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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海明威夫婦1959年購置的房子依然矗立於斯。那是一座非常其貌不揚的兩層建築,簡陋的屋頂用茅草鋪就,粗糙的牆壁皆以水泥澆成。海明威還在此居住時,屋前的碎石路便已鋪成。其他房屋都高居山頂——曾幾何時,那裡應該長滿了灌木艾草吧。放眼望去,風光如舊,南北兩側群峰疊嶂,大木河兩度蜿蜒,流向東方。
我將那一箱芝華士酒搬到墓前。我已辨不清那墓碑上的銘文,只看到海明威的姓名和生卒年月。
「那我還能再活九個月嗎?」我的書不會是海明威那種曠世傑作,用九個月大概也能完成。九個月,聽上去真像是要懷個孩子似的。
幾天後,我在汽車旅館接到了來自槍支店的電話。他告訴我,我隨時可以去拿那支槍。我護照照片下方的名字屬於一個堅實、品行端正的好公民。這個公民沒有任何重大前科或是暴力傾向的精神疾病記錄。
當然,一切都還似曾相識。至少我們還有雜誌、報紙、電視、廣播、成千上萬以錄像帶和激光視盤為載體的電影,以及近年來越發普及的國際互聯網。但曾經的美國已經徹底改變了。
直到四天前,我終於回了家。此時,距我離開美國,從邁阿密飛至哈瓦那,見到一個名叫歐內斯特·海明威的傢伙已經過去近56年了。
「我的朋友,恐怕沒有一年了。」
我端起一杯酒。「迷惑我們的敵人。」我低聲說著,將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可是,唉,他畢竟還是有過輝https://read.99csw.com煌的時期。其實那就是他在羅馬海岬那一夜提到過的「天才」吧。
昨天晚上返回旅館之前,我駕車在城中遊盪,無意中發現了一條空曠的小道。它穿過茂密的灌木,彷彿要將高原一分為二似的,一直通向山麓霧靄。今天下午,祭拜過海明威的埋骨之處后,我打算驅車去那兒看看。我會開著租來的汽車,帶著我的筆記本電腦。等把最後一章存進軟盤之後,我就關掉電腦,去灌木叢中漫步一番。
「九個月,還是有可能的。」醫生說道。
我在海明威隨心所欲的文字乃至其更為隨心所欲的哲學闡述中,看到了他的弱點。有些時候,針對他作品的批評——尤其是《過河入林》之類的後期作品——其實是不無道理的:海明威的風格越發變成了對他自身風格的拙劣模仿。
十個月之前,我的好運氣終結了。當時我讓司機開車帶我去馬德里看醫生。我每年都要定期體檢兩次,我的私人醫生看上去大概六十二歲,每次見到我都會責罵一番:「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西班牙醫生也要打電話催人來體檢了?」我總是一笑了之。
我一直都很討厭電影里那些人物角色在墓前喃喃自語的愚蠢情節,那簡直是太虛假了。人的情感怎會如此廉價。如果我有機會再去古巴……甚至再去瞭望山莊看看的話,鐵定是不會到愛達荷州來的。如今的瞭望山莊已經被改成了一家博物館,而「比拉」號則被安置在山莊九_九_藏_書後院,任憑風吹雨打。今生我應該是不可能再去古巴了。行將就木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但菲德爾·卡斯特羅比我更長壽卻讓我心中頗感不悅。我希望他不要比我多活太久。
我倒了兩杯酒,將酒杯放到墓碑旁邊的平地上。在陽光的映照下,杯中的威士忌彷彿成了液態的黃金。
海明威的墳墓坐落在兩棵松樹之間,與鋸齒山脈相對。如此風光——特別是在這樣一個溫暖的春日,望著群山之巔那尚未融化的皚皚白雪——實在是攝人心魄。有三個人在墓前瞻仰,我在車裡等了大概半個小時,他們才盡興離開。我真不敢相信,海明威的墳墓居然成了一處旅遊名勝。
我選了一支西格紹爾點三八口徑自動手槍,因為我在職業生涯中從未擁有或是使用過這個牌子的武器。與我年輕時代用過的那些長身管火器相比,這支西格紹爾真算得上是小巧玲瓏了。我上一次隨身帶槍,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當晚,在回家的路上,我讓司機把車開到了一家文具店。我要為我的激光印表機再多買些紙。
昨天,我抵達了凱徹姆。自從1959年冬天,海明威在此購屋置地,這座小城的規模顯然是擴大了許多。不過,我依然能感受到那份礦山小鎮特有的氛圍。我找到了克里斯蒂亞娜餐廳——那正是海明威堅稱有聯邦調查局特工跟蹤他,並且要求陪同人員飯還沒吃完就離開的地方。我在餐廳附近的一家汽車旅館訂了個房間,又去了一read.99csw.com趟販酒店。我買了一份禮盒裝的芝華士酒,還有兩隻雕著芝華士徽章的蘇格蘭酒杯。
