吸引了它們。在湛藍色灣流的映襯下,它們那光滑的身軀顯得黝黑鋥亮。
「歐內斯特,對不起呀,」在我們盡情享用這一人間美味之時,富恩特斯抱歉地說道,「我本來是想給你做檸檬汁海蟹和油燜章魚的,可是這周咱們壓根兒就沒抓到海蟹和章魚。」
「還有那個來自海軍陸戰隊的無線電操作員。」瑪莎繼續說道,「我的上帝啊,歐內斯特,那傢伙一天到晚就知道坐在那兒看小人書。親愛的,你注意到了嗎?他的腳臭得很哪!」
「如果剛才有機會開槍,你會幹掉那三條鯊魚嗎?」
「等到巡邏任務真的嚴峻起來,」海明威說道,「我們白天出去搜尋潛艇的時候,就把他倆『寄存』在康菲特島的古巴小型海軍基地好了。在那之前,還是讓他們盡情享受探險的樂趣吧。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呢?就算不放棄各種樂趣,這生活就已經足夠嚴峻了。」
海明威和小兒子打了個招呼。我們的作家先生當時剛剛完成上午的創作,正坐在泳池邊的沙發上乘涼,手中還端著一杯威士忌。
「唉,再用一天時間在這片水域搜尋一下無線電信號,」他說道,「然後就開始下面的任務。星期天我要帶著吉吉去參加古巴射擊錦標賽,我想讓他在參賽之前好好睡上一個晚上。」說到這兒,他突然咧嘴一笑,「盧卡斯,不知你看沒看到,咱們找到那艘潛艇蹤跡的時候,那兩個孩子都把自己武裝起來了。帕特里克有一支點三〇三英寸口徑的李恩菲爾德步槍,吉吉也早把他母親那支古老的曼利夏爾·施耐爾擦洗乾淨、上好油啦——我還記得波琳曾經用它在非洲獵過獅子……」
說完,作家先生步履蹣跚地消失在黑暗之中。我能聽到他走下階梯,鑽進了居住艙。在這漆黑的夜裡,他輕聲哼唱著:
「不,」我說道,「我只是好奇。」
「那他們就看著我們用手雷炸沉德國潛艇好了。」海明威答道,「很快他們的名字就會出現在美國各地的報紙頭條。」
「當然,盧卡斯,我這也算是走了運。我努力了半輩子賺來了屬於自己的財產,卻又碰上這麼一個所有私產都要被充公的年月。我走的是霉運啊!還好,我至少還享受過美好的生活……我們……尤其是我和哈德利在一起的日子,尤其是我們一無所有、連尿壺都要向別人借的時光。那時候我們很年輕,也很貧窮,靠寫文章混在巴黎,和朋友們在咖啡館通宵飲樂直到天明,和酒館里那些穿著白色圍裙的酒保打成一片,然後回到家中瘋狂做|愛,第二天早起靠黑咖啡提神……當然我們並不是每天都能喝得起咖啡……之後拿起紙筆寫一整天……寫文章換錢……」
「行了,小妞。你還是別跟科利爾雜誌社那些人出海了。我們還是改去瓜納瓦科阿海灘吧。到了那裡你還能報道一些別的新鮮事兒。」
對於「騙子工廠」而言,接下來的一周顯得相對平淡無奇。海明威似乎更像是被家庭瑣事所累。後來我才意識到,6月和7月的一切只不過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短暫平靜,而我當時完全搞不清這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如果真有的話)究竟是什麼。整整一周時間,我每一天都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緊張。那些急著返航的海員若是看到天邊聚起雷暴雲團,大概也是同樣的心情吧。
「是什麼樣的故事呢?」我問道。
海明威的話音明顯焦躁起來:「你難道不知道我對真正的戰爭了如指掌嗎?當年我就對戰爭有了一番了解,別忘了,米蘭那座戰地醫院的醫生曾經從我腿上取出兩百三十七塊彈片……」
五分鐘后,他端著一杯雞尾酒回到泳池旁邊,卻發現帕特里克癱倒在格雷戈里身旁另外一把椅子上。
