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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太子孫登

第四章 太子孫登

賈逸擺手道:「就算你肯把梟衛借給我,我也不敢對這麼多孫氏公子下手。這麼大的動作,肯定瞞不過至尊,只怕到時候還未查出來誰是公子徹,就先被至尊疑心我要造反了。」
早朝是在太極殿內舉行的,賈逸落座西列末位,前面還有三四十個官員。孫權坐在上方主席之上,俯視群臣,正在一件一件聽取政事。賈逸聽了幾件,都是開採西山銅礦鑄錢、徐盛駐守建業求援兵力、百越殺官造反急需鎮撫之類的事情,枯燥乏味之極。
賈逸瞟了他一眼:「以後再亂扯孫姑娘什麼的,小心我翻臉啊。」
鹵蠶豆這東西,起先是蕭閑的醉仙居弄出來的,很快就聞名全城。只是由於價格太貴,平民百姓很少有吃得起的。後來蕭閑故意將鹵蠶豆的方子流傳了出去,有店家依法炮製,竟然味道也還行。慢慢地,鹵蠶豆這道小菜在武昌城普及開來,之後更是傳遍了整個荊州,甚至大半個吳境。只是吃過醉仙居鹵蠶豆的人,都說尋常小店裡的味道還是差了點,引得醉仙居生意更加好了。
「逼宮怎麼了,至尊要是斷咱們活路,咱們能坐以待斃嗎?至尊這個人,也不像是個昏聵之君,總得想想這麼做的後果吧。」
賈逸坐在位子上,目光在暨艷、張溫、孫權身上來迴流轉。整頓吏治,他是一點都不關心的,但朱治這個案子會演變成這樣,卻是他始料未及。按照孫權的意思,寒蟬這條線交給了虞青,虞青很顯然會交給寧陌。這樣一來,就相當於賈逸在查案的時候,寧陌在查他。他又想起了潘婕口中的公子徹,這樣的結果,是否是公子徹所樂意見到的?
「怎麼了,怪我讓你等久了?」孫夢斜眼看著他。
蕭閑哈哈笑了兩聲:「我只不過隨口開個玩笑,你發什麼感慨。對了,有件好事要告訴你,咱們最近得了筆大生意,營造黃鶴樓!」
孫夢打斷了賈逸的話:「少打梟衛的主意,要是表姐知道我協助你去查宗親,非得罵死我不行。」
「是什麼樣的人?確定是他偷了陳松家的東西?」賈逸追問道。
「是啊。我看了全圖畫樣,走訪了幾位老師傅確定能建之後,就跑去給公主送了幾顆南海明珠,用最低的造價拿下了。」蕭閑笑得很開心。
「陳三,你現在回都尉府大牢里,才是最安全的。」賈逸道,「你今天在這裏說的話,不管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問起來,都不要承認。否則就是死路一條,你明白嗎?」
孫夢揚起了手,作勢喝令梟衛再打。陳三急忙把頭磕得砰砰響,哭號道:「人真不是我殺的,我偷東西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啊!」
賈逸自嘲道:「我一個叛逃的降臣,你一個銅臭的奸商,談光明正大未免太奢侈了。」
吳祺在秋意閣門口下車,振了振衣袖,昂然走了進去。在侍女的引領下,他來到了最大的宴廳,發現裏面已經聚集了二三十個人。這些人一看到吳祺進來,紛紛起身行禮。吳祺擺了擺手,徑直走到首席坐了下來。掃視全廳,都是些江東望族的子弟,沒有一個家主。他略略有些失望,但也明白靠他的名望,只能召集到這些人了。他揮了揮手,侍女們全都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被點名的年輕人站起身,道:「吳世伯,我問過父親,他說暨艷不過一個跳樑小丑,不足為慮。」
然而,出乎賈逸預料的是,他剛剛坐下,左面就步出了一名文官,是選曹尚書暨艷。他猛然想起來,孫夢曾經說過,暨艷在朱治死前上書孫權,要求將他作為冗官裁除。這個時候暨艷又站出來,莫非是要質疑查案結果?
孫夢道:「大事?眼下倒是有一件大事。聽說選曹尚書暨艷整頓吏治的議案,已經謄改完畢,明日就要上報至尊,召集重臣商榷了。那個吳祺,就是在宴席上跟你爭論過的傢伙,聚集了一幫江東系子弟,說了不少煽風點火的話。淮泗系也不斷有人前去張昭家拜訪,說是要聯名上書。現在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你這個校尉還能不能保得住?」
「陸遜還在夷陵一帶駐守,聽說陸瑁派人去問了幾次,一直都還沒有消息。」
「你在陳松家裡看到了什麼?」
吳祺道:「我倒是想,但我只有個都亭侯的爵位,並沒有官職。既無上朝的資格,更沒有參与商榷議案的資歷,由我出頭恐怕是不太合適。」
座下各人均是面面相覷,沒有人開口。吳祺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煩,點了一人問道:「潘熙,你們家老爺子怎麼說,就任憑他暨艷胡鬧嗎?」
「臣下以為,朱治死於淮泗系與江東系之爭。」
「尊駕,我可真是都說了,真的什麼都沒有隱瞞,您就可憐可憐我……」
斯人已逝。
黃鶴樓?聽說孫權數日前出城,在黃鵠山遊獵之時,想在山頂建一高樓,作為瞭望守戍的崗哨。本來這差事按循例應交由孫尚香打理,但武昌宮興建過於奢華之事讓孫權耿耿於懷,於是命公主孫魯班主持,並一再交代要堅固耐用,切勿華而不實。
他面臨過不少生離死別,自問並不是一個傷春悲秋的人,但對林悅卻無論如何都放不下。是執念,是心結,抑或是別的什麼,寧陌說不清楚。他只想知道自己的妻子為何被殺,就算查出來的真相他無法接受。而隨著他探查的深入,也覺察到了一些東西。往日那些不經意間錯過的細節,都在反覆的回憶之下變得陰森晦澀,將他引上了一條不歸之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那個素手白衣、笑靨如花的溫潤女子,還有一個別的身份。但究竟是誰,為了什麼殺了她?
