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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我點點頭:「把它們塞進防水袋吧。咱們把這些都帶回去。」
他們散落滿地的裝備大多不值得仔細研究:一盞破損的信號燈,一把摺疊工兵鏟,一隻裝著指北針、炊事用具和信號槍的盒子,一個塞著披風和兩雙普通皮鞋的背包,兩把套著刀鞘的德國國防軍制式刺刀,還有一份用油彩筆標註著羅馬海岬及其周邊地區地貌的海圖。但有一個沉重的帆布雜物袋,它看上去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我讓海明威打開雜物袋的銅質搭扣,仔細檢查裏面所裝的東西。他從袋中拿出了許多用防水袋分別封裝的文件。
我順手又脫下了自己的上衣。
「好吧。等到太陽出來,咱們再去看一眼吧。」
「你確定他們兩個都死了嗎?」我問道。
海明威搖搖頭:「從東面山坡一直到海灣沿岸的道路我都偵察過了。我悄悄穿過了山脊兩側的叢林,接著從這一側山坡一直走到了咱們藏匿『羅琳』號的地方,一個人也沒看到。」說著,他又喝了一口。他並沒有邀請我同飲。
「這份情報要送給誰呢?」海明威問道。
「咱們得確定這附近沒有敵人才行。」海明威說道,「最好睜眼守著,防止有人來拖走那兩具屍體。」
「盧卡斯,你這是要幹什麼?」海明威發出一陣輕蔑的噓聲。
「很重要嗎?」海明威說道。
我心想,這可不是個好主意。於是我開始沿著舊時道路繼續南下。當初糖廠還在運營的時候,這條路很可能是用碎石精心鋪就而成的。可現如今,路的兩側到處長滿了雜草藤蔓,路面上依稀可以看到兩條模糊的轍痕。我在奔跑中一直保持著匍匐姿勢,盡量讓自己的雙肩與草叢等高,同時舉著手槍準備射擊。我的本能告訴我,這黑暗的蒿草叢中隨時可能伸出一柄利刃,結果了我的性命。
「時間是去年十一月。」我說道,「這上面說的或許是塞瓦斯托波爾要塞南面的戰鬥情況。」
接下來的一份文件同樣來自東線戰場。
「哦,沒什麼,」海明威依然在發笑,「只是一堆精心列印的完整名單,上面記錄著德國軍事諜報局漢堡分部的所有下屬分支及其工作人員。更新日期是1942年4月1日。想知道他們有多少負責反間諜工作的人嗎?二十六個。整個分部共有四個現役軍人、十五個平民僱員、一個根據合同聘用的無線電維護工程師、二十個無線電技|師、七十二個報務員、一個攝影師、一個負責運輸工作的士官……我估計那人只是個司機而已。還有兩個騎自行車的……哦,天哪,盧卡斯。」
「這是一份原始的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手記。」我說道,「這可以讓美國或是英國的情報部門了解德國軍事情報機構統計蘇聯坦克數量的方式。」
兩名死者都配有一支魯格手槍。金髮死者的手槍依然在槍套之中,而那個捲髮死者似乎是剛拔出槍就被射殺了,他的槍就扔在草叢之中,緊挨著他的手指。我檢查了兩名死者的手槍,都未曾擊發過。
直到鑽出花椒林,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爬到了山脊頂端。眼前的小徑雖然長滿了草,地面卻很硬實。這條小徑向左可以沿著山脊通向那棵大樹,向右則可以在茂密的甘蔗林邊左轉,沿著一片面向東邊的山坡一路下延,一直通向與鐵路和廢棄糖廠相接的海邊道路。我沿著小徑匆匆跑了幾步,然後躲在一棵矮櫟樹後方,緩慢而謹慎地伸出了腦袋。漆黑的海水發出一陣陣濤聲,對岸「十二使徒」下方的大王棕林在海風吹拂下沙沙作響。我一定是到了剛才打出另一個燈光信號的地方了。然而在這黑暗之中,我卻找不到一丁點兒蛛絲馬跡。我覺得,無論剛才在這裏發送燈光信號的是誰,那人應該已經回頭向南,沿著小徑撤回到了海邊,或者說是遁入了廢棄的糖廠。
