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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黃鶴樓前

第五章 黃鶴樓前

樵夫提起耳杯,一飲而盡,然後捏了顆鹵蠶豆丟進嘴裏,邊嚼邊道:「我們的人全沒了。這解煩營除了賈逸那個殺神,又出了個叫寧陌的厲害角色,順著武安那條線,拽起了好幾個暗樁。無奈之下,滿寵曹掾只得稟告天子,下令進奏曹所有人先撤出武昌,靜待時機。」
「如果賈逸跟寒蟬有關,那麼要對付賈逸的,就更不可能是寒蟬。」漁翁嘆道,「眼下各種不能確定的消息太多,反而讓這件事看起來格外撲朔迷離。」
漁翁道:「幾月不見,你的簫技倒是又精進了不少。」
「既然他們是來這裏飲宴的,為何房內既沒有樂師,也沒有舞姬歌姬?」
賈逸只覺得好尷尬。
孫魯班笑著應承下來,賈逸拱手稱謝。
江邊一條舢板之上,燃起一盞火盆,照亮了周圍。船頭安放著一座炭爐,孱弱的火苗舔舐著陶瓮的底部,似乎隨時都要熄滅。過了一會兒,一個身影掀起竹簾走到了船頭,被火盆的光亮映了出來。是個身穿打滿補丁的短衣、鬚髮皆白的老翁。他盯著江岸看了好一會兒,返身拿出一張焦尾琴,鄭重其事地橫在膝頭,雙手置於琴弦之上。
孫魯班顰眉道:「你這個人,我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
賈逸冷笑一聲:「既然如此,寧都尉打算如何處理此案?」
賈逸站起了身,只覺得異常焦躁。以前雖然碰到過很多案子,但像這種一環套一環,處處都是陷阱的案子,卻很少見。他似乎已被對手不動聲色地織進一張網中,只待時機一到,就會束縛成繭。
寧陌怔怔地站在原地,過了好一會兒后,才悵然嘆了口氣,收劍回鞘。雖然早料到沒有這麼容易查到寒蟬,但線索斷得這麼徹底,還是讓他覺得空落落的。
「賈校尉是個聰明人,自然是一點就透。」諸葛恪站起了身,拍拍自己的肚皮道,「正事兒說完了,我也餓了。聽說在這鏡花水榭不但有佳人作陪,還能吃到醉仙居的美味?姓賈的,你可得好好招待我,不然我回去可是要說你壞話的。」
孫權道:「前幾日虞青上報,說有幾個反對新政的人,在你的店鋪里被毒殺了,這案子查得怎麼樣?是否跟朱治一案有關?」
「都尉現在就要去南城?」曹銘猶豫了一下,「不稟告虞部督么?她會不會誤以為咱們要搶功?」
「什麼正事?」賈逸悶聲問道。這位諸葛公子已經到了弱冠之年,說話做事還是瘋瘋癲癲,跟他爹諸葛瑾完全兩樣。
賈逸心念一動,問道:「聽諸葛公子口氣,跟孫姑娘很熟嗎?」
賈逸臉色陰沉,他的手指毫無意識地捻動令牌,再次環顧四周。門窗緊閉,並沒有外人進入的跡象。以吳祺的心性來說,斷不會有服毒嫁禍寒蟬的勇氣。賈逸心中有個模模糊糊的推斷,卻一直未能成型。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石榴姐的喝問聲跟著響了起來。
賈逸上前道:「怠慢諸葛公子了。」
等這些人都走遠了,秦風才咬著根草莖,大搖大擺走了過來。他瞅了瞅蕭閑,道:「怎麼,吃癟了?要不要我趕上去,揍這兔兒相公一頓?」
「這深度已經可以了吧!」秦風大著嗓門喊道,「我從沒見過蓋房子挖這麼深的!」
「別說這些廢話,現在武昌城裡面,你們還有人么?」
「他跟我說過,遇到我們之後,他已經不想再到處奔波了。」蕭閑道,「他跟我一樣,也是孤兒出身。顛沛流離了二十多年,忽然有天結識了信得過的人,有了個舒心放鬆的地方,實在是非常難得。這兩年裡,日子比起以前雖說平平淡淡,但一睜眼就覺得很寬心。心情不好有人可以聽聽牢騷,遇到高興的事也可以向人炫耀一下。像我們這種孤兒,苟活亂世之中,猶如浮萍一般,若是能遇到意氣相投而不是互相利用的朋友,那就是一生之大幸。」
「毒死六個江東士族這等事,消息竟然會提前走漏,被人告知了解煩營。寒蟬有這麼無能嗎?你說呢,寧都尉?」賈逸反問道。
「諸葛公子到底要說什麼?」賈逸問道。
六個人相約服毒?賈逸更覺不可思議。他略作沉吟,上前幾步將吳祺的屍體翻了過去。果然,在屍體下面,依舊壓著塊寒蟬的令牌。賈逸拿起令牌,仔細辨認,跟上次發現的偽造令牌一模一樣。
「誰又惹你生氣了?」孫權微笑著,從後堂進入了大殿。
賈逸的心沉了下去。那個幕後之人,一邊誘使吳祺等人攜帶寒蟬令牌,在鏡花水榭服毒自殺,一邊告知寧陌寒蟬出現在了鏡花水榭。按照陳松一案推斷,吳祺等人暴斃之處,必定會出現寒蟬令牌。而且寧陌趕到的時候,賈逸就在房中。如果賈逸與寒蟬無關,自然會發現並交出寒蟬令牌。若是賈逸與寒蟬有關,肯定會藏匿寒蟬令牌。
樵夫哈哈笑道,端起耳杯:「不說這些煞風景的話,喝酒,喝酒。」
寧陌走到屍體旁邊,做的事情和賈逸一樣。查驗屍體死狀,搜身,細查,扇聞,沉思。石榴姐站在門口,一直往裡面張望,看到賈逸沖她使了個眼色,才一溜煙兒跑沒影了。賈逸抬了抬袖子,讓那塊沉甸甸的令牌滑落到袖子深處,好整以暇地等著寧陌。
漁翁抿了一口酒:「諸葛丞相認為此事與寒蟬無關。這個幕後之人要殺賈逸,很可能並不是有什麼仇怨。更可能是賈逸的存在,會在以後影響到他的安排。也正是因為這樣,那晚刺殺失敗之後,再沒有出現對賈逸的伏擊。很顯然,他已經換了另一種手段。」
「太子太老實了,到哪裡都是規規矩矩的,沒有幾個女人喜歡這種男人。」諸葛恪道,「所以么,你可別想歪了,太子不可能是公子徹。可以的話,太子會幫你在王室宗親里留意一下,看看誰那麼討女人喜歡。」
「查得怎麼樣了?」諸葛恪道,「有沒有往王室宗親這邊想過?」
寧陌與賈逸對視片刻,低頭道:「賈校尉言重了,下官並無此意。」
「其實這件事,跟我們關係都不大,如果那個人只是為了對付賈逸。」樵夫一仰脖,又是一杯酒。
這兩人的樂技已入臻境,不啻當世頂尖的大樂師,不知為何卻是漁翁樵夫打扮。琴簫相和之聲忽然一轉,再度激揚澎湃起來,讓人猶如翱翔於九天之上,透過縹緲雲霧俯瞰身下高山流水,心胸豁然開闊。轉眼間樵夫已經走到小船之前,琴聲和簫聲同時驟然而止,只剩餘音回蕩在天地之間,綿綿不絕於耳。
「不是解煩營里的,能是什麼人?除了進奏曹、軍議司和解煩營,誰還有這麼大的能耐?」樵夫給漁翁也斟上酒,「據說那個御醫死時,手裡握著一塊寒蟬令牌。該不會是寒蟬吧,你們跟寒蟬打過交道,對他應該更了解一些。」
蕭閑臉上仍舊笑著,將名牒塞入腰間,順手摸出幾片金葉子,遞到孫敖手中。
可見,從陳松之死開始,犯下這一系列兇案的人就在極力把水攪渾,引著寧陌懷疑賈逸跟寒蟬的關係。那麼,賈逸是清白的,與寒蟬無關么?也不盡然,寧陌前一段時間,已經派出陳奇前往公安城暗地調查賈逸留下的蛛絲馬跡,並且命曹銘在武昌城中走訪太平道一案所涉人等。他總覺得,就算賈逸是天資絕倫,僅僅憑藉郡主府和丹陽豪族的助力,也絕無破獲那兩件驚世大案的可能。賈逸在那兩件案子中,面對的是軍議司和進奏曹的精英,都是過慣了刀頭舐血日子的人,彼此交手,一招錯,滿盤輸。賈逸沒有解煩營的支持,還能步步先機,料事如神,他的情報來源和調查人手,郡主府和丹陽豪族都給不了,只能是來自於一個實力強大而且精於此道的後援。
蕭閑也不理他,手搭涼棚向遠處望去,上山的路上揚起了一道煙塵,一隊輕騎正賓士而來。他整整衣服,向前迎了上去。前幾天聽孫公主說過,要派人來勘查一番,搞不好就是這隊人馬。
賈逸忍不住贊了一聲:「公主所識,令下官著實佩服。」
孫權擺了擺手:「這裏沒有你的事了,退下吧。」
「別人罵你聽聽也好。我聽說你手下的那些門客,昨天又在東市酗酒鬧事,該不該管管?」孫權說得沒有那麼直白,其實所謂的門客,就是孫魯班的面首而已。他們仗著孫魯班的權勢,經常目無法紀,惹得民眾怨聲載道。
「你這破地方我能來幾回?我是為了你好。」孫敖皺眉道,「回頭孫公主要是突然來了興緻,想過來看看,你就讓她站在這裏喝風吃灰?」
賈逸嘴裏泛起了苦味,在東吳這幾年中,他雖然將蕭閑和秦風視為朋友,但並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相反,有些時候他會刻意保持點距離,畢竟有寒蟬客卿的身份在,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賈逸苦笑道:「你當真決定跟我一起蹚這攤渾水?」
「今晚咱們左部督當值的解煩衛只有二十人,你去把他們都召集到後院,有多少匹馬就去多少人!」