「真夠笨的。」
梟衛甩起劍鞘,在這慣偷後背狠抽了一下,疼得他一個哆嗦差點站起來。接著,只聽「叭叭叭」幾聲脆響,慣偷很快支撐不住了,連連求饒。
「聖人有雲,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暨艷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現在冗官庸官太多了,不得已而為之嘛!等肅清曹署之後,再把這條撤下就好了!」
孫登伸出雙手,托住賈逸胳膊,道:「免禮,免禮。賈校尉是國之英豪,懲治奸佞全靠你操勞,不必如此拘禮。」
不過,這幾天賈逸發現小巷中多了一個湯餅攤兒,無論颳風下雨都支在那裡,根本不在乎有沒有客人。他特意繞到前門,發現前門不遠處蹲了個乞丐,大體上已經明白了怎麼回事。看樣子,寧陌連在鏡花水榭都安排了監視他的人。
暨艷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放心好了。前幾天在朝堂之上,事情就進展得非常順利,我估摸著不會有什麼問題。你之前說過,我們整頓吏治相當於變法,要得到上位者的支持。如今太子已經明確表態了,至尊也默許了,我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看你那傻乎乎的樣子。」孫夢道,「已經快中午了,好久沒有一起吃飯了,要不要留下來一起吃?」
「你查寒蟬,查得怎麼樣了?」
虞青擺了擺手,走下首席,又回身問道:「賈逸這個人,你覺得怎麼樣?」
「朱桓將軍呢?朱桓將軍一向性情剛烈,他怎麼說?」
武昌宮是孫尚香主持修建的,當時孫權還率軍駐紮在公安,西拒劉備,北抗曹丕,整天忙得焦頭爛額,完全沒有過問。整座武昌宮修建得極為宏偉,長寬各約千丈,共開五門,設大殿三處,偏廳廂房百余間。整個宮城用料也十分講究,木材選取交州檀木,石材鑿自天岳山險峰,就連房瓦都是用澄泥所做。
「查到陳松這裏,已經進入了死局。在別人看來,這件案子跟寒蟬有關,我又不能告訴他們那塊寒蟬令牌是假的。」賈逸沉吟道,「其實,我這幾天一直在想,從那晚我被潘婕暗算開始,到朱治被毒殺,太子被陷害,陳松被滅口,這一連串的事情,應該都是同一個人所為。」
暨艷昂首挺胸,大聲道:「至尊,臣下以為賈校尉所言差矣。只憑一塊令牌,就斷定此案與寒蟬有關,未免太輕率了。寒蟬令牌多次現於世間,有心人仿造起來也沒多大困難。據說建安二十四年,魏帝曹丕就曾經仿造過一次,假冒寒蟬之名,設局將漢室舊臣一網打盡。」
張溫雖然是支持新政的,但也不便在朝堂上對暨艷太過偏袒,尤其是在張昭表態之後,他更要注意措辭。張溫不敢思索太久,恭敬低頭施禮道:「稟告至尊。微臣認為,張公說得很有道理,在無憑無據的情況下,實在不適合下此斷言,比賈逸以令牌斷定是寒蟬所為更為唐突。不過,和張公一樣,我雖是張家家主,也覺得如今朝堂之上,派系爭鬥已勢同水火,于千秋大業不利。暨艷身為選曹尚書,既然把這個問題拋出來了,不知是否已有對策。」
在陳松家發現了有人來訪的痕迹,給這個案子又添上了一絲生機。順著這個線索查下去,總能發現些什麼東西。只是賈逸現在並沒有什麼手下,這種事交給蕭閑和秦風都不合適,只好在數天前求助了孫夢。
孫夢揮了下手,梟衛押著陳三走出了石亭。
孫夢又打了個哈欠:「昨晚我連夜把人從都尉府大牢里給你帶來了,只睡了一個多時辰。你要是再埋怨我讓你等久了,就真是個沒良心的東西。」
「賈校尉不是憑空揣測的人,」寧陌眼神冷漠,「莫非發現了什麼線索?」
「我曉得,我曉得。」蕭閑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她雖然年紀不大,風評卻不是太好,尤其在男色這方面隨意了些。不過呢,咱們這三人里,你是個老古板,秦風是個夯貨,出賣色相這事只能由我去做了。再說孫公主又生得挺好看,我也不吃什麼虧嘛!」
「你既然已經查到這點,為何今晚又來探查?」賈逸微微有些吃驚,寧陌查案的能力,要比他估計得還高。
孫夢白了他一眼:「誰稀罕那些破爛玩意兒,我問你,陳松是不是你殺的?」
「張昭都還沒動,我們要出手對付暨艷嗎?」
「暨艷就是摸透了至尊心思,提出整頓曹署、削減冗官,大力提拔寒門子弟。很難說至尊不會動心,若是議案推行,只怕在座的六成以上都會丟掉官位。更可怕的是,一旦推行了暨艷的察舉體制,舉賢納士就不再由我們世https://read•99csw•com家望族說了算,會有越來越多的寒門子弟進入朝政。一旦他們形成勢力,我們的子弟再想入朝為官,只怕會越來越難。」
賈逸哭笑不得,這位諸葛公子應該是對朱治一案耿耿於懷,現在借這件事故意刁難。他凝下神,正在思索脫身之計,卻聽到一個儒雅的聲音響起:「元遜兄,不要對賈校尉無禮。」
「你確定看清了?」孫夢皺眉插話道。
「如果我是寒蟬,」賈逸頓了一下,「告訴你寒蟬與此事無關,你會如何?」
賈逸道:「算了,不說這些沒用的,你找我什麼事?」
「不會,公子徹這個人,應該是存在的。」賈逸想起那晚潘婕的表情,「當然,這隻是我的直覺,覺得這一連串事情,在風格上都很相似。」
「我沒有確定。」寧陌的語氣很平穩,「悅兒被殺,唯一的線索就是寒蟬。我只能將寒蟬揪出來,才能查清悅兒究竟為何被殺。」
他看著寂靜無人的長街,黑暗幽長,似乎永遠也走不完,到不了那個溫暖的家中。不,那個家也早已不再溫暖。每次回去,都是黑暗寂靜,沒有一絲生氣。從林悅死去的那天,那個家也已經死了。
孫權看向了暨艷。
頭又開始痛起來,猶如萬根鋼針刺入其中,一陣眩暈襲來,油紙傘從手上跌落,掉入污濁不堪的泥水中。寧陌大口喘著粗氣,跌跌撞撞靠在牆上,閉起眼睛,仰起臉,承受著從萬丈高空中跌落的冰涼雨絲。
眾臣轟然應諾,孫權又拿起了下一份奏章,開始商討鹽鐵厘稅。
彼此又客套了幾句,孫登拱手拜別上了車駕,儀仗才向前而去。賈逸注視著車隊揚起的灰塵,覺得孫登的姿態未免太低了。身為太子,這樣固然可以籠絡人心,但沒有一絲威嚴,怎麼能震懾百官?又或許,這隻是身為儲君時的姿態吧。自古為王者生殺予奪,不管未登基之前如何禮賢下士,一旦坐上了那個位置,沒有幾個不變的。如若堅持不變,那個位子也坐不了多久,遲早被跋扈之臣拉下來。
「那就多謝孫姑娘了。」賈逸心中有些溫暖,笑了起來。
蕭閑在身後道:「這天都黑了,你又要去哪裡?」
「不足為慮?」吳祺搖頭道,「我聽說這幾天,暨艷和他的手下,已經在對議案進行校正謄寫了,等到他們上報至尊,就等於把刀架到咱們脖子上了!這口氣,你們潘家就能忍得下去?」
「那倒沒有。我那天是翻牆進去,先在堂屋溜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值錢東西。正想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卻突然聽到了門響,只好翻身上了房梁。就聽見陳松正在外面跟一個人說話,還打開了廂房的門。我本來想趁機溜走,又怕被他們發覺,只好在橫樑上待著。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再次聽到廂房門響,有人吭哧吭哧進了堂屋。我屏住氣,一動也不敢動,那人在屋裡忙活了一陣子就出去了。等到腳步聲遠了,我才跳下房梁,剛好落在陳松屍體旁邊,差點沒把我給嚇傻了……」
