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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在瓜納沃的海灣入口處,「比拉」號停了下來。海明威與我一起乘坐小艇向碼頭駛去。小艇顛顛簸簸,引擎噼啪亂響,卻依然在海面上劈波斬浪,劃出一道白色的尾跡,彷彿是在透明的海天之間飛行。
「咱們沒準兒要用這些木塞堵住德國人的屁|眼兒呢!」他轉過身去望向前方,一縷陽光剛好照在他的臉上。
作家先生和我摸黑向後移動了幾步,蹲伏在矮樹叢中繼續觀察。兩個德國人所攀登的小山距離我們所在的位置不足七十英尺,但他倆的對話基本都被風聲和海浪淹沒了。不過,由於我們處在下風向,還是勉強聽到了一些德語單詞。在迷離的星光下,我們只能看到兩個德國間諜的腦袋和肩膀。鑽進那棵大樹底下之後,他們就完全遁形於黑暗之中了。
我笑了笑:「我可從來沒有撒過那麼多謊。」我以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我點了點頭。
年輕的娼妓笑著搖了搖頭,烏黑柔亮的髮絲隨風飄起:「謝謝,謝謝你們兄弟倆。不過我不會游泳,到時候我還是在島上看你們捕魚吧。我可以把你們捕到的魚做成好吃的。」
「好吧,」海明威說道,「咱們還是離開這個該死的鬼地方吧。」
我掀開雨衣一角,看到了兩支勃朗寧自動步槍。海明威用腳踢了踢其中一支槍的彈鼓。我點了點頭,同意帶上這兩件重磅武器。
海明威將「羅琳」號引擎的轉速降到了略高於怠速的水平,並將船體保持在水道中心。而我則觀察著兩側的海岬、峭壁和甘蔗園,以免錯過一切異動以及金屬或者玻璃的反光。然而對於人類的視力而言,高大密集的甘蔗林簡直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是的孩子,」海明威說道,「你可以去祈禱。而我還是多看看晴雨表比較好。我也希望這次航程能遇到好天氣。」
說罷,他沉默了幾分鐘。在做出這番陳述的時候,他的語調是如此柔和,他的態度是如此地誠懇。這讓我有了兩種感覺——其一,他是在「陳述」一件事情,而不是在吹噓;其二,他所說的基本上都是對的。
「有些道路,還有些茅屋。」海明威低聲說道。
我駕著「羅琳」號,以普通航速駛出海灣,一直將船艏壓在海面上。海明威正開著小艇向「比拉」號而去。我猛然加大了油門,「羅琳」號瞬間進入了貼水面「飛行」的高速狀態。帕特里克、格雷戈里和瑪利亞站在甲板上向我揮手,就像是三個無憂無慮、乘船出遊的傻孩子。
我們正朝著卡馬圭群島以東航行。藉著灣流的力量,陸地始終在我們視線可及的範圍內。海上的風浪一直不大不小,而陽光卻像是要復讎似的,帶著如火般的熱力從雲縫中傾瀉而下。在掉頭前往東南方向的馬納提港和羅馬海岬之前,我從防水盒裡取出望遠鏡,開始觀察北邊的海平線。
「為什麼?」
「不明白。」
海明威聳了聳肩,操縱小艇靠了岸。碼頭上迎接我們的是一個老頭子,我跳下小艇的時候聽到他與海明威彼此寒暄。我把兩支依然以雨衣包裹的勃朗寧自動步槍搬到「羅琳」號上,卸下彈鼓,再次檢查了用於從油桶里抽取汽油的管子和油泵,又回到碼頭,解開了「比拉」號小艇的船艉系纜。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低聲問道。一陣海風拂過,吹散了我臉上的蚊蟲。在月光星芒的映照下,海潮逐漸漲了起來。
海明威用手指了指攤開在駕駛台上的航海圖:「這上面說此地水深八英尋,這裡是六英尋,那個拐彎處大概是五英尋。但是我猜這兒的實際深度最多不過兩英尋,而寬度也就有個十英尺左右。這簡直比淤泥灘還糟糕嘛。」
就在我們離開灣流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北方——在那裡的某片水域,有一隊德國水兵正擠在狹小、潮濕、壓抑的金屬罐子里,呼吸著混雜了汗液、柴油、爛菜葉和臭襪子等各種氣味的空氣。他們已經在陰暗中潛伏了幾個星期,柴油機持續不斷的轟鳴猶如鼓槌一般擊打著他們的骨骼和頭顱。由於長期不能洗澡剃鬚,他們的皮膚早已瘙癢難耐。他們的耳朵里一直充斥著金屬艇殼在海水壓力下發出的吱嘎聲響。他們在冰冷黑暗的水面下生活,只能趁著夜間浮出水面為蓄電池充電的機會才能享受清新的呼吸。只有艇長和他手下的參謀軍官們可以透過潛望鏡觀察大陸上的地標或是準備攻擊的獵物,其他艇員只能在黑暗中靜靜地聽候指令——比如說「各就各位」或是「發射魚雷」——然後靜靜地等待敵方商船被擊中、沉沒、船殼破裂進水的聲響。接下來,或許就是敵人投擲的深水炸彈的爆炸聲了——那很可能意味著整艘潛艇上的乘員都要命喪黃泉。
十秒鐘后,從七百碼外的一個不知是潛望鏡還是潛艇指揮塔圍殼的東西上,閃出了非常微弱的亮光——兩短,兩長,一短。隨後,海面便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只有陣陣濤聲入耳。
「不。他最害怕的是失去手中的權力……失去對聯邦調查局的控制,或者說是讓聯邦調查局本身失去影響力。蘇共把美國徹底摧毀這事兒,在胡佛先生的畏懼清單上只能排第二。」