「你是專業人士,」海明威把酒壺塞回到襯衣口袋裡,「你說說看。」
我裝作沒有聽到他的問話,一邊穿上上衣,一邊說道:「這是一枚九毫米手槍彈。」
下一張影印件顯得更加神秘。
「不行,」我態度強硬地說道,「今晚不行。」
「槍手收拾得夠利索的。」我低聲說道。我已經把那個棕色捲髮、臉朝地俯卧的死者翻了過來,檢查了他的上衣口袋,卻什麼都沒找到。海明威關於這兩名死者身上軍裝的描述是正確的。這的確是德國國防軍的制服,但完全沒有部隊番號或是軍銜徽章。這太奇怪了。
「沒錯。」
「我們得把相機拿過來。」我說道,「我們必須給那兩具屍體拍照,還有周圍那堆雜物,還有殺死他們的子彈。然後我們得把他們的皮筏子挖出來,拍照,再重新埋好。我們還得把那兩個死者也葬了。」
「我不知道。」我說道。
我沒有答話。我突然感到一陣疲憊。
「等會兒你就明白了。」我說道。我打開摺疊刀,又拿出之read•99csw•com前從餐具盒裡取來的勺子,開始切入金髮死者的背部。儘管陽光還未直射過這具屍體,但它顯然已經有些脹氣了。死者背部的皮膚就像是鼓皮一樣綳得很緊。我知道,子彈是從死者尾椎上方一點射入的。如果想要挖出嵌在第三骶椎上的彈頭,我還得切上半天呢。我認真地在死者體腔里觀察著,翻找著。摺疊刀很快就卷了刃,而那隻勺子差點斷了。終於,我取出了那枚已經擠壓變形的彈頭。
我搖了搖頭:「不,這是黑頭彈,是施邁瑟衝鋒槍發射出來的。」
「對敵軍炮兵陣地的偵察結果。」海明威念道。
「為什麼這樣說?」
「那還是讓我去搜查山脊上的那棵大樹吧。」海明威低聲說道,「你拿好手電筒,我可不想因為看不清臉而和你拔槍對射。」
我心想,這真是好極了。希望今晚或者明早這附近別再出亂子了。
「我也不知道這份數據是否真實可信,」我說道,「但這些內容的排布方式倒是很有意義。」
我湊到他耳邊,儘可能壓低聲音:「我們倆之中必須有一個到右邊去,看看剛才回應德國人的燈光信號是怎麼回事。另外一個人則要去看看山脊上的那棵樹……看看兩個德國間諜是不是還在那裡。」我知道,在黑暗中兵分兩路是有風險的——就算沒遇到敵人,我倆也可能相互開火誤傷——但是一想到可能會有敵人從右邊摸上來,我脖頸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份文件之所以會出現在德國特工手中……無論他們要把它帶給誰……都只能說明德國軍事諜報局已經在聯邦調查局,或者美國軍方的情報部門安插了眼線。」我說道,「這份複寫件要麼是德國人自己偷出來的,要麼就是直接從線人手裡得到的。」
「等到該駕駛『羅琳』號重新出海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我說道。
或者說有人趁著我倆集中精力觀察山脊的時候穿過泥沼,從後頭摸上來。