今天一大早,就有梟衛前去鏡花水榭,說孫夢查到了一些事情。於是賈逸還沒吃早飯,就匆匆趕過來了。不知道這丫頭是不是真查到了什麼,還是拿他開心,但賈逸只有耐心地等下去。那日早朝之後,賈逸就沒有再關注過暨艷。原先選曹想拿他開刀的事情,他已經聽說了,結果很明顯,孫權並沒有將他視為棄子。不過由於暨艷在早朝上的胡攪蠻纏,孫權似乎對整頓吏治動了心,交代選曹儘快拿出議案,另選日子進行商榷。現如今各種傳言都有,有說要裁減八成以上官位的,有說要重新考察任職的,還有說要大力選拔寒士的。賈逸對這些並不關心,他本就不是個熱衷權位的人,之所以待在這個位置上,都是寒蟬的安排。
「已經幾年了,還沒查出她的身世啊。」賈逸像是在質問,也像是在感嘆。
屏風後傳來一個女聲:「我哪裡有這麼大能耐,是一位貴人所言,我也不過是照樣傳達罷了。」
「冠沿用金線鑲邊,是王室宗親特製的發冠樣式,這個客人搞不好就是公子徹。」孫夢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你什麼都沒看到?」賈逸有些失望。
「找個池塘,洗洗我的耳朵。」
很快,酒菜都端了上來。賈逸落下酒樽,斟了大半杯。那名夥計上完酒菜,架上了一半門板,然後有意無意地靠在只容一人進出的門口,打起了瞌睡。從賈逸的方向看去,那名夥計幾乎完全擋住了門外的景色。賈逸端起了酒樽,一飲而盡。蠶豆入口,味道確實不如醉仙居,不過還算可以。
潘婕殺他,是公子徹指使。賈逸曾問過朱治,知不知道公子徹,朱治否認聽說過這個名字,但表情卻有些不自然的變化。然後沒過幾天,朱治被毒死,太子被陷害,順著線索查到了陳松,陳松又被滅口,留下了指向寒蟬的假線索。這個案子,到底跟公子徹有沒有關係,賈逸並沒有查到什麼真憑實據。但從直覺上來說,他卻隱隱認同寧陌的判斷。
孫夢沉吟著,沒有回答。
「這種說法,未免太牽強附會了。不管是出身江東,還是出身淮泗,都是我大吳的臣子,豈能幹出殺人奪位這種事?」孫權向東側文臣首位的張昭問道,「張公,您怎麼看暨艷這番言論?」
賈逸走出堂屋,推開了廂房的門。尋常人家裡,廂房一般是由晚輩居住,但陳松孑然一身,廂房好像被他當作了清談待客之所。賈逸掃視了房間,沒發現什麼不妥。就在他準備轉身出去的時候,目光無意間落在了角落的那幾隻酒罈上,不禁停住了腳步。有一隻酒罈的泥封,比其他酒罈看起來顏色更深,應該是封存的時間早晚不同。
「廂房裡有半壇重新泥封的酒,漆制耳杯被人清洗過,陳松死前有貴客來訪。」
莫非……陳松死之前,有貴客來訪,兩人還喝了點酒?這位貴客說了些什麼,逼得陳松飲下牽機葯自殺?不,或許是這位貴客在酒中下了蒙汗藥,麻倒陳松之後,將牽機葯灌了下去,然後又將偽造的寒蟬令牌塞到了陳鬆手中。
說話間那個慣偷已經被帶了上來,嘴角和眼睛烏青發黑,好像是被揍得不輕。賈逸回頭看了眼孫夢,孫夢歪著頭什麼話都沒說。梟衛將慣偷推到面前,橫著劍鞘在他腿彎處用力一敲,慣偷「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這人三十歲上下,身材幹瘦矮小,一雙小眼睛不住亂轉,打量四周。
「也就是說,這次你掙不到錢?」賈逸隨即明白了,「你是想攀孫公主的關係?」
「那你叫什麼?再給解煩營這位說一遍。」
選曹曹署內,暨艷正快速地翻看手上的議案。
已經到了家門口,寧陌推開院門,走了進去。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將四周照得如同白晝,恍惚間,他看到林悅正坐在堂屋的門檻上,一臉責怪地等著他。
「如果按照常理來說,賈校尉既已在早朝上,稟報案件可能與寒蟬有關,就算當時至尊仍命你署理此案,下朝之後,虞青部督也會面見至尊,指出其中不當之處。這應該都在兇手的預料之中。可惜,跳出個暨艷,長篇大論一番,幾乎推翻了此案是寒蟬所為的可能性,虞青部督也不好再借題發揮。」寧陌道,「局勢演變成賈校尉查案子,我查寒蟬,恐怕是兇手始料未及的。」
「吳世伯!」有個年輕人站起來,「您吳家好歹也是孫家姻親,要不就由您出頭,帶領大家給至尊上封奏章,勸諫一下?」
吳祺聽得座中議論紛紛,越來越亂,直皺眉頭。其實從一進門,他就知道,今天的聚會是商討不出什麼法子的。各家對此事並不怎麼重視,家主一個都沒來,來的這些人又拿不了主意,只是聽聽看看,發發牢騷罷了。
下朝之後,賈逸特意等朝臣走完,才出了太極殿。然後足足用了小半個時辰,才走出武昌宮。他在宮門外遲疑了一陣,轉身朝鏡花水榭的方向走去。郡主府那裡,雖然這陣子去得比以前多了,但面對孫夢時還有些說不出的彆扭,尤其最近孫夢總是有意無意做出一些曖昧的舉動。
雨水已經模糊了視線,寧陌吃力地舉起手,揩去水漬。他向前走了兩步,拾起泥水中的油紙傘,重新舉了起來。雨絲敲打在傘面,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是無奈的嘆息。寧陌看著黑暗的遠方,又邁起了腳步。
賈逸一早就來到了郡主府,然而孫夢還沒有起床。
屋內的腳步依舊在響,黑影似乎在房中徘徊,找著什麼東西。賈逸往前靠了一步,卻不防驚起一隻腳邊俯卧的烏鴉,振翅向上飛去。剎那間,一道奪目亮光自房中如離弦之箭飛出,直刺面部,賈逸立刻反手拔劍。只聽「叮」的一聲脆響,亮光刺中拔出半截的劍身,縮了回去。
「荊州那些人能跟我們比?我們可是幫至尊抗拒劉備、抵禦曹操,立下汗馬功勞的,至尊要是對我們趕盡殺絕,豈不讓天下名士寒心?」
夥計見來了客人,打起精神上前問道:「客官,要點什麼?」
又過了大概一個多時辰,終於輪到朱治案了。賈逸步出位列,面無表情地陳述完案情,撇清了太子和顧譚的嫌疑,將陳松定為疑犯,稱一切都是寒蟬主使,雖然現在陳松已被寒蟬滅口,但他將和寧陌一起,在武昌城內全面徹查寒蟬。說完之後,他就退回了座席。接下來,應該是孫權說上幾句惋惜哀悼朱治的話,淮泗系和江東系極力爭取太子太傅的人選了。
賈逸不退反進,手腕一抖,長劍織起一張密網,向屋內撲了過去。「叮叮噹噹」之聲隨即暴起,耀眼火花此起彼伏,眨眼間兩人已經交手三十多招!這個黑影的劍招凌厲霸氣,處處透著一股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狠勁兒,一時之間賈逸竟無法將他拿下。又過了十多招,賈逸賣了個破綻,向後一躍,抬手一隻弩箭射了過去。黑影急忙揮劍一挑,弩箭被劍身一撥,「嘭」的一聲將後面木窗射了個粉碎。月光隨之灑了進來,照亮了黑影的面容。
「沒什麼。」賈逸沉默了一會兒,「孫夢的底細,還沒有完全查清嗎?」
「要我說,也不用推舉誰出頭。read.99csw.com萬一至尊准許了那個暨艷的議案,咱們就聯繫一下熟識的故交,一起列隊去吳王府前請願,至尊總不會拂了民意吧!」
「你想說什麼?」
他又沖賈逸拱手行禮,道:「本想與賈校尉促膝深談,無奈還有要事,只能匆匆別過了。感謝您洗清了顧譚的嫌疑,日後若有為難之事,儘管派人通知不才,不才定當竭盡所能,鼎力相助。」
「我在選曹這麼多年,可不是混日子的。雷霆手段也不是胡亂揮刀,我是有分寸的。張溫給了咱們這份名單,我已經看了一遍,大多都是有點本事,能做事的官員。我們裁減官員的時候,留下其中背景不深的,各個曹署照樣可以運轉,不會出什麼岔子的。等將那三分之二的官員都裁撤了,大家都會發現朝政依舊井然有序,說不定比以前還要順暢,到那時還有人有臉叫屈?」
賈逸向其他木格看去,發現有幾個地方,留有整齊的灰塵印跡,像是一直放在上面的東西被拿走了。他正要仔細端詳,忽然聽到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急忙吹熄手中火折,隱藏到廂房門后。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踏入院中,直向堂屋而去。賈逸輕輕拉開房門,正好看到一個黑影閃入堂屋。他推門而出,右手搭上腰間長劍劍柄,輕輕走到堂屋之前。有不少兇嫌,在犯案之後都會故地重遊,查漏抹去先前遺留的線索。