航行在這峽灣之中,水道逐漸變寬。再朝西南方向航行一英里左右,我們就將繞到「十二使徒」的東南面。在海灣中心,有一座形單影隻、林木繁茂的小島。海明威正觀察著的左舷方向,綠幽幽的甘蔗林間閃出兩道豁口,古舊的道路一直通向林子深處。最南邊的那條古道旁,矗立著一根高約三四十英尺的磚砌煙囪。當年曾經繁華一時的馬納提港有不少此類磚砌建築。道路盡頭則連通著兩個供船隻停泊的棧橋。然而那些建築的玻璃窗早已破損,一個棧橋已然塌陷,另外一個也只是勉強支撐在距離水面不到一英尺的高度。海岸上的道路上覆蓋著泥土,兩旁長滿了各色植物。
「那可不是一座島嶼。」帕特里克明顯還在嫉恨他的兄弟,而且對瑪利亞不願與他一起游泳的事情感到不悅,「那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珊瑚礁。」他刻意在「微不足道」這個詞上加重了語氣。
海明威斜靠在駕駛座上,駕著「羅琳」號出發了。他還穿著前天那件襯衫,頭上的帽子壓得很低。他一直讓引擎保持在低轉狀態,以免驚擾在島上帳篷里沉睡的孩子。途經「比拉」號時,我看到富恩特斯站在甲板上,伸著兩根手指,比出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海明威回以同樣的手勢。很快,我們駛出了珊瑚環礁。隨著引擎的一陣轟鳴,「羅琳」號開始劈波斬浪。
海明威和我看著兩名德國間諜放掉了皮筏的氣,將其拖進了距離他們最近的溝里——那條溝在東邊,和我們選作觀察點的地方相隔三道崖溝。他們打算挖坑埋掉皮筏,一邊揮動鏟子,一邊用德語小聲咒罵著。做完這些,兩個間諜向山頂爬去。他們的目標是山脊上的一棵大樹,那裡似乎才是我和海明威應該選作觀察點的地方。
我點了點頭。海明威是基於直覺做出這些判斷的,而經驗告訴我,這回他是正確的。
「喬,你的記性可真不錯。」
「盧卡斯,你找什麼呢?」
「我覺得我們或許會在航程中途看到那艘遊船,」溫斯頓說道,「它上一次露面就是在這個方向。」
「梭魚是一種好奇心很強的魚類。」格雷戈里說道九_九_藏_書,「它們時常圍在我們身旁游來游去,但總會很快游開的。它們從不主動攻擊我們。」
為自己尋找隱蔽處,一點也不比把船藏起來簡單。我們自然希望能夠清楚地觀察海岬那邊的情況,還想盡量兼顧各處峽灣,以防德國間諜出其不意地溜進馬納提港。我們還希望密切注視海面動向,並能在必要的情況下隨時撤離、改變監視位置,或是登船逃命。總之,我們需要一個完美的隱蔽處。
「你接下來準備寫點什麼?」我問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提出這麼一個問題。但我的確很好奇。
我點點頭,拿起衝鋒槍和手榴彈,把望遠鏡掛到了脖頸上。湯姆森衝鋒槍的槍口垂在我的膝蓋位置,這感覺真有些彆扭。無論是在匡蒂科還是X營地,我都曾經在訓練中學習過這種武器的用法,但我一直都沒有真正喜歡上這所謂的「芝加哥打字機」。這玩意兒的射程很近,精度也很差。事實上,它不過就是一種射速極高的槍而已,只適合在近距離作戰中靠胡亂掃射制服敵人。湯姆森衝鋒槍在電影中總能大顯神威,但絕不是一種適合遠距離精確射擊的長身管武器。即便是在近距離替代手槍使用,它也不能讓人心安。
「那就是馬納提糖廠的主廠區了。」就在我們緩緩繞島航行時,海明威低聲說道。島上的棚屋其實並不算少,但似乎已經完全被樹木和藤蔓遮蔽了。為了看清島上的磚砌建築,並且在棚屋、糖廠主樓和各色茅舍之中找尋異動,我不得不像戰鬥機飛行員那樣左右轉動腦袋。忽然一陣巨響,二三十隻火烈鳥從一處峽灣邊的沙洲騰空而起,氣勢震天。我必須承認,那一瞬間我被嚇得心驚膽戰,就差扣動湯姆森衝鋒槍的扳機了。那些鳥兒喧嘩、呼嘯著揮動著雙翅,沿海灣西南緣在天空中畫了一道弧線,又落在另外一片沙洲之上——按照航海圖上的記錄,那裡名曰「聖傑奎因三角洲」。
「我做什麼了?」
我知道這番對話已然結束,但我還是追問了一句:「你寫的書會比你活得更長久,對吧?」我說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你離開這個世界,你的書依然會流傳下去。」
「我知道帕拉馬里博在荷屬蓋亞那,可她到那兒去幹什麼?」
「我知道。」我說道,「我記得你書架上的那本書。」
生活就是這麼殘酷。
「那就是蘇聯了?」
「除非你身上掛滿鮮魚,或是拉著一根穿魚繩子游泳,」帕特里克依然在嘲諷他的弟弟,「又或者在你的腰上掛一圈淌著血的肥魚。可話又說回來了,誰會愚蠢到在腰間掛一圈淌著血的肥魚呢?」
「這船是不是被粘在淤泥灘上了?」海明威言簡意賅地問道。
「把你和我引到這兒來。」
「沒關係。」海明威說道,「但說句實話,我對你講的寫作技巧,要比當初我給萊德勒上尉講得更多。其實,我給他的最後一條建議才是最重要的。」
峽灣水道猛地往東一拐,而後一路向南。「羅琳」號輕輕滑過一道弧線,以優雅的姿態完成了轉向。雖然我們連最壞的局面——在漲潮后的夜裡11點鐘抵達此處——都預想過了,但經年累月、山川變遷所留下的痕迹依然讓我們驚訝不已。前方顯然已經很難找到可供停船系纜之地,而後方的海水也已經被攪動得渾成一團,活像是一壺擠進了太多奶油的咖啡。
「你要是去當作家一定不錯。」
「不對,我們忘記了一樣東西。」海明威說道。
這件事情讓我思考了很久。