前方一百二十碼開外,是兩座廢棄的磚砌建築。曾幾何時,經過處理的甘蔗就是在那裡被裝上平底躉船的。如今,破碎的窗戶和天台為狙擊手們提供了絕佳的射擊位置。我俯卧在草叢裡,心中默默思考著對策。從山坡上延伸下來的道路到此拐向了兩座建築,並一直通向它們後面的小山、糖廠廠區,還有四分之一英裡外的碼頭。除非我想辦法穿過前面兩座建筑後方的叢林和甘蔗園,否則我必須背對月光在大路上冒險前進。如果那些建築的二樓埋伏了狙擊手,那麼即便我是匍匐潛行,也會被當成活靶射殺。我只帶了一支湯姆森衝鋒槍和一支馬格納手槍……這兩件武器的射程都夠不到七八十碼之外的目標。只要我繞過前面的山坡,煙囪附近可能埋伏著的狙擊手就能立刻打爆我的腦袋。
「難道這不是……你們間諜術語怎麼說的來著……不是假情報嗎?兩個秘密登岸的德國間諜沒有理由攜帶這種東西吧,你說呢?」
槍聲停止了。山脊那棵樹下傳來一聲凄厲而痛苦的喊叫。接著又是一陣沉寂。海浪不斷拍打著崖壁,那聲音伴著心跳,在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一輪新月尚未升至中天,我發現自己已經像之前受訓時那樣,做好了在微弱光線下進行夜戰的準備——我緊張地觀察著四周的狀況,盡量使用眼角餘光掃視,而不是直勾勾地去試圖看清每一件東西。我很想找到對手的所在,卻一無所獲。
又或許他們就躲在拐角處的矮櫟樹叢中。
「附近還有別的什麼人嗎?」
「該死的!」我明白,這是一張非常重要的表格。「這是一份電報記錄,應該是聯邦調查局,或是美國陸軍和美國海軍的情報部門截獲了德國間諜向漢堡方面發送的無線電報。」我說道,「日期是4月5日。內容採用了德國軍事諜報局最常見的書本密碼。傳送頻率是14,560千赫。德國方面發送回復的電台使用的是14,385千赫。看到了嗎,秘密傳送情報的德國特工在電報發到一半的時候犯了個錯,然後輸入了一大串短碼……看這裏,他這是為了提醒接受者注意錯誤信息。接著,他又繼續傳送了正確的信息。」
「呃……」我說道,「我想這的確是一份內容翔實的炮兵陣位部署圖。他們給蘇軍全部的大炮和炮台都編了號,包括這一座用船形圖案標明的。似乎德國人準備用大炮對這一處陣地發動反擊。」
「再有五個小時天才亮呢。」海明威說道。
山脊一側出現了一片人類活動的印記。我一邊揮舞雙手一邊低著身子從它旁邊跑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被對方的子彈射中,五臟六腑彷彿都被拉緊了。然而並沒有子彈射來。我在山腳下停了二十秒鐘,等到呼吸均勻了才邁上了那條沿著海岸延伸的舊時道路。如果海明威這會兒已經遇到麻煩了,那麼我read.99csw.com至少要花兩分鐘時間才能重新爬上山坡,沿著山脊小徑追上他的腳步。而在這個過程中,我也可能遭遇伏兵。
我調轉方向匍匐撤退,直至徹底看不到兩座磚砌建築了才站起身來。接著,我邁開步子朝來時的方向奔跑而去。
「那又如何?」這種時候談論這些事情,讓我感覺有些奇怪。
該死的月亮越升越高。由於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星光映照下的幽暗夜色,我感覺這皎潔的月光彷彿是一盞探照燈,忽然將山坡和海灣照得通明。我躲在道路左側,以蒿草為遮掩,大步地向能夠清楚觀察到煙囪和碼頭的位置跑去。
海明威點點頭,沿著東邊山坡向下走去,在觀察山脊小徑的同時,也仔細打量著地面。幾分鐘后,他回來了:「沙地上的痕迹已經被潮水沖刷得差不多了。我看到有皮靴留下的足跡,但很模糊。沒發現彈殼。」
這會兒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我他媽怎麼會知道?」
「不!」我低聲對他說道,「我覺得他們不是在向我們射擊。」