陳三身子縮了下:「那人進屋的時候,我是平躺在房樑上的,大氣都不敢出,哪兒還敢伸頭去看呢?」
張昭是三朝元老,淮泗系首席,如今雖然年近古稀,鬚髮皆白,但精神仍然不錯。孫權發問之後,他並沒有回答,而是微閉著雙眼,似乎走神了沒有聽到。
賈逸欲言又止:「可這位孫公主的風評……」
「臣下以為,這次的寒蟬令牌是仿造的,原因有三。」暨艷負手道,「其一,寒蟬雖現世多次,大多都是涉于漢室、曹魏、西蜀之間的爭鬥,應該是忠於漢室的舊臣勢力。在漢帝禪讓之後,寒蟬已經消匿無聲。為何漢室覆滅數年之後,再度出現在我吳境,毒殺重臣,陷害太子?這樣做對復興漢室,能有什麼幫助?其二,正如剛才賈校尉所言,此案為御醫陳松所為,若寒蟬是其幕後主使,必定在我吳境布局多年,才能策動人心。那麼,為何這麼多年,我吳境內並無寒蟬活動的跡象?是我解煩營太過無能,發現不了嗎?其三,若此案是寒蟬所為,為何環環設計縝密,甚至趕在解煩營到達陳松宅邸之前,就將陳松滅口,卻唯獨留下了至關重要的寒蟬令牌?豈不是自相矛盾?」
賈逸愣了下,不管議案商榷如何,寒蟬自然會用盡手段替他穩住校尉一職,實在是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但是這些話不能對孫夢說,他只好佯裝不在意道:「至尊剛下令,要我查朱治這件案子,總不會把我又給裁撤了吧。」
「部督所見高明,」吳祺道,「到時候若是用得著在下,還請儘管吩咐。」
暨艷立刻拱手,道:「回稟至尊,臣下已經于數日前呈上奏章,陳述此事,不知至尊可還有印象?」
「那就好。」賈逸又給自己斟上了酒,「虞青呢?」
賈逸止住梟衛,揪起陳三胸襟,問道:「說清楚一些,你看到陳松被殺了?」
「鬧騰了半天,還是白費力氣,偷盜御賜之物是死罪,砍了算了。」孫夢眨眼道。
「陳松當時要麼在招待那名客人,要麼已經被殺了。」孫夢點頭道。
蕭閑道:「咳,我這不是為你好嗎?我覺得孫姑娘蠻不錯嘛……」
「外面多了客人,這事你察覺到了沒有?秦風想要動手收拾他們,讓我給勸住了,這些人哪裡的?能不能動?」蕭閑笑道。
吳祺長嘆一口氣:「你還真是不明白,此一時,彼一時也。前幾年那光景,我東吳是腹背受敵,至尊為了軍需、人力,也為遏制淮泗系獨大,才不得不扶持我們江東系,拜了陸家的陸遜為都督,統領近半兵力抗拒蜀漢。現如今,劉備、曹操都已經死了,同輩霸主之中,也只剩下至尊了。蜀漢接位的劉禪是個守成之人,邊境又有陸遜坐鎮,對我東吳自認不敢窺覬。曹丕雖然多次襲擾,但有徐盛諸將鎮守,也沒佔到什麼便宜。
「跟你一樣,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寧陌一語雙關。
處理完手上最後一卷公文,寧陌吹熄案頭的油燈,起身出了房間。走到門口,他才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外面已經下起了雨。當值的解煩衛跑過來,為他撐起一柄油紙傘。寧陌點頭示意,接過傘踏入雨中。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陳松的小院附近看不到什麼行人。賈逸走上前去,貼在木門上順著門縫向裏面看去,靜悄悄的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他索性推開木門,走了進去。如果遇到人,就說是解煩營辦案,誰還敢質疑不成。
「事到如今,你該不會是怕了吧?我告訴你,整頓吏治只是第一步,這步走完了,接下來就是提倡農桑、減輕勞役、加強軍備、嚴格法令!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後,我大吳的鐵騎將會踏遍天下!」
眼看朝野的注意力都轉到了太子太傅的人選上,賈逸的心緒才稍稍平靜。發現陳鬆手中的寒蟬令牌之時,若不是還有孫夢在身旁,他甚至再一次動了殺寧陌滅口的念頭。在東吳潛伏將近五年,第一次見到寒蟬令牌公之於眾,竟然差點失態。賈逸明白自己是因為隱藏機密太久,才反應過度,很是認真地做了一番反省。
夜深了,長街上已經不見行人,兩側的商鋪也都打烊,上了門板。只有街口那座木牌樓旁,一家小酒肆還亮著光。酒肆里也沒什麼客人了,夥計斜靠著櫃檯,手肘支著下巴,不時地打著哈欠。賈逸手按腰間長劍從酒肆門口經過,走了幾步路,又折返回來。他站在門口,向裏面瞟了一眼,走了進去。
暨艷道:「我東吳朝政被淮泗系與江東系分而把持,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情,為臣就不再贅述了。起先至尊選用朱治為太子太傅人選,應該是深有所慮。朱治不論從資歷、威望上來說,都是太傅的合適人選。更難得不黨不爭,只對朝廷用命,對至尊用心。由他身為太傅,百年之後太子登繼承大統,不會對江東系和淮泗系任何一方有所倚重,從而仍能保持朝政均衡的態勢。只是近年來,江東系與淮泗系兩派鉤心鬥角、暗中傾軋,已經到了彼此不容的地步。如今朱治一死,他們便有了奪得太子太傅之位,進而拉攏儲君的最好機會。因此,臣以為,朱治很可能是死於江東系或者淮泗系的毒殺。」
「張溫在朝堂上說的那番話,不就是旁敲側擊,同意整頓吏治么?嘿嘿,這樣做對他們張家有什麼好處?真是想不明白。」
「不急,已經有人在查他了。」虞青道,「你有些朋友經常去鏡花水榭,必要的時候,可以做一些事。」
「其實,那人在房裡鼓搗的時候,我斜眼偷偷看了下,雖然沒看到臉,但看到了他的發冠。那頂發冠是進賢冠的制式,但卻沒有巾幘與梁數,倒是冠沿用了金線鑲邊,冠頂還綴了顆品相極好的珍珠。」
「哎呀,我就說你真是放不開。你要是有我一半的洒脫,早就跟孫姑娘成親了不是?這女人啊,只要跟你有了肌膚之親,凡事都會向著你的……」
「眼下我東吳其實可以說外患不大,既然外患不大,那至尊的注意力自然會放到內憂上了。何為內憂?說句不好聽的,座中諸君都是內憂。這些年,至尊為了利用我江東系人力物力財力,十分慷慨地封官晉爵。雖說眼下我們江東系已經與淮泗系形成了分庭抗禮之勢,代價卻是曹署臃腫,冗官遍地。民諺有雲,郎官滿街走,都尉多如狗。光是每年的俸祿,都是筆不小開支。更要命的是,我們跟淮泗系不對付,唯恐對方出了什麼政績軍功,互相掣肘,暗地使壞,這種情形這兩年是越發嚴重了。
前幾天在朝堂之上,那一番辯論結果讓他很是興奮。江東系顧雍因為兒子顧譚涉案的緣故,沒有發表什麼意見。陸遜在夷陵屯田,朱桓在濡須駐紮,也未來得及反對。至於張溫,一早就站在了自己這邊,還隱晦地表達了支持整頓吏治的態度。江東系可以說已經完全拿下。至於淮泗系,張昭雖然識破了暨艷用意,卻意氣用事,在朝堂上不辭而別,讓至尊心裏大為窩火。雖然至尊當場沒有表態,但已經默許暨艷著手完善議案,準備下一輪商榷。在暨艷眼裡,這可謂旗開得勝,他已經認定,整頓吏治會進行得異常順利。
這些疑問,朝堂之上眾人或多或少都想過,但沒有幾個人關心真相如何。朱治已死,他們更關心的是接替朱治位置的會是什麼人。
徐彪沒有說話。
轟隆隆的雷聲落下,將幻象驅散殆盡。寧陌在房門口放下了油紙傘,走進了黑暗陰冷的房裡,眼眶中一片薄霧迷濛。
賈逸站起了身,向門外走去。
「笑什麼啊。現在咱們這也算人贓並獲了,你可別又濫好人,把他給放了。」諸葛恪大聲道。
他走上前去,蹲了下來,一隻一隻地將酒罈拎起來,查看壇底的印記。全部出自同一家酒庄,而且是同一批酒。賈逸的眉頭皺了起來,輕輕拍掉那隻酒罈的泥封,發現裏面的酒水並沒有裝滿。不,這不是酒水沒有裝滿,而是有人喝了酒後,又用泥封將酒罈封了起來。酒罈開封之後,就算一時喝不完,也可用竹片或木板掩蓋壇口,沒有再度泥封的道理。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掩蓋這壇酒被喝過的痕迹。
