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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為什麼?」
回到山莊之後,我發現整座宅邸似乎空無一人。過了一會兒我才想起,因為溫斯頓和帕齊早就說要帶海明威的兩個兒子去太平洋中餐館吃晚飯,所以僕人們早早就休息去了。
「德爾加多。」
「我們?」
「是的。」
「他在哪兒與我在古巴的任務有關係嗎?」
「那我就給你一個理由。」我說道,「這裏的形勢正變得越發複雜起來,有人希望你能去抓住那兩個計劃十三號登陸的間諜。」
德爾加多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哦?原來那孩子叫桑蒂亞戈啊?」
「有必要嗎?」海明威的語調顯得有些戲謔,「有莎士比亞難道還不夠嗎?」
如果我是德爾加多,想要消除來自特工喬·盧卡斯的威脅,我會怎麼做呢?或許可以藏在安全房外,或是巷子兩側的任意一間搖搖欲墜的房舍之中。但特工盧卡斯很有可能會抄小路或是繞道靠近安全房。那麼,安全房裡有哪些地方可以藏身呢?主屋旁邊那間沒有窗戶的房間嗎?或許可以藉著黑暗躺在地板上,將後門插好以防有人從後門進入,然後盯緊前門,等著盧卡斯出現。沒準兒幾秒鐘后盧卡斯就會走進除了一張桌子別無其他「掩體」的主屋。厚重的牆壁足以隔絕槍聲和子彈擊穿人體的悶響。接下來,只要若無其事地走出安全房,把盧卡斯的屍體留給老鼠們享用就行了。
「這隻黑色的美人兒叫『博伊斯·安格拉斯』。」說著,他拍了拍黑貓的腦袋,後者發出一陣「嬌喘」,「這隻叫『孤獨』,這隻小一點的叫『孤獨弟弟』,不過它可是個姑娘呢!這一隻叫『泰斯特』,這隻瘦瘦小小的是泰斯特的孩子,它是個神奇的小傢伙。地毯邊上那隻肥貓是『獵狼者』,它旁邊是『美好願望』——你還記得納爾遜·洛克菲勒對吧,就是那位對於美國以南一系列無關緊要的窮國抱有『美好願望』的國務院美洲事務調解人。」
「我的……貴客?」
經歷了昨日的陰雨綿綿,我們終於迎來了一個晴朗美妙的星期天。那天空氣清爽,天空湛藍,東北信風輕柔拂面。前往主屋的路上,我看到泳池邊的大王棕樹樹影搖曳。山下傳來了「吉吉之星」棒球隊與其他球隊比賽的喧嘩聲——後者明明有一名隊員缺席,但壓根兒沒人問及桑蒂亞戈去了哪裡。有人頂替了他的位置,因此比賽照常進行。
我雙腿稍稍叉開,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自然垂下,泰然自若地擺出了一個稍息的姿勢。
「可她當面回絕了他們啊。」
不久之前的一個晚上,我們乘坐他的船一同出海,他對我講述了一件陳年舊事。大概在十六七歲的時候——當時的他還在伊利諾伊州的橡園鎮讀高中——他在一份芝加哥出版的報紙上看到一則招募拳擊學員的廣告。年少的海明威很想學習拳術,便花錢報名了。據他所說,那個拳擊培訓班上得很值,因為在教練員隊伍中,包括了美國中西部地區數位頂級拳手——比如傑克·布萊克本、哈利·格萊布、薩米·朗福德等。但他並不知道這是一個老掉牙的騙術:每當學員們交上參加高級班的學費之後,都會在第一堂課被揍得鼻青臉腫。極少有人敢再去上第二堂課。
「他已經不在巴西境內了。」德爾加多一邊盯著我,一邊說道。
「誰殺了小男孩?」
德爾加多像往常一樣坐在桌子後面。他用右手手背支著下巴,靠著椅背,抬頭看著我。我之前就看出他是個左撇子——然而這會兒他的左手卻不知摸在哪裡。他今天並沒有穿著往常那件西裝,而是改穿了一件滿是皺褶、肥大寬鬆的瓜亞維拉襯衫。被這身行頭一襯,他的膚色顯得更加黝黑,而發色卻顯得比以前更淡了。
「『壯麗洞穴群』?一個該死的旅遊景點?」他說道,「小孩子發現了啤酒瓶?抓來的豬在沙洲上跳海自殺,不知所終?就這些?」
機密備忘錄
依我看,另外一件與拳擊有關的事件,則比他吹的牛更能展現海明威的性格特徵。
我側著身子向門口走去——我可不想把後背完全暴露給德爾加多。