「這些地點,標註匯總了沒有?」寧陌發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孫權滿意地點了點頭,轉向賈逸道:「我這個女兒,就是太愛出風頭了,本事倒還是有的。這兩年經常幫我處理一些財稅方面的事,平準、均輸、酒榷這些國策,都是她提出來的,給國庫增添了不少收入。」
「臨近午時,孫姑娘留了頓飯。」
「聽說你一直住在我姑姑府中?」孫魯班笑道,「她整日外出打獵,你自己在府里是不是很無趣?要不要搬到我府中去住?」
寧陌掏出那枚寒蟬令牌,在指間輕輕捻動。整塊令牌以黃銅打造,雕刻精美,出自能工巧匠之手。但寧陌卻已經斷定,這枚並不是真正的寒蟬令牌。令牌這種東西作為信物,應該經常會被使用,就算是再小心呵護,時間長了也難免會變得黯淡,出現一些細小的划痕。這枚令牌太新了,像是剛剛鑄造出來不久。而且,寒蟬一向行事隱秘,滴水不漏,犯下如此大的紕漏實屬罕見。最為重要的是,他見過真正的寒蟬令牌,這枚令牌的重量不僅比較輕,而且在蟬尾花紋處還有個致命的紕漏。
「太平道一案中,因為賈逸被身上有陸家私兵刺青的殺手伏擊過,所以郡主府給他配了一隊梟衛跟隨護衛。」曹銘道,「不論賈逸走到哪裡,都有梟衛跟隨,而且有人專門記錄當天發生的事情。我託了點關係,把記錄的木簡偷了出來,然後對照了一下太平道案子的進展,發現了一些端倪。」
賈逸隱隱覺察到了,為什麼孫權會態度曖昧地支持暨艷整頓吏治的新政。天下三分之勢已成雛形,魏蜀在這幾年內,應該都不會發動什麼大的戰爭,是整頓內部的最好時機。而且通過這幾年的平準等策,不論在財力還是人力方面,對江東系和淮泗系等豪門世家的倚仗程度大大減少,不必再受掣肘。整頓吏治,削減冗官庸官,其實是進一步地削弱江東系和淮泗系的權勢,讓孫權一人大權獨攬,一呼百應。
「這幾人都是出身江東世家,喜好高談闊論、評議時政。尤其吳祺,數天前他曾在秋意閣糾集了三十二名江東子弟,商討如何應對暨艷整頓吏治之事。賈校尉可曾記得,前些日子在張溫夜宴上,吳祺曾對暨艷出言不遜,併為難你呢?」
蕭閑從容轉身,臉上掛上笑容,小跑跟上了為首的那個白衣公子。他一手握住馬韁,一手遞上一個縫製精美的荷包,輕聲道:「尊駕前來,未能遠迎,失敬失敬。」
「賈校尉,你此時的神情太咄咄逼人了,表現得很憤怒。你認為,我冤枉你藏起了寒蟬令牌,這是最合適的表情。」寧陌淡淡道,「其實我驟然問起,普通人的反應應該是迷茫和驚訝。」
暨艷笑道:「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天不可逆?」
「他是太子四友之一,怕我懷疑朱治一案中,太子是幕後之人,特意上門向我解釋。」賈逸道,「諸葛公子雖是一派狂士風采,倒是我東吳難得的少年英才。」
秦風尷尬地把畫樣顛倒一下,發覺還是看不明白,索性又塞給了蕭閑:「全是橫道道豎道道,鬼才看得懂。」
「沒有,孫公主一直在催工期,只好留他在那裡監工了。」蕭閑道,「那幾個人怎麼會被毒死在這裏?」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蕭閑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我接到你的快馬傳報,就一刻不停地趕回來了,事情要不要緊?」
「待查驗后,如與我推斷相符,就如實向至尊上報。如不相符,再行查證。」寧陌眼角閃過一絲冷意,「拋開我的推斷不說,你覺得此案有沒有可能是寒蟬所為?」
這樣下來,前些年那種「士大夫與孫家read.99csw.com共治天下」的論調,以後恐怕要成為大逆不道了。只是如此削弱豪門世家,就不怕他們忍到極限之後,反彈爆發嗎?還是說孫權早已準備了後手?
然後,就是吳祺在秋意閣召集江東士族,號召大家聯合起來共同抵制暨艷新政,卻鮮有人相應。畢竟江東士族以「顧陸朱張」四大家為首,這四大家目前都沒有什麼反應,以吳祺的資歷,也做不成什麼事。但緊接著,吳祺和五名江東士族被毒殺在鏡花水榭。鏡花水榭相當於賈逸的另一個棲身之所,命案發生在這裏,應該是有意為之。而公子徹又引來寧陌,不但將這件事公之於眾,更是加深了寧陌對賈逸的懷疑。
曹銘從懷中掏出兩卷木簡,分別攤開放在長案上。
他推開蕭閑,翻身上馬,帶著一眾騎手揚長而去。
「這間鏡花水榭是賈校尉產業,吳祺在張溫夜宴上被賈校尉羞辱之後,心懷不滿,召集朋友來此服毒,恐怕是對賈校尉的報復。」
樵夫忽然道:「你剛才說諸葛亮決定靜觀其變,為何軍議司的人在聯繫淮泗系士族?」
怎麼回事?投毒的人是吳祺?為什麼他連自己都毒死了?還是說,兇手投毒之後,將瓷瓶放到了吳祺身上?但這樣做無異於畫蛇添足,有什麼意義?賈逸起身,轉向第二具屍體,屍體身上沒有搜到什麼,卻在屍體手中發現了一個小瓷瓶,跟吳祺身上的一模一樣。賈逸的眉頭皺了起來,第三具、第四具……所有六具屍體身上或者周圍,都有這麼一個小瓷瓶,有的是空的,有的還殘留些許的牽機葯。
「天子姓劉,不姓曹。」漁翁微閉著眼睛道。
「多謝太子成全。」賈逸敷衍道。
「你還有事沒有?沒有的話請回吧,我還有很多公務要辦。」暨艷道。
賈逸搖了搖頭:「想是想了,但並沒有頭緒。」
「你三番四次懷疑我和寒蟬有關係,現在又突然詐問我寒蟬令牌的下落,我不該憤怒嗎?」賈逸冷笑道,「收起你這套攻心之術,對我不起作用。」
「查案這種事,還能難得住老賈?」秦風佩服道,「我有時候都懷疑他是不是能看透人心。」
孫敖瞥了蕭閑一眼,道:「什麼佳人美酒的,我可不吃那一套。你就安安心心營造這棟木樓好了,孫公主那裡,我勸你也別打什麼歪主意,要不然日後咱們彼此臉上都不好看。」
「不,我對做她的門客沒什麼興趣。你看現在賈逸的模樣,雖然有孫尚香郡主這個靠山,卻處處受到掣肘,聽命於人,滋味並不好受。我要的是跟孫公主平起平坐,互取所需。」蕭閑的眼睛里閃著光芒,「如果一切順利,我搞不好可以成為下一個陶朱公。」
徐彪在一旁插話道:「這一切還是靠中郎將和太子在後面支持,頂住了江東系和淮泗系的攻訐誹謗,免去了選曹許多麻煩。」
接著毒死朱治、陷害太子、滅口陳松、放出寒蟬令牌、引來寧陌追查,這些事如果都是為了從側面向賈逸進攻,未免迂迴得太遠。很顯然,這個人做這一系列事,有他自己的目的,將火引到賈逸身上,只是順手而為。現在的主要疑問是,公子徹做這些事,究竟有什麼目的。
「來為咱們慶賀的嗎?這些俗事就免了吧。」暨艷笑道。
即便他藏起了寒蟬令牌,現在依舊處於不利的地位。賈逸幫顧譚洗脫嫌疑,得到太子孫登賞識。兩人路上相遇,有人從賈逸方向朝太子施射冷箭,卻被太子慧眼識破,已成一段佳話。後來暨艷整頓吏治,太子專門打招呼要留下賈逸,可見愛才拉攏之意。經過這些事,從旁人的角度來看,太子與賈逸之間已有惺惺相惜之意。然後,反對暨艷新政的吳祺等人被毒死在賈逸的鏡花水榭,這案子透出一股陰謀的味道。攔不住太子借賈逸之手,剷除反對者的猜疑。即便這樣的猜疑會被大多數人視為荒謬之極,但對於疑心頗重的孫權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成,案子你繼續查著,有用得著我和秦風的儘管安排。」
「我不信,賠錢的生意你也做?」秦風想到了什麼,道,「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貪圖孫公主的美色!」
「實不相瞞,這次的對手不同尋常。你是個生意人,好不容易創下了這番基業,眼下情形十分兇險,我覺得是時候從中抽身了。」賈逸道,「這兩年雖然多少幫襯了你一點,但生意上的事情我也沒有參与,都是你在忙,紅利什麼的我就不拿了。這些產業都是你的,我委身郡主府後,那個公子徹想必也不會為難你。」
「我一個女流之輩,能有什麼真知灼見,都是父王平日提點培養的緣故。」孫魯班笑道,「賈校尉最近跟登哥哥走得挺近,應該看得出來他才是滿腹經綸、溫文爾雅吧。」
寧陌又踢了他一腳,問道:「你是張攀?」
「公子有所不知,山上多是石頭,一鎬下去震得人手腕發麻,開鑿起來很是費力。這百多名勞役晝夜輪班,才把地基差不多鑿出來。後面就快了,木料、泥瓦……」
「賈校尉是個聰明人,」孫魯班一語雙關,「要不然,也不會從進奏曹叛逃到咱們這裏后,仍然受到重用了。」
「秦風沒跟著回來?」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有火盆里的木柴發出噼啪之聲,更顯得四下安靜異常。進奏曹的密令、軍議司的陰符,都是極度機密的傳遞消息手段,若是兩者同時被調了包,那這個調包之人,顯然已經洞悉了這些機密。這個人到底是誰?怎麼會有如此通天手段?