孫權皺眉:「改革曹署,削減冗官,廣開渠道,招賢納士那篇?有這個必要嗎?」
鏡花水榭經過蕭閑幾年的打理,已經變成整個吳境最有名氣的雅緻之地,每天在門對面都會停著一溜兒馬車。由於生意太好,經常客滿,蕭閑已經把對面的門店也盤了下來,弄了個茶社,供那些世家公子、豪門富紳免費品茶,清談等候。如今賈逸作為鏡花水榭的二老板,已被常客們熟知,經常有人在門口拉住他,寒暄幾句。賈逸為了圖個清靜,早就改走了後門。後門處在一條小巷之九-九-藏-書中,靜寂整潔,很少有人經過。
涼意順著面頰流下,滑過溫熱的皮膚,順著頸間遍布全身,將眩暈感慢慢驅散。原以為時間會撫平痛苦,但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那日的光景猶如刀刻在了心中,在每個猝不及防的時刻,挾裹著滿身的倒刺,將已經疲憊不堪的身心再一次撕裂。
「臣不敢說。」暨艷的聲音更大了。
孫夢到底是不是田川,賈逸已經不再探查驗證。寒蟬都摸不清底細的人,僅憑他個人更是無能為力。但對於寒蟬的說法,他還抱有一絲疑慮。他覺得,寒蟬對於孫夢的了解,應該比透露給他的多。身為客卿久了,他已經覺察到了,很多時候寒蟬並不喜歡讓他知道更多消息。
「對了。」窗邊的聲音有些輕浮,「最近你和孫夢的關係有些異樣,是怎麼回事?」
暨艷從懷裡掏出一方布帛,遞給徐彪,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徐彪接過,草草掃了一眼,發現都是曹署屬官的名字。
孫夢擺手止住了梟衛,微笑著問道:「怎麼看到解煩營的人,你又來這一套?記吃不記打?」
賈逸把玩著酒樽,幽幽嘆道:「人活著,如果連一點執念都沒有,那還有什麼意思?」
「我跟寒蟬交手多年,這麼容易敗露行藏的案子,不會是寒蟬所為。」
徐彪指著這條,問道:「這樣一來,豈不是誣告也沒有關係,告密之風還不盛行於世?」
孫權點點頭,又轉向張溫道:「暨艷是你推舉的,你怎麼看?」
轉眼間,已經走到長街上,遠遠地駛來一行車隊,看儀仗似乎是吳王府的。賈逸停住腳步,站到了道路旁側迴避。他低著頭,目光卻往上瞟著,看著一輛輛車乘。雖然有線索表明,公子徹這個人可能是王室宗親,但卻無法篩選甄別嫌疑人等。吳王府里,只住了一少部分王室宗親,其餘大多分散別居在武昌城內,有些甚至還住在建業、吳郡這些地方。王室宗親之中,光是各家公子就足有六七十人,就算剔除年齡、地位不符的,也還有四十人左右。這些人的行蹤和底細,讓賈逸一個一個去查,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況且,他並無查索這些人的依據,被發覺之後就是大逆不道之罪。對於公子徹就是太子孫登的猜測,賈逸也覺得不大可能。就像孫夢所說,未來的儲君費盡周折去對付他這樣一個小人物,也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寧陌說是針對我,想將我拉進這一系列的案子中。但我覺得,他的目的並不是要對付我這麼簡單,好像是在謀劃一個局。」
生者如斯。
「姓賈的你怎麼也不說話。對不住了,先搜搜吧。」諸葛恪嘿嘿笑道。
「有一些疑問,想來確認一下。」寧陌道。
孫權坐直了身子,道:「暨尚書,你認為朱太傅不是死於寒蟬之手,可有依據?」
「那可說不定。」孫夢道,「我已經聯絡了表姐,她會寫封信向至尊求情,有沒有用就不知道了。」
不一會兒,他已經把手上這卷議案謄改完畢,起身在偏廳里找到了徐彪,將議案攤在了長案上。暨艷順手拿起長案上的一塊點心,胡亂塞進嘴裏,口齒不清道:「看看,看看,這個尺度,這個範圍,施行下去,必定蕩滌污濁,還朝堂一片清白!」
「這下可好,咱們江東系『顧陸朱張』四大望族,連一個出頭的都沒有,還不如他們淮泗系!」
「聽說張昭在朝堂上頂撞了至尊,現在閉門謝客了。」有個嘶啞的聲音道,「薛綜、嚴畯、程秉幾家的子弟們于酒宴聚會之時發過些牢騷,也沒個什麼章程。」
兩名羽林衛立刻上前,賈逸沒有反抗,很是冷靜地配合。不多時,他身上的暗器機關都被拆解下來,在地上一一攤開。諸葛恪用佩劍撥拉幾下,道:「你身上小玩意兒可是真多啊。」
他向賈逸作了個揖,道:「不才孫登,見過賈校尉。」
賈逸起身,走到了壁櫥前。上面擺了些瓷器酒具,其中有兩隻漆制耳杯極為顯眼。他拿起其中一隻,放到鼻端嗅了嗅,並沒有什麼味道。迎著火折的光亮,賈逸發現耳杯里很乾凈。他拿起了旁邊的一隻銅酒樽,手指在裏面捻了一下,粘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漆制耳杯比較貴重,往往貴客來時才用。現在經常用的酒樽裏面尚且有灰,漆制耳杯卻沒有,顯然是有人用過之後,又清洗掉了。
「先前應該已經有人告訴過你,寒蟬並不是無所不能的。」窗邊的聲音竟然嚴肅起來,「這世上形勢瞬息萬變,人心波譎雲詭,不管哪一個人、哪一個組織都不可能做到無所不知、料事如神。寒蟬之所以能延續這麼多年,並不是有多強大,而是懂得取捨,懂得隱忍。你我都是寒蟬的棋子,首先要明白的是,心中不能有執念。」
「顧雍的兒子顧譚前段時間涉嫌毒殺朱治,現在還沒完全洗清嫌疑,他們家恐怕是不會站出來說話的。」
賈逸循聲望去,只見從後面的車駕上下來一位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微笑著向自己走來。此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髮上束著一襲白綸巾,一身黑紅色曲裾深衣,竹片方扇握在手裡,顯得一副名士風範。
「你看,你又來了。朱治那案子,解煩營的賈逸、虞青都在查。要麼就是寒蟬所為,要麼就是江東系和淮泗系爭鬥所致,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那時候整頓吏治這事兒連個風都沒透出去呢!」
「不要跟他們發生衝突。」賈逸道,「我們可以暗地裡散播些流言,就說寧陌派人記錄來鏡花水榭飲宴取樂的客人名錄,準備參劾這些人有傷風化,配合暨艷的整頓吏治,削除這些人或者家中長輩子弟的官職。」
所有的朝臣都斜過身子,看著暨艷。選曹尚書對解煩營經手的案子斷言反駁,並不是職責所在,很是罕見。
賈逸丟了顆蠶豆到嘴裏,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了。」
「別,別急啊,您二老聽我說啊,」陳三急忙嚷道,「其實也不能說什麼都沒看到,我要是說了點有用的,能不能放了我啊?」
「這怎麼行,這不相當於逼宮?」
孫登拾起那支袖弩,取出裏面的弩箭,走到了車駕旁。他拔出釘在車廂板上的那根弩箭,將兩者並在一起,展示給眾人。兩根弩箭,一根長,一根短,一根做工精巧,一根稍微粗糙,很明顯不是同屬一支弩機。
「非常有必要。至尊容稟,蜀章武二年,諸葛亮、法正、伊籍、劉巴、李嚴五人製成《蜀科》,主張法禮治國,威德并行。制定了八務、七戒、六恐、五懼等條章,以勸戒及訓勵蜀國官員將士。歷經三年,蜀漢朝政運轉順暢,吏治逐漸清明。曹魏更是于黃初元年,採納吏部尚書陳群的意見,推行了九品中正制。由大小中正推行鄉舉里選,削弱了豪門世家把持舉薦人才的權力,使得不少寒門脫穎而出。」暨艷緩了下口氣,「至尊,蜀漢、曹魏都是我東吳心腹之患,他們都開始整頓吏治了,難道我們要任憑朝政爛下去?這樣的話,先主在九泉之下,可能瞑目?」