「我知道,」我說道,「秘密情報處五月份的威脅評估報告里說這傢伙回柏林了。」
「我當然不知道。」德爾加多說道,「我也是剛剛聽說這件事的,順便做了一番推理。你應該勸勸你那個作家朋友,讓他別在間諜遊戲里利用孩童了。」
海明威咧了咧嘴:「盧卡斯,我不喜歡你這個人。我真的不喜歡你這個人。」
我什麼都沒說。
「的確沒有。」我說道。
我向海明威詳述了那個女人的部分檔案。
「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我說道,「是的,我想是的。」
「這麼說你可以向埃德加·胡佛彙報任何事情?」
「不夠,先生,」老頭說道,「必須引述《聖經》里的話。」
「是的。」
歐內斯特·海明威是一個沉湎於文字和思想的人,也是一個在文學創作和生活中好大喜功的傢伙。他常常混淆行動與衝動、現實與幻想之間的界限。作為「人中龍鳳」,海明威擅長交友,也很容易喪失朋友。在他看來,所謂「領導力」應當包含「承擔責任」,同時也是「高貴屬性」的體現。對於他的熟人們而言,他既忠誠又奸詐。在日常生活中,他常常表現出極度的慷慨大方,但有時也會顯得刻薄吝嗇。在短短一天時間里,他可以在上午充滿熱情和同情心,下午就變成一個自私到骨子裡的渾蛋。對於知己密友而言,他是一個可以依靠但不可完全信任的傢伙。作為一艘小船的船長,他的航海技巧嫻熟,天賦異稟。作為一名武器操作者,他非常認真仔細,但常常顯得不夠成熟。作為一位父親,他對孩子們關愛備至,有時候卻也頗顯魯莽。作為一名作家……我實在搞不懂歐內斯特·海明威是何種類型的作家。九_九_藏_書
德爾加多輕蔑地哼了一聲:「海軍情報局……」他將兩頁報告丟回到桌上。他的左手又一次藏到了桌子下面,他的視線則是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
「這一回你們壓根兒就沒找到『南十字星』號的蹤跡是嗎?」
「我。」
海明威依然坐在客廳里那把醜陋的雕花椅子上,他左手邊的茶几上仍舊擺滿了各種酒瓶酒具。不過,他的「貓朋友」們大多不知所終了,只剩下「博伊斯·安格拉斯」還趴在他的膝上。他的兩腿之間夾著那支點二五六口徑的曼利夏爾步槍,槍托抵著地毯。他打著赤腳,用大腳趾鉤著扳機護圈,像是隨時準備扣動扳機似的。
他將一張黑白照片丟到桌上:「盧卡斯,你認識這個人嗎?」
「盧卡斯。」他的左手又一次藏到了桌子下面。我已經挪到了接近門口的位置,刺眼的陽光讓我很難看清他的具體動作。「關於那孩子的死,我很遺憾。」他說道。
白鬍子老頭、海明威和我一起將棺木放入墓穴之後,令人尷尬的一幕發生了。掘墓的老頭後退一步,摘下了帽子。雨水從他那光禿禿的腦袋上一直流到了皮包骨頭的脖子上。海明威戴著一頂老掉牙的漁夫帽,卻並未將其摘下。雨水沿著他的帽檐滴得到處都是。他看了我一眼。我無話可說。
「吉吉和小老鼠也會有危險嗎?還是說只有你和我會有危險?」
他將林肯轎車重新駛到中央公路上,一路開回了瞭望山莊。
海明威揉了揉下巴:「難道美國聯邦調查局真的會下黑手除掉一名美國公民和他的家人、朋友?」
當然,我並未將桑蒂亞戈的死訊告訴瑪利亞,但她似乎已經察覺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有些異樣。整整一晚,她都安安靜靜的,完全沒有來打擾我。在我翻來覆去想要強迫自己入睡之時,她就躺在我旁邊的床上,把手搭在我的床邊,卻沒有觸摸我的身體。我一直盯著天花板,而她則是一直靜靜地看著我。後來,我起床準備去客房撰寫那份愚蠢的備忘錄,她第一時間幫我找到了我的帆布鞋和粗布襯衫。有一瞬間,我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會怎麼做呢?他們一定會彼此分擔悲傷,推心置腹地討論、談心。昨天晚上,我藉著威士忌酒和那份浮想聯翩的備忘錄忘記了這些「雜念」。這會兒,並排出現在遠方的兩座哈瓦那電廠的煙囪,起到了同樣的作用。