徐彪吸了口氣:「為了百姓?」
孫魯班「嘖」了一聲:「你可真是根木頭,比你那蕭閑兄弟差遠了。」
賈逸隱隱意識到,自己藏起寒蟬令牌可能是個錯誤,但還是繼續問道:「你說的那個給他們瓷瓶的人,能用什麼手段取得他們的信任?」
「那是因為,他們以為自己服下的並不是牽機葯。不,應該說是給他們瓷瓶的人,告訴他們這不是牽機葯。我注意到房中只有六人屍體,不見樂師歌姬,很顯然服下瓷瓶中藥粉之前,他們將閑雜人等都趕了出去。此舉是為了掩人耳目,更是他們沒有料到自己會死的明證。不然的話,在樂師歌姬面前猝然死去,可比默默死去麻煩大多了。你說是不是,賈校尉?」寧陌的臉色依然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刀。
「有時候,把自己想象成鳥兒,能逃避好多煩惱。」諸葛恪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姓賈的,去趟郡主府怎麼耽擱了這麼久?」
「臣下不曾見過。」賈逸答道,「至尊推行新政,利國利民,只是抑制了江東系、淮泗系這些世家豪門的權勢,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他們自然會齊聲反對了。」
暨艷收到消息后,點起五百郡兵,浩浩蕩蕩來到了兵曹官署。他命郡兵抓捕兵曹從事,投入大牢,然後拿出兵曹官員名冊,大筆一揮圈掉了一半官員,直接裁撤。武昌城內對吏治新政抵抗最為激烈的曹署,反而成了裁撤最快的。
「賈校尉有印象就好。他們六人均死於牽機葯中毒,身上均發現了瓷瓶,瓷瓶里殘留的粉末應該就是牽機葯無疑了。以我對這六人的了解,別說自裁,他們連殺雞都不敢。那麼為何會一同服下牽機葯呢?賈校尉想過沒有?」
「賈校尉的話,下官記住了。稍後會有差役運走六人屍體,此案我不會大肆張揚,免得影響了賈校尉的生意。」寧陌轉身,「但是案子總歸還是要上報的,虞部督如何說,至尊如何看,賈校尉都應該提前想想,該如何應對。」
「中郎將,這是至尊的意思。」暨艷把「至尊」兩個字咬得很重。
曹銘轉過頭,問道:「都尉,這個人怎麼處置?」
「清閑?上個月你們家主子剛率水軍經潁水,入淮河,至壽春城。恐怕接下來會有一場大陣仗吧。」
「不錯,諸葛丞相已經決定靜觀其變。」
暨艷策馬立在兵曹官署門前,傲然看著魚貫而出的官吏。他今天特意借來了匹通體雪白的雲鬃馬,換了身嶄新的官服,配了把精緻華美的龍泉長劍,整個人看上去英姿挺拔,很是威嚴。
賈逸低頭不語。
「沒有私情就離她遠點唄,別整天又是吃飯又是牽手,我聽說你還背過她,現在還一臉無辜說沒有私情。」諸葛恪搖頭道,「姓賈的你臉皮真厚。」
「小心什麼?」賈逸問道。
「什麼?」
樵夫無意爭論這些,只是問道:「你們軍議司呢?聽說文淵閣和司市裡的暗樁,也被寧陌拔了,城裡還有人么?」
賈逸心中一驚,沒想到寧陌此人心思敏捷到了此種地步。他假裝不信,道:「你剛才不是說他們不敢自裁么?如果只是為了報復我,就搭上六條人命,豈不是前後矛盾?」
賈逸沉聲道:「下官最近都住在鏡花水榭,郡主府已經很少去了。」
「嗐,我還不知道你這人。我聽說孫公主挺放蕩的,適合你么?你不如尋個好人家姑娘……不過,你這商人出身,恐怕也沒有好人家會把女兒嫁給你。」秦風聲音越來越小,竟然開始為蕭閑的婚事發起愁來。
張攀張大了嘴,好像不知道寧陌在說什麼。
秦風從蕭閑的腋下拽過一卷白帛,展開后看了一會兒,連連點頭:「原來是五層啊,怪不得地基要挖這麼深。」
賈逸已經明白,這次的對手不同尋常。
賈逸已經隱隱看出了公子徹的目的,對付賈逸只是順勢而為,他要對付的主要是太子孫登。殺死太子太傅朱治是斷了孫登一臂,散布流言、毒殺吳祺等人,都是在激起士族們反對暨艷新政。暨艷新政若是胎死腹中,對於孫登的人望和威信都是不小的打擊。
「哪有。本來孫公主就把價錢壓得很低了,我選的還都是上乘的用料,再加上各個環節疏通的錢,我這回是賠錢。」
漁翁端起耳杯,抿了一口:「收到賈逸被伏擊的消息后,我們也很驚訝,因為諸葛丞相從未安排過此事,李嚴都護對此也毫不知情。後來審問傳遞消息的人,才知道所帶的陰符竹片很可能是在半路上被調了包。」
「他想查清楚寒蟬為什麼殺他的妻子,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我可能跟寒蟬有關。如果我被人殺了,或者給關了,那這唯一的線索也就斷了。就目前的狀況來看,他對我們來說算不上敵人,也算不上朋友,只是利益相關。」
「以前窮怕了。」蕭閑打了個哈哈,換了話題,「最近我倆一直在這山頂督造,也不知道賈逸那裡,案子查得怎麼樣了。」
「哪裡,我只是個升斗小民,全靠諸位貴人照料而已。」
「什麼寒蟬令牌?沒有見到。」賈逸昂頭答道。
房間里靜了下來,只剩下賈逸和六具屍體。夕陽的光亮從窗欞照進來,化作數道光柵,將眼前割裂成明暗相間的方塊。賈逸從袖中順出那塊寒蟬令牌,迎著昏黃的光亮舉了起來。良久之後,他冷冷的聲音響了起來:「公子徹。」
孫權這才插話道:「給他賞點什麼,要讓城中百姓知道,不管出身如何,只要是盡心為朝廷效力,都會得到褒獎。」
白衣公子掂了下荷包,順到袖中,臉色才微微好看了一點。他在蕭閑的攙扶下跳下馬來,徑直走到勞役們跟前,掩著鼻子滿臉厭惡地道:「怎麼到處都是一股子汗味,這些人都不知道乾淨嗎?」
「小人是,小人是!」
孫魯班一掃小女兒的嬉鬧神態,淡笑道:「沒有,只是跟賈逸閑聊幾句罷了。」
賈逸抬頭,粗略掃了一眼,字跡娟秀靈逸,整潔素凈。而內容竟然是鹽鐵官營專賣之策,針砭時弊,切中要害,所提建議也有很強的可行性。單從這篇策論來看,應該是出自學富五車的有識之士,讓人絕對想不到會是一介女流所作。
「這就容易多了。吳祺這些世家子弟,雖然名聲在外,但一個心思敏捷的都沒有。只要有心人稍加攛掇,就會中計。比如說,可以告訴他們瓷瓶中是嘔吐藥粉或者瀉藥,他們只需服下,就可以誣陷在你這鏡花水榭中毒,從而給你帶來數不清的麻煩。」寧陌道,「他們卻沒想到,只嘔吐或者腹瀉,對那個幕後之人來說,力度遠遠不夠。他要的是六條性命,將事情鬧到無法平息的地步。」
徐彪默然,或許是新政推行順利的緣故,這段日子暨艷極為興奮,說話做事更加張揚。徐彪在私下已經聽到不少人議論,說暨艷是得志猖狂,十足小人嘴臉。這番趕走了諸葛恪,不知道太子那裡會怎麼想,如果當初不是太子在後面支持,這個議案早就胎死腹中,現在事成了就把太子晾在一邊,會不會被人罵忘恩負義?
這一九-九-藏-書仗,旗開得勝。暨艷只覺得前所未有的順利,意氣風發地帶著五百郡兵在城中各個曹署前巡視。那些以前面對他愛理不理、趾高氣揚的官員們,大多見到他都是低頭匆匆而過,罕有敢正眼看他的。
「父王教訓得對,我回去就抽他們鞭子。」孫魯班沒有辯解,乾脆利落地躬身謝罪。
「不錯。在商言商的話,我是該一腳踢開你這個麻煩,反正我也搭上孫公主這條線了。」蕭閑在長案后坐了下來,舒展了下疲倦的腿腳,「可我不覺得,自己僅僅是個商人。」
「都尉,屬下雖然沒發現賈逸與寒蟬有聯繫的實證,卻發現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四個問題,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各個問在要害之處。賈逸知道,自己稍微表達出搪塞之意,就會引起孫權的疑心,索性全部照實回答。孫權一直默不作聲,直到孫魯班的四個問題問完,才輕輕咳嗽一聲,拿起了長案上放著的《鹽鐵論》。
「不扯這些沒用的,」諸葛恪捏了塊長案陶碟上的點心丟進嘴裏,「我來找你是說正事兒的。喲嗬,這點心味道不錯啊。」
孫敖冷冷地「嗯」了一聲,往前走了幾步,腳下被亂石一崴,幸虧蕭閑眼疾手快上前攙扶,才沒有摔倒。
寧陌輕嘆一聲,閉上眼睛,低頭策馬沖了過去。
這女人……心思真是蠻重的,輕描淡寫間就把孫權想問的事情說出來了。賈逸抬頭,低聲道:「下官跟太子殿下只是因為朱治太傅一案,為顧譚洗脫了嫌疑,才偶爾結識,彼此間並不是十分熟悉。」
「那臭丫頭,小時候追著我非得逼我喊她姐姐,我不喊就揍我,這仇我可一直記著呢。」諸葛恪走到首席上盤腿而坐,「過了幾年後,她就經常外出,見得少了。我看你倆一直黏黏糊糊,你可要小心啊。」
「這個人,肯定不是虞青。」樵夫道。
石榴姐連連搖頭:「沒了,這種事怎麼能給別人知道,那生意還要不要做了?我看到后,立刻關了門找你去了。二爺,要不要找幾個嘴嚴可靠的人,把這幾具屍體拉到後院偷偷埋了?」
賈逸手腕一沉,令牌滑入袖中。隨即房門已被推開,幾個解煩衛魚貫而入,最後進來的,正是寧陌。看到賈逸站在房中,寧陌微微愣了下神,拱手道:「賈校尉,好巧。」
徐彪低聲道:「他可是太子派來的人,這樣總歸不大好吧。」
「並無。」寧陌答道,「下官稍後會拘審吳祺等人的親友,這群人口風不嚴,此行目的應該會有所走漏。」
