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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密謀

第四章 密謀

對同學們的反應感到十分滿意,劉老師點了點頭:「好,今天我們這堂課不講別的,就請每位同學都說說,你們見過的猩猩是什麼樣子的,從左邊第一豎排開始,大家輪著來!」
「那就好,這隻狗是我媽媽的寵物,掉根毛都能惹得她大動肝火,發起脾氣來我家天花板都撐不住呢。」于文洋苦笑,「太感謝你了。」
欣欣似乎覺得有些不忍:「我今晚真的是有事,改天好嗎?」
一隻黑色的小甲蟲,從寫字檯的這一頭爬到那一頭,沒有留下一點痕迹。不知什麼時候,原本倒映著窗外天光的玻璃板,突然像電影結束后的幕布,黯淡了一切色彩,於是鋪在玻璃杯下面那塊絨布的墨綠色,使晦暗變成了主角和唯一。
無論如何,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男學生遭遇我們遭遇過的……
于文洋頓時浮現出無比的遺憾神情,輕嘆道:「那好吧,再見……」
出了小區,過了天橋,沿著阜成路一直往西走,自行車道兩旁,青翠欲滴的銀杏樹和鬱鬱蔥蔥的槐樹,好像是縫紉時綴錯了顏色的兩排拉鏈,一直延展到無盡的遠方。正是下班時分,湍急的自行車流水一樣從身邊滑過,此起彼伏的車鈴聲彷彿是鋼片琴打擊出的音樂,在都市上空五線譜般的電線上奏響。
走出校門的學生越來越少,其中有些從衣著或騎的自行車上,一看即知家境很好,卻並沒有讓白皮松林里有所動靜。這樣看來,「打食兒」基本上也可以排除,那麼只剩下兩種可能了,「等人」或「解癢」。
終於,輪到呼延雲了。
段新迎抬起頭,看到一張依舊笑意盎然,卻已猙獰可怖的臉孔!
不過,由於西門正對著馬路,附近是銀行、保險公司和中國移動營業廳什麼的,並沒有段新迎這種底層人群住的居民樓,所以很明顯,這裏不應該是段明媚走進的那個門,於是,呼延雲調整車把,沿著小區的北側路,向東門騎了過去。
雖然已經很晚了,但是教學樓的大多數窗口依然燈火通明,呼延雲知道,那是學生們在上晚自習或各種補習班;而對面的白皮松林里,也有四五個紅色的小圓點在一亮一滅地閃爍,那是本校或附近中學的流氓學生聚集在一起抽煙,等著一會兒的狩獵——呼延雲也知道。
劉老師微笑著看著每一個起立發言的學生,但是,凝滯的嘴角彷彿對大家的回答都不是很滿意……
其實,從段新迎來到這個班集體,呼延雲就從來沒有關注過他。一般來說,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的小學里,一個學生的名字前面假如被冠之以「借讀生」這一定語,那麼基本上他只有三條路可以走,一種是被周圍辱蔑的目光激怒,靠著一雙拳頭打成班裡的「霸王」,一種是完全無視周圍辱蔑的目光,發奮學習成為「學霸」,第三種——也是最多的一種,則是在周圍辱蔑的目光里自慚形穢,主動把自己壓縮成草履蟲一級的低端生物。
劉老師欣喜地看著這個學生:「大家聽見沒有,呼延雲用了一個比喻句,就顯得更加生動活潑了。」
前方,增光路的南邊是花園裡中學,有著他再也不想回憶的中學時代。路北邊有一片非常稀疏的白皮松林,15歲那年的一個下著大雨的傍晚,有著他同樣再也不想回憶的十分鐘……
教室里,一時間死一樣沉寂,不但沒有人吭聲,就連稍微動一下就吱呀亂響的課桌椅也都噤若寒蟬,白熾燈的燈光彷彿是瞎子的眼睫毛,打在四十多張小臉上,每一張都浮泛出病懨懨的淡綠色,下半部刷著綠漆的白色圍牆上,一列小腦袋像省略號一樣貼在上面,無話可說。
「好,今天我們這堂課不講別的,就請每位同學都說說,你們見過的猩猩是什麼樣子的,從左邊第一豎排開始,大家輪著來!」
想起張昊說的,于躍是「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個商人」,呼延雲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一般來說,流氓學生們聚集在校門外面通常有五種目的,一種是「碼架」,這個不用多解釋,就是自己這夥人吃了虧,而導致吃虧的「原因」就是學校裏面的某個人或者某群人,那麼好,就等著放學后紅白相見了;第二種是「等人」,就是等著學校裏面的同夥出來,然後聚集到一起到另外的學校或什麼亂七八糟的場所尋釁滋事;第三種是「插花」,意思是團伙中某個人看上了這所學校的某個漂亮女學生,等著人家出來,約飯甚至約炮,如果對方毫無興趣,就跟著她一直走到家不停地說下流話,直到對方叱罵再一擁而上動手動腳,當然,如果這女生已經是團伙成員或成員的馬子,那就不是插花而是「護花」了;第四九九藏書種是「打食兒」,哥兒幾個腰包空了,想搞點兒錢花花,就在校門口等著,看哪個學生穿戴得好,就上去「借錢」,一般來說弄個百八十塊是小意思;還有最後一種叫「解癢」,這種最是可怕,一群流氓無所事事,「手痒痒了」,看放學出來的哪個學生比較孱弱好欺負,就把他領到偏僻的角落,一頓暴打,然後扒光,把過程拍攝下來,以後缺錢用的時候,再去敲詐勒索,這種情況往往以受害學生精神崩潰甚至自殺告終……
