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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覆手為雨

第七章 覆手為雨

孫權攤開帛書,一字一句地讀著,十分認真。讀到一半,就已經連連點頭,不住地捋須讚歎。第二輪裁撤官員,在一片怨聲載道之中,已經進行到了末尾。孫權要選曹、孫登和孫魯班三方各上一份方略,討論如何開展下一步的官員稽考,選拔有識之士。在選曹和孫登呈上方略之後,孫魯班卻晚了一天才呈上來。
孫權難得寬慰道:「辛苦你了。這件事過後,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不要整日熬夜累壞了身體。」
「父王教誨得是,女兒受教了。」孫魯班拜謝,道,「女兒擔心的是,這次所謂的暨艷涉罪,實在經不起推敲,匆匆處斬恐怕難以服眾。」
賈逸拍了拍蕭閑肩膀:「回來就好。」
又過了幾日,來怡樓開始重新裝修了,說是被另一家酒樓老闆出資買了下來。但裝修剛開始,工匠們就在原先掌柜房間的牆壁里發現了暗格,裏面有幾張畫滿了奇怪符號的帛書,不曉得是咒書還是密信。老闆只覺得攤上了個燙手山芋,知道解煩營的賈逸正在查這件案子,趕忙兜了這些帛書,送到鏡花水榭。不巧的是,為了慶祝蕭閑出獄,賈逸、蕭閑和秦風三人一起出了城,前去東湖泛舟遊玩了。那酒樓老闆不想惹麻煩,便將一包帛書丟到了鏡花水榭的櫃檯,說等他們回來轉交就行,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很快到了晚上,賈逸等人還沒有回來,掌柜就把那包帛書丟在了柜上,自顧自回家了。
孫權未置可否,反而問道:「你準備把賈逸的那個二弟蕭閑,放出去?」
「明白。」賈逸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動。
孫魯班默然不語。劉備死後託孤諸葛亮,諸葛亮以劉備舊部為基礎,治蜀則多用流寓士人擔任要職,其刻意培養的後輩中,蔣琬、費禕、馬謖等人都非世家豪族,蜀地豪門均難以進入朝政軸心。這樣小心翼翼地抑制豪族參政,就算諸葛亮百年之後,劉禪雖為庸主也可避免被篡權奪位。
「你甘願赴死,僅僅是為了推行新政?」虞青譏諷道,「你不覺得自己很蠢嗎?」
虞青進了選曹曹署,沒有搜查其他房間,徑直奔著暨艷住所前來,並且順利地搜出了帛書包袱,很明顯又是一個嫁禍之局。設局之人應該就是公子徹,將計就計的反制之策運用得很是巧妙熟練。可惜實施之人是虞青,有些操之過急,留下了這些一眼就被識破的漏洞。
虞青拍了拍手掌,幾個獄卒從甬道盡頭趨步走了出來。
「未經三審定論,你就說我是戴罪之身?誰給你的權力?我看你才是大言不慚!」
當年關羽被斬之後,陸遜在麥城城郊為關羽修建了一處衣冠冢,並在冢前建了座祠堂。每年這個時候,不管風吹雨打,陸遜都要前來麥城祭拜關羽。此舉不但讓周圍百姓交口稱讚,還贏得了蜀漢朝野的一致好感,以至於後來吳蜀交好,蜀漢使臣鄧芝出使武昌,回途中特意趕到這座祠堂進行祭奠。孫權也專程來信,稱陸遜此舉乃大丈夫所為,實為忠義兩全、光明磊落的典範。而後,又刻了自己的玉璽送給陸遜,賜給他直接與蜀漢諸葛亮通信的權力。甚至連孫權自己與蜀漢的文書,也會草擬一份先給陸遜過目,如果陸遜認為不對,可以修改後再蓋上孫權的玉璽,直接發出。恩寵信任如此,就好像陸延謀反從未發生過一般。
「怎麼回事?誰不在了?」寧陌向這名鄰居問道。
「但是我有一點想不明白,就算他為了穩妥起見,沒有回老巢,可他為什麼要藏進選曹?」
「從今晚的狀況來看,公子徹下一步要對付的是選曹尚書暨艷。由暨艷牽出孫登,確實是步好棋。但在來怡樓發現木簡的時候,我就有些不解,這麼做在時機上晚了太久。明明之前有很多機會,為何要一直拖到這個時候才動手?尤其是今晚才緝拿暨艷,現在官員都裁撤完了,也重新進行了稽考,大局已定。」賈逸道,「如果要對孫登不利,應該是在推行新政的過程中,就對暨艷下手。那時對孫登的人望和威信的打擊,要比現在大得多。」
「你以前不是說過,公子徹的最終目的是對太子孫登不利么?」
「估計也不是什麼大事吧。」寧陌道,「說起來,陳奇呢?怎麼沒見他?」
陸遜知道自己說的話並不清楚,但卻無意解釋。眼看面前香爐中的線香已經焚燒完畢,他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之後,轉身出了祠堂。手握重兵,本來就是懷璧之罪,必定會引起上位者的猜忌。去年,他曾經和丞相孫邵一起上書,勸孫權稱帝,也是在委婉地表達忠心。前有祖父陸康與孫策之仇,後有兒子陸延謀反之事,讓陸遜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盡忠履職的同時,處處謹慎行事。
「那有沒有什麼異樣?」
這個中緣由,說起來倒也簡單。一是手握重兵的陸遜、朱桓、徐盛等人,在這些新政推行下利益受損很小,而且對孫權忠心耿耿,不願出面反對新政施行。張昭等人又老謀深算,根本無意表態。就算大多數官員士族對新政滿腹怨言,卻是群龍無首。二是朝野之間都知道,新政的幕後主使者是太子孫登,檯面上的主持者是暨艷。這兩人一個溫仁寬厚,一個清廉樸素,在私德人品之上均無可以攻擊之處。想要攻擊新政,卻是師出無名。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你這種人,是永遠也不會了解我的。」暨艷斜眼看著虞青,「在我看來,新政得以推行,百姓得以受益與苟全性命、碌碌一世兩者孰輕孰重,很是明顯。就算被你認為很蠢,那又何妨?」
孫權沉默半晌,卻搖了搖頭:「難說。」
「那是以後的事,現在我只想把握當前。」賈逸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因為害怕吃飯噎死,就不去吃飯的故事?」
過了片刻,孫權才抬頭問道:「府外那些人還在靜坐?」
陸安低頭道:「二爺說……他前幾日去大公子的墓上看了看,已經長滿了荒草,是不是要派人去修葺一下?」
虞青抬了下眉毛:「張溫區區一個中郎將,不值得搞出這麼大的陣仗,讓你去攀附誣陷。」
「至尊?至尊怎麼會救我?解煩營是至尊直轄,你敢抓我,自然是得到了至尊的首肯。」暨艷大笑道,「不過是飛鳥盡、良弓藏的老故事罷了,至尊要拿我的人頭去平息官員士族的怒火。你敢跟我攤牌,要我誣陷太子,自然算定了至尊已經把我當成了一枚棄子。」
「他不是派潘婕殺你嗎?對付你也算一個目的吧。」
「整頓吏治已經接近尾聲,官員稽考也進行完畢了,二爺問,有沒有必要到相熟的曹署走動一下。」
入夜之後,路上車馬逐漸稀少,三更梆子敲過,已經看不到什麼行人了。一個黑衣人從小巷中躥出,鬼鬼祟祟地在鏡花水榭停下。他貼在門前,摸出一根細細的鐵釺,不消一會兒工夫就捅開了門鎖。然後四處看了看,閃身進去了。
孫魯班道:「還在,看起來不得到答覆,他們是不會散去的。父王,可曾想到了什麼應對之策?」
「沒有啊。」
「不,我去拜見一位舊人。」寧陌踱步慢慢離開。剛出院門就翻身上馬,策馬飛馳起來。他現在關心的不是周伯有沒有想起什麼,而是周伯兒子會不會跟陳奇多說了幾句。雖然陳奇跟了他幾年,交情還算可以,但遇上這種事,只要有一點自保之心,都不會瞞下去。如果給他上報了虞青,後果可想而知。
「或許會絕處逢生也說不定。」賈逸忽然道。
來怡樓死了掌柜,據說還跟什麼陰謀有關,一直在閉門謝客。城中眾人議論紛紛,都覺得這酒樓開不下去了。死人倒還不算怎麼可怕,最怕的就是背景不清不楚,天知道還會招來什麼禍事。
他淡淡地笑了笑,舉起酒壺沖懸挂在半空中的月亮晃了一下,仰頭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後閉起眼睛,任那股火辣辣的熱意在周身遊走。自潛伏東吳解煩營,擔任寒蟬客卿以來,他一直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果說這五年間還有什麼眷戀與樂趣,就是孫夢、蕭閑和秦風這些人了,雖然前去求孫登說情與他的立場不符,但他也覺得無所謂了。無意于仕途,又不求榮華富貴,對寒蟬更沒有什麼歸屬感,所謂的立場也只是束縛而已。
「江風太大,只怕不可。」蔣濟道,「陛下有所不知,長江實乃天塹,尤其是像如今狂風大作之時,更是不可泅渡。建安二十一年,董襲率領五艘樓船想要渡江,結果遇到狂風,全都傾沒在江中。五艘樓船上的士兵,包括董襲本人,無一幸免於難。」
周伯嘆了口氣,眼眶紅紅的,滿面愁容。
孫權擱筆,笑道:「忙到現在,腹中竟然有些飢餓,想起你府中的炙羊肉了。」
「怎麼回事?」秦風張大了嘴,「這娘們兒怎麼來了?」
她輕顰眉頭,從這千人之中緩緩穿行,一直到了門口。守門的羽林衛將宮門推開一道縫隙,孫魯班卻回身,看著這靜靜坐著的近千人,在那一刻她感到一種莫名的巨大壓力。不管是平準、均輸、酒榷等策,還是暨艷裁撤官員等策,在推行之時都受到過不小的阻力。有些地方豪強,甚至派出死士將推行新政的官吏刺殺。但從沒有人敢對孫權施加壓力,更別說聚集近千人前來逼宮了。
「我要是怕死,怎麼可能還會推行新政?」暨艷嘲諷道,「虞青,多說無益。」
「全城搜捕暨艷,將他緝拿歸案,押入解煩營大牢連夜審訊!」虞青喝道,「還有選曹郎徐彪,也要速速緝拿!」
「逼宮嗎?」孫魯班輕啟朱唇,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吐出了這三個字。
孫權淡淡道:「暨艷經常自比晁錯,你可知道晁錯之事?」
「二爺也這麼說。太子太過意氣用事了,這攤渾水他不該蹚的。」陸安道。
片刻之間,騎隊已經到了選曹曹署門口。一名解煩營都伯跳下馬,上前攥起拳頭將門砸得「咚咚」響。還沒等有人開門,虞青「啪」的一聲甩響了馬鞭。麾下解煩衛會意,一起上前將選曹大門撞開。虞青翻身下馬,接過一根火把,背對著選曹大門看向四周,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承蒙至尊天威,雖然有不滿者,但並未能阻擋新政推行。」
「就算希望渺茫,還是要全力以赴。」賈逸道,「我們雖然只是小人物,但不代表可以任人宰殺。」
「所以說,眼光要放遠一些。我們可以用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來幫他們走到該到的位置。」曹丕望著波瀾壯闊的江面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想若是十幾年之後,他們掌握了兵權,或者進入了議政核心,甚至刺殺了劉禪或者孫權,豈不是一樁驚世傳奇?裡應外合,摧枯拉朽,天下將盡在我大魏手中。」
「糊塗。」陸遜幽幽地嘆了口氣。太子身邊怎麼沒有一個明白人,出了這麼一手昏著?