我重新寫了一份長達兩頁的書面報告,塞進信封,又將那支點三八口徑手槍別到身後腰間,用寬鬆的上衣遮好,朝山莊主屋走去。接下來,我要開車去哈瓦那城中與德爾加多會面。
我什麼話都沒說。
「還有可能是誰?」海明威追問道。
「盧卡斯,兇手還有可能是別的人嗎?還有誰會下毒手殺死那個小男孩?」
進入哈瓦那舊城,我將林肯轎車停到了路邊,開始步行前往六個街區外的安全房。我必須準時趕到那裡。
「盧卡斯,我之所以要告訴你是因為,我們不希望你在這些談判結束之前幹掉貝克,或者將他交到古巴警方手中。」
「那就從《舊約》傳道書中找一段吧——『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日頭出來,日頭落下,急歸所出之地。』」說罷,他將泥漿拋撒在棺蓋之上,又向後退了一步,望向拄著鐵杴的老頭,「現在可以了嗎?」
「那麼,除了馬爾多納多,還有誰可能是殺死他的兇手?」海明威追問道。
根據我的觀察,可以確定,歐內斯特·海明威,無論他自己是否存在主觀意願,都並非任何外國政府、機構、勢力或是組織的特工人員。他只是一個裝成是潛伏特工的普通人,一個做事專註、滿心煩惱、性格偏執、像所有專業反間諜人員一樣惶惶不可終日的傢伙。至於他為何要放棄真實身份、自以為是地裝成一名所謂的「特工」,其原因尚不得而知。
「你們沒有截獲任何發自『南十字星』號的艦對艦或是艦對岸無線電報嗎?」
「我也不知道。」我說道,「總之這是一盤複雜的棋局,而你那無足輕重的『騙子工廠』只不過是其中的一枚棋子而已。我覺得你需要我的幫助。」
「啊,盧卡斯先生,」海明威說道,「我還沒向你正式介紹我這些最親愛的貓朋友吧?」
「我不知道。」
「我為聯邦調查局工作。」我說道,「埃德加·胡佛派我來監視你,並且通過一個聯絡人向他彙報任務進展。」
雨早已停了,我倆卻陷入了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海明威說道:「給我一個留下你的理由,否則我要把你從車上踹下去。而且,要是你再敢接近山莊或是我的孩子,我就一槍打死你。」
「先生,可以了。」
我心中暗想,老子當時聽到你們在爭吵了,你倆當時互相高聲咒罵,都快把房子震塌了。
德爾加多緩慢地搖了搖頭:「他在哈瓦那。」片刻之後,他又接著說道,「你不想問問這其中的門道嗎?」
我搖了搖頭,仔細觀察著他的反應。德爾加多是一個隨時能夠做出快速動作的傢伙。如果他打算出手,那我必須瞄準他的軀幹搶先開槍——瞄準頭部射擊的成功把握實在不大九*九*藏*書。我不知道他的武器藏在何處,如果他的槍口正隔著桌板向我瞄準,那我可就死定了。倘若並非如此,那麼一切就要看我倆在射擊時誰更加鎮定了。我往左輪手槍里裝填的是空尖彈,並且用小刀在彈頭上開了豁口。任何人只要被這些子彈擊中,都會當場失去反抗能力。但我很清楚,德爾加多也會這麼做的。
海明威目不轉睛地盯著我:「那還能是誰?你說過,之前兩個星期『22號特工』一直都在跟蹤瘋馬。」
說著,海明威抬頭望向哈瓦那電廠那些高聳入雲的煙囪。「我討厭這些該死的煙囪,」他保持著剛才發表「悼詞」(如果那能算是悼詞的話)時所用的腔調,「每當有風從山頂吹過,整個城市都會被它們熏得臭烘烘的。」說罷,他又低頭望向墓穴。
彷彿習慣成自然似的,德爾加多撕開信封,讀了我的書面報告。
「電報的內容是:『你到底是一個戰地記者,還是我床上的老婆?』」海明威一邊說著,一邊貌似心滿意足地點著頭,順手將黑貓輕輕放到地毯上,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往酒杯里倒了一點杜松子酒,「特工喬·盧卡斯,你要不要也來一杯?」
1942年8月9日
「你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告訴我?」我問道。
「還有戰略情報局,」海明威繼續說道,「還有德國人的情報機構……」
「我要說的就這麼多了。」