「是的。」他說的這些東西我的確一竅不通。
海明威似乎也吃了一驚:「你想知道?你真的想知道嗎?無論過去還是將來,我寫的可都是些虛構的東西呢。」
「沒錯。」
看到有人夜晚來訪,負責守衛康菲特島的古巴軍官和他的士兵們顯得很是開心。聽說訪客中還有一位女士,他們明顯吃了一驚。當富恩特斯和其他船員們在海灘上支起陳舊的探險帳篷時,所有的守島官兵都躲到了營房之中——這些軍人已經穿上了他們所擁有的最整潔、最體面的制服,卻依然顯得衣衫襤褸。趁著我們搬運食材的空當,瑪利亞用西班牙語同守島官兵親切交談,那語速如此之快,簡直就像是機關槍一般。
海明威搖了搖頭:「盧卡斯,如果你流連於塵世,又愛上了特定的人,那麼就很難成為一名偉大的作家。如果你流連於太多的俗物,就更別想在文學之路上有什麼建樹了。你不能僅僅描述事物的外表,那是攝影師們的工作。你應該像塞尚所說的那樣,從內心深處著手。那才是文學藝術呢。你的作品必鬚髮自內心。我說的這些你都明白嗎?」
瑪利亞點點頭,嫣然一笑。
海明威把腦袋伸過來,靠在我的左耳邊輕聲說道:「我們得去追蹤他們。」
「是啊。那些德國佬很可能今晚就潛到這裏,讓潛艇靠上碼頭,或者沿著那些古道上岸。當然,我還是不太相信他們敢來。」
他說得沒錯。我們心中非常清楚,此次「賭博」之所以險象環生,一大原因在於我們很可能陷入敵人的埋伏圈中。雖然德國情報部門實在是沒有理由為了幹掉我倆而在此處設伏,然而一旦他們真的這麼做了,我們註定要吃一大番苦頭。
馬納提港的入口比我想象中的更寬一些,從左到右大概有四十碼。東邊的耶穌海岬比峽灣西邊的羅馬海岬更加深入大海。不過我能夠理解人們為何選在羅馬海岬上建立航標燈:那裡的崖壁更高,距離海平面約三十英尺,遠超過耶穌海岬一側一二十英尺的高度。我能清楚地看到在羅馬海岬的西邊,有坡緩路平的馬蹄灘,那裡有一條長長的弧形峽灣一直延伸到紅樹林和沼澤之中。這裏的海岸地形非常險峻,馬蹄灘西邊便緊挨著耶穌海岬沿線的巨石、礁岩,以及數不清的險灘。除此之外,這裏幾乎看不到別的真正的海灘。然而在羅馬海岬的航標燈下,倒是能看到一處不錯的沙嘴。
格雷戈里沒有理會他的兄長:「瑪利亞,你可以游在我和小老鼠之間。那樣就不會有什麼東西來騷擾你了。」
「什麼建議?」
「出海之前,我收到馬蒂的信兒了,」他說道,「她從聖基茨的巴斯特爾拍了份電報給我。和她同行的三個黑人船員徹底厭倦了航海探險,在聖基茨島上離她而去了。當然,她的電報內容是被檢查過的。我真感覺她是在一邊探險,一邊逐島找尋德國潛艇呢。」
我和他弓著身子向山頂爬去。我倆都用前臂挽著湯姆森衝鋒槍的背帶,將槍口對準前方。
「我們才不在乎什麼梭魚呢!」帕特里克重新奪回了談話主導權,「只有海水攪動著泥沙,水下能見度很差的時候,它們才會來搗亂。一般情況下它們只是瞄你一眼,或者無意中撞到你身上而已。海水渾濁的時候我們不會去用魚叉捕魚的。」
「是的。」我繼續觀察著海面上的浪濤。
「為什麼?」海明威問道。過了一會兒,當黃昏變成了真正漆黑的夜晚,他又說道:「狼崽子可能跟你說過不少有關馬蒂的事吧?應該是壞話,對吧。」
「如果天氣還好的話,你會趕在我們之前抵達康菲特島的。」海明威說道,「不過你得保證,絕不單槍匹馬殺奔羅馬海岬。」
「我不知道。」我說道。
「你為什麼要寫虛構九九藏書的小說,而不是去描繪真實的事物呢?」
他神情嚴肅地從襯衫口袋裡掏出兩隻短粗的軟木瓶塞,將其中一隻扔給了我。我把木塞拿到眼前,仔細觀察著,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狼崽子他是嫉妒了。」海明威說道。
「丟豬島。」
「我們沒落下什麼東西吧?」他問道。
我想象著那副場景,不由一笑。
「帕拉馬里博?」
考驗海明威軍事才能的時刻到了,而他的決定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山頂上有一處絕佳地點,就在一望無垠的甘蔗林旁邊,有一棵矮樹遮蔽,能為我們提供二百七十度的視界。無論是航標燈、峽灣,還是馬納提灣的北半部分,甚至身後的恩塞納達·赫拉杜拉燈塔,都在我們的觀察範圍之中。有一條古老的小道連接著那處制高點,像一根扁擔似的挑著北邊的低地和南邊的糖廠。憑藉著這些便利條件,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將裝備運到那裡。海明威第一時間指向了那個制高點,興奮地說道:「那可真是天造地設的觀察點!我們可以在那裡居高臨下,俯瞰四周。」
海明威嘆了口氣:「去年,我和馬蒂一起到了中國重慶。我在那兒遇見了一位名叫比爾·萊德勒的年輕海軍上尉。那裡除了用白酒和蛇泡成的藥酒,幾乎都沒什麼可喝的酒,但我聽說那個萊德勒曾經在一次中國人舉辦的拍賣會上拍到了兩箱威士忌。那傢伙還沒來得及把它們打開喝掉,就馬上要調離那裡了。於是,他準備把它們一次統統喝光。我告訴他,別像個小姑娘似的,逮著個機會就一口氣喝個過癮,可他依然打算留到滾蛋那天喝個夠。喬,這會兒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星期三早晨,太陽剛剛升起不久,海明威便駕著「比拉」號出航了。出乎我的意料,他的船員們一個個都意氣風發、鬥志滿滿——由於瑪利亞和海明威的兩個兒子也在船上,所以這次行動更像是一次周末遠足。出港之時,諸多漁民和遊人的伴隨更增強了這一氣氛。參加這次航行的船員包括:羅伯托·赫雷拉、赫雷拉·索托隆戈醫生、水手辛斯基、費爾南多·梅薩。至於其他人則被留在了島上,比如「黑牧師」唐·安德烈斯,還有那些早飯都要去酒館灌一杯「血腥瑪麗」的柯西瑪港「修道士」。