看孫權似有認同之意,孫魯班輕聲道:「父王覺得女兒寫得可行么?」
「那就好,孫公主牢里的飯可真難吃。」蕭閑道,「等下我洗過澡,咱們一壇金露酒,一碟鹵蠶豆,說說怎麼跟公子徹拼個玉石俱焚。」
「明白,這幾日女兒就按父王的要求,把方略拿出來。」孫魯班躬身道。
賈逸倚在迴廊廊柱之上,拎起裝滿金露酒的酒壺抿九-九-藏-書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覺順著喉嚨沁入五臟六腑,一股熱意從丹田之處升了起來。這是蕭閑特意花大價錢從北面買回來的,因為賈逸喝不太習慣江東的酒。
「如果孫權留下太子孫登監國,自己率大軍前來呢?」
孫魯班的車駕緩緩駛過長街,在離吳王府門口還有半里多路的地方,停了下來。前面已經過不去了,有近千人靜靜坐在那裡,只留出了一條可供人出入的通道。孫魯班只得掀起車簾,走下了馬車。出乎她的意料,並沒有人向她搭話,都仍舊靜靜地坐著,目視著她一步一步走向吳王府的大門。這些人衣著華麗,看起來不是曹署官員就是出身士族,其間還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無愛亦無憂。」賈逸回應道,臉上已經沒有了笑意。
一刻鐘之後,寧陌已經趕到了家門前的那條街,隱隱聽到有哭聲從裏面傳來。他滾鞍落馬,走進街口,發現周伯家門口立著一桿哀杖。寧陌有些狐疑,緩步走到周伯家門口,向裏面望去。只見院中擺了一具黑色棺木,幾個身穿孝服的人正低頭哭泣。有幫忙的鄰居迎了上來,遞給他一塊白布,寧陌纏在了右臂上。
「不用你替他辯解。」孫權道,「登兒的性格我還是了解的,不至於把手伸到獨臣那裡。只是這個賈逸去結交儲君,到底是他跟蕭閑兄弟情深,甘願以身犯忌;還是心有旁騖,想成為從龍之臣?」
曹丕搖了搖頭,道:「你們進奏曹的情報不怎麼准吧,上個月還說江防一般,有諸多疏漏之處,怎麼一個月之間就變得固若金湯?」
「寒蟬的客卿本來就不該有朋友。」
「這與你的任務有關,還是與你個人有關?為什麼要去查?」
自古以來,君臣猜忌都是免不了的。當年王翦統帥秦國六十萬大軍攻伐楚國,臨行前一再請求秦王賜予田宅園池,為時人所不齒。但在陸遜看來,王翦這麼做,是在向生性多疑的秦王表示,自己除了家產錢財之外別無所求,試圖削弱自己會擁兵自立的嫌疑而已。天下名將良臣如過江之鯽,能善終的卻寥寥無幾。陸遜不求名,不求利,只求陸家能夠繼續延續香火。對於朝堂之爭,只要不涉及陸家根本,他一向很少參与。畢竟,手握重兵之人,如果再積极參与朝政,終歸會成為至尊心中的一根刺。
「在你房中發現了罪證,證明你就是燒毀黃鶴樓、毒死朱治……」
「不能,墓慢慢平了最好。」陸遜疲倦地揮了揮手,「告訴陸瑁,如果不想陸家有抄家之禍,這事以後就別再提起了。」
周公神色迷惘:「前天?前天他只說要出去一下,不知道是去找您。」
暨艷將頭探出木柵外:「來,來,來,你有能耐就這麼砍下去。」
裏面很暗,黑衣人也沒有打亮火折,而是蹲在門口讓眼睛慢慢適應。待到能模模糊糊看到東西,他才起身摸到櫃檯,搜索一番,取出了一個包裹。拿到門口,藉著光亮打開,發現裏面的確是一些畫滿了符號的白帛。黑衣人將包袱系在背後,輕輕推開了門。
「你要調查的選曹,結果也出來了。選曹目前一共九十六人,其中官員五名,書吏三十一名,剩下的都是守衛兵丁。能接觸並拿走索引木簡而不被懷疑的,只有二十二人。」黑影揚手,拋過一塊帛書,「最有嫌疑的,就是暨艷和徐彪兩人。但到底是不是公子徹在故布疑陣,還得你自己去查。」
「我已經命呂壹將那些人捉拿歸案,本想嚴加處置,但礙於多名重臣求情,只得稍加懲罰後放了回去。」孫權道,「暨艷啊,這新政推行到現在,你承擔了絕大部分的罵名,不少人恨你入骨,甚至有人籌謀著想要殺掉你,你可曾後悔過?」
「回答我的問題。」
「喔,對。」寧陌起身走進房中。房內已經被翻得七七八八,看來除了那塊寒蟬令牌,沒有再找到什麼東西。
「你給我繞糊塗了。」秦風愣愣道,「難不成他還要對付孫權,搞垮吳國?這公子徹該有多大能耐啊?是進奏曹的,還是軍議司的?」
「孫登不行,儒家道德文章讀得太多了,性格寬厚,溫仁謙和,凡事都想要做足聖人訓誡模樣。他根本不明白,所謂聖人著作,是給臣下讀的,是為了籠絡教化人心的。身為一國之君,若是事事遵循聖人所訓,則是自取滅亡。春秋年間,宋襄公與楚人決戰泓水之畔,非要履行仁義,等到楚兵渡河列陣后再戰,結果大敗受傷,次年就不治而亡。這世上,只有拳頭夠硬,才能去講仁義,否則都是自尋死路。」曹丕笑道,「以孫登的迂腐性格,根本壓不住江東系和淮泗系那些世家豪門。他如果生在平常的士族之家,就是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可惜生在了帝王之家。如果孫權真讓他接任王位,以目前東吳的局勢,只怕會是位亡國之君。」
「殺死他妻子林悅的人,與這次的公子徹有沒有關係?是不是又一次嫁禍寒蟬之舉?還是說,林悅因為什麼事與寒蟬利益起了衝突,因而被殺?」賈逸反問道。
下一步會是什麼?兵權?應該不是。目前手握重兵的當屬大都督陸遜,此人雖然出身江東系,卻隱忍內斂,就算長子陸延捲入謀反陰謀被誅殺,仍是忠心耿耿,未曾有一句怨言。而其他諸如全琮、徐盛、賀齊等邊陲重將,也深得孫權信任。正是有了這些實力將領的支持,孫權才會放手進行吏治整頓。既然治國強兵兩步都已走完,那下一步自然是要推行富民之政了。終於等到了新政的重頭戲,待到提倡農桑、減輕勞役、嚴格法令等條目頒布下去,在吳境推廣實行,老百姓的日子很快就會變好。到時候,世家豪族們把持地方的局面會被徹底打破,財權、人權、物權全都會集中在孫家手中,內耗會被壓在最低的程度,或許用不了二十年,國力就會大幅提升,足以抗衡魏蜀兩國。
這種操縱別人人生的感覺,虞青非常受用,她故意走得慢一點,就是想要牢中的人多受煎熬,哪怕只有這微不足道的片刻時間。甬道終於到了盡頭,虞青卻看到暨艷氣定神閑地站在木柵后,彷彿他才是那個探監的人。
官員稽考的模式有些出乎暨艷的預料,本來他以為自己就算不是主考也會是陪考,但最後連考場都沒有進去。所有參加稽考的人員,都在吳王府內的偏殿等候,暨艷和徐彪的職責,就是組織好這些人,等著羽林衛報名通傳。
「我可以殺了她?」
房中傳出一聲呼喊,打斷了寧陌的思緒。他抬起頭,看到曹銘跑了出來,手上拿著一塊黃燦燦的令牌。湊近一看,果然又是一塊寒蟬令牌。寧陌擺了擺手,示意將令牌收起,繼續搜查。