「你怎麼知道?」
孫權並未出聲挽留,而是漠然地看著這位老人走了出去。然後,他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道:「這樣吧。朱太傅這件案子,一分為二去查,一方面交給賈逸,看看是否真有人為了太傅這個位子糊塗了;另一方面交給虞青,查清楚寒蟬在我吳境到底有無布局。」
「我道是誰,」一個人撥開羽林衛,站到了賈逸面前,「姓賈的你怎麼突然想不開,要行刺太子啊?」
堂屋的門開著,陳松的屍體已經被抬到了義莊,月光從洞開的大門照到屋裡地面,映出一片慘淡的白色。賈逸打著火折,踱步走入房中,掃視了下四周,發現跟上次差不多,基本上沒什麼變化。
賈逸看著孫夢的背影,有些恍惚出神,這背影像極了田川。隨即他就搖了搖頭,抓起旁邊的魚竿,甩出一道弧線,靜靜地看著水面上逐漸消逝的漣漪。
一名中年文士站了起來,拱手道:「在下林黎。請問吳世叔,為何您這麼擔心暨艷的議案會得到至尊肯定?須知六七年前,至尊才開始重用我們江東系士人,座中諸位也都是近幾年才得到擢升的。至尊是個穩重敦厚的人,不會這麼快就出爾反爾吧?」
「如果是公子徹所為,那他的目的是什麼?」
「是個慣偷。我借表姐名頭跟都尉府交代了,他們去經常被用來銷贓的那些店鋪打了招呼,這人在出手那柄玉葯杵的時候,被抓了個現行。玉葯杵上有至尊御賜的銘刻,確實是陳松家裡丟失的東西。」孫夢道,「你怎麼知道陳松家裡丟了東西,還是在他被殺前後?」
徐彪嘆氣道:「人至察則無徒。我們手段太過猛烈,能不能把這件事做完都不知道,別跟朱治一樣,不明不白死了。」
賈逸有些哭笑不得,問道:「那陳松家的東西,確實是你偷的?」
張昭依舊微閉著眼睛,道:「至尊若是想要整頓吏治,倒也不必由朱治這件案子硬扯過來。我想提醒至尊一句,朝堂上派系林立,相互傾軋是自古以來就存在的。就算英明如秦皇漢武,也無法解決此中弊端。人性本為私,就算是堯皇舜帝,他們的朝堂也不可能是從上到下君臣一心。為王者若是能均衡麾下,讓其互相牽制,達到合力最強、內耗最小的地步,已屬英明神武。只想著削弱臣下權勢,自己一言九鼎的話,無異於自斷雙臂,自毀生路。」
賈逸橫劍于胸,退到門口光亮地方,看著這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
「不帶手下,獨身一人?」
席間眾人轟然應諾,陸陸續續走了出去。有幾個人留下來,又跟吳祺說了一會兒話,才離開。等到偌大的宴廳內只剩下吳祺一人,他才掩住房門,走到首席後面的屏風前,躬身道:「今天這次聚會,他們會把部督教我的那番話傳給家主,應該能警醒不少人。也多虧您提點,不然我跟他們一樣,也以為能高枕無憂呢。部督高瞻遠矚,竟能把時勢看得如此透徹,真讓人佩服不已。」
在梟衛的引領下,他來到了上次的石亭,坐在那裡等候。石案上放著茶點,他卻沒有什麼胃口,目https://read.99csw.com光落在旁邊的那根魚竿上。賈逸上前取過魚竿,掂量幾下,振臂一揮,魚鉤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沒入了水中。
「陳松不是寒蟬的人,寒蟬令牌應該是有人故意塞在他手裡的,為了轉移視線。」賈逸道,「這一系列的案子,跟寒蟬沒有關係。」
賈逸接過話,道:「沒用,回都尉府大牢好生待著吧。」
此話一出,滿殿一片寂靜。隔了很久之後,孫權才道:「暨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孫權默然半晌,又向張昭問道:「張公,您覺得呢?」
孫登看了他一眼,笑著搖了搖頭。
孫登揮手止住了諸葛恪,點頭道:「相信賈校尉,一定能讓朱太傅瞑目。」
席間沉默了一會兒,有個年紀稍大的問道:「淮泗系那邊有什麼動靜?」
孫權道:「你說的話聽起來也有些道理。那依你之見,朱太傅因何被殺?」
暨艷說罷,又「啪」地拍了下長案,信心滿滿道:「此事,必定可成!」
賈逸深吸了口氣:「諸葛公子,周圍應該有不少人看到,弩箭是從我身後小巷中射出來的。」
諸葛恪挑出那支袖弩,道:「嗬,兇器也給找到了,你麻煩真大了。」
「回稟尊駕,小人姓張名文。」
那枚令牌,他仔細辨認過,從大小、形狀、花紋、雕工甚至質地來說,幾乎能以假亂真。但有一樣,卻出現了疏漏——真正的寒蟬令牌,蟬形部分是由黃金打造,雖然顏色上看起來和黃銅幾乎無法分辨,卻在重量上有少許差池。而且,在蟬尾的花紋處還有一個極為隱秘的設計,可辨真偽。
「我聽說你之所以追查寒蟬,是因為你的妻子死於寒蟬之手。」賈逸道,「但你也說過,寒蟬在吳境犯案極少,你如何能確定妻子是被寒蟬所殺,而不是又一次栽贓嫁禍?」
賈逸問道:「不要怕,我是解煩營的,你叫什麼名字?」
屏風后的人一身軟甲,腰懸長劍,竟是解煩營左部督虞青。她笑道:「難得侯爺深明大義,只要按照貴人的吩咐去做,你那幾件案子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管是解煩營,還是都尉府,都不會找你麻煩。」
「你是說公子徹?對於這個人,我們已經查過了,但是什麼也沒查出來。你想過沒有,潘婕在臨死前,忽然說出這麼個人物,會不會是對你的誤導?」
斯人已逝。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畢竟目前來說,賈校尉是最可能與寒蟬有關的人。」
在發現寒蟬令牌之後,只對陳松的家進行了草率搜查,所有人就都退了出去。因為有寧陌在的緣故,賈逸也未提出異議。現如今,聽說解煩營撤去了崗哨,賈逸又泛起了重新探查的念頭。
「聽說因為朱治的緣故,他並不打算涉及此事。和朱治鬥了這幾年,現在朱治忽然被殺了,他有些物傷其類,覺得以前都是意氣之爭,很是後悔,現正忙著操辦將朱治子嗣歸於朱氏族譜之事。」
「怎麼又回來這麼晚?鞋子都弄得髒兮兮的,也不知道看著路走。」
兩年之後,孫權從公安遷都鄂州,改名武昌。在孫尚香的引領下,看了修建的宮殿之後大發雷霆,認為鋪張奢侈過度,與他倡導節儉的本意不符。幾經群臣勸說,才同意處理朝政之時前往武昌宮,並另尋城內一處舊宅作為起居之用,稱之為吳王府。
「怎麼回事,孫公主選了你去營造?」賈逸問道。
「我沒有放魚餌。」賈逸道,「只是為了消磨時間而已。」
「早在去年,她已經撤掉了跟蹤你的人。畢竟跟蹤了快三年,一直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再堅持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放心,有我們在這裏照應著,不管什麼人對你下手,都可以水來土掩。」
賈逸點了點頭。
賈逸站在鏡花水榭的門口,左邊是郡主府的方向,右邊是陳松家的方向,猶豫片刻之後,他還是轉身向右走去。
寒蟬再度出現的消息,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你知道我們是怎麼做事的,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如果事情不明朗,那就等到它明朗再說,以我們的實力,后發一樣可以制人。」
「東風就是暨艷自己。他只知快刀斬亂麻,只求畢其功於一役,卻不知道刀太鋒利了,很容易折斷。」屏風后的女人緩步踱出,「現在你們江東系大多數人只是在觀望,但等到議案一出,刀砍到了他們身上,知道痛了,反應就不一樣了。」
進了後院廂房,蕭閑就找上門來,笑嘻嘻道:「怎麼樣,又去找孫姑娘了嗎?」