海明威站在墓穴旁。「這孩子原本不用送命的,」他的聲音很低,幾乎要被雨水敲打樹葉的聲音湮沒了,「他不該死的。」他看著站在一旁的我,「是我讓桑蒂亞戈加入咱們的……」說著,他又轉過頭去看著掘墓老頭——後者那雙幾乎睜不開的眼睛正盯著泥濘的地面。「是我讓桑蒂亞戈加入咱們團隊的。」海明威繼續說道,「每次我去大使館之前,都會開車先去小佛羅里達酒館坐坐。一大群孩子會圍住我的汽車,向我討錢,或是請求為我擦鞋,或是乾脆為他們的『姐姐』充當皮條客。他們都是些街頭小混混,流浪兒。他們的父母要麼拋棄了他們,要麼就是死於結核病或是酗酒。小桑蒂亞戈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員。但他從來都沒有伸手向我要錢,或是請求為我擦鞋。他從來沒有主動提出過要求。每當我發動林肯轎車,他都會表現得很猶豫,然後——就在其他小孩四散而去、返回『乞討崗位』之時,桑蒂亞戈會一路奔跑跟在我的車子旁邊,似乎永遠不知疲倦似的,永遠不問任何事情,永遠不盯著我看,只是默默地跟在車子旁邊,直到我抵達使館或是駛離大路為止。」
德爾加多揉了揉下嘴唇,他那一臉汗水一直從下巴滴到地上。這小小的房間非常悶熱,活像是一口蒸鍋。
「如果你不打算嘗嘗我這醇正的杜松子酒,」他和藹地說道,「那我讓人給你端一杯冰茶好了。要麼你也可以喝一碗鼻涕,或者乾脆找個死掉的黑鬼,咬住他的耳朵把腦漿嘬出來。」說罷,他又咧嘴一笑,順手指了指擺滿酒瓶、冰桶和酒杯的茶几。
「我想是的。」我說道。
他猛地抬起左手。我被這個動作搞得有些措手不及,右手甚至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他說道。
「我想德國人的兩大情報機構都卷進來了。軍事諜報局和帝國中央保安總局四處都派人來了。」
海明威靜靜地開著車。「盧卡斯,」片刻之後,他打破了沉默,「你覺得還有誰會殺那孩子?」
發件人:聯邦調查局/秘密情報處特工喬·盧卡斯
您給我安排的任務是,觀察43歲的美國公民歐內斯特·米勒·海明威先生,並對其「真實本質」做出報告。在此份備忘錄中,我將嘗試就迄今為止我對該目標人物的觀察進行總結。
我搖搖頭。
傍晚,我倆離開葬禮現場,乘著夜色駕車冒雨返回山莊。在路上,海明威問道:「告訴我,我為什麼不能去幹掉那個馬爾多納多?」
海明威聳了聳肩:「你確定不要喝一杯嗎?」
「你真的不知道是誰殺死了桑蒂亞戈嗎?」我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對於那晚在韋拉克魯斯的西蒙·玻利瓦爾大街發生的事情,華萊士·貝塔·菲利普的判斷還是非常準確的。兩個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一個半小時,藏身於前廳之中,準備對我發動伏擊。當時,我已經在走廊的隔間里躲藏了兩個小時。菲利普曾經提到,說是有一位居住在附近的人看到「一個孩子朝前門扔了一塊石頭」,然後便聽到槍聲大作。其實那根本就不是什麼孩子,而是一個三十五歲、名叫埃爾·希甘特的矮個子酒徒。我向他支付了一百五十比索,讓他扔完石頭就趕緊開溜。
局長大人,我實在搞不懂這個歐內斯特·海明威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也不知道您為什麼要派我來監視他、出賣他,或者乾脆幹掉他。不過,我覺得我應當提醒您,這傢伙從來都不會輕言放棄。無論您打算怎樣利用他,都請您記得,此人既執拗又堅韌,飽經風霜且異常執著。
「別這麼稱呼他。」
「認識,」我刻意用冷漠的語氣說道,「我看過他的檔案。約翰·西格弗雷德·貝克,納粹帝國保安部特工。他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我說道,「胡佛『殺人』的手法數不勝數。但我們目前尚不能確定危險來自聯邦調查局。英國人也參与了某些行動。還有戰略情報局,以及納粹德國的兩大情報機構。」
「一點關係也沒有。」德爾加多說道,「照你這麼說,你九_九_藏_書壓根兒就是在這兒混日子的,對吧?」
