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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弔詭

第三章 弔詭

好吧,先不去想他了,看看最後一份材料——警方對砍人後的段新迎的審訊筆錄。這也是整個資料夾中的最後一份資料。
「我在想……」呼延雲從椅子上站起,望著外面瓦藍色的天空,用右手食指輕輕扣著寫字檯,「如果照你所言,那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呼延雲彎腰把照片撿起,甚至腰還來不及直起,就已經呆若木雞。
不管怎樣,這麼多資料總算是看完了,呼延雲從椅子上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睛明穴,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看看鍾錶,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他從抽屜里拿出那台用了很多年的Iriver隨身聽,一邊聽著音樂,一邊在屋子裡踱步,這是他非常喜歡的放鬆方式。
「你的第三個謊言,就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這件事——」呼延雲剛剛說出這一句,張昊就立刻大聲地抗議:「呼延先生,有些事情我在講述中可能隱瞞甚至……略微改動了細節,但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這件事,我可是半個字的謊話也沒有,全程你可以查證!」
呼延雲看他的照片,第一印象就是他很不快樂。他穿著具有學校特色的、比環保公廁還要難看的藍白色校服,但是校服非常整潔,而他的頭髮又明顯梳理過,臉上也很乾凈,玉面紅唇,絕無大多數國產初中生耳根子處黑得像車軸般的骯髒。他的眼睛很大,雙眼皮很重,鼻樑挺拔,更像是一個高加索女孩,唯一具有男性特徵的,是他粗重的眉毛和有點大的喉結。他的四肢和軀幹都綳得過於僵硬,有一種像在罐頭裡裝了太久之後,無論到哪裡也不能放鬆的拘謹,而神情流露出的厭倦和憂鬱,被嘴角上掛出的微笑淡化了不少,這固然可以說他家教甚好,也可以說他有太多的無奈。
到底是什麼樣的家庭,才能教育出這麼奇怪的男孩?
剛才,自己指斥張昊的話音,再一次劃過耳際。
「目光?」張昊顯得十分驚訝。
「尊臀坐的椅子,就是市長坐過的位置。」呼延雲平靜地說。
他翻開了段新迎砍傷高震一案的刑偵記錄。
呼延雲慢慢地站直了身體,憂鬱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遼遠的天空。他將照片放在寫字檯上,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按住照片,指尖微微顫抖,彷彿是在用力將它埋透玻璃板,埋過綠絨布,埋進寫字檯以下有限而無垠的深淵,正如一個胃病患者用手狠狠地壓向小腹那疼痛的最深處……
「突然就聽見一聲慘叫!」一個在現場接受警方盤問的女生口述道,「然後就見人群一下子散開,有叫聲、有罵聲、有哭聲,有一個聲音特別特別大,不停地喊——呃,請原諒,他說的都是髒話,我不能複述……您說可以模仿是嗎?好吧,那個聲音就在喊『操你媽的』『王八蛋』『砍死你丫的』之類,嚇得我撒腿就跑,以為發生恐怖襲擊了呢。」
呼延雲說:「首先,你的西服革履十分職業化,但是領帶打得很隨意,西服一看就很久沒有熨過了,襯衫的扣子掉了一個都無所謂,皮鞋也沒有擦,這表明你的工作是那種需要某種『制式包裝』,但又沒那麼硬性要求,個性化很強,可以自由發揮,甚至可以說,是表裡不一的,是某種裝腔作勢又以鑽規則的空子而成就事業的。這一類職業,我的腦海中除了房地產中介就是律師了。」
屍檢報告結尾簽署的驗屍官名字讓呼延雲眼前一亮——蕾蓉。
呼延雲看了看他:「上個月,市長的秘書打電話說,有個對外保密的案子,希望我協助調查,我的回答是:如果是我有事情找市長,那麼我去市政府接待處登記排隊耐心等候,如果是市長有事情找我,那麼請市長到我家裡來。」
