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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就在我們準備返航的時候,飛橋上傳來了溫斯頓的喊聲:「潛艇!有潛艇!」
這一次的人魚拉鋸比前一次用時久得多。大馬林魚數次躍出水面,它那矯健的身姿、強大的力量和極度的求生慾望讓大家目瞪口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要將它拉上甲板之時,海明威卻命令富恩特斯解開魚鉤將其放生。
「是啊,」海明威說道,「它幾乎快趕上我們這次要獵殺的德國潛艇三分之一大了。」
翌日,「比拉」號又遭遇了一條鯨鯊。那個大傢伙慵懶地在水面上游弋,一雙大眼打量著慢慢逼近的「比拉」號,卻全無懼怕緊張,也沒有要跑的意思。甚至在被富恩特斯用槳櫓杵到之時,它都沒有做出什麼激烈的反應。
「天哪!」溫斯頓又在用十二倍望遠鏡觀察著潛艇的動向,「它真的很大!」
「小老鼠,專心釣你的魚。」海明威說道,「吉吉,到前面去拿你的恩菲爾德步槍。格雷戈里奧,你怎麼還不去檢查那部小引擎的潤滑情況?帕奇、羅伯托,下去拿點手雷來,別忘了把『大炸彈』也拿來。動起來吧,各位!」
有關戰爭的消息總是令人心焦。隆美爾將軍在埃及向英軍發動了攻勢。海明威在西班牙的宿敵弗朗哥將軍,罷免了所有的內閣成員,在該國建立了完全的法西斯獨裁統治——至此,整個歐洲徹底陷入了暴政的黑暗之中。德軍開始進攻斯大林格勒。烏雲一樣的斯圖卡俯衝轟炸機群、成千上萬的坦克集群,以及數百萬地面部隊,如虎狼般撲向東方,蘇軍防線頃刻被打得支離破碎。斯大林格勒的陷落和蘇聯的崩潰似乎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在美國國內,巴魯克基金會發出警告稱,由於日本佔領了南太平洋和亞洲的全部橡膠產地,將導致橡膠的短缺,繼而引發「軍事和民生兩個維度的全面崩盤」。而據報道,德軍在海上戰場已經擊沉了超過五百萬噸的盟軍船隻,德國潛艇幾乎每四個小時就能得手一次,而德國的潛艇建造速度,遠遠超過了盟軍海軍、空軍力量反潛的效率。年底之前,就會有超過四百艘德國U型潛艇游弋在大西洋上了。
海明威用他寬厚的手掌摟住兒子的肩膀:「小老鼠,你會記住這一切的,大家都會記住的。我們永遠都會記得大馬林魚躍出水面的樣子。那樣的美好場景是無法用照片記錄的。與其和這條魚拍照合影,我寧願把它放生,讓他盡情享受生命之美。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都是無法捕捉的。永遠記住它們的最好方法,就是在它們發生的時候親眼見證。」
格雷戈里、帕特里克、溫斯頓、帕齊和赫雷拉醫生都對此表示不解。然而作家先生卻執意要這樣做。就在富恩特斯試圖將魚鉤從大馬林魚https://read.99csw•com嘴裏取出之時,海明威的兒子們央求著,至少把魚拉上甲板,讓他們和它合張影再將其放生。「爸爸,我再有三天就要動身了……」帕特里克的話音裡帶著哭腔,「我想記住這條魚的樣子。」
他只用了十八分鐘便抓住了這條大傢伙。那是令人興奮不已的十八分鐘,包括我在內的船上所有人都在叫好助威。赫雷拉醫生不得不提醒我坐下,並保持安靜,以免全身傷口崩裂。那條大馬林魚足足有六百磅重。我看著富恩特斯從魚身上切下許多肉條,然後將殘骸扔到水裡充當誘餌。十二分鐘之後,富恩特斯又喊了起來:「魚!魚!」海明威又一次搶先揮杆,這一回他只數到「五」便用鉤鉤住了魚。
「上帝啊!」手捧望遠鏡的溫斯頓叫道,「那潛艇簡直就像戰列艦一樣大。不,都快趕上航母了!」
「爸爸,好像有條梭子魚,但是——」