這下回去又要被罵了,寧陌訕訕笑了起來。笑容剛浮現在臉上,他就意識到,家裡那個罵他的人,早已經不在了。三年了,就算過去三年了,他還是經常會忘記這件事。一股徹骨寒意從雙腳傳上來,寧陌忽然覺得很冷。
「這個我已經查到了。」寧陌道,「這個貴客,在竭力抹去自己來過的痕迹,以此推斷,確實像有人殺了陳松滅口,然後再栽贓給寒蟬。」
「陸伯言那個謹小慎微的勁兒,就別指望他了。前年他還帶頭上書勸至尊稱帝呢,嘿嘿,兒子被殺了還這樣,他可真能忍。」
「朝堂議事,有什麼不敢說的?」孫權有些不耐煩,「下面還有六七個議題,你有想法就儘快說,不要浪費時間。」
「嘁,我們江東系什麼時候要跟著淮泗系做事了?」
這個神秘莫測的間諜,出手對付曹魏的次數多些,在吳境內幾乎沒有什麼大的動作。陳鬆手中握有寒蟬令牌這件事,有傳言說陳松跟寒蟬有關,毒殺朱治、嫁禍太子都是寒蟬所為。
「嗬,你們潘家倒真是坐得住。」吳祺不痛不癢地刺了一句,「林家呢,林家誰來了?」
「蒸羊肉和烤雞都賣完了,只剩下點鹽漬白菘和鹵蠶豆。」
這位太子有些太過客氣,卻並沒有讓人覺得虛偽。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是自然流露,顯得真誠無比。這麼多年,孫登的風評一向很好,就連曹魏和蜀漢,都認定將來他會是位賢德之君。
「難怪陳松身邊會有塊寒蟬令牌,公子徹知道寧陌一直懷疑你跟寒蟬有關,這是有意把嫌疑往你身上引。」孫夢顰眉道,「現在怎麼辦?知道了公子徹在對付你,你卻沒有什麼反制的手段,豈不是坐以待斃?」
「要是真有用,自然不會難為你。」賈逸道。
這一切,或許有一天會水落石出。
寧陌眼中儘是冰冷之色:「賈校尉,你應該明白。你我這種人,不會輕易相信別人所言,我們相信的,是自己查出來的結果。」
賈逸沒有回答。像這種模稜兩可的試探性陳述,無論從哪個角度反駁,都會被對方探知到自己的想法。這個時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只是到了那時,又能怎樣?無論如何,林悅是活不過來的。
諸葛恪還要胡攪蠻纏,孫登笑道:「好了,好了,元遜兄你就是氣不過當初顧譚那件事,想在這兒佔個上風,挽回點顏面罷了。你是將來要出將入相的人,不要再糾纏這點小事了,免得日後被文人騷客們當作笑料。」
隨即,他搖了搖頭,這種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吳祺此時臉色才稍有舒緩,長揖到地:「多謝部督,請回稟貴人,在下自當效犬馬之勞。」
「應該是解煩營的。」賈逸道。
「小的姓陳,叫陳三,是陳松的遠房侄子。」
以賈逸的官秩,是沒有資格參与早朝的,所以在吳境五年,這是他第一次踏入武昌宮。
賈逸沒有說話,又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
「釣到魚了嗎?」孫夢打著哈欠,從小徑上走了過來。
「什麼你們,你是寒蟬的客卿,應該是我們才對。」窗邊的聲音輕笑一聲,「寧陌不行,對我們的成見太深,一門心思只想著復讎,不符合客卿的條件。」
「寧陌的底細,也已經摸清楚了。他一直咬著你不放,是因為他懷疑你跟寒蟬有關。三年前,寧陌認為自己的妻子林悅被寒蟬所殺,一直在追查我們的蹤跡。他找上你,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窗邊的聲音加重了語氣,「這個人,無論從身手、敏銳、決斷,任一方面來說,都要比虞青強。我們會丟給他一些假線索,對他進行干擾,但你也要小心。」
「別啰啰唆唆的,你到底看到了什麼?」孫夢打斷了他的話。
潘熙道:「這個么……我父親說,至尊不會那麼糊塗,暨艷得逞不了的。」
徐彪搖頭道:「那你可知道,晁錯和主父偃後來的下場如何?」
慣偷賠笑道:「我這不是看著又換了個曹署的大官,想試試能不能矇混過去么。小的知道錯了,知道錯了,再不敢胡謅了。」
然而,窗邊已經沒有了聲音。
「賈校尉好身手,要不是我反應快,已經被弩箭射中了。」寧陌還劍入鞘,「你來做什麼?」
「噤聲!你真是不要命了,前幾年至尊殺盡荊州士族的事你都忘了?」
陳三一驚,臉色發白道:「尊駕,可不敢這麼說!我就是偷了點東西,殺人是萬萬不敢的!」
吳祺拱手稱是。虞青微微笑了起來,雙眼中充滿了殺意。
賈逸回禮道:「查清案子,是為臣職責所在。請太子殿下放心,朱太傅一案必定會水落石出。」
「我,我冤枉啊,那個玉葯杵是我在路上撿到的,根本不是偷的啊,他們都尉府抓錯了人……」
「沒有。」賈逸有些尷尬,「我是看到魚竿,想起了你上次說的話,有些感悟。」
「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記著這幾句話。」賈逸說完,看向孫夢。
「你又是來做什麼?」賈逸反問道。
陳三打了寒戰:「我、我就看到了頂發冠,就這麼嚴重?」
武昌城中,最為豪華奢靡的酒肆非秋意閣莫屬。說是酒肆,其實相當於高雅的清談聚會之地,只有出身世家豪門才有資格進入。就算腰纏萬貫,身居高位,若是出身寒門還是要被拒之門外的。
公子徹,賈逸腦中再次跳出了這個名字。這樣的結果,對公子徹最為有利。賈逸當時已經懷疑朱治的死跟公子徹有關,出現寒蟬令牌可以說是一次絕妙的反擊。賈逸的心驟然緊了起來,在發現寒蟬令牌之時,寧陌沒頭沒腦說了句會不會也是公子徹做下的。難道寧陌在那麼短的時間里,已經想通了這麼多關節?
「那倒沒有https://read.99csw.com,我跟太子接觸過,他看上去是個優柔寡斷、溫和敦厚之人。你們孫家旁支中,符合年齡、地位的公子我篩選了一遍,足有四五十個人。」賈逸道,「我在解煩營中連一個信得過的麾下都沒有,根本沒辦法去查這些人。不過現在既然知道這個人既有王室宗親的特製發冠,上面又鑲有珍珠,應該最多只有十幾個人符合……」
徐彪一字一句仔細讀著議案,眉頭越皺越緊。他注意到,有些條款是剛加上去的,比如「銅匭投書」。在曹署門口設置密匭,舉行為時一月的具名投書,任何人都可以將曹署官員的劣跡寫下,投入密匭之中。選曹每日開啟,將投書匯總交有司進行追查。經過調查,事實確鑿的對屬官以罪論處,並獎勵投書人;事實不清或無法驗證的,對屬官進行分類備案,不追究投訴人罪責。
諸葛恪在一旁嚷嚷起來:「殿下,你可別離他太近,這人行刺你的嫌疑還沒撇清呢。」
「沒有。你也知道,像這種我們也查不清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暗樁,而且還是隱藏得很深的那種暗樁。雖然她暫時對你沒有什麼惡意,但還是處處留心的好,別泄露你的真實身份。」
吳祺道:「叛逃之人,憑運氣破了幾件案子,得了至尊寵信,就飛揚跋扈起來,不是個能善終之輩。聽說部督跟他也有舊怨,要出手對付他嗎?」
賈逸抿了口酒:「他隸屬虞青,但又是個極有主見的人,背著虞青做了不少事。最近武昌城中軍議司和進奏曹都沉寂了不少,就是他順著我被伏擊那晚的線索,一條條捋下去的結果。這個人,你們就沒有想過收歸己用?」
吳祺起身,伸開雙臂平息了議論:「諸位,諸位。我們這麼議論下去,也拿不出個辦法,不如各自回去將今日所議之事稟告家主,請他們仔細斟酌斟酌。如果誰有什麼好的辦法,我吳某人願唯他馬首是瞻,咱們江東望族總不能讓一個出身寒門的小子戲弄,是不是?」
「你不會還在懷疑太子吧。」
「前怕狼后怕虎,能做成什麼大事?」暨艷道,「我們要的就是雷霆手段,摧枯拉朽!嘿嘿,這事情如果做成,你我在青史留名,可不亞於前朝景帝削藩、武帝推恩!」
「他的妻子,是我們殺的?」
木窗上響起三長兩短的敲擊聲,賈逸在長案上敲了一長四短作為回應。沉默了一會兒,窗邊響起了一個年輕的聲音:「幫你確認過了,後面沒有尾巴,寧陌的人被你甩在了東市,還在裏面轉悠著找你。」