審訊筆錄包括對於文洋、高震以及紅都郡的門衛和保安的問訊內容,還有一部分是段新迎口述事情經過的記錄——斷斷續續的,至少分成三次才算完成,基本情況也和張昊介紹的差不多,唯一給呼延雲留下強烈印象的,是紙背上都可以透露出的段新迎悲痛欲絕的情緒,兩三句話就可以見到記錄人標註的受訪者情緒的括弧,裏面寫著「哭」「大哭」「痛哭」「昏厥」等等……筆跡顯示,記錄的刑警本人也深受段新迎情緒的感染,在這樣的括弧附近,出現很多的缺字、漏字或筆畫不全。在最後請受訪者簽字的地方,一個淺淺而潦草的「段」字旁邊,布滿了即便是複印稿都可以清晰辨認出的淚滴。
不過媒體可不這麼看,對這一「見義勇為」的報道力度要遠遠高於一個下崗職工的女兒意外身亡。
在地下自行車庫鉛灰色的整體氛圍下,那面被閃光燈照出的牆上,有許多掌印和https://read•99csw•com指痕,可以想見小女孩在臨死前是在用盡最後的力氣,給自己開闢出一條生路……
蕾蓉是和呼延雲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也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女法醫,和呼延雲一向以姐弟相稱,她做的屍檢結果就算是末日審判那一天也依舊有效,所以可以認定小女孩的死亡肯定不是謀殺。
好像缺少了點什麼……他皺緊眉頭思考著,很久很久,猛地,他突然意識到問題之所在了。
警方在現場的勘查筆記中,第一次出現了死者的名字:段明媚,這是一個讀起來春風拂面的名字,呼延雲一下子就記住了。
「中國人具備科學素養的比例只有3%,你不知道我不怪你,難道警方也不知道這麼簡單的常識嗎?」
筆錄顯示,段新迎沒有再說下去。
呼延雲把資料從夾子里拿出來,重新翻了一遍,依然沒有找到段新迎的照片。
小販提到的見義勇為的「有點瘦」的學生,後來被證明是于文洋。
原來你在這裏。
要不然,就是看到了什麼恐懼的東西,或者發生了什麼恐怖的事情,讓她慌不擇路,妄圖推開面前的磚壁?
張昊坐在轉椅上,瞪著呼延雲,斜歪著身子像被抓到考試作弊的學生,然而片刻之後,他也正如被抓到考試作弊的學生一般,臉上強撐起特別肆無忌憚的笑容。
想必是看其他資料時,夾在裏面的照片滑落到這個視線難及的地方了。
「你的謊言從進門那一刻就開始了。」呼延雲坐回鋪著白色茉莉花布單的沙發,神態怡然,「你說那個叫于躍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商人,好吧,我的確沒聽過這個名字,不過我知道于文洋參加的幾個大賽的最近一屆舉辦地點,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是在盧森堡舉辦的,國際數獨大賽是在哥本哈根舉辦的,愛迪生髮明獎是在蒙特利爾舉辦的,『自由飛』的大中華賽區是在中國台灣基隆舉辦的……其中也有些複賽是在迪拜或奧斯陸這種燒金窩子舉辦,更加重要的是,雖然參賽者是組成中國代表團前往上述賽區的,但國家並不出一分錢,所有參賽者的報名費和差旅費全都是自付。我保守的估計,單單這四個大賽,參与費用全拿下來至少要50萬,一個夢寐以求把大眾汽車升級的家庭,居然能拿出這麼多錢來支援兒子參加這麼多高大上的比賽,還能供他去蘇黎世聯邦理工學院留學,甚至在支付我的勞務費用方面讓我隨意開價,那麼,要麼這個于文洋根本沒有參加上述大賽,要麼就是于躍通過輕車簡從,刻意掩蓋自己絕不平常絕不普通的身份,請張大律師做一下這道選擇題如何——答案是A,還是B?」
張昊嚇得欠起了屁股,趕緊走出屋子,又在手機里嘀咕一番,回來說道:「于躍先生說他正在忙一件特別要緊的公事,暫時不能過來,讓我向您致歉,案子的事情他全部委託您,怎麼調查都行,只要能保證於公子的安全,經費方面,還是那話,呼延先生隨意開價,他絕不還價。」
呼延雲說:「那我不怕麻煩,再講一遍:你剛才說的那番話里,充斥了太多太多的謊言。」
兩起案件看上去都是那麼簡單,可如果仔細推敲,又都是那麼古怪和不可思議。
張昊的話被呼延雲打斷了。
「警方在調查這一案件的過程中,好像也質疑過於文洋和高震的說法,但是他倆說他們都不是很懂遙控玩具的原理,所以才想到去地下車庫試信號的。」張昊突然發現呼延雲的目光有一點出神,「呼延先生,您在想什麼?」
既然是一場意外,段新迎後來為什麼會做出那麼狂暴的事呢?