「我不知道美國軍方的情報部門是不是想要這些。」我老老實實地說道,「也許吧……畢竟此類部門存在的意義就是收集情報。至於收集誰的情報、該不該去收集情報,就不是我們說了算的了。」
「看上去很像是德國人在嘗試解讀某種俄文密碼。」我說道,「這角落裡寫著日期,1942年3月5日。這個日期距離今天並不遙遠。這一份影印件應該是來自德國陸軍的北方集團軍群,似乎是他們截獲了蘇聯紅軍第122裝甲旅的無線電通信。」
「該死的!」海明威說道。
「這玩意兒不可能是真的吧?」海明威說道。
「好吧,」我在返回山脊大樹下的路上說道,「我們抓緊看看那包里還裝了些什麼東西。我想那裡面一定是德國人這次登陸的全部秘密。我要親眼看看那些文件都寫了些什麼。」回到兩名死者的陳屍現場,我又將金髮死者的屍體翻了過來。他的胳膊已經非常僵硬,這讓我感覺,自己似乎是在搬動一個百貨商店裡的假人。射入他身體的子彈穿透了他的衣服,位置在腰帶略上方。留下的彈孔看上去並不是很大,但子彈從他胸前穿出所留下的窟窿明顯要誇張得多。我掀起金髮死者的灰色羊毛外套和泛黃的襯衣,伸手抽出了他的腰帶,交給海明威,然後脫下死者的褲子,將其臀部暴露出來。金髮死者的膚色非常蒼白,只是後背和臀部出現了一些屍斑——那些斑塊的顏色深若鉛灰,有些甚至已經成了黑色。
「是的,我想那就是最普通的德國國防軍制服。我並沒有看到任何表明部隊番號的徽章或是其他標記……或許已經被摘掉了吧……但兩個死者絕對都穿著軍裝。其中一個人仰面躺著……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小夥子……我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腰帶扣上寫著德語的『上帝與我們同在』。另外一個死者趴在地上,戴著一頂羊毛製成的德軍戰鬥帽。」
除非山脊上的那些傢伙已經詳細勘察過山坡上的地形,知道在黑暗中該走哪條路。
「盧卡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海明威忽然回頭望向山脊小徑旁兩名死者陳屍的樹下,那裡剛剛發出了聲響。「那些螃蟹又爬回來了……」說著,他又重新仰靠到了身後的坡上,「你剛才說這些內容的排列方式很有意義,你想表達什麼?」
「因為沒有子彈從咱們頭頂上飛過,」我也壓低了聲音,「也沒有子彈擊中灌木的聲音。」
海明威沒有再與我爭論,而是靜靜地等待著。一瞬間,海風停了,山脊小徑的大樹下傳來的屍臭彷彿在整個山坡瀰漫開來。
「不,」海明威說道,「到那時候他們早就跑了。他們已經完成了任務。」
海明威點了一下頭,便轉身去取照相機和挖掘工具了。
「是的。」
「咱們難道不去叫海軍情報局的人來幫忙嗎?」海明威問道。
「沒錯,咱們必須把它們帶回去。我們得儘快把這些送到布拉登大使和其他負責人面前……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今晚就送回去。」
「別忘了當時還是黑夜。」我用手帕包起彈頭,塞進了褲帶之中,「咱們還是看看那些文件吧。」
我轉身向右邊而去,離開了我們藏身的溝槽,一路走到甘蔗林中,開始沿著斜坡向山脊攀登。除了海風吹拂甘蔗枝梢和海浪拍岸發出的聲響,以及我自己沉重的呼吸聲,我聽不到任何別的聲音。我保持著匍匐姿勢,用膝蓋和手肘支撐著身體。月亮隨時都有可能完全升起。
