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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我調轉船頭,沿著「羅琳」號殘骸分佈的地方緩慢航行,手中的衝鋒槍仍處在隨時可以擊發的狀態。十分鐘過去了,灰衣人一動不動,只有「羅琳」號殘存的船身在波浪的拍打中上下浮沉。情報袋被炸碎了,各種文件被掛在樹枝上、泡在淺灘里,甚至淹沒在水道之中。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我將快艇駛近灰衣人的屍身——那傢伙的脊梁骨已經折斷了,骨茬兒穿過了皮肉和衣服,直接暴露在外,看上去白花花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蚊蟲時而在我的耳邊嗡嗡作響,時而落到我的面頰和脖子上肆意叮咬、吸噬血液。我穩穩地端著步槍。船身輕輕上下波動,我的槍口也微微擺著,但我確信自己依然能夠在有必要的情況下進行精確的射擊。我穿著一雙便鞋,褲子襤褸,一件藍色上衣還是前一天夜裡換上的。我的外套丟了在前艙的長椅上,皮帶上別著那支點三五七口徑手槍,而我的背上掛著一支湯姆森衝鋒槍。時間就這麼默默地流淌著。我時不時地扭頭掃視左右兩側的海岸線,偶爾也會快速回頭看看身後。沒有任何風吹草動。
我駕著快艇緩緩向西駛去,慢慢靠近「比拉」號船艉。我小心翼翼地不讓艇身撞到旁邊泥濘的灘涂和沙洲,同時用手握緊了點三五七口徑手槍。從這個角度望去,我看到了「比拉」號的駕駛艙,以及一部分艙內部件。並無異常。快艇又航行了二十英尺。我站直身子,幾乎能看清整個船艉甲板隔艙。
灰衣人被拋到了六十英尺之外的地方。他是臉朝下摔在中央水道附近的水中的。他的四肢呈「大」字形伸展,在水波的作用下輕輕漂動。他身上的傷口滲出鮮血,染紅了附近的淤泥。
剛剛穿過礁盤峽灣,快艇的引擎便熄火了。古巴上尉和他手下的士兵已經端出了他們那美西戰爭年代遺留下來的栓動步槍,而溫斯頓、赫雷拉和富恩特斯則站在岸邊用望遠鏡觀察著。
天氣、海況越來越惡劣,而快艇的油針越指越低。我愈發不確定自己能否趕到康菲特島了。我一直都盡量維持著引擎的高轉速,卻並未在意快艇燃料可能耗盡,或是艇身有可能被驚濤駭浪毀壞。新的一輪風暴已經從東北方向逼近。從哈瓦那港駛出剛剛二十分鐘,我就已經渾身濕透了。此番航程中的大部分時間,我都不得不站在舵輪跟前,靠一隻手抓著擋風玻璃才能勉強在雨中站穩。在駕船向東南方急速猛進之時,我的後背簡直成了一塊砧板——暴雨打在身上,疼如刀割。
重新上路,我一邊駕船,一邊用十二倍望遠鏡仔細觀察「比拉」號。依然沒有動靜——道菲爾特少校試圖逃跑之前,「比拉」號上也一直沒有動靜。