「等到了康菲特島,」我無意中聽到帕特里克對瑪利亞說道,「我就帶你去用魚叉捕魚。」
「對不起啊……」海明威說道。這是他唯一一次向我道歉。「盧卡斯,我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寫些什麼。等到戰爭結束了,也許有一天,我會把這段經歷寫成一本書。」黑暗之中,我依稀看到他正盯著我。「我會把你也寫進去的。當然,我只會把你的缺點和薩克遜壞的一面糅合起來,創造一個人物。書中的你會是一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大惡棍。所有人都會對你恨之入骨的。」
太陽落山後,一陣海風卷著大股蚊蟲,如烏雲般朝西南方向席捲而來。富恩特斯點起一堆篝火,開始熏烤大塊的牛排。每個人都有足量的烤土豆和新鮮的蔬菜沙拉可吃,但這一回狼崽子卻忘了帶啤酒來。大副製作了一塊酸橙派,充當大家的甜點。餐后,大家輪流傳飲著威士忌,連海明威的兩個兒子和瑪利亞也不例外。午夜時分,古巴守島官兵返回了軍營,而我們剩下的人又在篝火旁折騰了一兩個小時,談論著德國潛艇和戰爭形勢。當我們用英文交談之時,瑪利亞的臉上寫滿了茫然。但她一直保持著微笑,似乎也自得其樂。
我對他講述了許多東西,但我隱瞞了有關施萊格爾的細節,以及「A級客房」馬廄里那件包裹的事。
「告訴薩克遜可千萬別睡著了。」我說道。那個來自海軍陸戰隊的傢伙有個惡習,他常常在悶熱的無線電收發室里打瞌睡。我可不希望因為他的小憩而錯失任何無線電情報資訊。
「那就儘管替我睡了她。」說完這句話,海明威像是個犯了錯的小男孩似的望向瑪利亞。事實證明,那年輕娼妓的英文水平實在太差,根本聽不懂這與她職業息息相關的、最基本的單詞。
「右舷還真有點,或許你可以打個左滿舵來越過這裏。」
漫長的下午和傍晚,我們一直都躺在崖壁溝槽中的觀察點里,輪流透過望遠鏡監視海上的情況。即便是被沙蠅和蚊子叮上一口,我們也要忍痛不喊出聲來。有些時候,我們其中一人會爬到山頂,俯瞰馬納提灣、「十二使徒」、古老的道路和廢棄的舊時糖廠,以免錯過任何風吹草動。不過大多數時候,我們都靜靜地待在觀察點。
「沒錯,」我贊同道,「也就夠橡皮艇活動的。」
「不會的。」我說道。
「真他媽該死!」海明威說道,「航海圖上說這裏水深有五英尋,可我感覺這能有一英尋就不錯了。快去用船篙撐幾下。」
「如果索尼曼小姐也在『南十字星』號上呢?」帕奇舉起酒瓶,做了一個「乾杯」的姿勢。
「看,椰子樹。」海明威一邊說著,一邊關掉了引擎,任由「羅琳」號藉著溫柔的海浪向前漂流。
透過望遠鏡,我觀察著那座航標燈。燈塔的鐵架銹跡斑駁,很明顯已年久失修。但這都不算什麼,真正的問題在於,航標燈上的透鏡和光源早就被偷走了,剩下的設施似乎已經失去了功用。航標燈後方的崖壁上有一片無人打理的甘蔗園,極目遠眺,東西兩側的海面似乎又連成了一體。這裏並沒有真正的叢林,我看到紅樹林間星星點點長著一些灌木和棕櫚樹,但大部分陸地都被甘蔗覆蓋,讓人有一種逼近原始蠻荒之地的感覺。除了那座破敗不堪的航標燈,對面僅存的人類文明痕迹便只有海灣西岸那比甘蔗林還高的煙囪了。
我把湯姆森衝鋒槍掛到肩膀上,拿起長長的船篙爬上船頭甲板。「這分明就是一處水下沙灘,」我說道,「也就是一英尋深。」
負責島嶼防務的軍官表示,上周他們沒有觀察到任何敵軍動向,只看到為數不多的捕龜船。三天前一則發自關塔那摩基地的廣播宣稱,一架從卡馬圭基地起飛的反潛巡邏機在比米尼西海岸遭遇了一艘敵方潛艇。當時軍官立刻命令手下進入緊急狀態,卻並未發現任何敵情。海明威對軍官及其手下的警惕表示感謝,並邀請他們參加我們的晚間野炊。
海浪拍打在東邊的巨岩和西邊的峭壁上,轉瞬間如冰晶般碎裂。我們降低了航速,緩慢地駛入了中央水道。在水道的入口處,諸多雜物——比如夾雜著枯枝敗葉的淤泥——就像是門童一樣守護在狹窄的航路兩側。有些雜物完全沉在水底,而有些則是懸浮在水中,不肯將真容露出水面。
「都帶好了。」昨夜,在其他人推杯換盞之時,我又重新檢查過「羅琳」號上的物資。一切都準備好了。
「他們想要引誘的不僅僅是你我二人吧。他們或許覺得我們會把『比拉』號和其他人都帶來呢。」
我認為這是一個奇怪的話題。我放下望遠鏡,聽著不遠處夜風吹過甘蔗林的聲音。
「是的,」我說道,「我的觀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我再次舉起望遠鏡向遠處觀察著。海天之間的分界早已模糊不清。在夜幕下,海浪的聲音顯得越發嘈雜了。我看了看表,現在已經是夜裡9點28分了。
「如果需要的話,你還read.99csw•com可以穿上一件救生衣。」說這話的是格雷戈里,他毫不掩飾地無視了兄長的一臉慍色和讓他閉嘴的手勢,「當然,穿上那玩意兒就不太方便游泳了。」很顯然,他非常期待與瑪利亞結伴下水。