每一個死者都是身中兩槍,一槍打在腰間,另外一槍打在軀幹上部。打在金髮死者上半身的子彈,打穿了他的肺部,在他前胸開了一個大洞,為螃蟹提供了一頓大餐。而另外一名死者身上卻沒有這種貫穿傷。我將捲髮死者的屍身重新翻了過去,摸了摸九九藏書他的褲袋,依然毫無所獲。金髮死者亦是如此。他們的褲子是用羊毛製成的,很厚實。如果他們還活著,穿著這一身衣服的話,今天非得出一身臭汗不可。
在道路和鐵路的交叉處,我並沒有看到一個人影。穿進甘蔗林,銹跡斑斑的鐵軌在五十碼的位置繞了個彎,便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甘蔗林又高又黑,彷彿成了一條鐵路隧道。我在左前方看到兩個伸向海灣的廢棄碼頭,卻連一艘船也沒找到。
「沒錯,」我說道,「這份看上去很像是德國人近期對蘇聯紅軍無線電通信的偵測報告。這一組網格代表一台代號K300a、工作在3000千赫頻率上的發報機。德國人是在尋找一個代號『艾德』、隸屬於蘇聯紅軍第八集團軍的無線電台。而這一組網格代表一台代號L001、工作在2550千赫頻率上的發報機。這些圖表記錄了究竟是誰在使用上述無線電台進行聯絡。一邊是指揮中心,一邊是戰地電台。照我看,那座戰地電台發出的電報被標註成了8L。右邊這些筆記似乎是為了標註這座電台的歸屬,它屬於被稱作『2.St.A』的蘇聯紅軍第五十五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所謂『2.St.A』的意思就是蘇聯人自己所說的『第二攻擊梯隊』。」
我和海明威以蹲踞姿勢在屍體四周較大範圍的灌木叢中搜索彈殼——我們終於不用再受屍臭的折磨了。我們一直走到了北邊崖壁下的沙洲,接著繞到東邊的海灣沿岸,隨後又向西走到了觀察點所在的崖壁溝槽。海明威是正確的。在距離東邊山坡大約十八英尺的沙地上有一些痕迹。那是一片封閉的區域,旁邊便是山脊小徑。槍手就是在那裡完成了伏擊,並且只有一個人。除了腳印我們沒有發現其他特別值得留意的線索,更沒有找到彈殼。
海明威只是點了點頭:「那咱們可以等到白天再去偵察。」
「可這是為什麼呢?」我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果那些人真的是『托德』小組……那他們為什麼要幹掉己方的特工呢?」看來我剛才的確是走神了。
「那你剛才為什麼還要罵一句『該死的』?」海明威盯著我,眉頭緊鎖。在刺眼陽光的照耀下,他的臉顯得稜角分明。
「人們在黑暗中開槍總會打高的。」他保持著匍匐姿勢,一邊嘟囔著,一邊快速左右晃動腦袋。
「除了那張有關U型潛艇在法國人海灣航行線路的海圖影印件之外,其餘的都是有關蘇聯紅軍的情報。」海明威說道。
「是密碼嗎?」海明威問道。
「美國情報部門會想要搜集這些有關蘇聯軍隊的情報嗎?畢竟蘇聯人還算是咱們的盟友啊。」
海明威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老子也去。」
「你能破解這份電報記錄嗎?」
「這是一份破譯出來的電報稿嗎?」海明威說道,「因為我能認出其中的一些德文詞句……『列寧格勒前線,最高指揮中樞』?可這些數字又是什麼意思呢?千赫代表的是無線電頻率,對嗎?」
海明威在黑暗中點了點頭:「萬一有人從甘蔗林後面向上對我們開火呢。」
「這個我能讀懂。」海明威說道,「『加丹加南部集結了無數輛坦克。城鎮西邊發現了一百輛運兵車。盟軍戰車正從城東、城西兩個方向殺來,東邊有一百輛,西邊有六百輛。』可這張戰場地圖已經是兩年以前的了,難道還有什麼用處嗎?」