臨近7月底的一段時間里,海明威似乎把更多精力用在了陪兒子玩樂,而非運作「騙子工廠」或是出海進行搜潛巡邏。從小老鼠和吉吉的角九*九*藏*書度看,這絕對是個非比尋常的、開心的暑假。除了帶他倆去距離山莊大概五英里的獵人俱樂部參加刺|激的射擊比賽,海明威還會取消每天上午的工作,在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起床之後不久,陪他們玩樂,和他們打網球,帶著他們乘「比拉」號出海垂釣,或是玩棒球。
突然,格雷戈里大聲喊叫起來:「鯊魚!有鯊魚啊!」
走上通往「A級客房」的道路之後,我就再沒聽清海明威夫婦的對話了——當然,在我走進「A級客房」之前,山莊主屋方向傳來的摔盆砸碗之聲始終不絕於耳。
駛入群礁內部之後,寬闊的航路轉眼變成了一片錯綜複雜的狹窄水道——水深常常不足兩英尺——不少水道甚至壓根兒就是從島礁上流淌入海的小河小溪。在一處港口旁邊有一座名叫「凡爾賽」的村莊,村中只有六七間房子,大都是些高腳屋,且半數已經廢棄。我們在一個名叫「彭塔德曼格爾」的地方錨定,花三天時間乘坐小艇探訪了那些河溪和水道,還向部分當地漁民詢問了,他們是否在主航道中見到一艘大型遊船或是摩托艇什麼的。此外,我們還嘗試了根據截獲的無線電信號對目標進行三角定位。
「小夥子們,」海明威一面將雞尾酒遞給吉吉,一面仔細端詳著帕特里克,「你們覺不覺得自己應該戒酒了?如果你們不戒酒的話——」他抱起胳膊,故作嚴肅地說道,「那規矩可就會變得更嚴了啊。等到暑假過完,我可不能把兩個酒精中毒的傻孩子送回你們母親那裡去。」
海明威的生日對大家來說是愉快的一天。那一天,「比拉」號停泊在紅樹林中,所有人都顯得優哉游哉。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為他們的父親奉上了包裝精美的禮物,溫斯頓送給海明威兩瓶非常醇美的香檳,富恩特斯親手雕刻的一尊小型木像讓作家先生忍俊不禁。那天晚上,大家享用了一頓非常特殊的晚餐。當然,我並沒有送給海明威任何禮物,只是在席間舉起酒杯向他致敬。
他喝了一口啤酒,倚到駕駛座的軟墊靠背上。船尾三十碼處的紅樹林里傳來一陣鳥鳴。
這年夏天哈瓦那流行骨髓灰質炎疫情,所以城中的公共聚會活動全部被取消了。海明威在海上度過生日之後不久,格雷戈里也出現了疑似脊髓灰質炎的癥狀。這孩子喉嚨紅腫、高燒不止且雙腿疼痛,所以只得卧床休息。我開著林肯轎車去請來了赫雷拉醫生,而後者又叫來了兩位哈瓦那城中的脊髓灰質炎專家。整整三天時間,三位醫生一直在山莊進進出出,忙著敲打格雷戈里的膝蓋,撓弄他的腳心,輕聲詢問他的感受,然後繼續進進出出。
「可你覺得釣魚有意思嗎?盧卡斯,我真希望能長生不老啊,因為每年我都可以拿出大把時間來釣魚打獵。我在十六歲的時候就對這兩樣很有興趣。現在我已經寫了足夠數量的好書,不用再為生活擔心了,我完全可以把煩惱都拋在一邊,開開心心地享受漁獵。我們這一代人肩上的擔子太重了。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他還不懂得如何去享受生活,那可就太丟臉了。不會享受生活的人,根本就不配擁有生命。」
富恩特斯取出一些加利西亞火腿和西班牙香腸,將它們切成碎丁,與雞肉糜和煨在火上的肉湯混合在一起,加入辣椒粉攪拌均勻,用小鍋文火煨透。接著,他將面鍋里的通心粉撈出,加了幾勺砂糖。最後,他將剛剛製成的肉醬盛入單獨的餐盤之中,與通心粉一同端上餐桌,高聲招呼大家盡情享受美味。
生生世世住我家
毛茸茸的小貓伸伸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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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正朝著他兒子和鯊魚的方向拚命游去。