「陷害我跟寒蟬有關係的局?怎麼講?」
這兩年,孫權推行平準、均輸、酒榷之策,從江東系、淮泗系和地方士紳手中,奪取了不少利益。如今朝廷收入中,田地賦稅所佔比重已經大為減少,國庫收入連年增加,不像前些年花錢用人都需要豪門世家支持。不過此舉也激起了很多議論,說孫權如此作為,是在與民奪利,不合聖人法度。不少人都在猜測,這些國策是誰提出來的,想不到竟然出自孫魯班之手。
賈逸怔了一下。
秦風瞠目結舌:「你看不懂畫樣,怎麼督造?」
「說價錢就俗氣了。」漁翁面色淡然。
「我們這是在與天下豪門世家為敵,你就沒有擔憂?」
「潘婕?」
「那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嘛。登哥哥對有能之士一向以禮相待,你倒是可以藉著這個機會,跟他多接近接近。」
諸葛恪又往嘴裏丟了一塊點心:「上次在顧府,我沒辦法明說,這兩年我其實是聽說過公子徹這個名字的。不過都是些捕風捉影的隻言片語,當不得真。只知道這個公子徹在一些女眷之中,名聲似乎很好,想必身份地位不低,人也風流倜儻吧。潘婕殺你不成,為了守住公子徹的秘密竟然自裁,這可就值得琢磨琢磨了。女人嘛,很少為了信義大道做到如此地步的,但是卻會為了仰慕的男人去這麼做。」
張溫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暨尚書,你覺得這樣可行么?」
「多謝,我會轉告給蕭閑的。」
縱觀天下,只有寒蟬了。
徐彪疑慮道:「子休,我平時可沒看出來,你對至尊這麼忠心。」
孫魯班得了誇獎,又是嘻嘻一笑,負起雙手道:「我知道,外面都說我整日與面首嬉戲,揮霍無度,放浪形骸,是個不可救藥的壞女人。他們對我在政事上的功績,視而不見,從不提及。其實我若是個男人,就算再多幾個心愛的女人,也會被他們稱為當世奇才,對不對?僅僅因為我是個女人,就把我污衊得分文不值,這世間倒也是可笑。」
本是來面見孫權的,被羽林衛引到殿內之後,卻發現孫權不在,倒是公主孫魯班坐在側席上。他抬頭偷瞄一眼,發現孫魯班穿了身純白蜀錦深衣,裸|露了半個香肩,正笑嘻嘻地看著他,目光里充滿了曖昧之意。
一顰一笑,都是絕世風情,難怪那麼多男人甘願做她的裙下之臣。賈逸乾咳了一聲:「回稟公主,下官是一介武夫,風花雪月之事不是很懂。」
「賈逸,是我叫羽林衛放你進來的,哪有什麼禮法不禮法的。」孫魯班起身,婀娜地走到賈逸身邊,一股清香撲面而來,「你來東吳都好幾年了,聽說破了好幾個案子,我還以為肯定是個滿面絡腮鬍鬚的壯漢,想不到生得倒挺俊的。」
賈逸嘆了口氣:「我不是在試探你。你跟秦風不同,他性子直,有些時候可以激一下。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審時度勢是什麼意思。」
漁翁這才拉過樵夫的耳杯,斟上了一杯酒。
諸葛恪挖著鼻孔,似笑非笑地看著暨艷:「那就有勞暨尚書為國盡忠了,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牙行那裡、市正那裡,查了沒有?這幾家店主是什麼人?」
賈逸悶聲道:「就算如此,這也是個陷害我下毒的局而已,為何你會說是陷害我跟寒蟬有關的局?」
徐彪嘆了口氣:「你想過沒有,現在整頓吏治能推行得這麼順利,是因為至尊要從江東系和淮泗系手中奪權。如果被至尊發現了我們的目的,你覺得這種逆天之舉,有成功的可能嗎?」
「從來如此,便對嗎?」暨艷反問道。
賈逸嘆了口氣。
「我們這蓋的是樓!孫公主給的畫樣上是五層!」蕭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一起跳下石頭,走到背風處。
張溫笑了笑,將手中的木簡攤開:「我們之前曾經商討過,裁撤官員之時,每個曹署都要保留一些能做事、敢做事的人,並且擬了這個名冊。但今天我手下抄來了各個曹署張榜公布的名單,發現一大半都在裁撤之列。暨尚書,這是不是搞錯了?」
「怎麼,探出來什麼消息了?」寧陌問道。曹銘在武昌城已經探查月余,每次問起,都說毫無頭緒。現在突然深夜來報,應該是發現了什麼。
「那麼,現在這武昌城裡,不管是進奏曹還是軍議司,都沒有什麼眼線了。他們到底在鬧騰什麼,我們也弄不太清楚了。」樵夫話鋒一轉,「你們為什麼突然對賈逸下手?」
「或許,你可以搜搜我,看我身上是否有你說的那塊寒蟬令牌。」賈逸盯著寧陌,毫無退避。
「我再說一次,曹丕不能稱為天子,」漁翁道,「我朝才是漢室正統,你們不過是叛臣賊子,早晚都要被剿滅。」
「那你就準備聽她號令,替她掙錢?」
漁翁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道:「寒蟬會犯下如此拙劣的錯誤?當年曹丕假借寒蟬之名,策劃漢帝夜逃一案,都比這個要縝密得多。」
「自然不是那個蠢女人。我覺得,甚至不會是解煩營中的人。」
「嘖嘖,孫夢那丫頭還留你吃飯,真不容易。」諸葛恪推開門,先走了進去。
香氣漸漸遠去,她又回到了側席上:「孫夢那丫頭古靈精怪的,很是好玩,就是醋意太大。放心吧,我不跟她搶男人,免得她去我府上鬧得雞犬不寧。」
身後傳來推門而入的聲音,賈逸旋即轉身,長劍出鞘猶如毒蛇一般抵住來人下頜。是石榴姐。他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漁翁搖了搖頭:「別忘了,除了我們軍議司和你們進奏曹,當晚還有第三個殺手。」
「那你知不知道,那些能做事、敢做事的人大多沒有依仗,很難留下來?就算裁撤速度快了,如果曹署里只留下了不能任事之人,豈不是違背了我們的本意?」張溫道。
諸葛恪走到門口,忽然回過身笑道:「看你這麼好心,送給你那蕭兄弟一句話,孫公主可不是個講理的人,給她當入幕之賓算不上什麼好差事呢。有句話說得好,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啊。」
「你不知道自己名下有鋪子?」寧陌的眼神很冷。
「不是吧,連你都敢對付?你可是孫郡主的人啊,還跟孫公主扯上關係了。」
據他的外室所說,吳祺在赴宴前幾天,曾經在酒後發過一次牢騷,說賈逸不過是解煩營中的一條狗,也敢在朱治的宴會上讓自己難堪。現在終於有個機會,要壞了鏡花水榭的門頭,讓賈逸栽個大跟頭。外室擔心被解煩營和郡主府報復,勸吳祺穩重行事。吳祺卻說自己得了高人指點,解煩營不足為慮,就連郡主府也庇護不了賈逸。但是這個高人是誰,吳祺卻口風很嚴,並沒有說出來。這些消息,從側面印證了寧陌的推斷,吳祺等人是受人矇騙,以為可以在鏡花水榭藉機鬧事,沒想到送上了自己的性命。
寧陌不敢託大,讓曹銘守在門外,自己拔出長劍,踢了瘦子一腳。瘦子翻了個身,嘴裏嘟囔道:「催,催,催,催個屁啊。賭債賭場還,哪能鬧到家裡來。」
「沒有。這幾年我在解煩營當差,結下了不少仇家,可能是有人想要藉此陷害我。還好太子明察秋毫,沒有讓我蒙受不白之冤。」賈逸坦然答道。
暨艷愣了一下,跟著徐彪一起穿堂過院,來到了后廳。諸葛恪正蹺著腿,癱坐在首席上:「喲,暨尚書,威風完了嗎?」
不等孫敖發火,蕭閑搶先道:「公子轉了這麼大一圈,鞍馬勞頓。我在醉仙居備下酒宴,請鏡花水榭的姑娘們前去作陪,您看如何?」
「暨艷的整頓吏治議案,馬上就要選取幾位重臣進行商榷了。如果議案通過,要在所有曹署中進行一次稽考,對那些品德不端、能力不強、劣跡斑斑的屬官進行裁撤,有流言說每個曹署都要裁撤近三分之二的人。」諸葛恪嘿嘿笑道,「你怕不怕?你這校尉一職如果被免了,沒了官位護身,恐怕很多人都要找你的麻煩。」
「小人……小人不知道老爺在說什麼,小人要是有鋪子,早享福去了。」張攀哭喪著臉,「您是不是找錯人了?」
主官不動,屬官相迎,更是有失禮數。徐彪只得束手待立,看著張溫走了進來。張溫臉色如常,身著一身錦織襜褕,手裡還拿了卷木簡。暨艷沒有起身,只是拱了拱手:「下官公務繁忙,有失遠迎,還望中郎將見諒。」
漁翁沒有回答,城內潛伏的暗樁行蹤敗露,是由於伏擊賈逸而起。被寧陌從那個潛伏在文淵閣的死士,追查到四通貨棧的市令張佑,又從張佑那裡查到了其餘幾個暗樁。
蕭閑跟秦風站在山頂的一塊大石頭上,強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將兩人的髮式弄得亂七八糟,很是狼狽。兩人的身前,足有上百名勞役正在奮力勞作,還有幾個工匠在來回巡視。地上已經被挖出一個四方寬闊的地基,勞役們正將碎石和泥土從坑底擔出,繼續往下深挖。
不多時,曹銘已經牽馬過來。寧陌將一把短弓拋給他,翻身上馬,一起向南城疾馳而去。一刻鐘后,兩人已經來到了張攀住址外圍。一條街全都是低矮泥坯房,有些房頂還是用稻草鋪成的。污水順著牆角流淌,偶爾能看到腐爛的菜葉子漂過,到處泛著微酸的臭味。這就是擁有幾家鋪子的人住的地方么?