白皮松林里,煙頭閃爍的光芒毫無改變,這就排除了碼架和插花,要知道青春期的年齡,面對這兩件事,正片放映前都要做足廣告。
反覆練習了幾次也糾正不過來,音樂老師也有主意,乾脆讓他站到歌唱隊伍的最後一排,而且只許張嘴不許出聲。但正式比賽時還是出事了。不知怎麼搞的,也許是現場氣氛過於熾熱的緣故,剛剛唱了沒幾句,一聲非常大的跑調的歌聲從最後一排像兔子一樣躥了出來,惹得全校師生笑成了一團,當然,結果是,這個班只拿到了「榮譽獎」。
就連呼延雲也是才注意到:一輛麵包車從斜坡上方溜了下來,悄無聲息間,已經以迅猛的速度沖向了站在路邊的于文洋和欣欣!
「好啦,段新迎,我們感謝完你了,你怎麼也不說聲『不用謝』?你瞧瞧你多沒有禮貌啊,這方面你就不如你媽,你媽為了讓你上學,找到校長找到年級組,那個會說話啊,嘴裏跟含了兩斤蜂蜜似的,笑得跟一朵花似的,我都學不來,我給你們學學啊——」說著劉老師就翹起眉毛咧開大嘴,嗓子眼裡發出極其古怪的聲音,「劉老師,我這孩子就交給你了,他要不好好學習你該打打該罵罵——哎喲喂,我哪兒敢啊,我哪兒當得起啊?」說後半句的時候劉老師已經恢復了常態,「段新迎,我看你媽挺會做人的啊,怎麼你就沒學她點兒好呢?而且不是老師說啊,你跟你媽長得可不像,你媽長得還行,你呢,長得有點像小猩猩,你可別誤會啊,老師可不是侮辱你啊,你長得就是有點像小猩猩嘛,同學們看像不像?」
看來,阿賓就是那隻狗的名字。
然而,欣欣用一個淺淺的微笑拒絕了他的邀請:「不過是幾片給阿賓的開胃藥,還收什麼錢啊,你快點回家吧,不然你媽媽恐怕得連你和阿賓一起擔心啦。」
當教學樓的燈光逐漸熄滅凈盡,可以感受到師生們差不多走光了的時候,一個身材矮小的、遠遠看上去顯得有點病弱的男同學走出了校門,呼延雲敏銳地發現,白皮松林里的煙頭幾乎是齊刷刷地向地面墜落,旋即被踩滅了,然後,這夥人蹬上靠在樹榦上的自行車,尾隨著那個男同學向西而去。
呼延雲一看,是老爸回家來了,嚇得他趕緊下了車:「我……我有點事兒出去一趟。」
然而,竟然不是!
她那雪白的小腿被蹭破了一大塊皮,疼得她齜牙咧嘴。
有的同學不懷好意地「嚯嚯嚯嚯」笑了起來。
她讓演唱時站在最後一排的同學都站了起來,逐個問是哪個唱了那句跑調的歌,一致的回答都指向了段新迎。
沒錯,就是他,就是這個幾次遭遇毒手都死裡逃生的高中生,正在一家寵物醫院的門口,懷裡抱著一隻史賓格犬,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明顯是寵物醫院醫護人員的女子聊著什麼。從面容上看,他和三年前那張照片區別不大,黑黝黝的、梳理得格外整齊的頭髮,從白凈的側臉望過去,粗重的眉毛、筆挺的鼻樑、豐潤的嘴唇和彎得恰到好處的下巴,輪廓比三年前更加鮮明和雅緻,彷彿是時間的刻刀雕刻得愈發精細了一些。他穿著寬鬆的亞麻色衣服,衣領和袖口卻扣得緊緊,在約束和放鬆之間,他把自己折磨得形銷骨立。
正在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那個流氓學生也許是麻痹大意,低聲呵斥了一聲「滾」!呼延雲一聽喜出望外,撒腿就飛奔而去,直到出了小區跨上山地車,一顆狂跳的心才恢復了稍許平靜。
窗外,烏雲滾滾,天花板上噝噝作響的管燈,好像要隨時放電似的。坐在座位上的呼延雲,和班裡其他同學一樣,扭著腦袋,看著教室最後一排的段新迎,此時此刻,這個一頭自來卷,嘴巴外凸得厲害的「借讀生」,正佝僂著脊背站著,他的腦袋垂得很低,一雙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地面,目光獃滯而無神,像一隻不小心鑽進籠子里並意識到無路可逃的小老鼠。
煙頭的光芒閃爍著,偶爾能映照出一雙雙眼睛,那些眼睛形狀不同,大小不一,然而在麻木和枯裂的程度上,卻異乎尋常地雷同,活像是秋收以後鄉村公路邊的九*九*藏*書一截截秸稈,於是,他們抽出的煙霧彷彿不是從嘴巴或鼻孔里冒出來的,而是一顆顆眼珠子在燃燒……
多虧蕾蓉一次又一次來家裡解釋:「呼延是在幫助警方辦案,你們別瞎想。」
而他,也從來不肯向父親解釋什麼,每次面對父親的質問和嘲諷,他就沉默和堅硬得像一塊石頭。
如果不是他們倆及時躲開,恐怕已經被活活夾死在兩車之間了!