「暨艷,其實我家主公一直對你青眼有加,覺得你是經天緯地之才。此次因為形勢所迫,群情洶洶,可能會讓你暫時跌入谷底,但你若是一口咬定孫登,不但可免去死罪,日後我家主公還可藉機讓你東山再起。」虞青道,「其實說起來,孫登才是你落難的罪魁禍首,若不是他優柔寡斷,臨陣退縮,讓你失去了靠山,解煩營又怎麼敢動你?」
孫魯班默然不語。
寧陌一度覺得虞青可能就是公子徹,但很快就否定了這個猜想。從潘婕、陳松、孫敖等人的情況來推斷,已經大致確定了公子徹是王室宗親,與虞青的身份不符。而且,以寧陌對虞青的了解,她也沒有能力布下這麼一個環環相扣的局。虞青更可能跟潘婕她們一樣,效力于公子徹。什麼樣的王室宗親,可以讓解煩營左部督投靠麾下?思來想去,似乎只有太子孫登了。但公子徹所做的這些事,明顯對孫登不利,難以自圓其說。
「恕難從命。」暨艷哈哈一笑。
迴廊那頭傳來了急切的腳步聲,還夾雜著大呼小叫的聲音,像是秦風。賈逸轉頭望了一眼,只見一盞燈籠飄了過來。他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黑影,發現黑影已經消失不見,像是從未來過一樣。
賈逸沉默了一會兒,卻道:「沒有異議。」
曹銘恍然大悟:「原來是有人在用寒蟬令牌轉移視線!」
蕭閑笑道:「這次心裏就這麼沒底?」
「聽說是昨晚回家,在路上被一輛馬車給撞了。」
秦風張大了嘴:「你別說,還真是這樣。怎麼辦,要不把虞青給綁了,送到孫權那裡?」
「一石三鳥?」賈逸面色凝重,低聲喃喃道。夜風將他的衣袂吹起來,涼意猶如毒蛇般纏繞全身。門口的兩盞燈籠在冷風中掙扎了一陣子,終於還是熄滅了。
曹銘有些不解,問道:「都尉,這不是證明孫敖也是被寒蟬的人殺死的嗎?」
「線索提供給你,你用拿得上檯面的手段去追查出來。能不能問出來指使他打造令牌的是什麼人,就看你的手段了。」
暨艷拱手,沉聲道:「臣下不後悔,君以國士待臣,臣必以國士報之。新政也是暨艷平生夙願,只求削弱豪強世家,富足平民百姓,報效國家社稷,雖萬死不辭!」
「寒蟬?」暨艷哈哈笑道,「我聽說了,就憑那塊寒蟬令牌,你就斷定這些案子都是寒蟬所為?真是的,你怎麼可以蠢到如此地步?當初裁撤官員時,我怎麼就沒把你給裁了呢?」
「那也要用正大光明的手段,先坐實她的罪名,不然的話就會有暴露寒蟬的危險。」黑影道,「破案是其次,自保是首要。」
虞青沒想到暨艷什麼都清楚,怔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你覺得他的妻子是怎麼死的?」
太子孫登派人捎信過來,說已經去孫魯班府中替蕭閑求過了情,跟孫魯班講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答應最近會放蕭閑出來。事情總算有了著落,賈逸心中卻一點也沒有輕鬆起來,孫權那裡應該已經對他生了疑心。
「他是個能臣,若沒有他,新政也不可能這麼順利推行下去。」孫權頓了頓,「但是你要記得,為王者要將每個臣子都視為棋子,棋子在棋盤上的去留,與棋子以前做了什麼無關,而在於以後有用與否。」
孫魯班微笑道:「父王不必憂慮,在開展官員稽考的同時,也可籌備糧秣,調動軍力,待到兩者都妥當了,把朝中諸事交代給登哥哥,您再北上也不耽誤。」
寧陌警覺起來。前幾天他去了趟周伯家,旁敲側擊地問起三年前,他妻子被殺那晚的情形。這幾年他已經問了無數次,但這一次卻問得很是隱晦,他將虞青的外貌和慣穿的常服細細描繪了一番,問周伯當天是否看到。周伯努力回想了好久,還是記不得了。當時已經叮囑了周伯,這件事絕對不要向別人提起,後來周伯兒子去曹署找他,又是為了什麼?莫非周伯想起了什麼新的線索?
「是司馬懿提醒了我,眼光要放得長遠一些。」曹丕道,「這些年諸侯之間,屢有臣下叛逃,大多都能得到善待。眼下三足鼎立之勢已成,雖然進奏曹、軍議司、解煩營在對方都安插了暗樁細作,但能夠登上高位的卻寥寥無幾。所以,我覺得對叛逃出去的人不必趕盡殺絕,等所有人都習以為常,可以擇機派出一些人詐降,潛伏在對方朝中,或傳遞機密情報,或刺殺肱骨重臣。不能因為一個賈逸,而斷了這條謀划。」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寧陌陡然生出一絲心悸,九-九-藏-書他似乎已經從追捕寒蟬的獵人,變成了某人的獵物。
孫魯班道:「但登哥哥那裡昨天才上了奏章,為暨艷辯解。父王這些肺腑之言,如有不便,可否由女兒暗中點醒?」
寧陌點了點頭,走進院中。周伯起身迎了上來,遞給寧陌三支線香。寧陌規規矩矩地上完香,行完禮,又摸出一把銅錢遞給了他。
「那塊在鏡花水榭發現的寒蟬令牌,從做工和質地來推斷,是揚州名匠薛海打造。這人對自己的手藝特別自負,在令牌表面打上了暗紋,將自己的姓氏融入其中,只有在紅光照射下才能發覺。若不是有工客知道他這個習慣,還真是查不出到底是何人所仿。」
現如今,只好接受賈逸的提議,分別對公子徹和虞青進行查索。細細想來,若從潘婕開始,虞青就已經涉入其中,那這一系列案子,寒蟬應該根本就沒有參与,僅僅是公子徹布下的障眼法而已。陳松身下以及鏡花水榭中的寒蟬令牌,與他手上的那塊有些細微差別。由此,寧陌想到了另一種可能,並在暗地裡進行了查索,可惜目前並無收穫。
「聽說太子上書至尊,說暨艷肯定是被陷害冤枉的,請求由解煩營的賈逸徹查此案。」陸安道。
「你為了搭救蕭閑,已經引起了孫權的猜疑。為了抹平他的猜疑,接下來我們要做多少事,你有沒有想過?」
「太子?如果他被確定為這系列案子的幕後主使之人,儲君之位就保不住了。」虞青眼中滿是熱切之意,「一個廢太子,有什麼好怕的?」
虞青牙齒咬得咯咯響:「暨艷!你以為落在我手裡,還能出得去嗎?告訴你,這是解煩營左部督大牢,沒有我的允許就連呂壹他也進不來!你別妄想著能傳遞出什麼消息!我跟你說的一切,只會爛在這裏,至尊也救不了你!」
賈逸搖搖頭,低聲道:「可能被公子徹識破了這個局。」
「我聽說有人把那些畫滿了陰符的帛書送到了鏡花水榭,覺得公子徹很可能會派人前去竊取,索性就埋伏了人暗地監視,半路卻發現賈校尉也在尾隨,才想到這可能是你的引蛇出洞之計。」虞青道,「若不是你這條妙計,我怎麼也想不到,公子徹竟然會藏身在選曹曹署。」