寧陌提起了案邊長劍,問道:「後院還有多少馬匹?」
「怕我去孫公主面前跟他爭寵,」蕭閑嘿嘿笑道,「其實我當初說要做孫公主的入幕之賓,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以色事人,終究不是條穩固的晉身之路。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打探,孫公主麾下的面首很多,謀士和劍客也不少,唯獨沒有一個能像我這麼賺錢的。」
漁翁提起火爐上的陶瓮,往兩隻耳杯里斟滿酒,道:「美酒當前,先飲再說。」
暨艷負手道:「諸葛公子,太子殿下派你來,是有什麼事?」
如果說潘婕刺殺賈逸,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開端而已,那麼從朱治之死開始,公子徹已經在將賈逸漸漸引向萬劫不復之地。因為朱治的太子太傅身份特殊,追查他被毒殺真相的職責,落在獨臣九*九*藏*書賈逸的身上。同時,太子孫登的「四友」之一顧譚,身陷毒殺朱治的嫌疑。經過賈逸的探查,才洗脫了冤屈,現在家中閉門思過。而經此一事,賈逸與孫登結識,彼此觀感都還不錯。
賈逸搖了搖頭:「你沒必要覺得過意不去,我們也不算什麼生死之交。」
從張溫夜宴那晚開始,賈逸就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對,但又說不出哪裡出了問題。那晚的軍議司、進奏曹、公子徹三方伏擊,更像是對他的試探,一擊不成,偃旗息鼓。在此後的一個多月間,再未發生過對他的暗殺。對方似乎覺察到他身後隱藏著一個實力莫測的後援,放棄了對他的直接進攻。
「我們倒是查清了,傳遞消息的是蘇琛,他接到了滿寵曹掾的親筆信,命令儘快殺掉賈逸。信寫在白帛上,裝在竹筒里,火漆封口,蓋著進奏曹的印鑒。與平時的密令一般無二,但卻是假的。滿寵並未寫過要誅殺賈逸的密信,更沒有安排過此事。是有人以進奏曹的名義,來了招借刀殺人。」
暨艷笑著看著他:「對張溫當然得這麼說,不然的話,怎麼把他擋回去?我心裏到底怎麼想的,這天下恐怕只有你知道。」
目前唯一的線索,就是從陳三那裡得知,殺死陳松的人是王室宗親。但這條線索幾乎毫無用處,無法追查下去。接下來,要怎麼辦?等著這人繼續犯案,露出破綻;還是說主動出擊,引蛇出洞?賈逸腦中浮起數個念頭,卻又一一被自己打消,思來想去了幾個時辰,竟然沒有一個行得通的法子。
「你要是討了這麼個兇巴巴,又鬼靈精巧的女人當老婆,下半輩子可就一直活在痛苦之中了。這男人娶老婆啊,還是要找長得漂亮又笨的……」
「要那麼多錢幹嗎?」秦風不解地問道。
賈逸警覺起來,道:「我只是一介武夫,不懂朝政,也不敢妄議朝政。」
樵夫笑道:「醉仙居的,這麼一捧比三斤鹵牛肉都貴。怎麼樣,味道不錯吧。」
徐彪打斷了暨艷的話:「子休,天下從來如此。」
鏡花水榭中的六具屍體已經剖驗完畢,仵作提交的文案上,清楚地指明六人都是死於牽機葯。寧陌派出解煩衛,將吳祺在內的六名江東士族家眷一一提審,問出來了一些線索,但價值都不是很大。到目前為止,只知道這次宴會是吳祺召集的,其餘的五人平時與吳祺關係很好,在江東系中屬於家世門第都不怎麼顯赫的末流士族。那晚聚會,他們跟家人說的都是要聚在一起,商量如何應對暨艷新政之事,除此之外沒有再說什麼。
諸葛恪坐起來,道:「你暨尚書把整個武昌城折騰得雞飛狗跳,江東系和淮泗系都奈何不了你,真是有本事。太子讓我過來問問你,當初不是說過要穩妥行事,循序漸進,怎麼會成了這般模樣?」
「不錯。這一輪裁撤,真實目的是以雷霆手段敲打江東系和淮泗系,讓他們知道在東吳,誰才是主人。藉此機會找出那些心懷不滿、聚眾鬧事、散布流言的人登記備案,再將鬧騰過火的那些,羅織罪名打入大牢。等他們都明白了,再穩步推行新政。反正現在已與蜀漢交好,曹魏也無意南下,正是消除內患、凝聚實力的最好時機。」暨艷一口氣說完,又忍不住道,「這些至尊雖然沒有說清楚,但我覺得他就是這個意思。中郎將,我們身為臣子的,理當為至尊分憂。他不便明示的事情,我們去做就好了,不能太在意自身的羽毛。」
瘦子睡眼惺忪,抬頭看到寒氣逼人的長劍,嚇得直往牆角縮去:「有……有賊!」
說完,寧陌沖賈逸拱了拱手,帶著解煩衛們走了出去。
「你覺得這次整頓吏治,可以推行得開么?」諸葛恪又換了話題。
石榴姐應聲退了出去。賈逸掃視了下各個席面,發現上面的菜色各不相同。如果說兇手要同時毒殺六人,必定是要這六人同時服下毒藥,那麼下在菜肴中就不太可能。畢竟,所有人同時吃一道菜的可能性非常小。只有將牽機葯下在酒中,有人提議共同舉杯飲酒時,毒效才會同時發作。
「無妨,這幾天選曹全力裁撤官員,雖然出現了不少阻礙,都給你拼力解決了,也算是難為你了。」
賈逸怔了下,剛想回答,諸葛恪又揮了揮手:「得了,得了,不能喊你。要是被孫夢那丫頭知道我喊你喝花酒,還不得把我皮扒了。就這樣吧,你自己玩吧。」
「我與孫姑娘……」賈逸沒有再說下去,他想起了諸葛恪的話,再說只是朋友,豈不是毀了孫夢清譽?
秦風道:「要不怎麼說無商不奸呢,老蕭你這次又賺了不少昧心錢吧?」
「除了你,還有誰進過這間屋子?」賈逸問道。
樵夫哈哈笑道:「俗氣又怎麼樣,我老鍾本就是個俗人。不像你,老是自比隱士。」
武昌城外。
「我們進奏曹也是,不準備再往武昌城內滲透。」樵夫笑道,「如果你說的是實話,我們應該會有段清閑時間。」
賈逸屏住氣,推開門,只見屍橫遍地。他閃身入內,隨手關上門,仔細看去。房中倒斃六具屍體,均是衣著華麗之人,像是前來飲宴的賓客。除此之外,房中再無他人。賈逸覺得有些奇怪,上前一一查看屍體,竟然發現其中一具有些面熟。稍作回憶,他就想了起來,是前些日子里,在張溫夜宴上碰到的那個江東士族,吳祺。
「屬下已經去了三家。」曹銘道,「但是這三家看起來都沒什麼特別,而且都換過東家和夥計。」
石榴姐臉色蒼白,聲音顫抖:「不知道啊,我進來就是這個樣子了。」
「這不重金請了幾位老師傅看著呢。沒事兒,孫公主說官差都是這個樣子,承建的人只要出得起錢,沒有什麼辦不了的。畫樣是將作司設定的,營造由工匠來做,監驗由老師傅們把關,出不了什麼問題。武昌宮那麼大的宮殿,孫尚香郡主都是這麼建起來的,何況咱們這一座小小的黃鶴樓。」
賈逸意識到,自己當初藏起寒蟬令牌時雖然沒有多想,卻可能是最合適的舉動。不然被坐實鏡花水榭里也發現了寒蟬令牌,那麼寒蟬在幫助暨艷等人剷除政敵的揣測,勢必會被江東系和淮泗系所大肆宣揚。他作為鏡花水榭的東家之一,又被懷疑跟寒蟬有關,將變得非常被動。
賈逸幽幽嘆了口氣,默然垂頭。
「臣下明白。」賈逸拱手應道。這句話,就是在暗示自己不要跟太子走得太近了。
賈逸回到鏡花水榭,看到諸葛恪正坐在自己的房門前。這位諸葛公子穿了件皺巴巴的麻布深衣,屁股坐了半截門檻,兩條腿大剌剌張開,搖頭晃腦地看著天空出神。
「都尉您看,賈逸偶爾會去茶社、酒鋪甚至賭坊中,每次他去過之後,不出一兩天的時間,案情必然會有進展。」
「先押回解煩營大牢,再審幾次,免得有詐。」寧陌道。他走出低矮的泥坯房,發覺外面已經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身後曹銘已經將張攀捆綁起來,馱在了馬後。寧陌也翻身上馬,仰起頭,任雨水滴落在臉上,模糊了視線。透過漫天的雨絲,小巷的盡頭,似乎又出現了林悅的身影。
「身不由己都是自找的,眼界開闊些,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秦風道。
寧陌將曹銘讓進房內,關上了門窗:「說來聽聽。」
張溫沉默半晌,終於退後兩步,朝暨艷作了個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選曹。
暨艷終於站起了身,笑道:「中郎將有所不知,整個選曹做事的就我跟徐彪,其他的人都是些酒囊飯袋,等大勢已定之後,選曹中也要裁撤掉一大批人!」
「對,對,對。」樵夫敷衍道,「這天下都是老劉家的。」
賈逸道:「眼下有不少江東系和淮泗系的世家子弟群情激憤,傳言是暨艷等人在剷除異己。但臣下懷疑,這件案子可能是有人故意挑起矛盾,意圖妨礙至尊新政,和朱治案應該是同一股勢力所為。目前已經有了一點線索,還正在查。」
蕭閑一字一句道:「所謂的朋友,所謂的兄弟,就是要共度時艱。你與其花心思勸我離開,不如想想怎麼破了這案子。」
「那倒沒有,但我明白他就是這個意思。」暨艷往後退了兩步,看著不寬的選曹大門,「我準備拉口棺材放在咱們門口,以表決心。此番推行新政,若不能為至尊解憂,就死在這裏好了!」
「諸葛公子為何這麼說?」
「不錯,如今的天下,是豪族世家的天下。不管是江東系還是淮泗系,不但佔據了大片良田,還壟斷了諸多產業。他們的子弟不論品德如何,能力如何,都可以相互舉薦,入朝為官。官場之上,權貴世襲,盤根錯節,烏煙瘴氣。各個曹署的諸多官員,布政辦事不是看是否對朝廷有利,對百姓有利,而是看對自己的家族是利是弊。他們視黎民百姓為奴僕,視朝堂公器為私具,橫徵暴斂,奢侈無度……」