「這太激進了,我擔心會引起曹署屬官們的反彈,到時候……」
「看清了,這種樣式的帽子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印象很深。」陳三抻著脖子,小心問道,「不知道這消息,對二老有沒有用?」
「我有一點想不明白。這個貴客殺了陳松已經達到目的,為何又塞下了一塊寒蟬令牌?寒蟬在我吳境犯案很少,朝堂上下幾乎沒人把他當作對手,這樣做豈不是有些畫蛇添足?」寧陌看著賈逸。
賈逸看著蕭閑,沒有說話。
寧陌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道:「我懷疑賈校尉跟寒蟬有關,這件事已經不算秘密。朱治被殺一案由賈校尉署理,查到陳松之後,陳松被殺,出現寒蟬令牌,如果按照規矩,賈校尉應該迴避,沒有資格查索這個案子。布下這個局的人,可謂一石二鳥,既把賈校尉從這個案子里踢了出去,又加重了我對賈校尉的懷疑。」
「部督所說的東風……不知是什麼意思?」
孫權乾咳了一聲,剛要重複問題,就聽到張昭不冷不淡道:「老臣雖然與暨艷同朝為官的時間並不長,但也知道他性情耿直,如今敢說出朝堂之上最大的弊病,實屬不易。只是將朱治之死歸咎於此,都是他的猜想,並無半點人證物證,不可採信。」
這人穿了件寬大的錦袍,腰間歪歪斜斜掛了把長劍,笑得猶如抓到了雞的黃鼬。正是那位輕浮的諸葛公子,太子孫登「四友」之一諸葛恪。賈逸心念一動,莫非這是太子車駕?那背後射出的弩箭,目標並不是他,而是太子?只是眼前車駕都圍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來太子究竟坐的哪一輛,那枚弩箭更像是隨意射出的。這麼說來,背後擊發弩箭的人,也不是要殺死太子,而是要嫁禍他一個行刺之罪。
「潘婕對我動手,這個可以理解。但毒殺朱治、陷害太子,滅口陳松,又留下寒蟬令牌,做這麼多事的目的如果僅僅是為了對付我,不覺得圈子繞得太大了嗎?」賈逸搖頭道。
「對。」蕭閑回答得很乾脆,「從選曹想拿你開刀,裁除冗官那次,我就開始琢磨這事兒了。現在你可以說是四面樹敵,就連解煩營都在找你麻煩,除了孫尚香郡主,咱們也得擴展點人脈。你對至尊的價值在於是個獨臣,淮泗系和江東系都不能去攀附,自然只有打他女兒的主意了。」
賈逸挑了個裡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壺玉露春,可有什麼下酒菜?」
「真的么?可是人會說謊,不足為信啊。」諸葛恪搖頭晃腦道。
令牌入手,賈逸已經明白這是假的。但究竟是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在陳松的屍體下塞上這麼一塊假令牌?寧陌看到令牌之後,帶領麾下解煩衛,幾乎把整個院子都翻了個底朝天。寧陌跟寒蟬是什麼關係,為何對與寒蟬有關的所有東西,都如此慎重行事?賈逸覺得自己好像身居一團迷霧之中,跌跌撞撞,伸手不見五指。而迷霧之外,早已有飢腸轆轆的猛獸磨尖利爪,亮出獠牙,隨時準備撲向他。
張昭說完,在內侍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了身。他睜開眼,掃視了下朝堂上的群臣,竟然慢慢地向殿外走去。
「我總覺得,公子徹是不是在密謀一件大事。」
吳祺清了清喉嚨:「今日將諸位請來,是要商談一件要事。大家想必都已經聽說了,選曹尚書暨艷在上旬早朝之時,說我江東系與淮泗系內鬥已久,要整頓吏治,削減冗官,各位有什麼看法?」
「是的,是的。都是親戚么,我借他點東西,先渡過難關,回頭髮達了,再雙倍奉還。」陳三看孫夢眉毛又皺了起來,趕忙道,「偷走的東西,只出手了一半,剩下的被我藏在家裡,您二老要是看得上,我回頭拿來孝敬你們。」
賈逸打了個激靈,慌忙躬身回禮道:「解煩營翊雲校尉賈逸,拜見太子殿下。」
賈逸拱手稱謝,連聲稱不敢當。
這些議案經過徐彪審核,刪減改動不少,尤其是在考察評價官員、裁撤冗官庸官這兩個方面,已經變得較為寬鬆。他身子前傾,伏在長案上,正在重新謄改。把徐彪放寬了尺度的地方,大多又改得嚴苛起來。
「那座木架上有不少空位,空位處都是印痕,應該是長期放置的東西被人拿走了。整個木架上,剩下的東西都是尋常器物,沒有一件值錢的,有些不合常理。很可能是貴重點的東西,都被人偷走了。我問過吳王府的人,至尊曾經賜給陳松一柄玉葯杵,也不見了。欽賜之物丟失,是必須要報官的,但陳松卻沒有報。結合這幾項來看,很可能玉葯杵被偷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報官了。」
是寧陌。
「身在解煩營,每日都如同在刀鋒上行走,都是些防身的小手段。」賈逸道。
「看到了吧,射在車上的這支弩箭大一些,裝不到賈校尉的袖弩上。這支弩箭,不是他射出來的,應該是有人想要陷害他。」孫登道,「賈校尉,您受委屈了。」
蕭閑嘖嘖道:「難怪孫姑娘說你越來越陰險狡詐了,看你這對付人的手段,真夠陰損的。」
「那至少也得看看那四家的意思吧。」
吳祺有心想問這位貴人是誰,話到嘴邊又忍住了:「讓您見笑了,咱們江東系沒了『顧陸朱張』,就如同一盤散沙,成不了什麼事。」
「太子明確表態支持?」徐彪有些意外地問道。
但這個話題,僅僅熱鬧了兩三天就偃旗息鼓了。更多人關心的,是朱治一死,未來的帝師人選,究竟會從江東系還是淮泗系中產生。這個位置太過重要,先前朱治雖然不黨不爭,但資歷威望都屬超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死了之後,孫權手下的獨臣之中,諸葛瑾等人誰都沒有這個資格,帝師一職,只能從江東系或者淮泗系中推選。
雨滴從萬丈高空而落,敲打在傘面上,匯成涓涓細流,沿著傘脊滑落,形成一道道珠簾。寧陌撐傘在雨中前行,盡量小心地避開水窪,但終究還是浸濕了鞋子。泥水透過鞋面針腳滲了進去,把襪子都浸得濕漉漉、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那個叫寧陌的都尉手下?」
賈逸有些疑惑地回頭看了孫夢一眼,孫夢向梟衛使了個眼色。
「那隻剩下張家了。」
「我去交代下后廚,讓他們弄幾個你喜歡吃的菜。你就還坐在這裏,用你那不勾餌的魚竿釣會兒魚吧。」孫夢走出石亭,又打了個哈欠,「等一切都安排停當了,我讓人來喊你。」
諸葛恪酸道:「水落石出倒沒必要,你別拿無辜的人來充數就好。」
「看了前一版的議案,跟你一樣覺得有些過激。」暨艷笑笑,「不礙事,太子宅心仁厚,那就由我來做這個惡人。」
「這件事跟你無關。你還是多考慮一下,如何應付手上的案子。」
「不要緊。這次聚會只是留下火種而已,待到東風起時,就會成為燎原之勢。」
眼看那隊吳王府的車乘已到近前,忽然之間,賈逸身後傳來細微的弓弦抖動之聲,一枚弩箭從他耳畔擦過,「篤」的一聲釘到面前馬車之上。護衛馬車的羽林衛立刻鼓噪起來,快速撲向兩側人群,進行彈壓。賈逸轉身向後看去,只見一個人影閃過了拐角。他正要抬腳去追,一隊羽林衛已經沖至面前,手持長戟將他團團圍住。
「我跟孫公主商談的時候,她一直在咯咯笑個不停,看樣子對我相當滿意。如果黃鶴樓能營造成功,我早晚能做入幕之賓。到時候我們有兩座靠山,任誰也奈何不了!」
後面的話,賈逸越走越遠,已經聽不到了。
「沒有。」
「未必,公子徹神秘莫測,不會為了一個陳松親自動手。」賈逸道,「看來公子徹在王室中並不是孑然一身,有宗親在為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