海明威咧嘴一笑。「賤婊子。」他摸了摸博伊斯的脖子,「寶貝兒,我不是說你。盧卡斯,我今天給她——給馬蒂拍了封電報。我實在不知道她他媽的到底去哪兒了,所以我給海地、波多黎各、聖托馬斯、聖巴茨、安提瓜、比米尼,以及她可能會落腳的其他地方都拍了電報。你想知道電報內容是什麼嗎?」
「喬,你回來得正是時候,」他說道,「我一直在等你。我想給你展示一些重要的東西。」
「桑蒂亞戈·洛佩茲,接下來的任務你就不必掛心了。無論你向上帝償還『命債』時年方几何,你都是一個勇敢的人。」
海明威將車子停到路邊,各式各樣的卡車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他側過身來,認真聆聽著我的敘述。
說完,海明威向後退了幾步。掘墓的白鬍子老頭清了清嗓子。「不,先生,」他用西班牙語說道,「用黃土掩埋這孩子之前,我們必須引述一段來自《聖經》的話。」
「上帝啊!」海明威嘟囔道,「難道所有人都和希特勒及其黨羽有過私交嗎?」
昨天,也就是星期六,我們埋葬了桑蒂亞戈。我們用一口粗糙的松木棺材盛殮了他的屍身,將他葬入了哈瓦那電廠煙囪和大橋之間的平民公墓的一處角落。除了幫助挖掘墓穴的白鬍子老頭——老頭拿了我們的賄賂,從城市殯儀館偷來了那口松木棺材,還安排了一處墓穴。——參加葬禮的就只有我和海明威了。就連桑蒂亞戈的朋友、發現他屍體的黑人男孩奧克塔維奧,都沒到墳前看上一眼。
我坐在山莊客房的寫字檯旁,反覆斟酌著寫給胡佛的備忘錄。當然,我並不真的打算將它寄送出去。如果不是因為昨晚喝了太多的威士忌,我也不會寫出這麼一份東西。我只是覺得在大白天讀這些內容是一件很爽的事情——尤其是那一段「寧願裝作被您揍得頭破血流,也不願打破您那鬥牛犬似的鼻頭,讓您破相的黃毛小兒」。在我將這幾張紙焚化,丟進那個大號煙灰缸之前的片刻,我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海明威在創作過程中罔顧事實、編造謊言的時候,大概就是在追求類似的「自由自在」吧。不,這不一樣。我是不會在書面彙報里「編造謊言」的。
「謝謝,不用了。」
「第二封電報上說什麼?」海明威用乾巴巴的腔調追問道。
我離開客廳,出了房門,走下樓梯,鑽進了停在車道上的林肯轎車。
今天我可不打算早到。
局長大人,我對於寫作一竅不通,但我認為他這番話完全就是扯淡——請您原諒我,我不是故意要用這個詞的。
「我也不知道,」我答道,「那是一串我從來沒見過的數字編碼。我認為我們沒必要去破解它。」
開車去和德爾加多會面之前,我去了山莊主屋一趟。海明威坐在客廳里。他那把雕花椅子旁邊的小茶几上依然堆滿了酒瓶和酒杯。他的膝蓋上趴著一隻肥碩的黑貓,還有其他八九隻蜷縮在旁邊的地毯上。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我們的作家先生起碼打開了一罐鮭魚罐頭和兩小罐沙丁魚罐頭。他的手上端著一杯杜松子酒。看他那獃滯的眼神和僵硬的表情,我敢說他已經喝得酩酊大醉了。
「你覺得他已經被德國方面收買了?」
在開車進城的路上,我盡量不去猜想即將來臨的接頭,以及可能再次出現的與德爾加多正面交鋒的場景。我所想的,是瑪利亞·馬奎茲。
「赫爾加?!」
胡佛局長,我猜您並非一名拳擊愛好者——如果您曾經參与過拳擊,對手估計也是局裡那些想要奉承您的傢伙,那些寧願裝作被您揍得頭破血流,也不願打破您那鬥牛犬似的鼻頭,讓您破相的黃毛小兒。歐內斯特·海明威是一名拳擊手。之前有一次,海明威在游泳池邊與他的朋友赫雷拉·索托隆戈醫生飲酒聊天,我聽他在談及自己的作品時用到了不少拳擊行話:「我嘗試『挑戰』過屠格涅夫先生,感覺並不是太難。後來我拚命練習,又『擊倒』了莫泊桑先生——我用了四部最棒的作品才將他『擊倒』。我與司湯達兩度打成平手,但我認為第二次我是有『點數優勢』的。只可惜,除非我變成一個瘋子或是更進一步,否則沒人願意『組織』我和托爾斯泰先生的『對決』。不過這都不是問題,因為我的終極目標是『擊倒』莎士比亞。這可要大大付出一番努力呢。」