穿過臭氣熏天的峽灣入口,我拼盡全力使快艇向前航行。廢棄的鐵軌、茅屋和半沉在水中的碼頭逐漸進入我的視野,而出現在我左側的則是「十二門徒」。我收了收油門,甩甩身上的泥漿,鬆開湯姆森衝鋒槍的綁帶,手指搭在槍身的保險鈕上。哈瓦那港莫羅城堡上的「十二門徒」都是海岸炮台,而這裏的「十二門徒」只不過是些巨石和廢棄的茅屋窩棚。但是在駕船疾馳而過的我看來,那些卵石和黑洞洞的窗口和炮口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羅琳」號轟鳴著,貼著護欄衝進了狹窄的水道。我看到了那個身穿灰色上衣的傢伙,他就像是一條灰色的大魚一樣躺在那裡,身負槍傷。不過,他仍試圖站起身來重新把住舵輪。我將油門推到最大,駕著快艇左突右閃,嘗試著佔據有利位置,準備應對那傢伙的槍擊。一顆子彈打穿了我的駕駛艙擋風玻璃,另一顆鑽進了我身後的駕駛座靠背。接著,又有幾顆子彈命中了我身後的五十加侖油桶。燃油流進駕駛艙,一股刺鼻的味道頓時撲面而來。還好,這一切並未引發爆炸,也沒有發生爆燃。
忽然間,一個人影從「比拉」號駕駛艙中一躍而出,跳到了「羅琳」號上。read•99csw•com就在他解開「羅琳」號系纜的時候,我意識到那並不是海明威。此人太瘦太矮,而且明顯沒留鬍子。他沒戴帽子,穿著鬆鬆垮垮的暗色褲子和一件灰色上衣,肩上背著那隻德國情報袋,左手握著一支施邁瑟衝鋒槍。就在他發動「羅琳」號引擎的時候,我扣動了雷明頓步槍的扳機。他的左臂甩動了一下,面前的擋風玻璃被打得粉碎。但我無法確定這一槍是否命中了,因為三條船都在晃動,而且天空剛剛突降暴雨。
「羅琳」號轟鳴著駛離拉戈礁,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站在自己開來的快艇上,靠著船艙前方的擋風玻璃,觀察著「比拉」號的動向,等待著或許會繞過島礁從東邊而來的「羅琳」號。「哥倫比亞」——如果剛才的人的確是那傢伙的話——逃跑的路線其實是一條死路,那裡的水深不足一英尺,幾乎到處都是泥濘的灘頭沼澤。
「這些是今天上午十點半左右,從海事頻道抄收的摩爾斯明碼。」
我瞥了一眼海明威。他滿臉是血,耳朵旁邊至少有一塊頭皮剝落。由於船身還在上下晃動,我並不能確切判明他是否還在呼吸。他那之前就被我打到腫脹的耳朵上,已經塗滿了從頭部傷口中流出的鮮血。我心中又是一陣不忍,當初我打他幹嗎……
我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並非長輩對小輩的疼愛,而是兩個男子漢之間的鄭重承諾。
「總之這一切都要謝謝你。」我向他伸出一隻手。上尉握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
抓緊時間啊!我的潛意識裡一直有這麼個聲音在迴響。海明威或許受傷了,或許他正在死亡的邊緣。即便是這樣,我也得把船收拾好。若是開不出幾十碼就發生爆炸,非但救不了海明威,連我自己也得完蛋。
有個人臉朝下躺在那裡。我看到他穿著短褲,手腳大張,健碩的上半身套著襤褸的汗衫。他的脖子又肥又粗,頭髮不長,滿臉胡茬。沒錯,我看到的是海明威。他的腦袋上滿是血跡。隨著「比拉」號在水中上下起伏,他那濃稠的血漿似乎還在流淌。他看起來已經斷氣了。
當我接近古巴本島之時,雨勢已經漸漸小了。然而浪濤依然猛烈沖刷著布拉瓦海岬北邊的礁盤、耶穌海岬的下方,及其東邊的岩石。今天真是夠糟糕的。高高的海浪將沙嘴打成了一攤砂漿,還不斷侵蝕著那些德國間諜的葬身之地。就在我頂著驚濤駭浪,努力將快艇駛向峽灣開口處的時候,一股腐爛的惡臭突然撲面而來,連狂暴的海風和濕潤的水汽都無法將其稀釋。不管是海蟹還是別的什麼體量更大的東西,似乎都已經在腐敗的屍體上吃飽喝足了。