「盧卡斯,爸爸每天都會躺在我旁邊的摺疊床上,給我講故事。那些故事可精彩了呢!」
「你們總是這麼說,」海明威低聲抱怨道,「這種事才不會發生呢!」
我沿著舷梯滑下甲板,快步衝到了武器櫃所在的位置。我發現那裡面不僅有衝鋒槍,還有許多其他武器。最扎眼的要數兩支勃朗寧自動步槍——那是一種大口徑導氣式自動武器,是最近才被運到船上的,使用又粗又長的十二點七毫米重彈。
瑪莎隨科利爾雜誌社團隊出發前去探險之後,每天傍晚時分,海明威都會帶著他的兩個兒子去小佛羅里達酒館或是太平洋中餐館吃晚飯。我陪同他們去了幾次。在我看來,對於兩個孩子而言,乘坐電梯前往那家位於五層的中餐館本身就是一次受教育的過程。那電梯其實更像是古老的開放式升降機,所謂的滑動鐵門也不過是格狀的摺疊柵欄罷了。它在每一層都會停一下。中餐館所在建築的二樓是一處舞廳,一支中式樂隊總是在演奏刺耳的旋律,那聲響不比海明威家的貓咪們在月光下的叫聲好聽多少。三樓是一家妓院——那位誠實的列奧帕蒂娜如今就混在這裏。四樓是一家營業中的大煙館。有一次,當電梯經過這層樓時,我看到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被那些吞雲吐霧、瘦骨嶙峋的癮君子嚇得夠嗆。每當電梯在五樓停穩,大家的冒險意識就會和食慾一起被激發起來。陽台位置上總會安排一張特殊餐桌,可供食客欣賞美麗動人的哈瓦那夜景。兩個孩子通常會各自點一份魚翅湯,然後聽他們的父親講述自己和馬蒂之前一年活吃猴腦的經歷。
「比拉」號在夜色中接近羅馬諾環礁。海明威幫助我轉動舵輪、調準了方向。我們先是穿越了彭塔普拉科蒂科斯的灣口,隨後在薩維納爾島附近看到了燈塔。接著,我們儘可能將引擎轉速調低,悄悄駛過了危機四伏的巴哈馬諸島海域。富恩特斯站在船頭,一直警惕地注視著暗礁和沙洲。
「不管怎樣,歐內斯特,在你把你的夥伴們統統塞進那艘小小的『比拉』號之前,你最好把他的臭腳處理好。到海上巡邏一陣子之後,你們身上的氣味也不會比他的腳臭強多少。」
「盧卡斯,你怎麼看呢?這場戰爭會持續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上帝呀!」海明威低語道,「我真希望邦比這周末能過來。他用槍射鴿子的功夫很不錯,幾乎跟『萬人迷』不分上下呢。哈瓦那當地的一名射擊評論家曾經寫過,『古巴沒有任何射手能比得上邦比、老https://read•99csw•com爹、吉吉和小老鼠的四人組合』。我只希望邦比周末能過來。雖然他打網球的時候顯得很緊張,但一端起槍來,他總是非常冷靜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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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卡斯,你注意到我在山莊里養的那些貓了嗎?」他彷彿是重新意識到我在身邊似的,轉過頭來望著我。
「比拉」號的錨鏈忽然發出一陣聲響。海明威笨拙地站起身來,走過去看了看尾錨,然後又慢吞吞地回到駕駛艙,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羅盤的燈光映照著他的雙眼和那隻曬得通紅的鼻子。
「你手下那些人?哪怕你扔塊骨頭他們都會很興奮吧。」瑪莎說道。