呼延雲並無慰留之意,起身送他到門口。即將跨出門口的一刻,張昊突然轉身,眯縫起小眼睛說道:「臨走前,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
照片上那個個子矮小,有點駝背,一頭短短的自來卷,小眼睛塌鼻子,下頜骨異常外凸,而手臂長得過膝的傢伙,無疑就是段新迎。
上午的陽光將房間照得一片明亮,因而那些陽光照射不到的死角也就越發陰暗。
張昊點點頭。
審訊筆錄很短,一來由於事件經過太明確,二來估計段新迎被捕后一直怒罵不止,所以警方沒有記下什麼有用的東西,三來——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段新迎對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認不諱,對為什麼要砍殺高震的動機更是一言蔽之:「因為他害死了我的女兒,他該死!」
「可是,我們只想委託您找出段新迎的犯罪證據,遏制他的犯罪行為,沒有讓您介入其他事情。」張昊的口吻也變得有些冰冷。
這段話九-九-藏-書的結尾綴著一個問號,顯示出記錄的刑警對此十分困惑。
狂妄自大慣了的傢伙,一旦滿足了自尊心,就像吸飽了鴉片的大煙鬼一樣滿臉怡然,現在呼延雲的臉上就浮現出這樣的表情。
高震的審訊筆錄,處處體現出這個中學生極度的愚蠢,起先他堅持說自己沒有錯,「我就是沒有任何責任」,然後在審訊人明顯施加了壓力的情況下,又害怕得不行,說本來想試試遙控器的信號在地下自行車庫裡管不管用,誰知竟鬧出人命來,他甚至央求警方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家長和學校,不然會影響他的學習成績。
「願聞其詳。」張昊的臉上浮現出挑釁的表情。
呼延雲輕輕一昂下巴:「有事找推理界的老大,你敢派老二過來?」
張昊啞口無言。
「您要我做的是攔截一個罪犯——」呼延雲徐徐說道,「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罪。」
他這麼想著,動手收拾起來,等桌面上重新恢復了整潔、資料夾又像50歲男人的肚皮一樣撐起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好像缺少了點什麼。
于文洋的相貌和氣質則與高震形成巨大反差。
從張昊進門到現在,呼延雲和他的對話,堪稱典型的見招拆招,而且戰無不勝,然而當張昊這一次出招之後,呼延雲卻沉默了下來,這倒讓張昊有點驚訝,甚至不適。
資料分成三種,一種是媒體報道,大部分是列印出來的網頁,第二種是警方的偵緝記錄或相關檔案,基本都是複印件,還有一些當事人的照片,附在資料上。
「呼延先生,我是一位律師。」張昊板起面孔,彷彿是第一次告知對方這個重要信息,「如果你涉嫌誣陷和誹謗,那麼可能有我們雙方都不願意看到的後果。」
「這是昨天的新聞。」呼延雲說,「也許你不知道,『自由飛』是每三年舉辦一屆的,換言之,你說的那起小女孩命案的發生時間,恰好是上一屆舉辦的年份,如果你的消息不錯,于文洋獲得『自由飛』中國賽區亞軍應該就是該年的事情。一個航模亞軍,連遙控器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結合有關記錄可知,警方在犯罪現場甚至紅都郡內部及周邊區域都進行了仔細搜索,卻未發現段明媚治療哮喘的藥物吸入器,但是在段新迎的口述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女兒「從來都不會忘記帶葯的」。

呼延雲關門回屋,坐在轉椅上,打開張昊給他的那個透明夾,開始仔細閱讀起相關的資料來。
對著面前的白牆反覆做著推扒的動作?