沙蠅頗為令人惱火——它們只要碰到你的皮膚,立刻就會叮上一口——不過海明威已經在我們周圍噴洒了驅蟲劑,還塞給我一瓶防蚊液。他並沒有堅持要把勃朗寧自動步槍也拎上來——那玩意兒真的太笨重了,如果我們要放棄觀察,逃回快艇,帶著它很可能會拖我們的後腿——但他執意要在下船之前將勃朗寧自動步槍從包裹里拿出來,還把一條子彈帶纏到了腰間。我猜他這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殺出一條血路。
我在船頭坐下,手上攥著船篙,衝鋒槍垂到膝蓋。「我贊同你的判斷,」我說道,「他們應該會選擇羅馬海岬作為切入點。咱們是不是應該出去給『羅琳』號找個錨地了?」
「你擔心她嗎?」我問道。我嘗試在心中描繪這樣一幅場景:如果我的人生伴侶在叢林里,或者在敵方潛艇出沒的海域艱難求生,而我卻不能在她遭遇危險的時候提供幫助,我的感覺該是怎樣的?我實在搞不清,對一個女人負責是怎樣一種感覺。
「她有什麼發現嗎?」
「不管怎樣……」海明威繼續說道,「我和盧卡斯會駕著謝弗林的小寶貝快艇到努埃維塔斯港和薩維諾爾島看看,調查一下那裡的河流和峽灣,四處測繪一下,看看有沒有適合用作補給點的地方。」
「或許明天你們就能看到它。」海明威說道,「如果你們發現了『南十字星』號,就儘管跟住它。」
海明威走回碼頭,將船艏系纜遞給了我:「盧卡斯,你可別把湯米的快艇玩壞了。」說罷,他又回到了小艇之上。
我沒有接話。
「可別讓咱們的傢伙沾了鹽霧!」海明威正駕著「羅琳」號高速轉離東北方向。
「所以,你認為咱們收到的第一封電報,就是為了把咱們引到這兒來?」他問道。
即便此刻正值中午,海風習習,卻依然有成群的蚊子和沙蠅如烏雲般撲面而來。
「什麼也沒說。我只是告訴她,她可以跟咱們一起出海。」
「沒錯。」
「我和盧卡斯會在塔拉法港附近找個地方露營。」作家先生撒了個謊,「我們周五上午與你們會合。在我們回來之前,不要擅自出海巡邏。」
海明威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把衝鋒槍架到了面前。「她很有才華……」他的嘴裏像是含著一團東西似的,「至少在寫作方面是個天才。而我則是個超越天才的存在。在這世上,沒有比終日面對一個自己永遠無法超越的天才更讓人困擾的事情了。我很清楚這一點。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
「明天一早,你們倆開著『比拉』號朝那個方向去。」海明威對狼崽子和帕奇說道,「你們要睜大眼睛,注意觀察海上是否有敵方潛艇活動。告訴薩克遜,讓他仔細偵聽U型潛艇與德國本土或是『南十字星』號之間的無線電通信。今天他監聽到的都是北方德國本土狼穴那兒的廢話。」
如果我們截獲的無線電情報所述屬實,那麼此刻就有兩個德國間諜正等著登岸。這兩個傢伙在U型潛艇上的最後一天應該是頗為緊張的吧?他們會不會一邊換上平民的服裝,一邊檢查地圖和接頭暗語?會不會一遍又一遍地給手槍擦拭上油?當然。他們也是人。不過他們也很可能非常期待離開陰暗而充滿著惡臭的潛艇船艙,快點去完成身上肩負的任務。
我看著那些茅屋上黑洞洞的窗口,順手關掉了湯姆森衝鋒槍上的保險。
「喬,那麼什麼才算是重要的?」
我們之前曾經達成共識,先反覆偵察一番,選定了有利地形和隱蔽處再登岸。也就是說,我們需要深入馬納提灣,還要勘察那些海岬和沙灘。如果敵人在此設伏,那他們肯定是計劃在我們抵達的時候布下天羅地網。我回到秘密儲物隔艙,拿出兩支湯姆森衝鋒槍外加一袋子的備用彈夾。槍身上滲出防鏽槍油,摸起來有些滑膩。
「是啊,你腰上那圈兒贅肉足夠吸引鯊魚啦。」帕特里克譏諷道。
此番旅程就這麼令人愉悅地開始了,就像是一次周日全家郊遊似的。在旅程結束之前,我們這一行人將有一位喪命海上,而我則會手忙腳亂地從一具死屍的脊背上挖出射入的槍彈。
「沒問題,」海明威發動了小艇的引擎,這會兒的天氣依然不錯,「明天一大早我就能讓他們開始工作——狼崽子他們幾個——讓他們去康菲特西北方向搜尋潛艇。可不能讓他們攪擾了真正的潛艇搜尋工作。」
夜裡11點整,德國人的小筏準時穿過海浪,出現在我們的視線範圍之內。接著我們看到,在昏暗模糊的星光映照下,兩個黑色的人影拖著筏子登上了狹窄的沙洲。隨後,那兩個人影打開了一隻類似匣子的東西,拿出一盞帶遮光板的燈,向遠處的海面發送燈光信號。
我倆沉默了片刻。海風迎面而來,觀察點上方的帆布卻幾乎一動不動,倒是附近的甘蔗林發出一陣陣聲響,彷彿是有人把手指伸進鐵罐子里攪來攪去。
「不要相信溫斯頓說過的任何誇張之詞。」海明威繼續說道,「馬蒂是一個非常天才的作家。這才是問題所在。」
「那麼,如果我說水墨禪畫家們只要在別無一物的天空上點綴一抹藍色就能畫出一隻雄鷹,你也一定理解不了吧。」
溫斯頓點點頭。「我會把『比拉』號上的小艇留給他們捕魚用的。」他說道,「守島的古巴軍官承諾在我們明晚返回之前照顧他們。」
「你為什麼就不相信呢?」海明威說道,「胡佛最怕什麼?納粹分子?」
「昨天你忘記帶上這個了。」海明威拍著一個用兩件雨衣包裹的長形物體。
「除此之外,」海明威繼續說道,「他們肯定計劃趁著月亮升起之前的空當到這裏來。他們一進入這些黑暗的水道,估計就找不到路了。就算他們的皮筏子能在六七英寸深的淺水區使用,也無濟於事。」