「你不知道嗎?居住在那兒的人會把大糞稀釋發酵,然後賣給菜農……回頭你可以給《科利爾雜誌》那些傢伙講講,怎樣通過使用秸稈攪拌來確定哪一攤糞肥更濃稠。我可以用『比拉』號捎你一程,順便給你備上幾根秸稈……」
一顆流星劃破夜空,朝地平線方向而去。我和作家先生靜靜地坐在駕駛艙里,仰望著滿天星辰,等待下一顆流星的出現。又是一道亮光。看來老天不想讓我們失望。
「不好意思啊,剛才給你講了那麼多陳芝麻爛穀子。」
「南十字星」號的驅動軸維修工作持續了很久,居然兩次返回卡薩布蘭卡船廠進行進一步檢修。直到7月,它才返回大海。船長花了三個星期進行嚴格謹慎的海試,幾乎從未讓它離開近岸海域。儘管如此,海明威依然感到焦躁不安,一直想要跟蹤這艘大船。於是,他的兒子們幾乎立刻便被排除出了「比拉」號的船員隊伍。
「親愛的,我的意思是,每次你下船回家,身上都會臭得要命。你們大家都一樣,但你是最臭的一個。你身上會散發一種雜糅了魚腥、血腥、酒氣和汗臭的氣味。你的衣服上還會沾滿魚鱗。歐內斯特,每到那種時候你都臟透了,臟透了!你為什麼就不能經常洗洗澡呢?」
我在黑暗中聳了聳肩。此刻我倆正在享用從「比拉」號冰箱里取出的冰鎮啤酒。夜晚的空氣依然非常悶熱,酒瓶外面早已結滿了露水。
海明威頹然地靠在駕駛座的墊子上。他剛才說話時一直在看天空,我想他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親愛的,」瑪莎直截了當地說道,「這一回,如果你那可憐的小手榴彈扔偏了,那可就不是從你身上取出兩百三十八塊彈片這麼簡單了。你和兩個孩子都會屍骨無存的。」
「沒錯,」瑪莎說道,「我想溫斯頓的叔叔當年跟『泰坦尼克』號一起沉入海底了吧。」
海明威用手拍了拍富恩特斯的後背,給他倒了滿滿一杯酒。
海明威的兒子們是7月的第二個星期來的,恰在瑪莎離開之後不久。我對小孩子其實並無了解,只知道他們的表現通常只有兩種狀態——要麼是讓人抓狂,要麼是讓人非常抓狂。但海明威的這兩個兒子看上去還不錯。他們都很瘦,臉上長著雀斑,頭髮凌亂,笑容可掬——當然,小兒子格雷戈里總能比他的哥哥更快地做出各種表情。1942年夏天,帕特里克十四歲,6月底才過完生日,正開始進入躁動不安的青春期。儘管海明威對我說過他那九歲的小兒子在射鴿子比賽中獲得了優勝,但實際上格雷戈里已經十歲了——這小傢伙告訴我,他生於1931年11月12日。我不知道忘記孩子年齡這種情況在父母中間是否常見,但我理解這對於海明威而言是很可能發生的,畢竟他每年只能與兒子們團聚一兩次而已。
我靜靜地坐在那兒,藉助微弱的光亮看著這位作家先生。海明威已經整整兩周沒刮過鬍鬚了。他說是因為太陽實在有些曬人,所以暫時不想剃鬚。不過,他的鬍鬚長得越來越黑了,頗有些海盜「黑鬍子」的架勢。依我看,這才是他蓄鬚的真正目的吧。
「所以我說過了呀……」瑪莎說道,「他也算是一個靠得住的文化人。」
「歐內斯特,你怎麼知道這種事不會發生?你對戰爭有多少了解?你懂真正的戰爭嗎?」
我打開了勃朗寧自動步槍的保險,又確認了一下彈匣已經安裝妥當,拉動槍栓推彈上膛,瞄準了格雷戈里身後的水面。那幾條鯊魚在礁盤附近停了下來,開始爭搶格雷戈里丟下的小魚,海面霎時間被它們碩大的魚鰭攪得如沸騰一般。海明威一直背著兒子持續前行,時不時地看我一眼,再回頭看上一眼。不一會兒,父子二人終於到了小艇旁邊。富恩特斯幫忙將不停抽泣顫抖的格雷戈里拖到艇上。海明威環視四周,確定兒子已經安全之後,自己才登上小艇。
「而且狼崽子非常適合我的計劃。」海明威漸漸提高了調門,「他的航海經驗非常豐富。」
「沒看到。」
「別拿這些話來蒙我!」瑪莎說道,「上一次你還說是兩百三十八塊彈片呢……」
「什麼新鮮事兒?」
「嗯。」