「無論如何,我覺得我和高震是有責任的,假如我們沒有把那小妹妹帶進小區,假如在她發病的第一時間我們可以給她找到葯,也許小妹妹就不會死了……」
張昊的腳步聲順著樓梯一路向下。
世人都揣測不到的險惡。
張昊卻一下子就聽到弦外之音:「這麼說,呼延先生是準備接手這個案子嘍?」
警方在犯罪現場拍攝的照片之中,有一張應該是站在梯子上居高臨下拍攝的,鹵素燈的燈光很好,將地下自行車庫南二庫的地面照得活像好奇號傳回的火星圖片。畫面上可以看出,地面上交錯著各種各樣的足跡、自行車輪胎印,但是最為清晰的是一圈圈遙控玩具車的痕迹,周圍還有經過對照確認的段明媚奔跑的足跡,這無疑佐證了于文洋和高震帶著她在地下車庫玩兒遙控車的話。
「那我給你科普一下,所有的遙控玩具,說白了都是兩部分構成:發射機和接收機。發射機是通過遙控器外部的控制開關和按鈕,經過內部電路的調製、編碼,再通過高頻信號放大電路由天線將電磁波發射出去;接收機是安裝在車模或船模上用來接收無線電信號的。它會處理來自發射機的無線電信號,將所接收的信號進行放大、整形、解碼,並把接收來的控制信號轉換成執行電路可以識別的音頻信號或是數字脈衝信號,傳輸給車模上或船模上的其他電子部件,如舵機電路和電子調速器電路,從而完成我們發出的動作指令。」呼延雲攤開手,「所以,信號好不好取決於遙控器與遙控車之間的距離以及它們之間是否有障礙物存在。跟第三方的信號無關——也就是說根本不存在什麼地下車庫信號不好的問題,這跟手機接聽或者Wi-Fi信號根本是兩碼事!」
張昊抬起頭,眼睛里流露出有點畏懼的光芒。
「好,今天我們這堂課不講別的,就請每位同學都說說,你們見過的猩猩是什麼樣子的,從左邊第一豎排開始,大家輪著來!」
張昊一看,是國際最重要的航模賽事「自由飛」大賽九_九_藏_書即將在莫斯科舉辦的新聞。
呼延雲不由得伸出右手,豎起掌心,做了一個「推」的動作,頓時感到很可笑,假如面前是一堵牆,何必反覆做這個動作呢?
呼延雲看了看附著的照片,那就是一堵牆,一堵沒有門的牆。
照片上的高震和他在審訊筆錄中表現出的高度一致,雖然才是個中學生,但長得膘肥體壯,胸部和肚皮有如孕婦一般隆起老高,滿臉的肥肉像兩瓣緊緊擠壓在一起的屁股,而厚得發腫的嘴唇和一雙獃滯無神的小眼,讓人想起農貿市場上作為招牌高高吊起的「豬頭」——照片很明顯是出事前拍照的,否則這個經過段新迎一番砍剁的「豬頭」不可能如此完美無缺。
世人都揣測不到的險惡……
難道……難道那裡有一扇門?
雖然已經十多年不見,雖然你的面容顯得那樣蒼老和憔悴,但照片上的就是你,我不會認錯的。
張昊大笑起來,笑聲中不無對眼前這個張狂的娃娃臉的欣賞。
「你的第三個謊言,就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這件事——」
「我可以斷定——」
「附近牆上發現死者的掌印和抓痕……疑似死者在臨死前,對著面前的白牆反覆做著推扒的動作?」
他說出事那天下午,他和高震正在小區外面玩兒遙控車模型,那個小女孩過來看著他們玩兒,還追著遙控車跑,他和高震覺得街道上來來往往汽車太多,不安全,就把遙控車帶進了小區,小女孩也跟了進來,一直跟他們走到地下自行車庫,繼續玩兒遙控車,可是突然間,小女孩說自己喘不上氣來,嚇得他和高震不知所措,愣了半天才想起上樓去打急救電話,留下高震守著小女孩,可是當急救車趕到的時候,為時已晚。
張昊搖搖頭。
對於文洋的審訊比較簡短。于文洋正如他那個年齡的少年一樣,少不更事,又突然遇到大事,緊張,慌亂,但良好的教育使得他在面對警方的提問時,勉強還能做到清晰、條理地回答。
結案報告也下了這樣的判語:「這是一起因疾病突發而導致的意外死亡事件。」
呼延雲饒有興緻地看著他:「當然。」
「您如果真能斷定,就不用找我而是找刑警了。」呼延雲盯著他的眼睛,「您什麼也斷定不了,您唯一能斷定的就是該給於躍先生打電話徵求意見,看看他對我的聘請是中止還是繼續。沒有其他選擇。」
「哈哈哈!哈哈哈哈……」
鋪在寫字檯的玻璃板上,左邊擺著護目檯燈和炮彈形筆筒,右邊是裝有各種資料的深藍色文件筐,上面矇著一塊白色鏤空檯布。也許是用腦過多和在犯罪現場受了太多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刺|激的緣故,呼延雲力圖讓居住環境簡潔而樸素,彷彿這樣才能忘卻和逃避那些足以讓很多人噩夢一生的場景。
怎麼一直沒有看到段新迎的照片呢?