暨艷大笑道:「在咱們吳境,就連三歲孩童也知道你們解煩營大牢的花樣。坊間傳聞共有剝皮、斷脊、剁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種刑法,今日得有機會,還請不要吝嗇,一一施來才好。」
「死到臨頭,還在大言不慚,」虞青怒道,「你可真是無葯可醫。」
「身為儲君,連朝局大勢都看不清,拘泥於對錯小節怎麼可以?登兒是個好人,只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下官一路跟蹤前來,並未發現部督所伏下的監視之人。」賈逸平靜道。
「不錯。我看現在已經有了不少好苗子,像郭修、隱藩這些,就可以等兩年外放做官,再找個機會讓他們詐降。」
「殺死一個解煩營都尉沒那麼難,我們可以讓他死得跟意外沒什麼兩樣。」黑影轉過身,冰冷殺氣驟然而起。
暨艷只得握住孫權的手,腳下踩著車轅登了上去。孫權的手乾燥有力,還透著股溫暖,給人一股信賴。暨艷上車后,跪坐在車廂邊上,小心地與孫權保持距離。
「我要是誣陷了太子,至尊會相信嗎?」
「賈校尉,有些事,就比如這句切口,明明看起來很蠢,但還是要做下去的。」黑影道,「但是有些事,卻是你們這些客卿不能做的。」
陸安走進祠堂,站在一旁束手不語。
「老爺您都給關羽修祠堂了,他可是敵將。二爺的意思是,即便不讓大公子入咱們陸家祠堂,修下墓也不為過吧。事情已經過去快兩年了,既然至尊一直未再提起,咱們不能讓大公子的墓慢慢平了吧。」陸安看陸遜一直沒有反對,大著膽子道,「再怎麼說,大公子也是為了咱們陸家。」
曹丕笑著點點頭,話鋒一轉:「那個以前在你麾下的賈逸,現在東吳的解煩營中?」
賈逸模模糊糊想到了什麼:「張溫……孫登……莫非,公子徹除了對付孫登之外,還有其他目的?」
這些靜坐之人,幾乎牽連吳國士族階層中的大半。處理這件靜坐請願之事,只能慎之又慎。
陸安又道:「二爺還說,主持整頓吏治的暨艷被解煩營的左部督虞青抓了起來,朝中似乎有人在起頭,想聯絡一些人上書要求對暨艷徹查。我們在暨艷整頓吏治之前,曾經去過書信勸他慎重,現在是否繼續觀望?」
賈逸皺眉問道:「還有沒有罵其他人的?」
「什麼案子?你剛才提到毒死朱治,朱治太傅是支持裁撤官員新政的,我毒死他,說得過去?」
迴廊里只剩下了蕭閑和賈逸,兩人都沒有說話,靠著廊柱沉默了好一會兒。月亮在雲層中緩慢穿行,迴廊中忽而光亮,忽而陰暗,竟有種時光如梭的感覺。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蕭閑打破了沉默,問道:「準備好了?」
「是的,在家待了半天,就閑不住說要出去走走。」
「我既然和寧陌承諾過,至少要做點什麼。」賈逸道,「不然解決了公子徹這個麻煩后,他發現我沒有守諾,還是會對我糾纏不休。」
「自從推行新政開始,我就早已抱了必死的決心,所以才行事毫無顧忌,手段激進猛烈。因為我知道時間越長,你們這些人越難彈壓,至尊就越容易將我這個棄子提前拋出,新政就越容易半路夭折。」暨艷長出了一口氣,「好在我速度夠快,不但裁撤官員完成了,官員稽考也完成了,就連提倡農桑、減輕勞役、嚴格法令等新政的議案都呈交給了至尊,估計很快就要以那些寒門子弟為依託,在全境推行開了。我經常自比晁錯,但他新政尚未推行,就被腰斬於市。而我暨艷,則順利推行了新政,致使世家豪族得以削弱,黎民百姓得以富足,人死政存,雖死無憾!」
他轉過身,對曹銘道:「你們再搜搜看吧,實在找不到什麼東西了,就直接回曹署好了。」
前些時候,曹銘因為疏忽跟丟了進奏曹的細作,被虞青下令打入牢中。後來因為寧陌將許昌城內進奏曹的暗樁全部拔出,才被放了出來。自此以後,曹銘認為寧陌對自己有救命之恩,處處顯得忠心耿耿。
「周伯的兒子死了?」寧陌疑道,「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么,怎麼會死了?」
寧陌點了點頭。相比另一個他信任的解煩衛都伯陳奇來說,曹銘雖然身手還算可以,腦子卻轉得比較慢。陳奇在吳祺案中,就提醒寧陌可能是嫁禍之計,曹銘到現在還沒看透。
「我朝最不缺的就是滿嘴大道理,卻不會做事的官員,所以才搞了兩次裁撤。」孫權道,「以你的方略為主,將他們二人的方略糅合進去,馬上就可以開始稽考了。這事要快,耽誤不得。」
做了四年多皇帝,曹丕韜光養晦、隱忍沉鬱的性格已經完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自矜功伐,心胸狹隘。這兩年,連國之名將夏侯尚、曹洪等人,都因為一些小事受到曹丕的斥責甚至罷黜。如今的魏朝,敢於忤逆曹丕的人,已經不多了。
孫權端坐在車廂之中,將幾卷木簡遞給了暨艷:「這是我那女兒籌劃的鹽鐵專營之策,你看看如何?」
「暨尚書偏重法家,大概是為了重塑上行下效之制;登哥哥偏重儒家,可能是為了端正官員的品德。」孫魯班笑道,「唯有女兒沒有站那麼高,想那麼遠,只注重了為官的基本之道,恐怕會被他們兩人笑話。」
解煩衛上前推開門,在房內搜索一番,拎出來了一個包袱。正是黑衣人從鏡花水榭中出來時背的那個包袱。虞青上前兩步,用長劍將包袱挑開,裏面果然是畫滿奇怪符號的帛書。
孫權皺眉道:「論起查案,賈逸的確有一手,但在朝政方面就相當幼稚了。他是尚香推薦的人,這幾年表現還不錯,算是個難得的人才。靜觀其變吧。」
「他出門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
「明白。」
「你可以拿回去,跟徐彪商討一下,看細節實施之處,有沒有需要改動的。」孫權道,「眼光放長遠一些,不要僅僅局限於選曹的角度。」
孫魯班若有所思,俯身道:「父王教誨得是。」
十名解煩衛高舉火把走在前面,將潮濕陰暗的大牢甬道照得如同白晝。虞青負手跟在後面,走得並不快。甬道盡頭那間牢房裡關著的,正是選曹尚書暨艷。這位前幾天還炙手可熱的風雲人物,現在已經變成了階下囚,而且還是虞青親手抓進來的。
「都尉你都忙暈了吧,今天他不輪值啊。」曹銘道。
暨艷嘿嘿乾笑著,他好像已經看到寒門子弟在各個曹署勵精圖治、推行新政,民眾歡欣富足的前景。他的目光落在了驛館的大門上,不禁又有些惋惜。如果朱治老將軍還未亡故,或許可以勸勸太子不要那麼迂腐固執,那些所謂的文雅風骨對於富國強兵來說,又有什麼用呢?身為儲君,首先要認清的就是自己的位置!