我看著他們,沒再說什麼,但我的眼神在向他們責問著:你們為什麼要讓他孤身前往?他們大概讀懂了我的意思。赫雷拉說道:「海明威說你們兩個相約見面,他要一個人前去赴約。」
我開始確信海明威是受傷了。當我隱蔽於此,用瞄準鏡觀察的時候,或許他正躺在「比拉」號的甲板上,即將因為我的耽擱而錯過最佳搶救時間,流血過多而死。還是去做些什麼吧——我彷彿聽到自己的腦海中傳來這麼一個聲音——做點什麼都比在這裏乾等著要好。
「盧卡斯,告訴我爸爸,讓他快點回來。」在我臨行前,帕特里克這樣說道。他的眼神里寫滿了一個男子漢的誠摯和認真。
「當然。」
我放下衝鋒槍,抄起魚叉,試圖將那屍體翻過來。
「盧卡斯先生,上帝與你同在。」
當然,眼前的屍體已經無法做出回應了。雨已經下起來了,雨絲如劍,刺向他的面頰。
「不,你們不能去!」我以更加堅決的態度終結了這番對話。
十秒鐘之後,「羅琳」號轟鳴著繞了回來,駛過幽深的峽灣,鑽入了遍布淤泥的淺灘。我本以為擊中了他的左臂,但那個人影站在駕駛艙里,正用他的左臂扶著舵輪,又伸出右手,用衝鋒槍瞄準我開火九九藏書。我所在的快艇中槍冒煙,艇身輕輕發出震顫。然而我沒有時間去糾結這些了,我必須在上下浮動的快艇上端穩步槍,開火還擊。我拉動槍栓,扣動扳機,一發接著一發地射齣子彈。
上午10點左右,我發現了兩艘海岸警衛隊巡邏船。兩艘船都是灰白相間的塗裝,長約三十英尺,正向西航行。他們意圖對我實施攔截。我向北調轉船頭將它們甩開,自己也差點在驚濤駭浪的拍打下餵了鯊魚。這樣一來,我浪費了更多的燃料和時間。我儘可能快地操縱快艇重新轉向東南方,把油門推到最大。海浪的猛烈拍擊,讓我感到全身的傷口如火焰炙烤般更加疼痛了。我不由得罵起娘來。
也許是這樣的吧。我將快艇停在「比拉」號船艉右舷,也就是之前「羅琳」號停泊的位置,趁著這會兒海浪較小,跳上了「比拉」號。我的右手握著點三五七手槍,左手捏著一枚手雷,隔著放倒的前擋風玻璃,觀察著通往艙室的階梯和頂層飛橋上的艙門。除了海浪就再沒有其他聲響了。
我的第一槍打爆了他胳膊旁邊的聚光燈,第二槍打飛了,而第三發子彈命中了那個傢伙。他結結實實地摔倒在駕駛座後面的甲板上。
「盧卡斯,出什麼事了?」格雷戈里問道,「我爸爸呢?」
「大概是收到信息的十五分鐘后吧。」辛斯基說道。
我重新發動快艇的引擎,又檢查了艇身各處的破損情況。五十加侖油桶上有三個彈孔,燃料灑得到處都是,這情況可不妙。剛才燃料沒有起火完全是僥倖——無論是子彈還是熾熱的引擎,居然都沒有引發燃料爆燃。這艘快艇的駕駛艙並不大,我在這裏翻了一遍,找到一些碎布、一隻小桶,還有一卷膠帶。我儘可能用膠帶封堵住油桶上的彈孔,將油桶推到一邊,並盡量清理掉船艙里的燃料,重新將油桶安置到位,然後用碎布擦乾淨油跡。我連那灰衣人屍身上的衣衫都扒了下來充當抹布,最後將所有蘸了燃料的布扔到海里。甲板被勉強擦乾淨了。我檢查了船底,並未發現油跡,也沒有聞到刺鼻的氣味,便打開排水泵,將裏面的積水排空。還好,這艘快艇並未爆炸。