「呼延先生的話,我聽不懂。」
可是,怎麼會是你呢?!
「我還有其他的謊言嗎?」張昊問道,猶如一條剛剛被放出籠子就齜出牙齒的豪豬。
雖然見多了各種各樣離奇詭異、血腥恐怖的屍體,但是面對這隻有四五歲的小女孩的屍身,呼延雲還是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地扭過頭。
呼延雲點點頭:「你這麼說,我能接受。」
呼延雲拿出手機,划拉了兩下,遞給張昊。
「剛才你說,當年小女孩出事那天,于文洋和高震曾經帶著遙控車去了地下車庫,想試驗一下,在信號不佳的地方能否通過遙控器操縱遙控車,是這樣嗎?」
「不要高興得太早。」呼延雲說,「來之前,你和于躍應該調查過我的背景,知道我的習慣,一旦我接過案子,那麼等於啟動了一輛沒有停止鍵的挖掘機,我只會追求真相與正義,即便結果對我的當事人不利,我也會一查到底。所以,我建議你回去再和于躍先生商量一下。」
好比參加兩場考試,題目一樣,答卷一樣,何以前勤后慵至此?難道是對考試本身厭倦了?呼延雲一時琢磨不明白。
「結果呢?」張昊不無諷刺地問。
審訊人問他:「你有什麼證據說高震害死了你的女兒?法醫和警方都已經證明你女兒的死亡純屬意外。」
簡單地把資料收拾一下,裝回到那個夾子里吧。
「張昊律師,我既然說你的話里充斥了謊言,就一定有足夠的證據。」呼延雲道,「我知道,你這個職業就是靠撒謊吃飯的,坦白地說我並不反感謊言,很多時候,謊言里流露出的真相往往比真話還要多,我只是不喜歡那些過於愚蠢、一下子就可以拆穿的謊言,從這個意義上講,也許我真正反感的只是愚蠢,愚蠢是一種傳染病,會拉低方圓九平方米直至九百萬read.99csw.com平方公里的智商,不過在我這個小房間里,我還是希望任何人走進來之前,把腦袋泡在水裡洗洗——除非您自信您的邏輯推理能力真的比我強。」
與之相比,目睹了案發全過程的一個賣炸豆腐串的小販描繪得要具體和生動得多:「我看見,我親眼看見,那個壞人沖了上去,大吼一聲就把菜刀迎面砍向了那個胖胖的學生,正好砍在他的臉蛋上,胖學生一聲慘叫,好多鮮血一下子噴了出來,可嚇人了,旁邊的學生呼啦啦一下子都閃開了,胖子一開始還沒倒下,一邊嚎叫一邊用手擋刀,那個壞人不停地砍,砍在他手上和肩上,邊砍邊罵,都是髒話,胖子渾身是血,倒在了地上,壞人還要繼續砍,一開始閃開的一個有點瘦的學生,衝上來用書包砸在那個壞人的後背上——那個壞人其實個頭挺小的,看上去三四十歲的嘴臉,可是個頭連大多高中生都不如,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砍人——所以被書包『哐』一下砸得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菜刀也脫了手,這時其他的學生才撲了上去,一邊壓住他,一邊打他,還有人用鞋踢他,踢得他滿臉都是血,趴在地上嗚嗚嗚地叫……不過這也活該,誰讓他先下手砍人不是?」
「哦,這個啊,其實是你的目光告訴我的。」呼延雲說。
「張律師,請別見怪,我問得直接一點,你玩過遙控玩具沒有?」呼延雲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媒體對段新迎女兒身亡的報道大都很簡單,就連一向以各類案件為主要題材的《法制時報》也只是把事情經過大致一說,和張昊介紹的一般無二,而且出於保護未成年人的目的,既沒有透露死者的姓名,也沒有寫于文洋和高震的名字,一律以「于某某」、「高某」這樣的稱呼代替。看上去,這就是一個普通到連媒體都認為可以忽略的案件。