「話不能亂說,這些案子明明是你假借寒蟬之名,為剷除反對新政之人所犯下的,張溫與你是同謀不假,但你們背後還有籌謀之人才對。」虞青道。
暨艷抱起雙臂,挑釁地看著她:「合作?」
「已經差不多了,至尊要看的話,這幾天我和徐彪再核對一下,無誤的話立刻上報。」暨艷道。
「你之前說過,還有提倡農桑、減輕勞役、嚴格法令等新政,醞釀成熟了沒?」
秦風持刀從陰影中跑出來,道:「他娘的,我們這算不算偷雞不成蝕把米?」
寧陌耐心解釋道:「一塊令牌,覓得能工巧匠誰都可以仿製。從陳鬆開始,已經發現了三塊寒蟬令牌了。三次行動,寒蟬的人都遺落了令牌,那該蠢笨到了何種程度?如果寒蟬的人都是這種烏合之眾,進奏曹早就把他們連根拔起了。」
「也不曾覺得……」周伯覺察到了什麼,有些慌張,「寧都尉,您這麼問,是不是我兒子牽涉了什麼案子?」
賈逸心中一動,直勾勾地看著秦風:「出氣?」
「這麼說來,你對孫夢,一點私情都沒有?」
虞青臉色鐵青,忍住怒氣道:「從毒殺朱治到燒死孫敖,這一系列案子謀划縝密,布局龐大,不是你自己一個人能操縱的。我已經得知,這些案子中都留下了寒蟬的線索,你是受了寒蟬指示。現在你要做的是,供出寒蟬是誰,為你減輕罪責。」
但現在,暨艷被牽涉進了毒殺朱治的案子,就好比一塊完整的鐵板,忽然出現了裂痕。這個機會,當然不會被那些有心人放過,所謂的千人靜坐請願,肯定是他們在私下串聯發起的。
陸安有些疑惑不解,卻只得點了點頭。
「那我們可以趁夜派出幾條艨艟,試探一下?」
「天機不可泄露。」
秦風壓低聲音道:「老賈,怎麼回事?是不是你給弄錯了,公子徹的人真是潛伏在選曹里的?」
賈逸嘆道:「雖然沒什麼破綻,但這個局也設得不算太高明。他偷出帛書之後,就算沒起疑心,也不會直接返回公子徹那裡,定會東繞西繞,以防被人尾隨。」
陸遜微微點頭。還有一層不妥之處,先前賈逸請孫登向孫公主說情,放出了他的二弟蕭閑。現在孫登又請求由賈逸徹查此https://read.99csw.com案,或許太子認為賈逸可以相信,但在別有用心的人眼裡,不啻賈逸已經成為孫登心腹的鐵證。
「是嗎?看來賈校尉只顧著跟蹤別人,沒料到會被別人跟蹤吧。」虞青刻薄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話,你好像不懂啊。」
「現在要他死的不是我,而是跪在府外的那些人。」孫權冷笑道,「暨艷對於那些靜坐請願的官員士族來說,只是個報復宣洩的對象。對於我來說,就是個平息怒火、疏導怨氣的棋子。至於暨艷是否涉罪,有誰真正關心?」
虞青拔出腰間長劍,色厲內荏地喝道:「暨艷!信不信我一劍殺了你?」
孫權密令解煩營右部督呂壹徹查此事,查到砒霜是后廚一個管事所下,此人自稱是進奏曹暗樁,得了曹丕密令要毒殺孫權。審訊途中,由於熬不過酷刑拷打,嚼舌自盡了。呂壹上奏,稱管事供述疑點重重,是進奏曹暗樁的可能性很小。倒是可能和江東系與淮泗系有些牽連,但由於沒有線索,無法再進一步查索。
賈逸沒有回話,舉起酒壺又喝了一口。
解煩衛們高舉火把,直奔後院而去。兩側廂房中早有書吏驚醒,披著褻|衣從窗中探出身,不解地看著院中。虞青拔出長劍,大步跟在解煩衛身後,走到後院一間房前。這間房是選曹尚書暨艷的住所,徹夜處理公務時,暨艷常常會住在這裏。但是今晚,房間里卻黑漆漆的,好像沒有人。
刺殺賈逸的潘婕,跟虞青熟識,而且兩人關係還不錯。每次潘婕跟隨朱治來到武昌,潘婕都會去拜訪虞青。然而在潘婕刺殺賈逸事敗之後,虞青卻對她不管不問,甚至連葬禮都沒有參加。陳三莫名其妙在都尉府牢中病死之前,虞青曾經調閱過都尉府案卷。而孫敖被燒死的那天,虞青的行蹤則沒有人知道。再加上寧陌曾經看到她幾乎和吳祺同時出現在秋意閣,他對虞青的懷疑越來越重。
暨艷道:「先前我以為你只是蠢,沒想到你還是一個惡毒之人,趕快給我滾開,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老賈,你該不會是迷糊了吧。」秦風道,「我們不是設局,要引出跟公子徹有關的人嗎?」
「我記得當初將我納為客卿之時,並沒有規定我不能去救自己的朋友。」
「虞青跟潘婕、陳松、吳祺、孫敖四人全都認識,再加上她今晚的舉動,我們已經完全可以斷定,虞青聽令于公子徹。陳松、吳祺和孫敖的死,虞青應該都是策劃之人。」
孫魯班咬了咬嘴唇:「父王,暨艷他……」
「誰大胆?我乃選曹尚書,官秩二千石,你不過是進奏曹左部督,官秩一千石。你應該向我行禮才對!」暨艷不屑道,「虞青,別人怕你們解煩營,我可不怕!」
虞青臉色鐵青,道:「好,那就看暨尚書能撐到幾時!」
「是的,投了孫尚香門下,官拜翊雲校尉,這幾年破了幾宗要案,算是有些名氣。」蔣濟道,「有件事臣下一直未曾參透。陛下原先要將他殺死,為何後來又改了主意?」
馬車輕微顛簸著,孫權閉著眼睛似乎在養神,又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問題。暨艷不知道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只得略顯尷尬地沉默著。終於,馬車停了下來,孫權率先掀起竹簾,跳了下去。暨艷也跟著跳下去,才發現是在驛館外面。
「她是解煩營左部督,沒有人證、物證,怎麼能輕易坐實她的罪名?」賈逸道,「而且,我現在有些弄不清楚公子徹為什麼要這麼做。」
孫權正色道:「正是因為我乃一國之君,才更要約束自身。為尊者的所謂小事,在身邊人看來都是天大之事。就拿這炙羊肉來說,如果我今天開了這個頭,那后廚眾人看在眼裡,還不得天天備好羊肉,以防不時之需?因我一時口腹之慾,倘若形成了慣例,豈不是鋪張奢侈之源?」
「他相不相信都無妨,現在淮泗系和江東系之所以沒有大動作反對新政,是因為于理于情於法都沒有借口。若是坐實了至尊的兒子為推行新政,濫殺無辜,迫於內外壓力,至尊也不得不妥協,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就算孫登勉強不被廢,他積累數年的溫仁寬厚的清名和人望,都會毀於一旦。」
「那就多謝了。」賈逸淡淡道。
「不過還是有不少人滿腹牢騷,他們在朝野中散布流言,不敢對我有所非議,都把矛頭指向了你。」孫權道,「我聽說,你在一家茶社還被打過?」
孫魯班睫毛微微抖了一下,俯身深深拜了下去。
暨艷搖頭,道:「弄了半天,原來你要我誣陷的,是太子殿下。」
陸遜遙遙地看著武昌方向,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個鬱鬱寡歡的年輕人。雖然是他親手逼死了自己的兒子,陸遜對他卻並沒有恨意。或許是他明白,就算賈逸沒有出現,陸延的奇策也沒有實現的可能;又或許是這個年輕人身上的那股氣質,像極了年輕時的陸遜。身上背負太多,顧忌太多,所謂的忠義謙遜,所謂的煢煢孑立,大多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就連活著,都只是一種責任。
秦風想要迎上去,卻被賈逸一把拉住。
陸遜拈起三支線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長案上的香爐中,然後打起火折將線香點燃。豆大的火苗一口一口吞噬著線香,很快就變為了血紅色的暗火,裊裊的檀香味由淡轉濃。香爐后的高台上,擺著一塊靈牌,上面寫著「漢壽亭侯關羽之位」的字樣。
賈逸抬頭,忽然問道:「我們本來是要做什麼的?」
虞青握著長劍的手在微微顫抖,但還是強忍著怒氣,平復下來:「暨艷,我再說最後一遍,這是你唯一一次活命的機會……」
「我聽說,是登兒去你府上求的情?」孫權問道,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虞青追查到的暨艷……」陸遜看著關羽的靈牌道,「解煩營左右部督,都是至尊的人,如果暨艷恩寵正盛,虞青為何會抓他?」
孫魯班頓了頓:「確實是登哥哥上門求情,我也覺得很意外。不過在我看來,登哥哥和賈逸很可能也是泛泛之交,他這個人啊,就是耳根子軟,喜歡幫人而已。」
黑影點頭轉身,賈逸卻冷不丁問道:「寧陌的妻子林悅,到底是怎麼死的?」
「知道。前朝司馬遷曾著有《史記》一書,女兒閑暇之餘多有研讀,對晁錯略知一二。當年晁錯獻策漢景帝,施行變法,推廣新政,導致了劉濞為首的七國反叛。景帝採用袁盎之計,腰斬晁錯于東市,致使劉濞等人師出無名,並派周亞夫率大軍平息了叛亂。」孫魯班忽然醒悟道,「父王要殺了暨艷?」