「小夥子」。海明威說的倒是沒錯。兩名死者都不到二十歲的樣子,滿頭金髮的死者從背後看去似乎與帕特里克同齡。螃蟹已經吃掉了他的眼睛,而他那八哥犬似的鼻頭和女里女氣的嘴唇也被蟹鉗撕掉了大半。屍體散發出濃重的味道,身上的肌肉也早已僵硬。
海明威盯著我,一臉疑惑。
我把彈頭拿給海明威看,可他卻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盧卡斯,你究竟是什麼人?」
「咱們得把彈殼找到。」我說道。
一陣相視無言的沉默過後,我說道:「你告訴我,那兩具屍體有什麼特徵?」
我們用紅布把手電筒的燈頭包好,這樣手電筒就只剩下了模糊而微弱的紅色幽光。我倆打算憑藉這個識別彼此。
我盯著那份文件看了好一會兒:「我想它只是記錄了蘇聯不同工廠生產的坦克上噴繪的標誌。這或許是德國軍事諜報局估算蘇聯坦克產量的一種方式吧。」
海明威提高了調門,那嗓音聽上去像一個正在懺悔認錯的小男孩:「可是我從來都沒殺過人。盧卡斯,我從來沒有親手殺過人。我沒有面對面地取過別人的性命。我知道,我沒有殺過人。」
「上面寫的內容是什麼?」
我抓起一把野草蹭了蹭摺疊刀,擦了擦手,扔掉那隻彎曲的勺子,又拿出手帕擦凈了那枚彈頭。我藉著微弱的晨光觀察著彈頭的樣子——其尖端已經被骨骼撞平,但黑色的彈鼻和彈體上膛線留下的印read•99csw.com跡依然清晰可見。我不禁心中暗喜。在找到射進金髮死者身體里的另外一枚彈頭之前,我可不想再去另外一名死者的胸腔里「翻箱倒櫃」了。
我從防水袋裡取出另外一份文件,向海明威展示著。
「不,」我再一次斬釘截鐵地說道,「不行。」
我心想,一點也沒錯。這一年的4月5日,恰是英戈·阿瓦德和年輕的海軍情報局少尉傑克·肯尼迪在查爾斯頓邂逅的日子,而隨後「南十字星」號便出航了。「的確是該死!」我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揉了揉被汗水滲到的眼睛,「你手上的又是什麼東西?」
「是魯格手槍發射出來的嗎?」海明威問道。
「白天狙擊手們打得更准。」
「那又怎樣?」
海明威點點頭:「看來並不是有人在販賣關於蘇聯紅軍的情報,而是德國情報部門內部出了叛徒。」
我對他提及了剛才在鐵路方向看到人影的事,也解釋了我決定返回的原因。
「這一張又是什麼呢?」海明威遞給我一張列印稿的複寫件。
海明威聳聳肩:「我可沒有趴在他們身上觀察。他們很可能是中了埋伏,兩個人都死了,都是男性,也都穿著德國軍裝。我藉著月光看清了其中一個死者,那是個小夥子。一些裝備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屍體周圍,包括他們發信號用的燈、一個公文包,還有其他不少東西。」
海明威眨眨眼,看著彈頭說道:「可是,槍手開槍的時候,槍聲並不連貫啊。」
「完成偵察之後,儘快回到這裏碰頭。祝你好運。」說罷,海明威便笨拙地鑽進了矮櫟樹林,朝山脊方向爬去。
「盧卡斯,我見過不少死人。比如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我還曾經在土耳其、希臘和西班牙當過戰地記者。我見過很多死屍。我還見過……在戰場上因為白刃戰和近身肉搏喪命的呢。」
我倆在屍體跟前蹲下。在我觀察屍體的時候,海明威單膝跪地,觀察著旁邊的山脊小徑和野草叢。此處壓根兒就沒有手榴彈爆炸留下的痕迹——兩名死者很可能並不是遭遇了伏擊。