諸葛恪的話,從一開始就跳來跳去,聽起來隨心所欲,卻都在暗示賈逸一件事情——太子對於賈逸來說,不是敵人,甚至可以互為襄助。
「你看清楚,我是官差!」寧陌冷聲道,長劍往前一挺,「我再問一次,你是張攀?」
「至尊的意思?在你們商榷議案的時候,他明說了么?」
孫敖不耐煩地打斷了蕭閑:「怎麼你這裏,連個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是嗎?若是趁東吳整頓吏治,人心惶惶,從廣陵沿江攻下,不失為一步好棋。」
那天他送走寧陌,突然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先前還在迷惑的事情,瞬間豁然開朗。毒死朱治,滅口陳松,留下寒蟬令牌,在鏡花水榭毒殺江東士族,表面上看起來十分鬆散的案子,現在已經被一條暗線穿了起來,驚得賈逸出了一身冷汗。
漁翁捏起一顆鹵蠶豆,放入口中,細細咀嚼一番,點了點頭。
「你說,這個人如此做,會不會就是為了引出我們伏在武昌城中的暗樁?」樵夫又給自己斟滿,「這個手段用過一次就廢掉了,我們兩方都會變換傳遞消息的手段。為殺一個賈逸,就廢掉這個撒手鐧,不值得。」
「嗯,案子要繼續查,但也要防止有人藉著案子去反對新政。」孫權道,「那些世家豪族們,動輒就說新政執行下去,將會社稷傾覆,動搖國之根本。還把前段時間的平準、均輸、酒榷之策評價得一無是處,說什麼百姓哭號、民不聊生。賈逸,你經常遊走在市井之間,可曾見到這種景象?」
後來,各種小道消息相繼流出,包括暨艷在朝堂上的一番推斷,將朱治被毒殺一案,推向了江東系與淮泗系的權力之爭上。事情在這裏已經悄悄變了味道,只不過賈逸還沒覺察出來。緊接著,又出現流言,聲稱朱治支持暨艷整頓吏治的提議,而朱治的背後就是太子孫登。有好事者向暨艷求證,暨艷語氣十分篤定地予以確認。
窗外響起吵鬧之聲,似乎發生了什麼事。這段時間蕭閑和秦風吃住都在黃鵠山上,很少回來,這鏡花水榭有些事還得他拿主意。賈逸起身推開門,見一個中年女人面如土色,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賈逸知道,這中年女人叫石榴姐,是蕭閑選出來的人,這兩年把鏡花水榭打理得很不錯。平日里潑辣大方,從未像今天這般驚慌失措過。
孫魯班道:「哪有,父王你多慮了,女兒是知道分寸的。只不過跟他發了幾句牢騷,說女兒總是被外面的人辱罵罷了。」
「忘了這個了。」寧陌沉吟片刻,「不必稟告虞部督,也不必去喊人了,你我現在先去看看情況。記住,不要告訴任何人。」
蕭閑正要回話,後面騎手已經遞上名牒。看上面的字樣,這位公子名叫孫敖,是孫權伯父孫羌妾出庶子的兒子。雖然只是七拐八拐的王室宗親,但只要是孫魯班派來的人,都是得罪不起的。
六人一個說法,肯定是提前統一了口徑。他們的真實目的,或許與暨艷新政無關。畢竟,以他們這幾個人的身份地位,妄圖阻攔新政無異於螳臂當車。寧陌擴大了調查範圍,拘來了與六人關係密切的其他人等,終於在吳祺的外室那裡有了點實質性的進展。
「寧陌沒有大肆張揚,這點倒很出乎我的意料。」蕭閑思忖道,「他不是一直懷疑你跟寒蟬有關係么,怎麼這幾次行事,都暗含保護你的意思?」
賈逸索性往後退了一步:「寧都尉請查看,我進來時候,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名字倒不記得,只知道他是吳奮的弟弟。」
「這麼說,你們也認為不是寒蟬做的?」
「我在解煩營當值,有人以羽箭射進了這個東西。下官奉至尊九*九*藏*書鈞令徹查寒蟬,雖說知道這裡是賈校尉的產業,也不得不前來叨擾。」寧陌話里的姿態放得很低,眼睛卻不住瞟向房中的屍體。
若不是潘婕被激將不過,吐出了「公子徹」這三個字,賈逸連對手的名號都不清楚。而且這個公子徹的身份隱藏得非常好,就算知道了這個名號,查到了一些線索,也只能把嫌疑縮小到王室宗親,就無法再進行下去。
樵夫一飲而盡,仰著身子靠著船舷道:「其實老俞啊,有句話我已經忍了好多年了,一直想問問你。」
稍停片刻之後,滾、拂、綽、注指法驟起,渾厚深沉的琴聲噴薄而出,一如兩岸青山連綿不絕,磅礴大氣。一曲正酣之時,岸邊遠遠傳來簫聲,柔和流暢,清冽跳躍,應和著琴聲,時而像濁浪拍打懸崖,時而像流水漫過青岩,猶如一葉扁舟順激流渡過萬重大山,到達一泓清澈見底的淺灣之中,無人自橫。簫聲越來越近,一個同樣滿頭白髮的老人從岸邊疏林中走出,看打扮竟然像個樵夫。
只可惜沒有證據。不過,就算有證據,寧陌也沒有準備將賈逸交給虞青。虞青要的是賈逸死,而寧陌只想通過賈逸,查清楚當年妻子被殺的原因。寧陌原本以為,妻子林悅的死會隨著時間慢慢淡化。但是三年過去了,他終於明白,有些東西即便是時間流逝也無能為力。他站起身,推開了房門。外面夜色已深,天空中一輪孤月隱藏在烏雲之後,星光也顯得寂寥黯淡。寧陌嘆了口氣,正要去廂房小憩,卻聽得月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曹銘的身影閃了進來。
「廣陵那裡有安東將軍徐盛把守,據說修建了沿江百里木樓,還有大大小小戰船數千艘。況且,孫權雖然在整頓吏治,但動手的都是文官政務方面,對軍中不但未曾裁撤官員,還在年初提拔了不少將領。江防如此森嚴,天子是不會率領新練水軍,貿然南下的。」
賈逸躬身後退,剛剛出了殿門,就聽到裏面又傳來了孫魯班的笑聲。這個女人的確不簡單,而且看起來極得孫權寵信,恐怕連太子孫登都比之不及。蕭閑從她手中攬過黃鶴樓的營造,也不知道究竟是福是禍?
暨艷臉上浮現出笑容:「我出身寒門,除了一腔熱血之外,別無長處。這整頓吏治,只能以快刀斬亂麻之勢,壓倒推進,難免會出現不妥之處,倒讓中郎將見笑了。」
「結交太子自然不合適,我得去拜見至尊,探探他的口風。順便把跟太子相交的狀況向至尊稟報一番,免得他生疑。」賈逸道,「至於吳祺這些人,寧陌查起來比我們更得力。」
賈逸哭笑不得,只好喚來下人,請諸葛恪前往雅席。
賈逸退也不是,進也不是,只得站在原地,悶聲等待。又過了大概一兩盞茶時間,她收起筆,提起木簡吹乾了上面的墨跡,像個小孩子一樣跑到賈逸跟前,將木簡展示開來:「我寫給父王的,你覺得怎麼樣?」
「其實太子也是做個順水人情,」諸葛恪道,「郡主把你當心腹,一個小小的校尉還是能保住的。聽說你那兄弟蕭閑,最近正勾搭孫公主,還把營造黃鶴樓的差事弄到手了,對了,我在鏡花水榭待了一下午,他也不出來見見我,是不是看不起我?」
議案已於三日前商榷完畢,雖然江東系和淮泗系都激烈反對,甚至陸遜、朱據等將領都寫信表示異議,但整頓吏治的新政還是在孫權的暗示下推廣開來。最終的議案,大部分曹署官員均要裁撤一半以上,對於有徇私枉法、收受賄賂等劣跡舉報的,全備案在冊,待事後清查。有些官員上午還在辦公,下午就收到了裁撤文書,命令第二天搬出官署。還有些曹署陽奉陰違,遲遲未能拿出裁撤名單。兵曹那邊,尚書一直避而不見,從事乾脆帶人將選曹差役打了出去。
蕭閑道:「夯貨,你畫樣拿反了。」
蕭閑斜了他一眼:「你可真聰明。」
漁翁斜眼道:「總比不上你們吧,除了曹丕親征,進奏曹不也正與對新政心懷不滿的江東系士族接觸?」
「蕭閑去了黃鵠山督造黃鶴樓,已經好幾天沒回來了。聽說剛開始修築地基,這是十分緊要的事情,他走不開。」
漁翁起身,將一塊木柴丟進火盆,然後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焦尾琴。樵夫不等他招呼,跳上了船頭,坐在火爐旁邊。他從身後拿出一個荷葉包,攤開來放在船頭,是一捧鹵蠶豆。然後他皺著鼻子,用力嗅了嗅,道:「喲,陳年女兒紅,老俞你倒是捨得。」
「我不是說她壞話,她就是那脾氣,跟我姑姑一個樣,自己的東西護得特別緊。」孫魯班拉起深衣衣襟,遮住了香肩,「你要是跟她成了親,還敢在外面拈花惹草,她能殺了你。其實人生不過短短几十載,大家開心就行了,何必太過認真呢?」
「放下?」蕭閑笑了笑,「這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血淋淋的,沒有多少人能將心中執念撕扯得乾乾淨淨。就算是放下了,自己也不是自己了,那樣的話又有什麼意思?」
諸葛恪嘆了口氣,面色憂戚地看著賈逸,一言不發。賈逸正想追問,他又嘿嘿笑了起來:「我這人從來只報好消息,壞消息都讓別人去報。放心吧,太子在至尊那兒為你打了招呼,這次裁撤不會有你,你儘管查案好了。」
「不敢。太子乃國之儲君,賈逸只不過一個小小校尉,實在高攀不起。再者我平日職責所在,公務繁忙,也沒有清談論政的時間。」
「我明白了。請代在下謝謝太子。」賈逸回答道。
「原以為你掙錢挺容易,想不到還要應付這麼多事兒,也真夠心煩的。」秦風道,「要我說,你和老賈都活得太窩囊了,一個在乎官位,一個在乎錢財,都不能像我一樣,隨心所欲。」
諸葛恪揮了下手:「也對,我跟你發這些牢騷幹嗎。你在查公子徹?」
「這個……」曹銘撓了撓頭,不明白寧陌為什麼這樣問。
賈逸後背沁出一層冷汗,他沒有料到幕後布局之人竟有如此之深的心機,更沒料到寧陌竟在這片刻之間就想通了所有的一切。他心緒紛亂,如果寧陌此刻強令搜身,那要如何應對?