「你一直在外面跑來跑去,還不知道。咱們鏡花水榭里,這段時間很多被裁撤的官員和那些世家公子啥的,會聚在一起發牢騷。我聽那些姑娘們閑話過,說這些人都是大罵暨艷,恨不得弄死他來著。」
賈逸覺得,在來怡樓發現的木簡,是公子徹在嫁禍選曹,想要將太子孫登拉進渾水之中。於是他便布下了一個局,讓蕭閑用另一家酒樓的名義買下來怡樓,偽造了畫滿陰符的帛書。雖然木簡是公子徹故意留下的,但來怡樓的確是個傳達消息的據點,難保掌柜沒有留下點機密之物。賈逸賭的就是公子徹放心不下,以為掌柜沒有清理乾淨,派人前來鏡花水榭善後。賭是賭對了,的確有人來偷那些帛書,但沒想到偷東西的人最後卻來到了選曹曹署。
賈逸輕輕嘆了口氣。
還好,彼此不是敵人。蔣濟心中莫名泛起了這個念頭,隨著曹丕的視線望向對岸。
說完之後,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早先一直傳言,暨艷的靠山是太子孫登。暨艷被抓之後,太子有什麼反應?」
寧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我已經好幾天沒回家了,沒有見到他。怎麼了?他說找我有什麼事了嗎?」
孫魯班欠了欠身:「最近賈逸查案的進度變快了,前些日子還到我府上詢問,據說已經確認了孫敖有為公子徹做事的嫌疑。」
孫權忽然換了個話題,「你覺得新政推行至今,受到的阻力大嗎?」
暨艷喃喃道:「可惜連累了徐彪,不然的話,我到死也是問心無愧了。」
「客卿有個伴兒也好。這麼多年來,因為承受不了壓力而崩潰的客卿,有好幾個。」黑影道,「你如果能一直保守秘密,或許在五年、十年之後,可以帶著孫夢歸隱。只要不涉世事,沒有人會去找你麻煩。」
話音未落,虞青已帶著解煩衛們揚長而去。賈逸走進暨艷的房間,發現裏面的傢具擺設還算整齊,並沒有被亂翻的跡象。也就是說,搜查的解煩衛進屋之後,在非常顯眼的地方就發現了那個裝滿帛書的包袱。如果暨艷真的跟被偷包袱有關,這麼緊要的東西,會選在他不在的時候讓人隨隨便便放在房中?賈逸搖了搖頭,走出了選曹曹署,站在門口若有所思。
「你真是瘋了。」
「雖然現在問不是太合適,但我聽同僚說,前天令郎去曹署找過我,不知道有什麼事?」
孫魯班道:「父王既然想吃,何不命后廚現在去做?如果擔心做不出女兒府中的味道,我這就命人將廚子喊來。」
「不用。你告訴陸瑁,要他按捺住心性,這或許僅僅是個開始,後面很可能還有一連串的變故。」陸遜道。
「武昌那邊又有什麼消息?」陸遜問道。
秦風道:「對,對。現在公子徹搞這麼一出,倒像是替那些被裁撤的官員出氣一樣。氣雖然出了,但孫登的新政卻推行完了,沒什麼用嘛。」
蔣濟拱手贊道:「陛下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實乃我朝之大幸。」
「解煩營大牢中的拷問逼供之術,暨尚書想必已有耳聞。」虞青道,「同朝為官,何必走到這一步?」
暨艷雙手接過,翻開匆匆看了幾眼:「孫公主果然當世奇才,如果能施展開來,在三年內即可充實國庫,加強軍備。」
「你是寒蟬客卿,你覺得和她成親,會帶給她幸福?」黑影譏諷道,「你忘了田川是怎麼死的?」
孫魯班幽幽地嘆了口氣,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大殿中。她抬起頭,看到孫權仍在伏案寫著什麼,於是識趣地坐到了側席。
賈逸仰頭看著夜空:「面對這樣的敵手,怎麼敢說準備好了。」
「且不說不相信你。我自幼熟讀聖賢之書,行君子之道,不會為一己性命去顛倒黑白,污了太子清白。」
「老賈,老賈!看看誰回來了。」秦風拎著燈籠,從迴廊那頭跑了過來,興高采烈。
「放屁!」暨艷罵道,「僅憑几張來歷不明、真偽不辨的帛書能證明什麼?你們解煩營就是這麼斷案的?那我要是讓人往你官署里放上幾封偽造的曹丕書信,是不是就能證明你是魏朝潛伏的暗樁?」
「有,我喜歡她,不是作為田川的替身,而是作為孫夢。」
孫權擺了擺手:「算了。現在又不是用飯之時,不太恰當。」
賈逸道:「不對,除此之外,他應該還有更重要的目的,不然不會拖到現在才對暨艷下手。」
暨艷問道:「你家主公是誰?」
「哦,還有罵推薦暨艷的那個中郎將,叫什麼來著,張溫!再剩下的就是孫登了。說要不是他們起頭搞什麼新政,也不會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暨艷能蒙蔽孫權,作威作福,他倆是罪魁禍首。」秦風撓了撓頭,「公https://read•99csw•com子徹現在陷害暨艷,不是替這些人出了口氣嗎?」
孫魯班應了一聲,問道:「父王,官員稽考的事,您準備交給暨艷還是登哥哥?」
「對了,都尉,你家鄰居周伯的兒子前天來曹署里找過你,你當時不在,後來找到你了么?」曹銘問道。
秦風懊惱道:「他娘的,這個公子徹怎麼這麼大能耐,明明我們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果然不出我所料,暨艷跟公子徹有關!」虞青喝道。
賈逸低聲道:「別出聲。」
曹銘領命,問道:「都尉你要先回曹署嗎?」
「對!對!我去弄點香欒葉,撒在木桶里給你去去晦氣!」秦風轉身就走開了。
「不但不穩,他推行新政,淮泗系和江東系中已經有很多人表示不滿。進奏曹早就做足了文章,只要他敢帶兵北上,武昌以後還屬不屬於東吳,就難說了。」曹丕雙目微閉,得意道,「什麼叫不戰而屈人之兵?就是如此。孫權以為可以趁天下三分之勢初具雛形之際,騰出手來整頓吏治,推行新政,收攏權力,以增強國力軍力,我豈會給他這個機會?」
孫權是偏向于呂壹的推斷的,早在施行平準、均輸、酒榷等策時,解煩營已經收到風聲,江東系和淮泗系中都有那麼一些不知好歹的人,覺得自身利益受損太多,密謀要除掉孫權,推孫登上位。他們認為孫登孱弱,可以將其逼為傀儡,實現豪門世家與孫家共治江東的美夢。人的想法總是很奇怪,當年荊州士族也這麼認為,結果被殺得片甲不留,這些人卻還不知死活。孫權已經密令呂壹,利用這兩次裁撤官員的機會,暗中記錄那些反對最激烈、牢騷最多的士族,只待機會到了一併處置。
「搞出這麼大陣仗?」暨艷眼神一凜,「聽你話中意思,那些案子你都知情?虞青,你真是活膩了,你身後是江東系,還是淮泗系?」
「你可知新政用意到底為何?」孫權問道。
「他們既然以斬殺暨艷為借口,那就遂了他們的心愿吧。」孫權忽然笑了起來,「殺了暨艷后,新政也不會變。誰再站出來反對,本王倒要他說清楚理由了。」
「你是說張溫中郎將?」暨艷笑道,「這不怪他,他的本意大概只是藉助新政,整頓一下官場風氣,裁減少數冗官庸官。本來他就出自『顧陸朱張』四大豪族,新政損害的是他們張家的利益,他能舍小利而見大義,已是難得。只是他想做到二三,暨某做到了七八,超過了他所能容忍的程度而已。我們是君子之爭,不當緊。」
孫魯班點了點頭,退出了大殿。她默默一路穿過甬道月門,走到停在吳王府外的自家馬車旁,撩開竹簾坐進了車廂。當竹簾放下,遮擋了外面大部分陽光之後,孫魯班疲憊地靠在車廂上,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
「沒底。」賈逸道,「不過就算玉石俱焚,也好過坐以待斃。」
「沒有,您儘管放心。我只是有點事想問問令郎,想不到他已經不在了。」寧陌道,「周伯,要保重身體,請節哀順變。」
孫魯班沒有再說話,她知道孫權心裏有個極重的陰影,是三言兩語間無法解開的。早在朱治中毒身亡之前,孫權在自己的吳王府內,就被人下過毒。那晚他剛剛吃過飯,就覺心腹絞痛,頭暈目眩,四肢逆冷。急召御醫,被診為砒霜中毒,他迅速服下石青、防風,大量嘔吐之後方才無恙。事後孫權嚴令封鎖消息,甚至將當天服侍左右的太監宮女全部斬殺,只有孫魯班等當晚在場的寥寥幾人知曉。
「這不是你要關心的事情。」
「臣下尊令。」暨艷收起了木簡。
孫魯班笑道:「瞧父王說的。您貴為一國之君,什麼時候想吃,想吃什麼還有恰當不恰當的?」
「隨我一起,出去走走。」孫權路過束手待立的暨艷,低聲道。
虞青一時語塞,竟然答不上話來。她本想帶足了人手,給暨艷一個下馬威,想不到卻碰了一鼻子灰。她只得揮了揮手,解煩衛們都退出了甬道,只留下暨艷和她。
「你覺得值得。」黑影重複了一遍。
黑影發出一聲微微的嘆息,猶如寒風刮過結冰的水面,然後乾澀的聲音響了起來:「有忍乃有濟。」
看賈逸沒有說話,虞青冷笑一聲,負手向選曹曹署內走去,身後解煩衛們蜂擁跟上。賈逸向黑暗中的秦風使了個眼色,跟在隊後進了選曹。