為了在這如迷宮般的複雜水域里給「羅琳」號找一個穩妥的隱蔽點,我們大概花了一個多小時,接著又將各種裝備搬下了船。對於這艘快艇而言,最棒的藏身之處莫過於海岬西側灌木叢生的潟湖了。遍布四處的污泥和嗡嗡作響的蚊蟲更為其提供了天然的掩護。其實我們應該先將裝備搬到沙洲上再去把船藏好,但我倆都急著保護這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就只能先後兩趟搬著沉重的裝備穿越叢林,忍受蚊蟲和污泥的洗禮。
我舉起望遠鏡,觀察著夜幕下的海平線,沒有說話。
起初,我倆會在想要交流的時候低聲說上幾句,但很快我們便發現,由於海浪不斷拍打著耶穌海岬和羅馬海岬的低矮崖壁,海風在身後的甘蔗園裡呼嘯作響,我們完全可以用正常的音量交談。站在十英尺遠的地方,我們的對話就已經很難聽清了。
「的確是與世隔絕。」海明威說道,「我覺得這恰恰是他們不會深入海灣腹地的原因。我覺得他們肯定想讓潛艇保持在自己的視線所及範圍之內,以便用手電筒之類的工具向同夥們通報登陸成九*九*藏*書功的消息。」
「不喝了,我想我應該在德國U型潛艇到來之時保持清醒。」
我望著他所指的方向,卻看到有十幾隻林鸛正在廠區廢棄棚屋之間的潟湖旁振翅欲飛。靠近點看,一對淡粉色的篦鷺正翩翩起舞——漲潮后泥灘沙洲依然露於水面上。
「他們為什麼不來?這裏如此與世隔絕……」
我把兩支衝鋒槍放到座位之間,以柚木、紅木蓋板和鍍鉻裝飾遮擋著浪花形成的鹽霧,又拿起那支二十倍望遠鏡觀察海岸線上的情況。對於航海者而言,只要花了足夠的時間研讀過航海圖,就很容易對即將到達的目的地產生「一見如故」的印象。然而我卻對馬納提灣里的這些海岬頗感陌生。上一次來這裏時,我們距離海岸線實在太遠了,並未有機會看清細節。畫面在望遠鏡中漸漸清晰,歷歷在目。原來航海圖上真的所畫不虛啊。
「是嗎?」
瑪利亞很喜歡乘船,但她對海洋非常畏懼。她告訴「老爹」自己不會游泳,她的弟弟就是在聖地亞哥港的漁船上做工時,掉進海里淹死的。而她最願意坐在「比拉」號甲板的正中央,向聖母馬利亞祈禱,希望我們全程都能與好天氣相伴。
「就是這兒了,」海明威說道,「準備抄傢伙。」
幾秒鐘后,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突如其來的槍聲擊碎了夜的寂靜。
我點點頭,再一次回望「比拉」號。艦橋四周圍了一圈帆布。船身中部兩側各懸挂著一塊長板,用十二英寸大小的字母寫著「自然歷史博物館專屬」。
「在荷屬蓋亞那。」海明威揉著眼睛,似乎是有汗水滴進了眼眶。我發現他的耳朵腫得厲害。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
「難道那裡沒有鯊魚嗎?」年輕的娼妓問道。
周圍氣溫很高。我們撐起兩張防水油布,將它們左右交叉緊緊固定在崖壁溝槽的岩角上,確保它們在強風下也不會被吹走。隨後又對其進行了一番偽裝,使之在視覺上與崖壁融為一體。為了保證偽裝效果,我們還在油布上撒了不少沙土。這樣一來,即便是在白天的陽光之下,三十英尺外的人也休想在崖壁上辨別出這個觀察點了。等到夜幕降臨,在任何沿著山脊小道上來的敵人眼中,我們都是隱身遁形的。
「不明白。」我說道。
馬納提灣最大的一片開闊水域就在我們眼前,然而其絕大部分只到「羅琳」號舷側吃水線的淤泥位置。「我懷疑這裏的水深最多不過十英寸。」海明威揮動著傷痕纍纍的手指,彷彿要將整片水域都攬入囊中。
在前方左側的一處海岬上,「十二使徒」逐漸浮現。此刻我們正置身於馬納提海灣之中,海岸峭壁已被我們甩在身後,甘蔗園和灌木叢已延伸到海灘邊。透過朦朧的綠色,我看到一座小山從海灣中兀然挺起,十二塊巨岩清晰可見。巨岩下瞰之處,藤蔓交錯之間,一座座茅屋搖搖欲墜。如迷宮般的古道蜿蜒在海岸灘側,一直通向一處碼頭。但這些古道上並沒有最近被使用過的痕迹,而碼頭也早已坍塌,大半被海水淹沒。
「湯姆是海岸警衛隊成員,」海明威說道,「他想為國出力,也希望『羅琳』號能物盡其用。」他望向坐在篝火灰燼另一側的溫斯頓,「狼崽子,你可得幫我的兒子們和瑪利亞準備好魚叉以及捕魚的一切用具,讓他們明天玩個盡興。」
我打開一箱手榴彈,這些灰色的鐵疙瘩重量不輕,冰涼梆硬。我取出四枚,放進了裝著備用彈夾的帆布袋子。
海明威指著大海的方向:「就像是這會兒躲在那裡的該死的德國潛艇。如果咱們看到了露出水面的潛望鏡,那麼也就可以猜到水面以下整艘潛艇的模樣了……指揮塔圍殼、魚雷發射管、遍布管線的引擎艙,還有搬運、堆放酸鹹菜的炊事兵……我們完全不用看到整艘潛艇的面貌才能確定它躲在哪兒,對吧,我們只要看見那該死的潛望鏡就夠了。文學作品里的一句佳句或是一段漂亮的描寫也是這個道理。你現在明白了嗎?」
「沒有。」
海明威檢查了羅盤,將航向定在了一百度上,又把胳膊搭在杜森伯格實木舵輪上。
「寫小說就像是給船準備給養物資,一點細節也不能遺漏。」他說道,「你需要把許多難以捉摸的東西敲碎嚼爛,寫成一句句文字。就像我之前說過的,大多數創作思路都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盧卡斯,你看過水墨禪畫嗎?」