在審訊的結尾,他提出當面向小女孩的父親道歉,並願意接受他的任何懲罰,警方當然阻止了他。
從刑偵記錄中可以了解到這一事件的詳細經過:案發當天,下午五點半,高震和于文洋所在的中學放學了,他們倆和其他同學一起走出校門,校門外有一些小商販,賣燒烤的、賣飲料的、散發各種補課機構的小廣告的,都是司空見慣的景象,所以任何人都沒有注意到迎面走來的段新迎。
張昊有點發獃:「這……這個我不懂啊,這可不能說我撒謊啊。」
張昊完全聽不懂呼延雲話里的意思,然而呼延雲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這第三個『謊言』——請原諒我姑且將之稱為謊言,還是等我仔細調查之後再下結論吧!」
呼延雲抬起頭,望望窗外,對面的樓頂、隨風翻卷的楊樹葉、甚至偶爾飛過的一群鴿子,都披著白花花的光澤……書架上那台老舊的、鐫刻著阿波羅金像的長方形鍾錶,時針和分針顯示居然已經到了中午了,可是肚子卻一點也不餓。
怪事。就在他沮喪並困惑之時,目光突然觸摸到了寫字檯與沙發之間的角落,那裡正躺著一張彩色照片。
張昊慢慢抬起左手,咬住拇指的指甲,狠狠地咬了起來,咬了一會兒,似乎覺得這終究是一道無法迴避的選擇題,只好放下已經被咬得犬牙交錯的指甲,抬起頭說:「好吧,呼延先生,這個問題我承認我是想故意淡化……于躍先生有著非同尋常的身份,但是由於當事人的要求,我必須保護他不想為外人所知的東西,如果他想說,我相信他終有一天會當面告訴您的。請您諒解。」
「可是——」張昊露出一種詭異的、彷彿下棋的人突然將軍的笑容,「你怎麼知道擁有幾十名律師的事務所,來的一定是我本人呢?」
段明媚的死亡地點是地下自行車庫的南二庫,具體|位置是一個牆角下面,死亡姿態呈側卧,臉色發青,神情十分痛苦。
「還有你的第三個謊言——」
在這部分文件的後面,呼延雲看到了附著的于文洋和高震的照片——他們三年前的影像。
好一會兒,翻湧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他繼續看審訊筆錄。
要知道,他可是兩個案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當然,我剛才說了,暴露你身份的,主要還是你的目光。」呼延雲說,「我打開門之後,你的種種表現無不虛張聲勢,充滿表演性,可你的目光卻始終在搜索東西——不是觀察環境,而是對屋子裡的每個位置做一確認:有,還是無。假如你找的是大件物品,一望可知,但是你搜索得很費勁,所以不是很明顯的物什,最重要的一點,你在沒有全部走進屋子裡時,搜索就停止了,你找到了你要尋找的東西,所以這樣東西顯然不在位於你視覺死九_九_藏_書角的書架上,那麼我能想到的就是書桌上的那個快遞了,而快遞上又寫著遞件人為『昊天律師事務所』的字樣——」
張昊皺起眉頭:「呼延先生,請說得明白一點好嗎?」
似乎對於把律師和房地產中介碼成一堆明顯不滿,張昊的臉色有點難看。
但是,媒體對此事的報道遠遠沒有想象中那麼紮實,很多內容都是出自旁觀者的講述,甚至純屬記者們的想象力發揮,主要的三個當事人,段新迎被捕了,高震送進醫院了,不知是驚恐過度還是傷在喉管,暫時失去了語言能力,而於文洋則對媒體採訪表現出了明顯的冷漠和排斥,所以對這一事件發生的根本原因,每篇報道都沒有提及,彷彿段新迎就是一條隨意咬人的瘋狗,而高震則是不幸「中獎」,根本沒有任何媒體談及一周前的段明媚之死。