寧陌左右手放在木簡上,來回對照。的確如此,雖然不是案情每次有進展之處,賈逸都去了這些地方,但每次賈逸去了這些地方之後,案情就會有所突破。他的心提了起來,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就算有梟衛跟隨,諸多不便,這些地方也極有可能是那個幕後勢力與賈逸傳遞消息的場所。
「賈逸去過之後,慢則一兩旬,快則數日。而且屬下還打聽到,轉手的店主要價不高,還不夠市價的八成,所以都很快就轉出去了。」
「為什麼牙行和市正那裡,會有你的畫押和備案?」
張溫怔了一下,盯著暨艷道:「你說什麼?至尊要你這麼做的?」
這股勢力很可能是公子徹,但這個推斷,賈逸卻無法說出口。總不能告訴孫權,他正在懷疑王室宗親。
蕭閑眼睛里閃著光:「當真,我大哥死後,這世上除了你們,也沒什麼要緊的朋友了。要是這個時候,一腳踢開了你,不但我這輩子都睡不著,秦風也會找我拚命。」
孫魯班打了個哈欠,道:「對了,只顧著說登哥哥,你那個兄弟蕭閑,營造黃鶴樓挺賣力的。這個人也算商業奇才了,現在城中酒肆、賭場、妓館開了好幾家,口碑也算不錯。」
賈逸皺眉道:「諸葛公子是得到了消息,我在被裁撤之列?」
「神遊?」賈逸皺了下眉頭。
暨艷笑道:「那是至尊的意思,第一步先削冗官,第二步再減庸官,各個曹署里保留下十之二三即可,然後再開榜選士。」
賈逸端起長案上的酒樽聞了聞,沒有聞到牽機葯的味道。他有些不甘心地拎過旁邊開過封的酒罈,掬起一捧酒放在鼻端下,依然沒有牽機葯的苦味。這就奇怪了,兇手是如何讓這六人一起服下牽機葯的?賈逸蹲在吳祺的屍體旁邊,仔細地在他身上搜索,摸出了一個小巧精緻的瓷瓶。他搖晃幾下,聽到沙沙的聲響,於是拔出玉塞,將裏面的東西倒了出來,是一些黃褐色的粉末。他小心地將手掌放在粉末上方,輕輕扇動,一股苦味迎面而來。這恐怕就是牽機葯了。
賈逸道:「眼下至尊還沒有鈞令,不出意外的話,這案子應該還是由我接手。不過寧陌的動作可能更快,我聽孫夢說,解煩營已經在提審吳祺這六名士族的家人了。」
蕭閑推門離開,房間里又安靜了下來。賈逸在長案后坐下來,摁著自己太陽穴,一陣睏乏感襲遍全身。既然連蕭閑都沒說動,秦風就更不用說了。在東吳雖然已經五年,卻沒有幾個能說話的人,更遑論什麼朋友。孫夢是一個,蕭閑是一個,秦風是一個,如果一朝自己身敗名裂,他們會不會跟著遭受滅頂之災?想到孫夢,賈逸幽幽地嘆了口氣。窗外夜風拂過,發出嚓嚓輕響,似乎在跟著他一起嘆息。
蕭閑搖了搖頭:「罷了,罷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你覺得剛才的那個孫敖,跟孫公主是什麼關係?」
賈逸臉色通紅,窘迫道:「都是查案而已。如果孫姑娘覺得有辱名節,我會負責的。」
「牙行、市正那裡都有記載,一年多前你在城中有五六處產業,為什麼要委身在這種地方?」
蕭閑走到路口,那隊輕騎也已經到了。騎手全是綢制束身窄袖曲裾,腰間懸挂長劍,眉目清秀的年輕男子。為首的那個更是一身白綢,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滿臉陰柔。看蕭閑躬身行禮迎接,他頭一揚,哼了一聲,策馬走了過去。後面的騎手也都一聲不吭,跟上前去,將蕭閑冷落在原地。
賈逸猛地抬頭,看著諸葛恪那張漫不經心的臉。
莫非,這又是一場奪嫡陰謀?但是孫權眼下只有三子,次子孫慮年方十二,還未成年;三子孫和更是剛滿歲。這兩人羽翼未成,不會有人依附,攛掇奪取太子之位。其餘的宗親,有資格的就是孫權的弟弟孫朗,但孫朗也於前年因罪被廢為庶人。也就是說,就算把孫登拉下太子之位,眼下也並沒有人能夠得利。如果不是奪嫡的話,公子徹對付孫登,動機到底是什麼?
「小人都不識字,哪裡懂什麼畫押啊。」張攀撓了撓頭,又道,「說起來,我家二叔在牙行里做事,三四年前倒是拿了好幾份契約,要我照著他寫的字畫下來。然後還給了一筆錢,說是有人要借用我的名字開店。」
徐彪上前一步,抓住了暨艷手腕,拉到人少的地方低聲問道:「怎麼我看還擬了第二部議案?還要繼續裁撤官員?這是怎麼回事?」
夕陽已經西去,將最後一抹餘暉拋灑在江上,形成一層忽明忽暗的金粉,被翻滾不息的江水挾裹東去。兩岸連綿起伏的青山,隨著光亮的消逝,漸漸只剩下一道陰暗的剪影,沒入夜色之中。
「聽說有次你在路上遇到登哥哥的車駕,有人從你身後射出弩箭?那個人抓到了嗎?」孫魯班沒打算就此打住。
蕭閑道:「不怕你說,不光你看不懂,我也看不懂。」
「子休!」徐彪高聲喊道,隨即又壓低了聲音,「太子派人來了,正在後廳等你。」
賈逸沒有說什麼感動的話,只是沖蕭閑點了點頭。他不是個容易熱血沸騰的人,那些矯情肉麻的話也說不出口。
「二爺,這群人原先叫了姑娘唱曲的,後來又說要談些事情,就把咱們的人都給攆了出來。過了老半天,其他房間客人都走了,這房裡還一直沒什麼動靜。咱們不是得打掃房間,籌備晚上的席面么,我就想委婉地催催他們,誰知道一推門就看到滿屋屍首。」石榴姐手一直在抖,卻還強撐著問,「死了這麼多人,咱這生意受不受影響?」
諸葛恪哈哈一笑,徑直走了出去。
張溫臉色變了幾變,低聲道:「你是個聰明人,可是有些時候,人太聰明了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這是至尊的意思。」暨艷提高了聲音,「你回去跟太子說,至尊非常支持整頓吏治,讓太子不要有所顧慮。裁撤掉冗官庸官,是為了孫家天下好,他日太子登基,就會明白暨艷的苦心了。」
「黃鶴樓那邊建得怎麼樣了?」
毫無頭緒。
「什麼時候換的?」
「跟賈逸有什麼閑聊的?」孫權指著賈逸道,「他可是解煩營里我最依仗的人了,你別打他的歪主意。」
寧陌按著腰間劍柄,直接走了上去。剛到門口,就聽到了如雷的鼾聲,還有一股酒臭。他伸手推門,只覺得觸手之處油膩膩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洗過。月光照進房內,裏面的陳設很簡單,地上丟了幾個酒罈九九藏書,滿屋都是嗆鼻的烈酒味道。正對著房門的竹席上,躺著一個呼呼大睡的黝黑瘦子,對寧陌的到來渾然不覺。
張溫依舊站著:「早先朱太傅未過世之前,我們曾經揣度過推行新政的狀況,倒是沒想到會進展得這麼快。這是暨尚書和一眾選曹同仁攜手合作、奮力推進的結果,想必如此一來,至尊也會對暨尚書青眼有加了。」
城中巡視一圈后,暨艷返回選曹官署,看到徐彪正在門口等著。他跳下馬,大笑道:「痛快,痛快。你不肯和我一起走這一圈,沒看到那些喪家之犬的表情,那真是讓人心情舒暢。」
「那是,那是,公子教訓得對。」蕭閑道。
「多謝至尊信任,也謝孫郡主舉薦之恩。」賈逸不亢不卑地回應。
「面首唄,他跟你說啥了?」
賈逸打斷了他的話:「只怕諸葛公子誤會了,孫姑娘和我並沒有什麼私情。」
賈逸眼皮跳了一下,上次在顧譚家中,曾經問過兩人是否聽說過公子徹,兩人都是一副迷茫表情。現在諸葛恪的口氣,卻像是知道這個人,莫非上次他是裝的?