「有可能是馬爾多納多。」我說道,「如果桑蒂亞戈不夠小心,而馬爾多納多又意識到自己被跟蹤了,那他就有可能等到咱們出海之後,一路跟蹤桑蒂亞戈到那片棚屋附近,割開他的喉嚨。」
「他一定是在跟蹤某人。」
海明威聳了聳肩:「如果非得這樣的話,就聽你的好了。」他抓起一捧泥土——確切地說是泥漿——準備撒在桑蒂亞戈的棺木上。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海明威用西班牙語說道。我知道,他很喜歡用西班牙語說出這句話的感覺,但這一次他的語氣非常嚴肅。
「有事去問海軍情報局,」我答道,「是他們派我們去的。」
「為什麼?」
海明威的第一堂課跟所有人一樣,他被一位名叫楊·阿漢的高手揍得鼻青臉腫。(局長大人,我曾經與楊·阿漢切磋過拳腳。儘管當時的他已經年近四十五歲,卻依然精力充沛,到處與人打拳,以換取住處或是討杯酒喝。)然而海明威的行為讓所有人感到驚訝,他準時參加了第二堂課。這一次,一個名叫莫迪·海爾尼克的拳師又給他上了一課——下課鈴響後,他在海明威的肚子上狠狠揍了一拳。海明威整整嘔吐了一個星期。第三節課,海爾尼克乾脆朝海明威的下三路招呼了一下。按照作家先生的說法,「我的左側睾丸幾乎腫到跟拳頭一樣大了」。然而他還是去參加了第四節課。https://read•99csw•com
「自以為是的賤婊子!」海明威說道,「她居然說『孤獨行動』完全是一場胡鬧。她說我們是在意淫,還說我自打完成《喪鐘為誰而鳴》之後就再也沒寫出過任何值得一讀的東西。我說她真是個賤婊子!我告訴她,等蛆蟲把她的屍體吃得一乾二淨之後,人們還會繼續讀我的小說,直到永遠。」他重新坐了下來,手端酒杯,斜眼看著我,「盧卡斯,你想要點兒什麼?」
「聯邦調查局的人?」海明威的話音里透著一絲輕蔑,「我還以為你們這種逃避兵役的懦夫只會沖同事打黑槍呢。」
「德爾加多……算是個特例。」我說道,「如果他就是殺人兇手,那他肯定殺了不止一個人。我現在也不能確定他到底在為誰賣命了。」
我只回答了他第一個問題。「我之所以要告訴你,是因為他們殺死了桑蒂亞戈,」我說道,「而且他們正在為了某種我不理解的目的設計陷害我們。」
「那你現在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海明威追問道,「既然到今天為止,你對我說的都是謊言,我這會兒為什麼要相信你說的?」
「『22號特工』。」
我猶豫了片刻。如果我回答了海明威的這些問題,哪怕只有一丁點兒,我就別想再為聯邦調查局或是秘密情報處工作了。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擺來盪去。瓢潑大雨砸在林肯轎車拉緊的摺疊布蓬上,發出的聲響與之前敲打在桑蒂亞戈屍體旁的灌木上的聲音並無二致。我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早已不再是聯邦調查局或是秘密情報處的走卒了。
外面的草地上有兩個小男孩跑過——我並未扭頭,而是用眼角餘光看到他們的。自從走進安全房那一刻起,我便將身子側向左邊,以免背對大開的房門。我不知道德爾加多究竟帶來了多少同夥,路對面的廢棄房屋裡或許就躲著一個端著狙擊步槍的傢伙,或許他正靜靜等待我走出房間。好吧,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我能感覺到,自己脖頸後面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你是說『瘋馬』?」
局長大人,我要說的就是,儘管遭遇了各種暗算,海明威依然學完了全部的拳擊課程。他或許是唯一一名完成全部學時的學員。他總能克服困難,只為學到更多。
我把信封拍在桌上,保持著站立姿勢,緊盯著德爾加多那雙冰冷而陰鬱的眼睛。藉著昏暗的光線,我看到他終於將左手伸了出來。