我駕著小船朝南邊的大陸方向駛去,一路上都在思考——把其他人都留在康菲特島上,到底是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呢?或許我這麼做有些逞強了……薩克遜、富恩特斯和辛斯基顯然都是百戰老手,而赫雷拉和溫斯頓也可以毫不猶豫地為「歐內斯特先生」兩肋插刀。面對強敵,六個全副武裝的人並肩作戰總比一個人單打獨鬥好。
辛斯基從帳篷里拿出毯子,富恩特斯端來一杯熱咖啡。古巴士兵和「比拉」號船員們都圍了上來。
「哥倫比亞」——也就是那個道菲爾特——從岸邊臨近碼頭的位置朝海明威開了一槍,然後將「羅琳」號開到這裏,又放下了「比拉」號的鐵錨。
我將自己開來的這條快艇的擋風玻璃拆下,扔上艇艏的甲板,然後單膝跪到前艙的座椅上,從溫斯頓給我的防水槍匣里拿出那支雷明頓步槍,拉開槍栓推彈上膛,左胳膊挎上背帶,用槍上的六倍瞄準鏡觀察著那兩艘船。瞄準鏡的放大倍率不及望遠鏡,但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那兩艘船上並無異動。
下午1點45分,我終於接近了康菲特島。走完最後十海里,快艇燃油終於耗盡,而艇上並沒有備用油箱。我駕著快艇掙扎著到達島上的小港灣,並未看到「比拉」號的蹤跡。這使我頗感雀躍。然而緊接著,我就看到了帳篷、篝火,以及圍成圈圈、呈警戒之勢的人群。這下可壞了,我心想。
「再見吧,『哥倫比亞』先生。」我說道,「再見,道菲爾特少校。」
這時,整個古巴海岸警衛隊或許都已經收到警報:有個膽大包天的暴徒在哈瓦那港水域搶走了一艘歸屬於「美國科考船」的快艇。古巴的海岸警衛隊原本就惡名遠揚,其成名作是用機槍掃射那些從歐洲而來、九_九_藏_書試圖趁夜偷渡登岸的猶太難民。如果能找到我這個「暴徒」,他們絕對不會吝惜那些點五〇口徑重機槍彈的。
我站起身來,把毯子扔到地上:「富恩特斯,你能去給我拿一壺咖啡,再來幾塊三明治嗎?哦,順便把你們最好的望遠鏡拿給我。狼崽子、辛斯基、羅伯托,請幫我把快艇重新加滿油。上尉,能否允許我裝滿油箱,再帶上至少一個備用油箱呢?」
我的快艇迎面衝過了兩道泥濘的灘涂,幾乎將我拋出了駕駛艙。我拼盡全力推動油門,使兩側螺旋槳都恢復向前推進,藉此讓船艉對準峽灣方向,令船身重新在水道中擺正。隨後,我及時拉低了油門,眼看著灰衣人駕駛的「羅琳」號在陡峭的岸灘石壁上撞了個粉身碎骨。
我轉過身來朝向駕駛艙,發現黑洞洞的艙門裡伸出一支手槍。我抬手想要射擊,可是一切都太晚了。三聲短促、尖銳的槍聲之後,我感到自己右側的胸口上部中了兩槍。暈眩之中,我依然徒勞地想要扳動點三五七手槍的扳機。又一聲槍響,一顆子彈擊中了我,在我身體左側炸裂開來。
「先生,你是要謝謝我為你提供燃料嗎?這些燃料是為海明威先生準備的。」
「這不是你發的吧……」溫斯頓說道。這顯然不是一句問句。
「我們跟你一起去!」溫斯頓以不容爭辯的語氣說道。
「呸,真他娘的該死……」我低聲罵了一句,駕著快艇靠上「比拉」號船舷,貼住了大船。前艙里沒有任何異動或是聲響,側窗的布簾隨便拉著,左側前擋風玻璃則被放平了。在中槍之時,海明威或許正在駕船航行。然而奇怪的是,有人將「比拉」號的船艏錨放了下去。