9月6日,星期天。早晨,我們駛離了柯西瑪港。我堅持不要人攙扶,而是憑自己的力量踩著跳板登船。然而我不得不承認,我依然極度虛弱疲憊,以至於剛剛上船就一屁股坐了下來。海明威堅持讓我全程住在前艙的大房間里,他還帶上了山莊起居室里那張浮夸的椅子供我使用。他和孩子們用繩子將椅子巧妙地固定在駕駛艙旁邊的欄杆之上——兩個星期之前,我就是被銬在這排欄杆上的。而這會兒我卻可以悠閑地坐在椅子上欣賞風景,無需懼怕滑落水中。被人這樣伺候,實在是讓我頗感尷尬,然而如今的我也只能欣然接受了。
「都到甲板上來,那塊暗礁上好像有艘大帆船擱淺了!」
海明威和他的兒子們三下五除二地躥上飛橋,其他人也都來到甲板上,想要一看究竟。
當晚,我們在康菲特島停泊下來。海明威和他的兒子們裹著睡袋在甲板上湊合了一宿,而我則睡在前部甲板下方的船艙里。沉沉入眠之前,透過開著的通風窗,我一直都能清楚地聽到海明威父子有關星星和星座的對話。去年冬天,作家先生給帕特里克買了一架昂貴的望遠鏡,此刻他們正在用它觀察北極星、獵戶座和其他一些星座。
和海明威的最後一次共同出海,我們終於逮到了一艘潛伏的德國U型潛艇。
我跟著他來到無線電收發室。前後兩次發出電報之後,過了十分鐘左右,海明威低聲說道:「其實我並不真的想追上那艘德國潛艇。畢竟吉吉和小老鼠還在船上。」
大家嘗試著像平時那樣動作,然而格雷戈里剛剛離開大家的視線,我們就聽到他手忙腳亂地奔跑起來。他去拿他母親的曼麗夏爾步槍和他兄弟的李·恩菲爾德步槍了,忙著裝彈的工夫,他甚至將彈夾掉到了read•99csw.com甲板上。
「該死的!」海明威低聲說道,「它真的越開越遠了,這距離肯定超過一千五百碼了。」忽然,他笑了下來,轉身對帕齊說,「帕奇,你能把『大炸彈』扔出一千五百碼嗎?」
「盧卡斯,」海明威從飛橋上下來,說道,「如果你還撐得住,那就跟我來吧。我們得把剛才發現潛艇的事、確切的經緯度坐標,以及航速都用無線電發送出去。沒準兒這附近有美軍的驅逐艦在巡航,或者他們可以從卡馬圭派出一架反潛飛機。」
「但它看上去越來越小了……」海明威拿起望遠鏡,盯著潛艇看了好一會兒,「狼崽子!」他把望遠鏡還給溫斯頓,「我們並沒有追趕上它,反倒是讓它越跑越遠了!」海明威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我依然能聽出他心中充滿了憤怒,「它何止是越跑越遠,它簡直就是飛走的!」他靠在飛橋的艙壁上,喊著格雷戈里奧的名字。後者打開艙門,從引擎室里鑽了出來。
不到五分鐘,潛艇就已經變成了西北方向海平線上的一個小點。八分鐘之後,它徹底消失了。
運動健將咧嘴一笑:「老爹,您都這麼說了,我試試看吧。」
9月的第二個星期,帕特里克離開了。他乘飛機去了康涅狄格州的新米爾福德,進入當地一家名叫康德布里的男子學校讀書。讓人心煩意亂的戰報新聞、之前一陣的行動低谷、持續不斷的頭疼癥狀,以及家人分別的悲傷情緒,讓海明威明顯陷入了抑鬱之中。其實在9月的第一個星期,孩子們和往來於山莊的人們讓海明威的心情好了起來。然而對於我這樣一個需要靜養槍傷的人而言,山莊並不是一個好地方。和往常一樣,嘗試讓所有人打起精神來的,仍然是海明威本人。他先是組織了一場熱鬧的棒球賽,堅持讓大家彼此競技較量了數輪。隨後,他又啟動了所謂的「孤單行動告別之旅」,準備帶領大家乘著「比拉」號出海四天,途中停靠康菲特島,以便讓孩子們與當地的古巴朋友告別,然後在回程路上沿著海岸線垂釣捕魚。
格雷戈里奧攤開雙手:「歐內斯特,現在的航速是十二節。船上載著這麼多人,還有這麼多燃料,能開到這麼快已經是極限了。」
海明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放鬆下來。德國潛艇仍在不斷遠離我們,朝西北偏北方向而去,只激起一道不太清晰的水花。
其實那艘帆船並沒有擱淺,而是錨定於此。那是哈瓦那港的「瑪格麗塔」號,海明威和船長的兄弟是至交。「瑪格麗塔」號正在礁盤附近圍網捕魚。海明威帶著他的兒子們登上了帆船,並將他們託付給了船主,讓他們一整天都待在帆船上給船員們打下手。我們剩下的人則待在「比拉」號上,一https://read•99csw•com面垂釣,一面看著帆船船員和海明威的兒子們笨手笨腳地拉著漁網。兩個小孩子時常要跳下水去,幫忙解開纏繞在礁石和珊瑚上的網繩。當圍網被完全拉出水之時,礁石周圍的海水中忽然冒出來許多海龜和鯊魚。圍網中的各色魚類,與涼爽傍晚的落日餘暉相映成趣。