「想過,但我覺得值得。」賈逸道。
賈逸將秦風推到身後,從黑暗中步出:「虞部督為何會前來?」
燈籠的光亮模模糊糊,將後面那個人的輪廓映了出來。一襲灰色深衣上布滿污漬,頭髮亂蓬蓬的,發冠也有些歪,襯著瘦削的臉龐,明明應該很狼狽,這人卻滿臉自得的笑容。
「其實,朱治的死也算有些作用。」孫權道,「新政推行在即,他作為支持者被人毒死,那麼反對新政的人自然脫不了嫌疑。一方面賈逸在進行徹查,另一方面呂壹在搜集對新政不滿之人的名單,雙管齊下。只要不是太蠢的人,都不會態度激烈地反對新政。」
賈逸疲倦地笑了笑:「我還以為你會強烈反對,想不到這麼乾脆就接受了。」
「還有一件事,為何要向孫郡主提親?你是真心喜歡孫夢,還是僅僅因為她跟田川長得很像?」
早在來吳王府之前,孫魯班就知道這些人已經坐了一天兩夜,他們都是來請願的,要求孫權處斬暨艷。原先沒有人敢動這個念頭,畢竟暨艷推行新政,是太子在背後主導,而且得到了至尊的准許。但前幾天解煩營將暨艷捉拿歸案,許多人嗅到了不同的味道。他們多方打聽,終於弄清楚在暨艷房間發現的罪證,可能與毒殺朱治等案有關。
「其實有些時候,有了朋友事情反而好辦一些。比如上次太平道那案子,如果沒有蕭閑和秦風……」
「謝了。」蕭閑笑道。
「誰家馬車撞的?」
「怎麼,賈校尉還有異議?」虞青大聲道。
孫權嘆了口氣:「不知道還是否來得及。雖說徐盛擅守,又調了周圍的兵將前去支援,但畢竟對岸是天子親征,我這個做吳王的若不前往,在軍心士氣上就輸了一截。曹丕不愧是虎狼之君,御駕親征的時間拿捏得這麼准,讓我這幾日一直寢食難安。」
「找太子孫登求情,會引起孫權疑慮。那麼去向孫尚香郡主提親,迎娶孫夢,會打消他的疑慮。郡主府的女婿,這個身份無論何時都要聽令于孫郡主,也就是孫權。」賈逸道,「和孫夢的婚事,不過是補救向孫登求情的後手。」
虞青呵斥道:「大胆!見了本官還不行禮?」
蔣濟邁前一步,道:「陛下,聽聞是徐盛知道大軍開來,就在對岸多布錦旗,設下假樓,作疑兵之計。只怕這百里江防,有六七成都當不得真。」
經此一舉,那些通過稽考的寒門子弟,都會認為自己是由至尊親自選拔,又賦予特權的,進入各曹署之後會迅速形成一個新的團體。就算短時期內不能與原先的江東系和淮泗系抗衡,但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勢力。如果說前幾年通過平準、均輸、酒榷等策,是在土地、財物等方面削弱江東系和淮泗系的影響,那麼這次官員稽考,就是削弱了他們對朝政的掌控。
虞青冷笑道:「你已是戴罪之身,還敢大言不慚?」
蕭閑從賈逸手中拽過酒壺,對著壺嘴一陣暢飲。然後他昂起頭,對著月亮長長吐出了一口氣,像是把胸中鬱結全部吐了出來。
「唉,周伯的兒子唄。白髮人送黑髮人,真是……」
「也就是說孫權如果率軍前來迎戰,後方必定不穩。」蔣濟道。
「可行,可行。」孫權邊讀邊道,「比選曹和登兒的寫得都好。選曹暨艷那裡太偏重於法家論述,登兒的太偏重於儒家經典,只有你這個方略,問的都是屯田、治民、刑訟等事。」
「不要說什麼死不死的。」孫權溫暖地笑著,「我還要靠你們去做事,你們都死了,難道什麼事都由我親自動手?」
「陛下高瞻遠矚,臣下欽佩不已。」蔣濟拱手贊道,心中卻對司馬懿多了幾分忌憚。最為頂尖的謀士,並不在於獻上多少驚世駭俗的計謀,而在於能否通過旁敲側擊的暗示,將上位者引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曹丕已屬上人之資,還是不知不覺中被司馬懿所影響。司馬懿的馭龍之術可謂爐火純青。
陸安恍然大悟:「這麼說,暨艷是失勢了嗎?沒有了至尊作為倚仗,他這個選曹尚書也到頭了。那我稟告二爺,也參与附議?」
「有什麼不敢的,同坐一輛馬車,說話方便一些。」孫權笑笑,向暨艷伸出了手。
「為何?」虞青下意識問道。
「這些人提出的要求就是處斬暨艷。」孫權臉上很平靜,「這幾年大部分新政,都是以暨艷為名向下推廣的,他們以為殺了暨艷,就能讓新政半途而廢。」
孫魯班輕聲道:「表面上裁撤官員,整頓吏治,實際上是在削弱江東系、淮泗系的權勢,防止他們架空我們孫家。」
曹丕甚覺無趣,探出身子,向對岸望去。只見百里江防,立著數不清的木柵木樓,上面還有螞蟻般的兵士來回巡邏,千百面旗幟正在迎風招展,頗為壯觀。駐守對岸的是東吳名將徐盛,江表虎臣之一,以善守聞名天下。
暨艷立刻跟在身後,昂著頭走過寒門子弟,微笑著接受那些羡慕崇敬的目光。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吳王府,早有馬車等在外面。孫權踩著車轅上去,轉身看著暨艷。
虞青暗喜,暨艷終於要上鉤了。她乾咳一聲:「暨尚書明白這點就好,早日寫好供書,畫押對質,就可以早日出獄。」
「賈校尉,你設下奇計,找到了公子徹的棲身之地,為何又藏身黑暗之中?莫非想將這份功勞拱手讓給我?」虞青大聲道,「本官與你素來不和,著實受之有愧啊。」
「有忍乃有濟。」黑影沒有動,聲音冰冷徹骨。
「女兒跟賈逸接觸過幾次,感覺他是個淡泊名利之人,不至於動了那些心思。再說父王乃松柏之質,賈逸就算想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也不至於下手這麼早。」
黑影沉默了一會兒,冷冷道:「也好,夫妻總比朋友要牢靠一些。不過孫尚香一直以為你是丹陽豪族推舉的人,即便你與孫夢成親,也不能泄露半點自己的身份。如果被孫夢知道,我們只有殺她滅口。」
蔣濟低頭道:「怪不得陛下命臣挑選才俊,著力培養,原來是有這個打算。」
「就因為這個?」虞青氣急反笑。
曹丕站在江邊望樓之上,放眼看去,只見江面遼闊無垠,數不盡的白浪迎風橫江而起,錯落槎牙,猶如怪石嶙峋的冰原一般。岸邊的樓船,本已屬龐然大物,卻也隨著波浪來回起伏。船上的水兵正在都伯的彈壓下來回奔走,降下船帆,加固纜繩。帶著新練水師到了廣陵幾日,一直是大風襲港,連坐著樓船在水面巡弋的機會都沒有。
「若是朱老將軍現在活著,肯定會滿意于新政的推進力度。」暨艷沒有提及張溫,張溫在第一輪裁撤官員之時,就與暨艷發生了矛盾,在之後的新政推行中已不再表態。
「不錯。至尊裝得挺像,前段時間還做足了戲,說什麼以後還要仰仗我來著,害得我當時還以為會多活幾年。」暨艷哈哈笑道。
陸安在身邊乾咳了九_九_藏_書一聲,引得陸遜回頭道:「怎麼,還有事?」
「即便不怕死,你心中又何嘗沒有怨氣?」虞青耐心道,「有些人慫恿鼓動你推行新政,卻在關鍵時刻退縮,使得你獨自承受整個官場和世家門閥的怒火,對於這些人你就任其安居其位嗎?」
孫魯班道:「父王是要等這邊安排妥當,再率軍北上,抵禦曹丕嗎?」
「不,我們陸家不要摻和這些事。」陸遜道,「告訴陸瑁,如今我手握重兵,駐守邊防,朝中紛爭他不必涉足,只管做好分內之事即可。」
不過區區一個時辰之後,已經有官員士族前往吳王府,要求面見孫權。在被回絕之後,他們索性在吳王府門口席地而坐。隨著消息越傳越廣,更多的官員士族結隊前往,在吳王府外越聚越多。直到夜色完全暗下去,人潮才漸漸停止,但已經聚集了近千人。他們不吵不鬧,每人都端坐在地上,臉色平靜地看著緊閉的吳王府大門。一天兩夜過去,未有一人離去。
秦風跳上迴廊的欄杆:「喝酒去,喝酒去!老蕭,我去把廚子喊起來,給你弄幾個好菜。看看你在那個娘們兒家裡,給瘦成什麼樣子了,這幾天得好好給你補補!」
「供出這一系列案子背後,主使你的人。」
「寧陌說,他妻子被殺后,他將那間屋子幾乎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在一塊地磚下發現了一塊油布包裹的寒蟬令牌。」賈逸道,「我與他做了筆交易,幫他查清他的妻子到底為何而死,他就不再對我咄咄緊逼。」
「放心,對付自負的人,我一向很在行。」賈逸道。
暨艷不在乎地笑道:「承蒙至尊關心,臣下並未放在心上。」
「不錯,我很清楚暨艷與毒殺朱治等案無關的,可是他不能不死。不過是曹阿瞞殺王垕的舊事罷了,曹操做得,我做不得?」孫權道,「不只我明白其中微妙,老於世故的臣子們也都明白。你看看坐在外面的一千多人裏面,有張昭嗎?有孫邵嗎?有顧雍嗎?大家都心照不宣,既然明白新政已不可逆,那殺一個暨艷,散散官員士族們的怨氣,然後再從長計議,不是很好嗎?」
「我看那小子行色匆匆的,沒顧得上問他。當時是陳奇接待的他,怎麼沒向都尉你報告嗎?」曹銘搔了搔頭,「會不會是忙著最近的案子,給忘記了。」
孫魯班將一張帛書呈給孫權,落座側席,默默地等待著。