我給僅有的,仍在中央情報局供職的寥寥數位友人之一打了個電話——那是我退休前的最後一年訓練的一個年輕人,如今已是局裡的高層人物——我請他幫我最後一個忙。他在電話里回應得很是猶豫,但我最終還是收到了一份由聯邦快遞送來的包裹,裏面有一本看上去用了很多次、蓋滿了各國海關章戳的護照,上面寫著別人的名字卻貼著我的照片,一套包括美國運通公司金卡在內的信用卡,一本駕照,一張社會保險卡,以及捕魚許可證等其他一些瑣碎之物。這位朋友真是蠻有幽默感的。但他了解我,確信我在短暫入境美國期間不會給他惹什麼亂子。在我離境之後,我的捕魚許可證也會自動作廢。
接著,我端起另一杯酒。「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說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老爹,你說得沒錯。」
儘管陽光和煦,我的雙手依然感到無比冰冷。我用了半天時間才將酒盒上的塑料包裝撕掉,拔掉瓶塞同樣用盡了我吃奶的力氣。年老體弱真是讓人力不從心啊。
「如果你再年輕點……」他的眼神里寫滿了憂傷,「我們或許還能給你做一次手術。可你現在已經八十五歲了……」
1961年,在我聽聞海明威死訊的那一周,我決心將1942年夏天與他共度數月的經歷寫下來。上一周,在我發下這番宏願的三十七年之後,我完read.99csw.com成了這部書的初稿。我知道,自己應當再對手稿進行幾番校對、改寫和潤色,但恐怕這已經是無法完成的任務了。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感覺自己是在藉著挑戰規則而取樂。
美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記憶中的那個國度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我直到二戰結束之後才開始閱讀「創作文學」。起初,我讀的是荷馬史詩,隨後又花了整整十年時間研讀查爾斯·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1974年,我第一次閱讀海明威的書。尼克鬆卸任美國總統當天,我開始閱讀《太陽照常升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我還能再活一年不?」海明威曾經對我說過,他用一年就能寫出一部書來。
我在南達科他州的斯皮爾菲什買了一支手槍。為了核查我的身份,確保沒有重大前科,我不得不等上一段時間才能拿這支槍——我倒是不介意等待。這次旅行讓我疲憊不堪,不過仍比不上我正在服用的藥物對我的折磨。這些藥物支撐我完成了這次旅行。這種葯太過強大,還沒有被FDA或者任何國家的任何監管機構合法化,但是效果確實很好。如果繼續服用這種葯超過一個月,我就會被這藥害死,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認為,那些短篇小說才是最能體現海明威創作天賦的。在他的短篇小說里,我彷彿看到了一隻在夜空中靜靜翱翔等待獵物現身的鷹鷲。在那些字裡行間,我彷彿看到了藍海里一閃而過、幾乎無法被察覺到的潛望鏡反光——九-九-藏-書憑著這一丁點兒蛛絲馬跡,我就能立刻聽到潛艇引擎的運轉聲,聞到艇員們的汗臭味,甚至感受到那兩個即將登岸的可憐蟲怦怦的心跳。
但去年8月的這一天,我實在是笑不起來了。他向我簡明扼要地道出了真相。
1972年,我還沒回美國;1977年,我從中央情報局退休后也一樣沒有回去。
過去九個月間,我為數不多的遺憾之一,便是作為一名每天要寫作十到十二個小時的人,我幾乎沒有時間繼續讀書。我不知道真正的作家是怎樣處理創作與閱讀之間的矛盾的。我記得海明威幾乎是日夜都在閱讀的,游泳池邊、餐桌旁、「比拉」號的甲板上,都能見到他閱讀的身影。或許他的編輯催稿不那麼急吧。
我是從多倫多入境的。我決定駕車到愛達荷州去。親自開車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轉折——儘管連我自己都不確定,一個只有一隻眼睛好使的八十五歲老頭還能不能合法開車上路——對我而言,駕車行駛在美國的州際公路上真的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與德國的高速公路相比。美國的州際公路顯得更寬、更空曠。
無論是誰都無法預知自己年老時的情景,也不願看到朋友們一個個辭世的慘狀。但這就是我的命。我已是一個近八十六歲高齡的老者。年輕時,我曾經四度中槍,歷經兩次車禍和一次戲劇般的空難而不死,在孟加拉灣迷航四個晝夜,甚至在數九寒冬被困喜馬拉雅山脈長達一周之久。我熬過了這一切。運氣不錯,大多數時候我的運氣都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