我搖了搖頭:「我也不太清楚。施萊格爾說他們的這次行動牽涉到了聯邦調查局,可我估計他說的就是德爾加多而已。我可不相信胡佛也和德國人有染——這完全說不過去。」
格雷戈里怨怒地瞪著他的兄長。而瑪利亞卻只是笑著問道:「那裡有沒有梭魚啊?」
伴隨著「羅琳」號引擎的咆哮聲,我們艱難地向前航行著。船艉螺旋槳捲起的泥沙被揚到了半空中。航海圖將我們面前不遠處的這座島嶼標註為「大島」。右側海岸線上的甘蔗林中,又一座小山拔地而起,其高度大概是「十二使徒」的兩倍。越過小山,能看到海灣東南邊緣有更多廢棄的建築。
突然,德國間諜的信號燈又閃了兩下。這一次,他們發信號的地點在我們右側三十碼處的山脊上。緊接著,在密集的甘蔗林和灌木叢中,亮起了另外一個信號燈——看上去比德國人的燈光弱一些,而且只閃了一次。
「那這次發生在古巴的爛事兒,怎麼就能讓你們的胡佛先生嚇得發抖了呢?」海明威說道,「恐懼比其他任何情緒都更能對一個人產生刺|激。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是吧。」
「噢,那片水域當然有不少鯊魚。」格雷戈里興奮地說,「但它們很少越過環礁到康菲特島周邊活動,而且它們只在晚上出沒。再說,還有我保護你呢!」
「真該死!」海明威嘟囔道。
「我覺得你還是把『恐懼症患兒』帶到『羅琳』號上比較好。」
出海之後,看護年輕娼妓的職責便落在了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的身上。我不覺得這兩個孩子知道瑪利亞的來歷或是她的背景身世。他們大概只覺得她是「爸爸的又一個漂亮朋友」而已。他們一直在向瑪利亞展示「比拉」號的優越性能,展示船上的起重臂、釣魚用具,以及他們自己的魚叉。他們的西班牙語有時候說得很差,然而在他們那無限的熱情下,偶爾的語法與拼讀錯誤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
海明威呵呵一笑:「你觀察的方向沒錯,但是你選擇的時間不對。這會兒正值漲潮,丟豬島應該在水面之下呢。那只是一座很小的珊瑚礁而已。」
富恩特斯揉了揉下巴:「真想不到謝弗林先生願意把這麼棒的快艇借給咱們幹這種事兒。」
「馬蒂總會遇到些傳奇經歷。」海明威咧嘴一笑,「她計劃下一站去帕拉馬里博。」
帕特里克笑了。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小夥子——包括他的弟弟——大概已經被我們那年輕的娼妓迷得神魂顛倒了。「胡說呢,」他說道,「海水的鹽度這麼高,環礁里風浪又不大,你根本就不會沉下去的。你只要戴上這副面具,把臉浸到水裡就行了。」
「我讓他回家嘗嘗自己的威士忌酒。」海明威咧著嘴,牙齒在星光下映出幽幽閃光,「人家賣給他的,其實是兩箱涼茶。」
「什麼意思?」我問道。
海明威在山頂西側往下三分之一的坡上選擇了一個觀察點。這段海九_九_藏_書岸沿線並不存在真正犬牙交錯的灘涂,但海水依然在矮崖上侵蝕出了數不清的溝槽。海明威所選的觀察點,恰在海岬和我們藏船的峽灣之間的坡上。崖壁北側臨海的一面,溝槽既狹窄又陡峭,但靠近甘蔗園的西南側卻顯得更加寬敞,且長滿了樹木。從這個位於崖壁溝槽之中的高點望去,我們可以看到航標燈、蜿蜒于山脊之上的小道、峽灣之中的沙洲,以及一大片寬闊的海面。從這溝槽出發,我們可以悄無聲息地穿行到山脊的最高點,觀察海灣和舊糖廠區道路的情況。如果在糖廠舊時的道路,或是我們來時走過的路上看到任何異動,我們都可以撤回觀察點,或是乾脆躲進甘蔗園,再從那裡登上快艇。
海明威將船頭轉到一百六十度方向,海浪在船體的左右兩舷拍打著。如果引擎功率再小上一點,這艘快艇很可能會慘遭傾覆、葬身海底的命運。海明威持續調節著引擎的轉速,以扛過這段艱苦的航路,同時儘可能節省燃料。
「我打算駕船在海灣里四處轉轉。」海明威低聲說道,「做好準備吧,一旦發現航海圖上未曾標註的水道,咱們就立刻下船。記得帶好武器。」
海明威也笑了:「盧卡斯,你可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撒謊者呢。你撒謊的本事就像是天生的本能。我早就看出來了。」
他們肩負的任務?泰迪·施萊格爾似乎並不知道這兩個間諜所要完成的使命。難道他們要與聯邦調查局的人秘密接頭嗎?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
作家先生點了點頭:「我在『比拉』號上備下了兩個帆布帳篷。等咱們到了康菲特島,格雷戈里會把帳篷支起來,供他們兄弟倆和瑪利亞居住。狼崽子和其他人嘛……搞搞科學考察研究。」
殘陽韻盡,月上半空,在西邊遠處的布拉瓦海岬,最後一縷晚霞也被織進了夜幕中。此時的大海似乎比之前更加喧囂了。我忽然有了一種錯覺,彷彿我倆已經在此隱蔽蹲守了一兩個星期。我們必須輪流小憩一番,以便在夜間保持敏銳的觀察力。不過我覺得海明威壓根兒就沒怎麼睡。這位作家先生的精力旺盛,一點也沒有精神緊張的跡象。他說話的聲音輕鬆愜意,他的神態非常放鬆,還特別有幽默感。
「關於這次出海的事,你都跟那小妞說什麼了?」他問道。
「不。」