我掙扎著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靠在右舷的欄杆上,假裝在看帕特里克釣魚,實則藉著清晨朝陽在海面上映出的粼粼波光,偷偷觀察著漸漸靠近的潛艇。它看上去的確夠大,水流從它蜂巢般的指揮塔圍殼上傾瀉而下,宛如銀白色的飛瀑。即便沒有望遠鏡,我也能看清它甲板上用防水布包裹的炮塔。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已經很難記起年輕時那個充滿活力、勇敢堅毅的自己是什麼樣子了。但我當初的確是個勇敢堅毅的年輕人。即便是1942年八九月份,在那溫熱異常的古巴遭遇過這些小挫折之後,我也總是很快就能從傷痛中痊癒。每天早晨,海明威都會帶著一大疊報紙來到客房。我倆總是一邊喝咖啡一邊讀報——海明威坐在舒適的椅子上,而我大多數時間則是躺在床上——當然,9月初的時候,我也會偶爾坐到椅子上待一會兒。
當晚,「瑪格麗塔」號船長邀請「比拉」號上的所有人登船共進晚餐。除了赫雷拉醫生和我,大家都去赴宴了。與大多數古巴人不同,醫生習慣於晚上早睡。而我則是因為白天太過勞累。這一晚,聽著不遠處帆船上傳來的歡聲笑語,以及海明威用字正腔圓的西班牙語念出的祝酒詞,我失眠了。
帕特里克贊同地點點頭,但放生這件事還是讓他鬱悶了半天。「拍張照片掛在我宿舍里,看上去一定很酷。」晚餐時,他一面吃著馬林魚肉柳一面嘟囔著。海明威裝作沒聽見,遞給他一盤土豆沙拉。
「右舷船艏十點鐘方向,還在靠近!」溫斯頓試圖保持冷靜的態度和專業的精神,但他的話音里還是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距離我船大概一千碼。它剛剛浮出水面。」
「大家不要慌,」他補充道,「保持正確的動作,不要出錯。帕特里克,你繼續釣魚,鉤住什麼就拉上來,不要往潛艇的方向看。」
「我想,U型潛艇上有好多艇員也是孩子……」海明威說道,「他媽的,一談起戰爭就避不開這些陳詞濫調。謝爾曼早就說過了。有些時候……戰爭是必要的……或許是吧。但是,盧卡斯,我真的不明白。我不明白。」
我看著他。在這間小小的艙室里,我倆都熱得汗流浹背。隨著溫斯頓收低油門,我們清楚地聽到引擎噪音在不斷減小。「比拉」號又回到了原定的航線上。
突然間,兩個孩子沒頭沒腦地衝進無線電收發艙室。不知道的還以https://read•99csw.com為是德國潛艇又回來了。真是的,這兩個孩子就不能穩重一些嗎。
「天哪,」富恩特斯說道,「這傢伙個頭真大。」
「我去下面把藥箱拿來。」赫雷拉醫生說道。
赫雷拉·索托隆戈醫生覺得我並不適合參加此次旅行。他堅持認為,單單是海上的波濤起伏就足以撕裂我傷口上的縫線。但我表示,既然下一個星期我也要離開這裏,那麼就不應該錯過與大家的最後一次出海。
一切檢查停當,眾人正用著早餐之際,我們突然聽到了海明威的喊聲。
出海的第一天,午餐時分,富恩特斯突然衝進船艙,高聲喊著:「魚!老爹!魚!右舷有魚!」海明威一邊嚼著三明治,一邊衝上飛橋。那條大魚用尖嘴使勁撞向船身,想要搶食舷外掛架上的魚餌。船身一晃,海明威猝不及防,從舷梯上摔了下來,手中的半塊三明治掉進海里。他甩出魚鉤,同時開始高聲吶喊:「一!二!三……」當他數到「十」的時候,魚鉤鉤住了那條大魚。
海明威將油門推大,將舵輪交給了狼崽子,而他自己則走下舷梯,幫著羅伯托和帕奇將「大炸彈」推過駕駛艙,然後從羊皮托框中卸下,掛到飛橋的欄杆上。「比拉」號的船頭已經大致轉到了與潛艇相同的航向,上層艦橋的四周圍著帆布,這樣U型潛艇上的觀察員無論使用多高倍數的望遠鏡都無法發現「大炸彈」。海明威和格雷戈里奧擺弄著爆炸裝置,安放著導火線之類的玩意兒。我突然間想到一個場景:假如這「大炸彈」出了問題,那麼「比拉」號就會被炸得稀巴爛,而我們也會被送上西天。