不能胡思亂想。我理了理紛亂的思緒,保持著隨時舉槍射擊的姿勢,調整好心跳和呼吸,盡量不去眨眼,只在必要的時候讓兩側腿腳|交替休息一下。儘管我端著步槍,但我的視線依然能夠瞥到手腕上的表。十分鐘,十八分鐘,二十三分鐘。天空又飄起了雨絲,有些蚊蟲見狀飛走了,然而更多的蚊子又趁空撲了上來。
我翻了翻他的衣兜,驚訝地在他的上衣口袋裡發現了一個皮夾。裏面有一張沒有照片的身份卡,上面印著「黨衛隊少校庫爾特·弗雷德里希·道菲爾特,帝國安全局、帝國保安部、帝國中央保安總局六處軍官」字樣。皮夾里一張有雙閃電標記的紙上,用印表機印著一小段話:「黨衛隊少校道菲爾特為第三帝國執行敏感而重要的任務,各部門應當為其提供一切方便,他有權要求第三帝國武裝力量、安全部門和情報部門的任何人與他合作。希特勒萬歲!」這份材料,是由黨衛隊全國領袖海因里希·希姆萊、第三帝國保安警察負責人萊因哈德·海德里希,以及帝國中央保安總局六處負責人瓦爾特·舒倫堡共同簽署的。
謝弗林那艘漂亮的快艇被徹底撞爛了。玻璃、木片、鍍鉻件、電線……各種零件飛得到處都是。船頭四分五裂,卻依然被咆哮的引擎拖著向前狂奔,擦著岸灘石壁上的岩礫和藤蔓,最終,在我們先前掩埋德國間諜屍體的地方化為無數碎片。火焰四散燃燒,卻並未發生劇烈的大爆炸,空氣中瀰漫著燃料的氣味。
「比拉」號飛橋下方的駕駛艙右側舷窗被帆布窗帘遮蔽,旁邊有一個小玻璃窗。除此之外,駕駛艙前端的玻璃擋風敞著,前艙的三個舷窗都被木質蓋子封著。主艙頂部的通氣窗半開著,而主艙後部的推拉窗留著一道小縫。我用瞄準鏡觀察這一切的時候,「比拉」號仍在輕輕地搖晃著。它的船舷線條朝船艉方向傾斜,但我依然無法看清是否有人躺在甲板上。兩艘船在風浪的推動下慢慢轉向我的方向。「比拉」號是以錨點為圓心轉動的,而「羅琳」號被拴在「比拉」號右舷靠後位置的一根楔子上——反正我看到「比拉」號駕駛艙的舵輪後方並沒有駕駛者,而謝弗林的快艇上則是完全沒有人的。
「帕特https://read.99csw.com里克、格雷戈里,」我說道,「你倆能不能到帳篷里多拿幾個彈夾,好用在你們父親留下的槍上。順便從綠色的彈藥箱里拿兩顆手雷。搬運的時候千萬小心……別碰保險銷。謝謝你們。」
我跳下快艇,涉水上岸。眾人幫我將快艇拴好。天上依然飄著濛濛細雨,海水浸透了我的衣衫,讓我瑟瑟發抖。在海上掙扎了數個小時之後,我感到雙腿發軟。我張嘴想要說話,卻幾乎發不出聲音。
我看到「比拉」號了——它正錨定在一個被稱為拉戈礁的小島西側,距離西海岸線六十碼左右,對面就是那座將廢棄鐵軌,以及海灣東南方的舊磨坊等分隔開的石山。
「羅琳」號似乎找到了逃離碼頭的路徑,以三十五節的航速向峽灣出口而去。我駕著快艇緊緊尾隨——船身時不時地輕輕蹭著右邊的岸灘,捲起無數泥漿。如果快艇硬碰硬地撞到上面,那麼我頃刻之間就會被甩出駕駛艙。我丟掉雷明頓步槍,抄起了湯姆森衝鋒槍,一面駕著快艇貼近「羅琳」號的右舷,一面將滿滿一彈夾的子彈傾瀉到了它的駕駛艙里。
就在我們把備用油箱搬到船艉艙室之時,古巴上尉湊了上來。「盧卡斯先生……」他滿是歉意地說道,「我們剛剛收到電報通知,一艘塗裝與這艘快艇一樣的船被人持械劫走了。」上峰命令我們,一旦發現這個暴徒,就逮捕或是擊斃他。