「主體剛起來一層。孫公主派了個叫孫敖的,總是來找事兒,弄得人頭大。錢也沒少使了,可這人就是喂不熟的狗,沒辦法。」蕭閑伸了個懶腰,「我得去后廚讓他們給我弄點吃的,從黃鵠山一路跑到這裏,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
「罷了,罷了,你真是無趣得很。」孫魯班拿起一支毛筆,在一卷竹簡上寫起字來。
「諸葛公子,」賈逸打斷了他的話,「你說的這些,我完全不懂。」
賈逸拱手道:「剛才看了公主草擬的鹽鐵官營之策,實在是真知灼見,令臣下敬佩不已。」
孫敖負手又走了幾步,道:「這都十多天了,才刨出這麼點坑,進度太慢了。」
「不巧。這裏出了事,我是東家之一,自然要前來查看。」賈逸語氣平淡,「不知寧都尉為何前來?」
「你出去,堵著門口,誰也不能進來。」賈逸吩咐道。虧得這女人財迷心竅,竟然這麼大胆子。
「不好意思,現在正全力開鑿地基,還沒來得及修建。孫公子既然指出了這個疏忽之處,等您走後,我們馬上動工!」蕭閑笑道,「等下次您再來,保證有一處清幽雅緻之處,供公子休憩。」
說著說著,孫魯班竟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頭,賈逸的腰彎得更低了,額頭上沁出了一層細汗。
蕭閑抱著肩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惹了麻煩,讓這好端端的清凈雅居變成了個血光之地,就想這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行,這生意太虧本了。」
「原來如此,那這件命案怎麼查,你現在心裡有數?」蕭閑道。
轉眼石榴姐已經跑到跟前,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賈逸陡然變色,抓起立在門邊的長劍,快步向前廳走去。穿過幾個迴廊,繞過幾處假山,到了一處雅室門前。
「不錯,事到如今,你我只能拚死向前,退後一步就是萬丈深淵,死無葬身之地。」暨艷道,「但既然有了這次機會,就當儘力而為,看看這天到底可不可逆!」
「你能看到這點,對朝政還是多少洞悉一些的。不像呂壹、虞青他們,只會表忠心,說些什麼把反對之人都抓起來的蠢話。」孫權忽然話鋒一轉,「不過就算能看透一些東西,也不見得要參与其中。做人,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時時刻刻記住自己的身份地位。你明白嗎?」
賈逸只得躬身施禮:「不敢,下官是怕唐突了公主,于禮法不合。」
「什麼大陣仗,天子不過是檢校下新練的水軍罷了,最多開到長江上轉一圈就完事了。」樵夫道。
有些人會挑起個頭,對某一件事發起議論,言語放肆,似乎無所不言。其實這種時候,只不過是在套話而已,如果順著他的話,將心中所想講了出來,就跌入了他的陷阱。
賈逸之所以在被攻訐、被懷疑跟寒蟬有關係、被質疑要迴避的情況下,仍能為孫權所用,原因只有一個,他是獨臣。若是他倒向了太子孫登,那還有什麼利用價值?公子徹不緊不慢地落下諸多閑子,表面看起來毫無用處,實則是釜底抽薪,手段陰損老到之極。
「應該還是公子徹所為,可惜我們現在還沒辦法對公子徹進行追查。」賈逸道,「不過我注意到,公子徹應該是在對付太子,從這條線上倒是可以做點文章。」
暨艷接過木簡,粗粗掃了一眼:「裁撤名單都是各曹署自己草擬,上報我們選曹審核的。起先我們對名單進行了篩選,留下了名冊上的人,可是那些曹署卻提出各種質疑,說我們變更名單沒有明確標準,是在以權謀私。我覺得這樣下去,難免互相推諉,影響進度,索性後來都按各曹署草擬的名單批准了。」
「寧都尉的推斷,真是天馬行空。」賈逸話鋒一轉,「可有證據?」
寧陌上前,從懷中掏出一卷白帛,遞給了賈逸。賈逸小心展開,發現上面用炭筆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字:寒蟬再現,鏡花水榭。
「你二叔現在何處?」
有幾個江東元老和淮泗重臣分別求見孫權,要求責罰暨艷,卻都被不疼不癢地推了回去。吳王府稱孫權偶感頭風,正在卧床養病,不宜商談國事。消息傳播得很快,到了今天,武昌城內涉及裁撤的曹署,都已經公布了名單。
看諸葛恪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賈逸剛鬆了口氣,冷不防這人又迴轉過來,扒著門框嘻嘻笑道:「姓賈的,我自己一個人喝酒挺沒意思的,你就不陪陪我?」
「昨晚在鏡花水榭,有六個江東士族被毒死了,應該就是那個人的另一種手段,想要迂迴對付賈逸。」樵夫道,「再跟你透露個消息,那個寧陌在查賈逸,據說是懷疑賈逸跟寒蟬有關。」
孫敖嘲諷道:「都說你蕭大老闆會做人,看來的確如此。」
「當初找上你,確實是為了拉你當靠山。」蕭閑笑道,「這世道,經商本是下九流,最被人看不起。你一個解煩營校尉,跟我這個商人做朋友,肯定會有損清譽,還可能會耽誤仕途。但凡這種官商關係,都是當官的為了錢財而已。那時我還準備了好幾條後路,防止你利用權位巧取豪奪這些產業,相互利用嘛,還不得多留個心眼兒?可是時間長了,你卻讓我很費解。我發現你是個對錢財十分淡薄的人,從未盤點過賬簿,連給你的紅利都一直存在賬房,未曾動過一分一毫。我活了二十多年,還沒見過你這麼蠢的官兒,既然不為錢,為何還要與我這下九流稱兄道弟?後來,看你對秦風的態度,我終於明白了。這世上當真有你這樣的人,交朋友不看出身,不看地位,只看對不對脾氣,合不合心性。這幾年患難與共,也算經歷了不少事情,我發現你還心事重重,就連一起喝酒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從未酩酊大醉。有段時間我曾想試探你,但後來卻想通了。如果現在意氣相投、真心相交,就算你以前是個王八蛋,那他媽的又有什麼關係?」
漁翁沉默了一會兒,淡然道:「那你呢,到底是不是真的姓鍾?」
也不等賈逸回話,他就甩著袖子,大搖大擺地走了。賈逸站在原地,品味著剛才諸葛恪的話,雖然說得難聽,倒也是大實話。在旁人看來,他跟孫夢早已突破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大防,不知道被說成了什麼樣子。蕭閑一直有意撮合,可能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接下來要怎麼做?去向孫夢提親?可是田川……再者,自己寒蟬客卿的身份,能成親么?若是以後有個什麼變故,豈不是害了孫夢?
諸葛恪揮了下寬大的衣袖:「不礙事,他們原本讓我進你房間等著,我進去看了一圈,甚是無趣,還不如抬頭看看天空神遊一番。」
「前年、前年出城的時候遇到山賊,被殺了。」
門口傳來通傳之聲,是輔義中郎將張溫來訪。徐彪身形一動,想要出門相迎,卻見暨艷依舊坐在那裡翻閱木簡,嘴裏還嘟囔道:「我這都忙瘋了,又來一個湊熱鬧的。」
暨艷故作高深地笑道:「中郎將有所不知,現在留下的人也未必能留到最後。不久之後,還會有一次考核,將不能任事之人,再次裁撤出去。然後再開榜納賢,以前被裁撤的官員仍可申報,經過選曹考評之後即可任職。」
「你要去結交太子?合適不合適?」
「查過了,是一個名叫張攀的,備案畫押齊全,現在還住在南城。」
「不錯,如果為了引出我們的暗樁,就沒有必要再安排潘婕。在這個人心中,殺掉賈逸顯然更為重要。」
徐彪表情複雜,道:「是諸葛恪,看樣子不像什麼好事。」
兩人相視一笑,舉起耳杯,輕輕碰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秦風身為遊俠,為什麼在陸延那案子之後,幾乎再也沒有出去遊歷過?」蕭閑忽然問道。
賈逸心頭一緊,正要快步退出大殿,卻聽到孫魯班銀鈴般的笑聲響起:「怎麼了,見了我就走,是怕我吃了你嗎?」
「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弔兒郎當的人,也不知道太子怎麼想的,這麼重要的事,派他來傳話?」暨艷道,「不管了,我們繼續做事,就讓太子和他那個什麼四友去杞人憂天吧。」
「你們知道避其鋒芒,我們當然也知道。」
「那是,賈校尉反應機敏,巧舌多辯,自然是問不出什麼破綻。」寧陌道,「下官只是覺得,這很可能是一個陷害賈校尉跟寒蟬有關係的局,跟上次暗示陳松和寒蟬有關係的局差不多,所以這次理應也會發現寒蟬令牌。想不到剛才下官翻遍了幾人屍體,卻並沒有發現。」
帝王之家,無法用平民百姓的血親情感去看待。千百年來,為了爭奪王權皇位,兄弟反目、父子相殘之事屢見不鮮,就連秦皇漢武都不能倖免。孫權本身疑心頗重,又是權力慾望極深的人,容不得麾下獨臣結黨依附。
屍體蜷曲,面色發青,口鼻中都有乾涸的血跡,又是牽機葯中毒的跡象。賈逸逐一檢視所有屍體,發現全是同樣死狀。他退後幾步,站在門口看著屍體的分佈。每一具屍體都是倒斃在自己座席附近,看起來牽機藥劑量不小,根本就沒有給他們反應呼救的時間。賈逸掃視食案,並沒有發現什麼苦味的食材,為何這六人服下了大量的牽機葯,卻沒有一個人察覺?
「最近諸葛恪去找過你吧,那個人可是個痞子,怎麼難為你的?」孫魯班笑著問。
出乎他的意料,僅僅沉思了盞茶時間,寧陌就驟然發問:「賈校尉,寒蟬令牌呢?」
「那是。這天底下,最快活的就算你們遊俠了。可總不能人人都去做遊俠,很多人從生下來那一刻起,就已是身不由己。」
寧陌沒有說話,將那捲白帛從懷中取了出來,在指間輕輕捻動。
賈逸示意他坐下:「大概是為了對付我。」
旁邊的徐彪隱隱覺得不對,在推行議案之前,他和暨艷見過張溫幾次。雖然那幾次張溫對他們也是以禮相待,但不同的是,這次他卻透著疏遠和冷漠,不過暨艷似乎並沒有品味出來。暨艷將張溫引向上座,張溫只是擺了擺手。
「別,別。」蕭閑連連擺手,「小不忍則亂大謀。這人雖然說話不能聽,卻胸無城府,是個容易對付的貨色。怕就怕那種表面稱兄道弟,背後挖坑設套的傢伙。」
「中郎將,只要朝廷能經由此次新政,一掃朋黨勾結、人浮於事的頹勢,我這個人就算千夫所指、不得善終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日後史書提起我來,恐怕得與商鞅、吳起並列,記上濃重一筆。」
「我們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知己了吧,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姓俞?」
漁翁端起耳杯,自己輕輕抿了一口。
曹銘向後門跑去,寧陌換上了一身軟甲,又提了兩把短弓,快步走到月門外。剛才有些衝動,不是曹銘多嘴問了一句,差點帶著大隊人馬前去了。那樣的話,難免會被虞青知道。如果虞青得知此事,接下去的查索方向就不是他一個都尉所能掌控。
諸葛恪自顧自道:「自古以來,所謂的整頓吏治無非都是派系之爭的結果,今朝倒好,竟想用整頓吏治來平息派系之爭。暨艷這個人就是個迂腐的傻子,他自己清貧勤政,就想要所有的官員跟他都一個樣。要知道世上之人千奇百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方式和處事準則,想要將所有的人都變成一個樣,是違反天道人倫的,這條路走不通。我曾經向太子進諫過,不如利用這次整頓吏治的機會,削弱江東系和淮泗系,培養起太子黨,為以後親政做準備。可太子卻優柔寡斷,說有違聖人教諭,還不忍心裁撤那麼多官員,怕他們失去了官位,心生憤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