「可以了,夠用了。」海明威低聲嘟囔著,「到時候我們使勁兒往潛艇身邊靠,近到敵人無法用魚雷和甲板炮攻擊我們,扔四十英尺也就足夠了。」儘管如此,在我們拔錨出海之前的那幾天里,海明威和他的兒子們還是常常在山莊下面的野地里,用樹枝和自行車內胎製成的巨型彈弓進行試驗。海明威大概還是想要增加「大炸彈」的投射距離吧。
「哪兒呢?」海明威問道。他穿著一件破舊的T恤和一條短褲,戴著長舌帽。他的頭上早已不見了繃帶,但從後面望去,依然能看到他頭皮上的傷疤。
像是得到了某種暗示似的,船上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內——都開始用西班牙語或是英語大聲咒罵起來。帕齊來到船頭,站在那裡,雙腳分開,握緊雙拳,高聲喊著:「回來干一架啊,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德國佬!」
海明威拿起望遠鏡看了幾秒鐘,又放下望遠鏡,平靜地下令「各就各位」。
「盧卡斯,你為什麼不坐著了?」海明威低聲問道,「要是讓德國人看到我們甲板上有個瘦削佝僂的傢伙坐在一把雕花椅子上,他們肯定要掉頭衝九*九*藏*書過來強行登船的。即便是納粹德國的海軍士兵,也會被這樣的西洋景吸引。大家都竭盡全力想讓你的面色看上去正常一些——誰知道德國人的望遠鏡有多大倍數。」
海明威用手摟住他兒子們的肩膀:「你們應該穩重一些,越穩重越好。」接著,他突然提高了嗓門,學著收音機里羅斯福的腔調,「小夥子們,依我之見,應該讓別人去替我們到海灘上曬太陽、到山岡上看風景、到青樓妓院里得臟病。12月7日,這是我們的恥辱日,我們的年輕人應該去報仇。該死的,吉吉,給我來杯杜松子調和酒吧,好嗎?我們要回家了!」
「那就扔幾個人下海好了!」海明威咆哮著,再次拿起望遠鏡,船上的氣氛越發凝重起來。帕特里克和格雷戈里在靠近船艏的位置;帕特里克端著古老的李·恩菲爾德步槍,蹲在右舷;而他的弟弟則端著曼麗夏爾步槍趴在左舷過道。兩個孩子的衣衫都被海浪打濕了,但依然保持著如狼守候獵物般的姿勢。
第二天早晨,出了一點小意外。海明威駕著「比拉」號在康菲特島西邊某處碰上了暗礁。他很快便剎車轉舵了,但那觸礁的聲音還是讓大夥感到緊張。所有人都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在船上各處忙碌著。我們打開所有艙門和舷窗,揭開地氈,檢查船殼是否漏水。一切都很乾燥。其間,我仔細觀察了海明威的臉,發現他面有愁容。正如初夏之時小格雷戈里說過的:「我想除了我們兩個兒子之外,『比拉』號是我爸爸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東西,排在後面的是他的貓們,最後才輪到瑪莎。」
四天的航程中,天氣始終不錯。除了我和他的兒子們,海明威還邀請了狼崽子、辛斯基、帕奇、羅伯托·赫雷拉、格雷戈里奧·富恩特斯。當然,還有羅伯托的兄弟赫雷拉·索托隆戈醫生。他可以確保我不至於死在途中,毀掉整個旅程。為了彌補之前犯下的過失,溫斯頓弄來了許多箱啤酒,船艙的每一個角落都塞滿了瓶瓶罐罐。為了使度假的氣氛更加濃厚,海明威、富恩特斯和帕齊花了整整一周時間,製作了一個被稱作「大炸彈」的反潛爆炸物。那玩意兒的核心是用火藥製作的引信,引信和一大堆手榴彈一起,被塞在一個金屬外殼之中,搭配上小巧的提手,看上去活像是一隻垃圾桶。按照海明威的說法,「大炸彈」的威力之強,足以摧毀爆炸半徑內任何一艘潛艇的指揮塔。當然,這裏所說的「爆炸半徑」其實就是個笑話。用以石頭和砂礫製作的、重量相當的模擬彈試驗了數次之後,我們才發現,即便是在順風的情況下,就算是讓溫斯頓和帕齊這樣的運動健將上陣,也最多只能把它扔出四十英尺而已。
「該死的,格雷戈里奧,咱們就不能再開得快一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