「這是一份德國軍事諜報局的原始情報。」
「手槍,或者是單發點射的自動武器。」我說道,「應該是魯格手槍,或者是施邁瑟衝鋒槍。聽上去大概是九毫米口徑。」
此刻的陽光已經非常灼|熱,而不遠處死屍的氣味也越發濃烈了。看著文件中附帶的北非戰區地圖,我不禁想到了英德雙方無數死難官兵的屍身在沙漠烈日下腐爛的樣子。
「不能。」
「對,他用的是單發點射。他非常謹慎,在殺死這兩個人的時候,他都是先打腰椎,再打後背上半部分,打得非常慢條斯理。」
「這可不是一張影印件,」我說道,「這是從某人的筆記本上直接撕下來的。」
「你是說,他們的任務就是幹掉那兩個上岸的德國人?」我問道。
槍聲並非來自德國間諜第二次打出燈光信號的地方,而是來自我們最後一次看到他倆身影出沒地點的不遠處。我還以為是那兩個德國人發現了我和海明威在跟蹤他們,所以朝我們開火了,便將身子趴在山坡的沙坑之中。海明威顯然也是如此判斷的。他匍匐隱蔽了片刻,聽那槍聲響了四次之後,舉起湯姆森衝鋒槍就要扣動扳機,明顯是準備還擊了。我按下了他舉槍的胳膊。
「等會兒再看這些文件,」我說道,「我得先確認一下這附近到底有沒有彈殼。」
「在這種地方殺人……」海明威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為什麼不直接打頭呢?」
「的確沒必要。」我表示贊同,「除非他們的任務是把這份航海圖轉交給某人。你看,圖上並沒有登陸的具體日期。如果圖上所示的登陸行動尚未執行,那麼這份影印件很可能就只是張廢紙……德國人內部估計還在為具體的日期和時間爭論不休吧。」
海明威用手捋了捋滿是沙土的鬍鬚:「你這股子憤世嫉俗的勁兒怎麼能幹得了特工啊。」
海明威看了我一眼:「盧卡斯,螃蟹都開始吃他們的肉了!」
「我到上面看看。」我低聲說道。
「好吧。」海明威說道,「先找個聞不到屍臭的地方再說吧。」
如果剛才開槍的並非兩個上岸的德國間諜,那麼我們今晚需要面對的至少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發出應答燈光信號的人,一個則是開火的槍手。那槍聲聽上去來自魯格手槍或是施邁瑟衝鋒槍,可誰知道他們究竟裝備了什麼武器,又到底有多少人呢。
兩名死者都是背後中彈,槍手顯然是躲在東邊山坡上向他們開火的。雙方之間的距離很可能非常近,或許還不到二十英尺。
「你能聽出他們用的是什麼武器嗎?」海明威問道。
海明威正看著厚厚一疊列印文件吃吃地笑著。我清楚地看到了文件抬頭上的德文字母,甚至辨認出了第三帝國打字員們用來指代黨衛隊縮寫「SS」的雙閃電標記。
「這很重https://read.99csw.com要嗎?」
下面這份文件描述了德國人發動的一次針對北非的偵察任務。不到六周之前,我們還曾在新聞里看到有關加丹加東邊沙漠戰事的報道。
我身旁的海明威也做好了戰鬥準備,但他似乎並沒有因為聽到槍聲而驚慌失措。他湊到我耳邊,輕聲問道:「你怎麼會覺得他們不是在向咱們射擊呢?」
「我也不知道。」
「好吧。」說完,我便沿著崖壁溝槽向上攀去。
「上帝保佑啊!」海明威低聲驚嘆道。他遞給我一份文件。那是緬因州法國人海灣的海圖影印件,上面標明了德國潛艇U-1230號計劃穿越該海灣的航線,甚至清楚地標註著上午和下午停航修正的確切位置,還有以潦草字跡書寫的兩名德國軍事諜報局特工夜間登岸的地點——蒙特沙漠島北邊酸蘋果海峽的派克海岬。
凌晨五點,天光的亮度已經足夠我們仔細觀察屍體狀況了。