「馬蒂,你看,魚腥、血腥、酒氣和汗臭,這原本就是駕船出海的全部內容。我們在船上之所以不常洗澡,完全是為了節約淡水。你也知道——」
幾分鐘過去了,除了輕拍船頭的海浪和小型船舶常見的錨鏈聲響,再無其他聲音。
「啊……」海明威似乎如釋重負,「你這是宿醉了,吉吉。來,我再給你弄一杯『血腥瑪麗』吧,喝完你就好了。」
「當然,」我說道,「它們很引人注目。」
7月中旬的一個溫暖的夜晚,我正打算去「A級客房」與「恐懼症患兒」瑪利亞一同用餐。忽然,我聽到瑪莎和海明威正在激烈討論著什麼。海明威說他打算帶著他的兩個兒子一起去巡邏。瑪莎的話音聽上去已經非常尖刻了——似乎很多女人都認為,那種像刮玻璃聲一樣的喊叫在處理家庭糾紛時很是奏效。海明威的話音漸漸軟了下來,就像是在悔罪似的,壓低調門繼續和瑪莎商量著。我並沒有停下來偷聽,不過,從後院到大路的這段距離,已經足夠我聽到很多談話內容了。
「哦,是嗎,體面人,」瑪莎的話音里充滿了譏諷,「而且還都是些正兒八經的知識分子呢。有一天我曾經看到溫斯頓在讀《耶穌生平》。我問他為什麼要讀得那麼快,他說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結局是什麼樣的!」
我微微點了點頭,看著眼前這位疲憊不堪的作家先生喝下了最後一口啤酒。
「是啊,如果一艘被你們激怒的德國潛艇開到一千碼外https://read.99csw.com,用六英寸甲板炮把『比拉』號送進海里餵魚,他們的名字就真的會出現在各大報紙頭條上了。」
「盧卡斯,你是一位好射手嗎?」
很明顯,他們給出的診斷結果很不樂觀,但海明威對此並不接受。這位作家先生將所有人都趕出了格雷戈里的卧室,只留下他們父子二人。他在幼子的卧榻旁搭了一張摺疊小床,在那兒陪了兒子接近一個星期,為他餵食,每隔四小時測量一次體溫。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們都能透過房間開啟的窗戶聽到海明威在柔聲撫慰著格雷戈里——而那孩子偶爾也會發出一陣笑聲。
對著夥伴的眼睛抓抓抓
我們這次出海執行反潛任務已經整整六天了。海明威帶上了他的兩個兒子——「小老鼠」帕特里克和「吉吉」格雷戈里。除了他們父子三人,船上就只剩富恩特斯、溫斯頓和我了。頭三天,我們一直在追蹤那艘如無頭蒼蠅般在海上亂闖的「南十字星」號,監聽無線電通信,偶爾還能聽到德國潛艇指揮官們用德語對話的聲音。我們始終與康菲特島上的小型基地保持著聯繫,通常,要等到那艘維京基金會遊船首先行動之後,我們才採取相應措施。到了第四天,由於遭遇了一場嚴重的風暴,我們把「南十字星」號跟丟了。不過,憑藉無線電監聽和測向設備提供的線索,我們發現有一艘潛艇在羅馬諾環礁附近發報。於是,第五天夜裡,我們調轉船頭駛向了該水域。
很長一段時間,我倆都沒再作聲。夜空中的烏雲慢慢遮蔽了繁星。微風散去,空氣已然如凝固一般。波浪依然舒緩地拍打著船殼。我感到有些奇怪,這寧靜的夏夜居然沒有蚊蟲作亂。
海明威緩緩地點了點頭:「其實在白天很難看到它們的蹤跡,它們會躲到山莊各處。但是只要到了餵食時間……那陣勢就像是大遷徙一樣,對吧?每次我在山莊難以入睡之時,都會放三隻貓進屋,講故事給它們聽。此次出海前的那天晚上,被我『批准』進屋的分別是煙灰色母波斯貓泰斯特、黑白花公貓迪林傑——有時候我們也叫它『安格拉斯老闆』——還有那只有一半馬爾他貓血統的小貓威利。我總會向它們講述我養的,還有我曾經養過的其他貓的故事。我給它們講過『普斯先生』,還有體格最壯、最勇敢的穆吉……穆吉是我們在西部居住時養的一隻貓,曾經打敗過一頭豬獾呢!每次我說起『豬獾來了』,泰斯特都會鑽到床單下面,嚇得屁滾尿流……」
海明威點點頭,轉過身去。