「我不打算繼續那樣做了。」我冷冷地說道,「我給胡佛的定期彙報不會停止,但在我們弄清楚這一切之前,我是不會將任何重要線索上報局裡的。」
他盯著我:「你知道?」
我猶豫了片刻:「我覺得,你身邊所有人現在都有危險。」
「你的意思是,德國人有可能假定我們已經截獲並破解了第一封電報……也就是關於下周四有兩名特務登陸的那一封?」
「真的,我並不懼怕死亡。一個人只能死一次。我們都欠上帝一死……如何死亡並不重要,早死晚死皆是一樣。」
「這是她自己的說法。」
海明威望向窗外:「也就是說,我們身邊到處都是他們的人——聯邦調查局,海軍情報局,或許還有那個英國佬的機構……叫什麼來著?」
「不了。」我說道。
「因為這事兒或許不是他乾的。」我答道。
「英格麗·褒曼就曾經與希特勒會面。」我說道,「還記得嗎?德國情報部門還曾經想要招募黛德麗為其工作呢。」
「貝克之所以跑到古巴來,是因為他在巴西的間諜網路已經被全部破獲了。」德爾加多說道,「這位黨衛隊中隊長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殺回去,重整旗鼓以待東山再起,他和……呃……咱們在古巴這邊的某些代理人進行了談判,希望能成為污點證人,或是充當雙面間諜。」
「要麼現在告訴我,要麼永遠都別說了。」海明威說道,「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為誰工作,你覺得到底是誰殺死了桑蒂亞戈。否則就給我下車,再也別回山莊了。」
「我要進城一趟,」我說道,「我想借你的車用用。」
「盧卡斯,『孤獨』一上午都在陪我就著牛奶喝威士忌。這會兒它已經喝得太多了,沒辦法給你作揖了。其實,盧卡斯,貓咪是不會給任何人作揖的。你知道嗎?它們只會去巴結自己想要巴結的對象。但是,如果它們看你順眼,覺得你值得巴結,就會陪你就著牛奶喝威士忌。哦,這隻叫迪林傑,得名于那個被擊斃的黑幫搶匪——那傢伙的陰|莖尺寸可是不小呢。我覺得用他的名字給貓咪命名,能為它們帶來強健的體魄,可惜呀……趁著咱們第一次出海搜尋德國潛艇的工夫,馬蒂把迪林傑和其他公貓都給閹割了。盧卡斯先生,間諜盧卡斯先生,告密者盧卡斯先生,您知道這些嗎?」
我把左輪手槍別到背後,貼身放好,方便隨時拔槍射擊。除非德爾加多搜我的身,否則他是發現不了這支手槍的。我穿了一件非常寬鬆的上衣,藏下一支手槍不是問題,但無論是腋下槍套還是腰帶槍套都太顯眼了。若是按照習慣把槍別在左側褲袋上方,也很容易被別人發現。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帶來那支點三五七口徑的自動手槍,而不是這支點三八左輪,那樣我就能隔牆或是隔門射擊。但點三五七自動手槍個頭太大,很難藏匿。
「有這種可能。」我說道,「西半球上的德國情報網路不值一提,但他們有的是錢。他九九藏書們是有可能收買德爾加多這樣的人為其賣命的。」
我靜靜等待著。
「甚至包括您的貴客。」我說道。
海明威又一次抬起頭來看著我,彷彿是因為說出了剛才這番話而感到尷尬窘迫似的。不過,他很快將視線重新移回到墓穴之中,繼續說道:「桑蒂亞戈,幾個月之前,我的兒子約翰,也就是邦比,曾經向我問起死亡的事。他說他並不害怕上戰場,但他害怕死亡。我告訴邦比,1918年我受傷那次,我曾經非常畏懼死亡——如果晚上不開燈,我壓根都無法入睡,因為我害怕自己突然死去。不過我也向他講述了我的朋友琴科·史密斯的故事。那是一個勇敢的傢伙,總喜歡引用莎士比亞的名句。有一句話我非常喜歡,曾經讓他寫了出來。那句話出自《亨利四世》第二部。我專門去查閱過,從那之後一直銘記在心。那句話就像是我的聖克里斯托弗勳章。」
我聳了聳肩:「施萊格爾也有可能。當然,他看上去並不是那種人。也有可能是他僱用了某個生活在哈瓦那一帶的德國裔古巴人或是納粹支持者。赫爾加·索尼曼也可能是兇手——」
我敲了敲門,無人回應。於是我直接走進了主屋。