「是的,」我說道,「如果你覺得這都是些來自東線戰場的情報,再來看看這個吧。」
山脊小徑安靜如故。我本可以一直向前走,看看海明威是否已經查清了槍聲的準確來源,但我決定還是先回到之前的觀察點再說。我低頭沿著甘蔗林的邊緣疾走,直到返回那棵被我們視作地標的奇醜無比的橡樹跟前,然後順山坡而下,朝觀察點所在的崖壁溝槽而去。在距離觀察點十碼的地方,我打開手電筒,非常快速地閃了一下,接著舉起手槍,等待對面的應答。焦急地等了十五秒后,我看到眼前有個紅色光斑閃了一下,這才收起了手槍,安心地回到了觀察點。
我把湯姆森衝鋒槍掛在脖子上,用左臂夾住槍管,又從武裝帶上摘下點三五七口徑的手槍,關掉保險,用右手拇指按住扳機。我保持著隨時準備開槍射擊的姿勢,開始沿著小徑向南而行,時而左右閃躲,時而藏在各種隱蔽物後面喘息一陣並觀察有無敵情。除了在風中如訴如泣的甘蔗林和越來越吵的海浪聲,我並沒有聽到其他聲響。
海明威對於兩具屍體的特徵描述大部分都是正確的。這是兩個年輕人——一個滿頭金髮,一個頭髮略顯捲曲——兩人都穿著德國軍裝,都是背部連中兩槍,都是當場斃命。當我們趁著凌晨的第一縷陽光趕來檢查屍體的時候,從海灘上爬來的螃蟹早就開始享用這「美味佳肴」了。發現我們到來,一些螃蟹嚇得四散而逃,但仍有數只趴在其中一名年輕死者的臉上,似乎根本不想離開。海明威舉起手槍,瞄準其中一隻揮舞著鉗爪的大個螃蟹準備開火。我連忙用一隻手抓住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指了指耳朵,向他示意不要製造聲響。接著,我撿起一根樹枝,將螃蟹撥到一旁。
「有可能。」
「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打算一上岸就換衣服啊?」海明威似乎已經洞悉了我的想法。
「穿著軍裝?」我感覺很是吃驚。執行秘密任務的特工可沒有穿著己方軍裝登上敵國海岸的習慣。
「我們已經聽到槍聲是從哪兒傳來的了。」我小聲說道,「我們躲在這裏不會有事。」雖然槍聲是從比我們所在位置更高的地方傳來的,但如果有人想要靠近我們,就必須爬上十五英尺高的海崖,或是穿過甘蔗林。估計他們還沒摸到我們身邊,就會被發現了。我們所在的位置和山脊之間的坡上長滿了花椒和矮櫟樹。白天,我和海明威都能找到攀登的路徑,但在夜幕之下,旁人很難悄悄靠近我們而不發出聲響。
我前面一百碼處似乎有人在行走——那裡是一片甘蔗林,一條古老的鐵路線直通其中。我登時便俯卧在地,雙手持槍瞄準前方。我明白,手槍子彈夠不到那麼遠的距離,但我必須觀察對手的下一步動向。什麼動靜都沒有。我默數了六十秒,接著站起身來,繼續朝那個方向奔跑,偶爾在兩條轍痕之間跳來跳去,任憑草葉剮蹭我的大腿和手肘。
「其他的都是些多餘的無用信息。」我說道,「看,這份影印件似乎是來自克里米亞前線。」
「那就輪流值夜,兩個小時一輪換,怎麼樣?」我說道,「我來站第一班崗。」我從餐具包中找出一隻水壺和一把勺子,準備離開觀察點。海明威伸手抓住了我的腿。
當我們閱讀那些文件的時候,太陽終於緩緩升起了。我們首先閱讀的是一份影印件,上面是德國潛艇U-1230號在法國人海灣的航行圖。
「那兩個上岸的德國間諜……」海明威一面低聲說著,一面拿起酒壺喝了一口威士忌,「他們都死了,屍體都躺在那棵樹下。我想他們都是背後中槍的。」
「這難道是德國情報部門對於蘇軍部署的偵察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