灰衣人的面部並無太多傷痕,只是嘴張得很大,似乎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換成是誰大概也會是這副表情吧。我彎下腰,抓住他的頭髮和上衣,將他拖上了船。頓時,海水和血水將駕駛艙里精美的裝飾浸了個透,然後又流進排水孔,發出汩汩的聲音。
但是,只有我明白這其中的奧妙。如果六個人都登上快艇,只會導致另外一個結果。此外,六個人一同打響衝鋒槍的場景也讓我望而卻步。那將是一片亂象。「比拉」號的船員之中,只有薩克遜有著足夠的紀律性和戰鬥經驗。他能夠在緊急狀態下,面對槍林彈雨沉著應戰,然而即便是他也不可能聽從我的指揮。我堅稱大家一窩蜂上只會將海明威置於更危險的境地,儘管這五頭犟驢牢騷滿滿,但他們還是同意由我單獨前往。我告訴他們,海明威或許會在我找他的過程中突然出現,所以他們最好還是待在海明威之前安排的地方,也就是康菲特島上。
我一面將快艇引擎維持在怠速狀態,一面透過望遠鏡觀察海明威的船。船上沒有任何動靜。我感到自己的皮膚一陣痙攣,因為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一顆步槍子彈從島上射來。然而我多慮了。「比拉」號只靠著船艏的鐵錨停泊在那裡,在海風和浪花的作用下輕輕搖晃。我發現「羅琳」號就停泊在它後方的位置,謝弗林的快艇上似乎也沒有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用儘力氣說道,「我怎麼會知道?」
古巴上尉輕嘆一聲,攤開雙手:「很遺憾,盧卡斯先生,我們沒發現他。但是今天接下來的時間里,我的人會密切關注事態發展的。」
我丟掉了槍和手雷,摔在後艙的座位上,然後倒向了船艉甲板——甲板先前被海明威改低,以碼放大魚——最終掉進水裡,發出一聲悶響。我不知道這撲面而來的黑暗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只覺得自己沉入了泥濘的水底。
我搖搖頭,一屁股坐到長凳上。那個代號「哥倫比亞」的傢伙時時處處走在我們前面。此刻估計他已經抓住了海明威,得到了那些情報文件。「海明威是什麼時候走的?」我問道。
海明威——我們有必要在歐洲工藝品埋藏地附近的那個海灣見上一面。我已經查清楚了。帶上那些情報文件。一切都好。你的兒子們也很安全。一個人來。我會在「羅琳」號上等你。——盧卡斯
當羅馬海岬破敗不堪的燈塔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時,天空依然暴雨傾盆。之前在康菲特島,我趁著其他人給快艇https://read.99csw.com加油的空當,拆卸擦洗了那支雷明頓步槍,併為它上了槍油。辛斯基拿走了那兩支被海水浸透的湯姆森衝鋒槍,又把他自己那支狀態良好、子彈滿夾的衝鋒槍交給了我。海明威的兒子們用防水包為我裝好了六隻彈夾和兩枚手雷。富恩特斯用另外一隻橡膠防水袋為我裝好了食物、咖啡和望遠鏡。