「虞青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黑影道,「現在可以確定的是,她跟潘婕、陳松、吳祺、孫敖等人全都認識,而且在這四人出事的時候,她都是孤身一人不知去向。她肯定是公子徹的人,你要小心。」
黑衣人剛剛離開不遠,鏡花水榭對面的房頂上就有了動靜。秦風跳到地上,遠遠地跟著黑衣人;賈逸則順著房脊,把握著黑衣人的方向。他們顯然是精於跟蹤之術,那個黑衣人在路上數次回頭探查,都沒有發現兩人。大概一刻鐘之後,黑衣人順著長街在一處曹署外停下,見四下無人就翻過了院牆。賈逸和秦風在曹署對面的巷口停了下來,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賈逸依舊倚著廊柱,沒有說話。
周圍的解煩衛附和著,一起鬨笑起來。賈逸站在火把的光亮中,臉上的表情依舊是淡淡的,寵辱不驚。虞青並沒有提到秦風,看樣子不知道賈逸和秦風同行。虞青是帶著大隊人馬前來的,所謂的暗地監視不過是信口雌黃。以賈逸和秦風的敏銳,怎麼可能沒有發現如此多的人尾隨自己?這麼說來,虞青早就知道那個黑衣人的目的地是選曹,也料到了賈逸會在後面跟蹤。
如果為暨艷辯解,有很多理由。比如暨艷並不在房內,極有可能是黑衣人將帛書放進他的房中的。比如沒有抓到黑衣人只有帛書,相當於沒有人證只有物證,無法證明暨艷與帛書有關。但賈逸明白,在這種場合下面對虞青,一切為暨艷的辯解都是徒勞。說得太多,反而會引火燒身。
江風拉扯著四周的認旗,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將一個個斗大的「魏」字舒展在空中。
耳邊傳來一陣輕微風聲,賈逸回過頭,看到迴廊中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這個人距離賈逸並不遠,身子微微佝僂著,面容隱藏在頭罩中,看不清楚。時值半夜,鏡花水榭中已經沒了什麼人,這人宛如一個鬼魂般靜靜站在那裡,似乎是為了賈逸而來。賈逸卻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舉起酒壺,又灌下了一口酒。
「天色太黑,誰能看得清楚。」鄰居道,「寧都尉,大家都是街坊,不進去上根香嗎?」
「自然是由我來親自主持。」孫權不容置辯道。
這是寒蟬的切口,下一句是什麼,賈逸自然知道。但是他卻沒有應和,而是微微笑著,看著黑影道:「坐,找我什麼事?」
周伯用袖角揩了下眼淚,正欲說話,卻見另一撥賓客走進了院中。他只好跟寧陌說了句怠慢,迎了上去。寧陌悄悄地退出門去,走進自己家中,坐在了院中石凳上。很難相信周伯兒子的死是個意外,從時間上來看,應該是周伯兒子回到家中,聽他父親說起寧陌問到的事,便前去解煩營曹署找寧陌,卻碰到了陳奇。
「令郎是前天回來的?」
賈逸搖頭道:「看來就算是聰明人,也有犯蠢的時候。」
蕭閑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道:「還是先燒點水洗澡吧。我怕坐一起,熏暈了你們。」
賈逸沒有再說話,只是眼神漸漸涼了下來。
麾下解煩衛正在房中翻箱倒櫃,寧陌卻端坐在院中,沒有進去。來孫敖家中搜查,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他並沒有期望能查出什麼東西。讓他在意的,是自己暗中查索虞青這段時間,發現了越來越多的蹊蹺之處。
其實查清誰是公子徹,對寧陌來說意義並不大。虞青、公子徹這些人,本就不是他該查、能查的。他本來的目的,以及至尊給他的職責,都僅僅是查清楚寒蟬而已。本以為對賈逸放手去查,應該會找到寒蟬的蛛絲馬跡。但是幾番查索下來,雖然疑點重重,卻條條線索俱斷,幾乎已經走進了死局。寒蟬的手段,比起公子徹更加隱秘而低調。或許,跟進奏曹明爭暗鬥了十多年都未顯露真身的寒蟬,不是以寧陌一己之力對付得了的。
「神通廣大,這件事你也知道了?」賈逸自嘲道,「看來什麼事都脫離不了你們的掌控。」
「好吧,我們也不用著急,在這裏多等些時日好了。」曹丕笑道,「孫權正在推行什麼新政,鬧得朝中人心惶惶。如今我率大軍壓境,已將他逼入兩難之地。坐鎮武昌的話,雖然可以安撫人心,但定會擔心軍中效命不力,被我突破江防;率軍前來抵禦,又會怕朝中不穩,後院起火。說實話,我現在很想看看他臉上的表情。」
暨艷怔了一下,他從來沒有想到這些。
話音剛落,就見長街街口亮起幾十簇火把,一陣密集的馬蹄聲踏破夜色,大隊騎兵疾馳而來,為首之人正是解煩營左部督虞青。
暨艷惶恐地低下頭:「臣下不敢造次。」
賈逸沒有問蕭閑在孫魯班府中受了多少苦,蕭閑也沒問賈逸為了撈他出來作了多少難。所謂的兄弟,這些根本不需要說明白。
「只是……這些人就算出去,恐怕短時間內也難以獲得信任吧。」
「暨艷被抓?」陸遜眉頭擰在了一起,「什麼罪名?」
稽考的主考是孫權,陪考是太子孫登和公主孫魯班,選曹、江東系、淮泗系和文臣武將均沒有參与。稽考進行了七天,選拔官員五百三十六名,其中寒門子弟二百九十八人。稽考結束之後,孫權將所有人都召集在大殿之上,從為何要重新選拔官員、為官之道等方面,進行了一個半時辰的訓誡。暨艷注意到,比起那些通過稽考的江東系和淮泗系子弟來說,寒門子弟的神情更為嚴肅認真,更為熱切期盼。尤其是到末尾,孫權講到經歷此次稽考的官員,人人都有直接上奏稟事的資格,他們更是歡聲雷動。
「來得匆忙,這點心意權當賻儀了。」寧陌道。
「朱治就是死在這裏的。本來想讓他擔任太子太傅一職,和張溫一起作為新政的支持者,可惜未能遂人願。」孫權道。
外面依舊沒人,他溜進了牆角的黑影中。
賈逸盯著選曹曹署的大門,心中突然泛起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喃喃道:「該不會……」
陸遜抬頭看了看天空,那裡滿是波浪一般的白雲,宛如被風吹皺的絲綢。
「聽說是解煩營設了個局,順藤摸瓜挖出了暨艷。虞青認為暨艷就是毒殺朱治、吳祺,火燒黃鶴樓,害死孫敖的幕後主使,為的是推行整頓吏治新政,藉機剷除異己,大權獨攬。」陸安道,「朝中很多人都覺得這是個扳倒暨艷的機會,前後往府中去了好幾撥人,勸咱們陸家一起上奏,彈劾暨艷。不過二爺覺得暨艷恩寵正盛,不想附議。」
「朱治支持新政,毒死他的人最可能的就是反對新政的人,你們利用這點,讓反對新政的官員人人自危,不敢……」
「下不為例,如果你再因為什麼朋友做出愚蠢的舉動,」黑影頓了頓,「那我們將不得不考慮最壞的打算。」
「好,我這幾天就會下手。」賈逸道。
蕭閑輕笑道:「我就是喜歡你這個調調。你雖然老是一副暮氣沉沉的樣子,但每次被逼入絕境之時,都絕不肯放棄掙扎。」
「不必。登兒為人太過仁厚,接受不了這種方法。」孫權有些悵然,「他不忍暨艷被冤殺,憤憤不平才上了那份奏章。真是愚笨之極,如果被他保下暨艷,那文武百官、世家大族的怨氣不都轉向了他?
虞青像看傻子一般看著暨艷:「你早就知道至尊會殺了你?」
「聽起來,確實不錯。」暨艷點了點頭,「若是我按你說的做了,太子殿下的前景確實不妙。扳倒他,倒也不是痴人說夢。」
虞青道:「暨艷,就算你再巧言善辯,這次的牢獄之災也是躲不過去了。你只有好好跟我合作,才能留一條生路。」
「放屁!照你這個推斷,那一開始我自殺不就更好了,那樣就沒有人敢反對我了。」暨艷道,「你到底有沒有腦子,是怎麼當上解煩營左部督的?」
「父王,新政剛剛實行,女兒覺得不可因此而廢。」
「不錯,你明白這個就好,可笑登兒還勸我要體恤士族。他不明白,從古至今只要帝王孱弱無能,臣下就會欺上瞞下將其變為傀儡,甚至取而代之。遠的不說,近的就有曹魏代漢。」孫權嘆道,「可惜,我朝中沒有一個像諸葛亮那樣的股肱之臣。」
這有些不合情理,如果陳奇知道寧陌在查虞青,決定上報虞青的話,就要留著周伯兒子當人證。如果陳奇不知道的話,就沒有殺死周伯兒子的必要。就算是陳奇決定不向虞青告發,也應該會告訴寧陌,不會自作主張去滅口,之後還一言不發。
「你可以利用他們,不必與之交心。他們如果知道你的真面目,你覺得他會怎麼想?朋友?所謂的友情,不過是懦弱之人互相取暖、互相慰藉的借口而已,你只不過是害怕孤獨。」黑影冷笑道,「真正的強者,永遠不需要朋友。」
「是的。」孫魯班道,「女兒想了想,蕭閑雖然有錯,但又不是故意的,一直關押著他只怕會讓那些為朝廷做事的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