「我的第二任妻子波琳,每個月都要從我這兒拿走五百美元扶養費。盧卡斯,她都不用為此交稅。今年我壓根兒就沒寫出多少東西……該死的,我今年幾乎是一事無成啊……簡直就是在坐吃山空了。十年時間我要支付給波琳多少錢呢……六萬美元。用不了五年我就要破產了。所以啊,做一名成功的作家,根本就沒那麼愜意……」
我端起沉重的勃朗寧自動步槍,將槍管伸出艦橋舷窗。疾風卷著海浪,揚起一陣陣破碎的泡沫。現在,海明威和他的幼子都已經處在我與鯊魚群之間的位置。海水不停拍打在礁盤上,我根本沒辦法瞄準。
忽然,船頭某處傳來一陣聲響,大概是一條大魚蹦出了水面。海明威側耳聽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看著我。在羅盤昏黃燈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神明亮而又模糊。
「我覺得這場戰爭至少會持續五年。」海明威低聲嘟囔著。或許他是不想吵醒他的兒子們和另外兩個早已入睡的船員。但在我看來,他更像是已經疲憊不堪、略有醉意了,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也許要打上十年呢!這要看我們的戰爭目標是什麼了。有一點可以肯定……打這場仗要花上一大筆錢。這錢美國人花得起……我們的老本還沒押上呢……可英國那樣的國家就不一樣了,即便它們不被德國人踏平,也會被打垮的。盧卡斯,就算打勝了,它們的帝國也會被徹底拖垮。」
「我覺得薩克遜挺好的,」海明威低聲嘟囔著,「他有作戰經驗。或許他經歷了太多戰事……他大概是有一點戰爭神經症之類的問題吧。至於他的腳嘛……沒準兒是因為皮膚病呢。你知道的,就像是那些在太平洋諸島上感染了真菌的人一樣。」
……
「一共有三條!」我同樣拉高了調門,「就在礁岩另外一側!」
「馬蒂,他們可都是體面人——」
1942年7月21日是海明威的四十三歲生日。那天與翌日的夜晚,我和這位作家先生在「比拉」號船艙里談了許久。
對著夥伴的眼睛抓抓抓
「孩子還在我的瞄準線上,而那些鯊魚並沒有追上你們。」我說道,「如果它們膽敢游到礁盤另一邊來,我肯定會開火幹掉它們的。」
「鯊魚在哪兒?」海明威高聲嚷道。此刻他正以踩水姿勢浮在距離格雷戈里四十碼左右的海面上,富恩特斯所乘的小艇也在近三十碼外。帕特里克幾乎已經登上了「比拉」號,距離小艇五十碼,距離格雷戈里更是接近一百碼遠。
「爸爸,我覺得有些不太舒服。這感覺就像是暈船似的。」
「但爸爸講述最多的,還是他如何在密歇根州北部森林里漁獵的故事。」小男孩說道,「他很希望能永遠停留在我這個年齡,永遠不要長大。每次聽完這些,我都會甜甜地睡去。」
「是啊是啊,我的幽閉恐懼症比你們任何一個都嚴重呢!」瑪莎附和道。
「歐內斯特,你是發瘋了嗎?帶著孩子一起去搞什麼愚蠢的潛艇追蹤!如果你們真的遭遇了德國潛艇,而孩子又在船上,你該怎麼辦?」
海明威站起身來,緊接著打了個踉蹌——登船之後,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為找平衡而費力:「盧卡斯,我要到船艙里去了。我要去看看孩子們,然後也上床睡覺了。大概一小時之後,狼崽子會來頂替你的。天亮后我們要到羅馬諾環礁以北海域……看看上帝賞不賞臉,讓我們找到點兒『南十字星』號的蛛絲馬跡。」
隨著距離越來越遠,海明威和瑪莎的爭吵也漸漸從我耳邊淡去。但我還能依稀聽到海明威為自己辯護的聲音。
毛茸茸的小貓永遠在呀
「勃朗寧自動步槍是剛剛運到船上來的,」海明威說道,「咱們還沒練習過如何操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