好吧,就是它了。我將那張身份卡塞進自己的兜里,看著這具陌生的屍體。「你好啊,『哥倫比亞』先生。」我說道。其實,我懷疑在古巴境內還有不少身負如此使命、帶有各種納粹大佬簽名材料的德國間諜。之前就已經有一個死在了捷克斯洛伐克。不過,這次我所發現的簽名材料幾乎是前所未見的,它的重要程度如此之高,以至納粹情報系統中,地位最高的三位頭目都為它簽名背書。依我看,他在古巴潛伏的這段時間,是不會一直隨身攜帶身份卡和這份簽名材料的。或許他是計劃今晚同海明威交易之後就離開,帶著這些材料是為了表示誠意。
人群一陣躁動。薩克遜跑進帳篷,然後拿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紙跑了出來。我意識到,那是一張從無線電收發日誌上撕下來的紙。
那個灰衣人如提線木偶般蹩腳地來回蹦跳閃躲,隨後倒向了「羅琳」號左舷。我換上一個滿的彈夾,準備繼續開火。然而說時遲那時快,眼看兩艘快艇就要撞到左邊的岸灘了。我停止了射擊。
無論是在恩塞納達·赫拉杜拉燈塔,還是海岸線的南北兩翼,我都沒有發現「比拉」號的蹤跡。海明威的船個頭很大,根本無法像「羅琳」號那樣藏在類似紅樹林灘頭的地方。不過,我還是登上了礁岩,用望遠鏡搜尋了每一個角落。我一艘船也沒有發現。
油門被推到最大的「羅琳」號如野獸般大聲咆哮著。我駕著從「南十字星」號那裡劫來的快艇,開足馬力以最小的轉彎半徑衝去,同時觀察著「比拉」號的動靜。如果那船上有人用槍瞄準我的話,這會兒可真是幹掉我的最佳時機。然而我並未遭遇伏擊。
我點點頭,盯著眼前這名古巴軍官:「上尉,你看見這個暴徒了嗎?」
我將左側螺旋槳轉到了倒車模式,同時將引擎輸出全部切換到右側螺旋槳,在水道與岸灘的狹窄空間里激起一道水幕,這使我未能及時看到泥濘的灘涂地帶。「羅琳」號繼續呼嘯著向前沖,彷彿是鐵了心要抄近路,沿著陡峭的水道向公海逃竄。
溫斯頓說道:「壞了,壞了,壞了!」他一屁股坐到了沙灘上。我覺得這個大塊頭要哭了。
「『羅琳』號怎麼了?」溫斯頓一邊跑過來拉住快艇的船幫,一邊喊道。在他的協助下,我將快艇擱淺到島礁的沙灘上。「歐內斯特呢?」
奇怪啊。如果海明威到達之時「哥倫比亞」已經在「羅琳」號上了,那他要麼是游泳上岸了,要麼是被別的船接走了,要麼就應該躲到了「比拉」號上。
「我爸爸呢?」帕特里克喊道。
「我爸爸呢?」格雷戈里問道。沒人回答他。
等到船底積水被排空,船艙里的燃料氣味散盡,我重新爬回到駕駛艙,將道菲爾特少校的屍體拖到甲板上,藏在了油桶下方。接著,我仔細地把血跡擦乾淨。
「上尉,你的選擇很明智。我謝謝你了。」
我並不認識這個灰衣人。他有著一張蒼白瘦削的臉,下巴上有些胡茬兒,頭髮稀疏而精短,曾經明亮的藍色眼睛已經蒙上了一層白霧。「芝加哥打字機」的子彈貫穿了他的胸膛和腹股溝,在他的左臂內側上,有被我射出的第一顆子彈擦過的痕迹,而他軀體側面的創口,則是第二顆子彈造成的致命傷。「羅琳」號撕裂破碎的過程幾乎扯掉了他的右胳膊。
「是盧卡斯!」溫斯頓一邊喊著,一邊示意古巴士兵不要開槍。就在我抓起船槳,用力划水之際——其實此時的我只能靠暴風巨浪的力量維持快艇前進了——辛斯基、薩克遜和海明威的兩個兒子都從帳篷里鑽了出來,和其他幾個人一同向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