「也許吧,」我說道,「但是我認為這並不重要。」
海明威眯起眼睛,回頭望向停泊中的「比拉」號。那艘大船正隨著海浪的起伏上下浮動,船上的綠色油漆反射出一道道光芒。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正在向瑪利亞展示海釣技巧。
除了防水油布、湯姆森衝鋒槍、一包手榴彈、一包備用彈夾、兩副望遠鏡、一些驅蟲劑、兩把小刀、一些個人用品、兩頂寬檐帽、一套急救工具,以及各人的手槍之外,我們還往觀察點上搬運了一箱冰鎮啤酒和幾塊三明治。午後,我們停了下來,開始用餐——我吃的是牛肉三明治和煎雞蛋,海明威則就著冰鎮啤酒大口嚼著洋蔥三明治。如果知道手下特工在執行監視任務的時候暢飲冰鎮啤酒,胡佛局長會如何反應呢?想到這,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但我臉上的笑容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突然間意識到,我似乎已不再為胡佛先生的聯邦調查局做事了。
海明威拉回船艏系纜的套環,站在小艇上低頭看著我。他穿著一件舊時代非洲探險家風格的襯衫,袖口挽起,敞胸露肚,上臂和胸毛上的汗珠閃著光。這傢伙的膚色的確夠深。
我心中暗想,誰知道我倆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呢?
「再帶上幾顆開花彈吧。」海明威一邊轉動著舵輪,一邊說道。
太陽尚未升起,我們便出發了。海明威先去帳篷里看了看他的兒子們,然後我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駕著小艇來到「比拉」號與「羅琳」號錨定的地方。這個早晨算得上是整個夏天最冷、風浪最大的。昨夜,富恩特斯為「比拉」號拋下了一枚船艏錨和兩枚船艉錨,估計再大的浪也掀不動它。而只有一枚鐵錨的「羅琳」號卻在晨浪的托舉下高低顛簸,活像一隻急於掙脫鎖鏈的惡犬。
「當然,我講的有關成為作家的技巧可都是真材實料。」海明威最後說道,「這也正是我更喜歡寫虛構小說,而不是紀實文學的原因所在。」說完,他舉起望遠鏡,朝黑暗的海面看去。
海明威聳聳肩:「馬蒂可以照顧好她自己。你要不要再喝一瓶啤酒?」說著,他拿起刀子,又起掉了一隻啤酒瓶的蓋子。
「我很想要那些威士忌,」海明威說道,「我非常想喝。我給了他錢——貨真價實的美元——給了他好多,可是那個萊德勒就是不賣。最後,我絕望地告訴他:『如果你能分給我半打,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他說:『好啊,我給你六瓶酒,你給我上六堂課,教教我怎麼才能成為一名作家。』於是我們成交了。每上完一堂課,萊德勒就給我一瓶威士忌。在最後一堂課上,我對他說:『比爾,在你真正開始描繪人物之前,你首先得成為一個文明人。』他問我:『什麼叫作文明人?』我告訴他,『要想成為一個文明人,必須要有兩個特質——一是激|情,二是忍受打擊。永遠不要去嘲笑一個走霉運的傢伙。如果你自己走了霉運,千萬不要硬碰硬地去反抗。學會適應和忍受打擊,然後瞅准機會做出反擊。』盧卡斯,我就是這麼對付你的。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些嗎?」
「我邀請過她。」我說道,「她非常害怕海水灌進那艘快艇。另外,我記得你說過你不會再稱呼她『恐懼症患兒』了。」
海明威輕嘆一聲,點了點頭:「盧卡斯,這就像是聽別人講故事一樣。無論人們所講述的東西是真是假,只要他們的講述足夠生動,那麼他們所講的東西就會成為你記憶的一部分。過上一陣子,這些人講述的東西,甚至會變得比你自己的記憶更加生動。然後你就會把聽來的故事和自己的記憶糅合在一起,基於自己和別人的人生經歷創造出新的故事。對於讀者而言,這些故事究竟來自何處並不重要……無論是你的故事還是他們自己的故事,無論真實還是虛幻……慢慢地,這些故事就會變得亦真亦幻。故事中的國度、氣候和人物都會給你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只不過你自己並不會在故事中出現……故事里的一切都像是被你抓來的敵軍士兵一樣。他們在你面前魚貫而過,被押解到了出版商的印刷機里……喬伊斯和其他不少出版商都是這麼乾的,也因為這樣做吃了大虧。」說到這裏,他直勾勾地看了我一眼,「喬伊斯可是個男的,不是女人。」
「可我不會游泳啊。」瑪利亞說道。
「誰知道呢。」海明威說道,「瑪莎眼中的傳奇冒險,就是去個非常遙遠、非常不舒服的地方,然後一邊咒罵那裡的惡劣環境,一邊等著受罪。然後她就會寫出一篇天花亂墜的文章供大家一樂。當然,前提是她得活著回來。」
海明威放下望遠鏡,看著我說:「沒錯。喬,你或許已經明白了我剛才說的有關畫鷹和潛艇的話了。書嘛,只要有優點,就能流傳下去。至於作家,一輩子都是孤獨的,要麼名垂青史,要麼被人遺忘。或許你真的懂了。」他又拿起瞭望遠鏡,「跟我說說吧,把你所想的告訴我,把你還沒告訴我的都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