出事那天,紅都郡的值班門衛鞏柱,在審訊筆錄中的態度就顯得耐人尋味了。從審訊筆錄的時間上看,對他的審訊共有兩次,第一次是在案發當晚,第二次則是在案發的第二天。在第一次審訊中,他有問必答,顯得坦蕩磊落,在審訊人提及十分關鍵的「你是否看到于文洋和高震帶著段明媚走進紅都郡時」,他的回答是:「看到了,那小女孩跟著他倆,後面還有一輛遙控車突突地跑,一起進的小區。」
然後是屍檢報告。屍檢報告是案發後的第二天做出的,將段明媚的死亡原因寫得很明確:「劇烈運動導致兒童哮喘急性發作后,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導致患兒死亡。」還有一行特別備註:「死者內外衣服完整,屍體上沒有發現任何性侵害現象。」
張昊嘆息著走到外屋,拿出手機打電話,回來說道:「于先生想見見您,當面說這個事情,請呼延先生移步到他家裡,車就停在樓下。」
而在第二次審訊中,他的態度大變,顯得寡言寡語,沉悶異常,只以非常簡單的一兩個字回答警方的問題——不過對所有問題的答案和前一天沒有什麼兩樣。
于文洋本人講述的事情經過,則顯得非常實在:「我和高震正在邊走邊聊,聊的是黃蜂隊和馬刺隊的一場比賽,那個人突然衝上來拿刀砍高震,我嚇得撒腿就跑,聽見高震慘叫,喊救命,回頭一看高震已經躺在了地上,滿臉是血,那個人背對著我正在揮刀行兇,我也不知道當時腦子裡怎麼想的,揮起書包就砸了過去,您也知道高中生的書包都比下水道的鐵篦子還要沉……」
張昊見事情定了,也放鬆許多,打開自己的皮包拿出一個透明夾,遞給呼延雲:「這裏面有三年前段新迎女兒意外身亡事件的一些媒體報道、警方在現場的勘查筆記、審訊筆錄、法醫屍檢報告、結案報告、段新迎砍傷高震的刑偵記錄,以及段新迎個人的一些資料,也許呼延先生用得上,具體呼延先生從何處入手偵辦此案,我們絕不干涉,其間遇到任何問題,需要任何幫助,都可以直接打我的電話。我就不在這裏叨擾您了,先行告辭。」
「您能告訴我,您一開始是怎麼發現我的身份的嗎?」張昊說。
看看刑警拍攝的段明媚屍體的照片:瘦弱的、小小的身軀像被燙了一下的青蠶,佝僂在牆角,青色的小臉上,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彷彿在驚詫死神怎麼這麼突然就把自己剝離了人世,微張的嘴巴形成了一個橄欖形的黑洞,兩個嘴角機械地向上扭曲,似笑非笑,整個神情與其說是痛苦不如說是……悲苦。
張昊脖子根的血管有點微微發脹,但還是壓抑住了自己的情緒,低聲說:「我絕對不敢和呼延先生比邏輯推理的能力,只是希望您指點我一下,讓我這個蠢人明白,我撒了什麼謊,又是在哪裡露出了破綻。」
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他決定下樓去走走。不過,擺了滿滿一桌子的各種資料和照片,讓屋子顯得凌亂不堪。要知道呼延雲是一個非常喜歡環境整潔的人,他始終認為日本推理小說的發達和那個國家環境的整潔、有序、條理清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所以他的卧室兼書房也總是乾淨整齊的。「當我的大腦需要做邏輯嚴密的推理時,我可忍受不了眼前的雜亂無章。」他經常這樣說。
呼延雲點點頭。
思考之中,停滯的眼球突然感到一陣刺痛,呼延雲閉上眼,腦海最深處是一片黑暗得發亮的光芒,他慢慢地睜開眼,在一陣短暫的失明之後,視覺漸漸得到了恢復,這才發現,是高掛天空的太陽將光線射在玻璃板上形成的反光,給他造成的麻煩。
半晌,呼延雲慢慢地說:「好吧,這個我可能說得有點唐突了,大概不是你撒謊,而是有世人都揣測不到的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