胡佛局長,海明威可謂體態優雅、儀錶堂堂,但同時也很像是一頭被塞進了街邊電話亭的閹牛。他的視力不算太好,卻是個飛靶射擊高手。他常常將自己弄傷。我曾經看到過他將一枚魚鉤穿進大拇指里,把魚叉和金屬碎片之類的東西扎到腿上,用汽車車門把腳擠傷,或者用頭撞上門框。體育運動簡直被海明威當成了一種信仰。他常常鼓勵身邊的人參與各種劇烈運動。他甚至命令「比拉」號副船長、百萬富翁溫斯頓與現任海明威夫人一同外出跑步——每天數英里之遙。然而每當自己出現一丁點喉嚨疼痛或是感冒癥狀,海明威都會卧床休息數個小時乃至數天。他喜歡早起,但也經常睡到接近中午。
我搖了搖頭:「奧克塔維奧發現桑蒂亞戈屍身的那條路,通向桑蒂亞戈和他死去的母親曾經居住過的茅屋。按照奧克塔維奧的說法,在城裡局勢緊張的時候,桑蒂亞戈曾經偶爾去那裡過夜。」
「安息吧,桑蒂亞戈·洛佩茲。我們不知道你生從何來,也不知道你死往何處。但我們知道,你所去的地方正是所有人生命的終點。總有一天,我們都會到那兒去的。」
依我看,海明威先生是我接觸過的最愛閱讀的人。他每天上午都會閱讀報紙,上廁所時會閱讀小說,在游泳池邊飲酒小憩時會閱讀《紐約客》之類的雜誌,吃午餐時會閱讀歷史書,駕船出海時趁著別人掌舵會閱讀更多的小說,到小佛羅里達酒館喝一杯會閱讀外國報紙,射擊比賽的間隙會閱讀信件,在海灣垂釣、等待魚兒咬鉤時會閱讀短篇小說集,就連出海搜尋德國潛艇、在古巴沿岸某些不知名海島旁拋錨休整時都不忘藉著油燈閱讀他老婆的手稿。海明威對於回憶和細節非常敏感。無論褒揚還是謾罵,他都會銘記在心。在一般人看來,這種性格趨向會讓人走向兩個極端——要麼成為學貫古今的教授,要麼成為消極避世的隱者。但海明威展現在世人面前的角色卻並非如此:他是一個邋遢的鬥士、一個狩獵狂人、一個借酒壯膽的冒險家、一個總在誇耀自己性能力的吹牛大王。
收件人:聯邦調查局 埃德加·胡佛局長
我將視線從雨水橫流的擋風玻璃上移開:「我告訴過桑蒂亞戈,讓他在我們離開的時候別去跟蹤馬爾多納多……別去跟蹤任何人。我不認為在我下達命令之後,他還會去跟蹤他。」
「好吧,」我說道,「還有別的事嗎?」
「你認為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是嗎?」
「是的。」
我的點三八左輪手槍就放在副駕駛座上——把它裝在腋下的槍套里開車是很不舒服的。使用左輪手槍的時候,我通常會把轉輪正對撞針的位置空出來。但這一次,我額外裝了一枚子彈,又在上衣口袋裡塞了12枚備用子彈。我幾乎是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前來赴約的:如果我和德爾加多今天要做一番了斷,那我根本就打不完槍里的子彈。不過,多帶一點彈藥以備不時之需,還是很有必要的,比如……
我向他提及了德爾加多。我講述了泰迪·施萊格爾、英戈·阿瓦德和赫爾加·索尼曼的身份背景,同時提到了約翰·西格弗雷德·貝克。我描述了德國軍事諜報局和美國聯邦調查局向馬爾多納多及其上峰「耶和華見證者」胡安尼托行賄的事。我向海明威坦承,我在前來古巴途中曾經與不列顛安全協調組織特工伊恩·弗萊明見面,到達哈瓦那之後又與戰略情報局的華萊士·貝塔·菲利普有過接觸。我告訴他,在他率眾用煙花爆竹向鄰居斯坦哈茨家發動「進攻」時,曾經有人打過黑槍。我還向他講述了在前往「壯麗洞穴群」途中截獲的另外一封電報。
「回頭我會告訴你的。」我說道。
這就是迄今為止我對他的觀察與分析。
我把手伸向背後,裝作在撓蚊子叮咬的膿包。「你知道是誰乾的嗎?」我問道。
「我知道。其實你對這些玩意兒一無所知。」
「我一點兒都搞不懂。」海明威說道,「我都不知道德國人有兩大情報機構。」
「沒有,」我答道,「不過我們知道那艘船已經返回哈瓦那港了。之前它曾經在卡薩布蘭卡船廠接受大修。」
安全房的門開了一道縫。窗欞早已腐朽殆盡,只剩下空洞如骷髏眼窩般的窗洞。我強忍著拔槍的衝動,走上前去,推開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