就在這時,呼延雲忽然發現,學校門口處,三三兩兩的學生開始往外走了……現在的中學生,面相老成也就罷了,怎麼一個個的身材那麼臃腫難看,走起路來跟排隊似的慵懶緩慢,活像是要裝在面口袋裡等著過磅似的。
斜坡上方忽然傳來扭打的聲音,很快,一個禿頂的、鷹鉤鼻子凹眼眶的中年漢子,擰著一個矮個男人的胳膊走了過來,邊走邊惡狠狠地說:「做了壞事還想跑?我看你跑得掉!」
呼延雲迅速判斷形勢,發現自己的處境糟到極點。雖然自己比身後這個流氓學生大十歲左右,但是對方人高馬大,動起手來自己未必能佔到上風,更加糟糕的是,自行車棚內外只隔了薄薄一層門板,打鬥起來,裏面的人勢必能聽到聲響出來幫忙,他太了解這些學生流氓們打架的特點了,管你是誰,不卸掉你胳膊腿兒絕對不會善罷甘休,再說他們知道自己偷聽到了他們不可告人的計劃,為了防止陰謀泄露,趁著天黑把自己給「黑了」也未嘗可知,這麼一想,他一身冷汗都下了來。
麵包車狠狠地撞在前面的一輛豐田卡羅拉上,「哐」一聲巨響,卡羅拉的尾燈被撞了個粉碎,車屁股狗啃了似的癟下了一大塊,警報器嗷嗷嗷地怪叫起來!
「不是你唱的?」劉老師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那是誰唱的?你指出來,我們絕不放過一個壞人,可是也絕不冤枉一個好人。」
「好,你們都坐下——段新迎你不要動,你來說說,為什麼你要唱那句歌呢?排練的時候,不是老師叮囑了,讓你光張嘴不出聲嗎?」劉老師溫和地問。
矮個子男人想掙扎著脫逃,中年漢子腕子一用勁,疼得他「嘶嘶嘶」地直吐涼氣。
「怎麼了?這是怎麼了?」欣欣驚魂未定地抱著于文洋,連目光都在哆嗦。
也許,就是從那一天之後,自己和父親的心結就再也沒有解開。
呼延雲隱約記得段新迎是上禮拜或者上學期轉進班裡來的,班主任劉老師甚至都沒有按照習慣向全班同學介紹一下這位新同學,就把個子矮小的他塞進了最後一排,最後一排是一個班級的流放地,任何一個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學生都是自生自滅型的,這一點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所以在呼延雲的記憶之中,班裡從來就不存在段新迎這麼個同學,牆報上不會出現他的名字,老師提問絕對不會叫他,集體活動他肯定是被摒棄在外的,甚至連課間追跑打鬧都「追打」不到他的身上。
接下來該怎麼辦?通常來說,既然聽到一起很可能是策劃犯罪的密謀,那他該躲在附近一個角落,等這夥人密謀完畢、分頭行動的時候,選擇其中一個或一夥跟蹤,在發現他們的犯罪證據或他們即將實施犯罪時,報警抓捕之。然而剛才的遇險實在是讓他覺得后怕,何況他今天的目的地是紅都郡小區,剛才發生的只是隨性而為的改道,無論如何不應該偏離主路過遠,所以他思忖片刻,決定還是先去紅都郡。
呼延雲心亂如麻,離開椅子,在屋子裡踱來踱去。暮色彷彿是在有意捉弄他,退潮一般向著窗外隱去。不知不覺,他發現黑暗已打濕了自己的腳面,想去開燈,但一種奇怪的思緒襲上心頭。也許那些和往昔有關的人和事,就是熒光表上的分針和時針,在沒有光亮的地方反而能看得清楚一些?不,不應該繼續沉湎回憶了。
瞬間,28歲的血管里,噴湧起了18歲的熱血!呼延雲把嘴一抹,將餛飩錢塞給夥計,跳上山地車就跟在了他們的後面。
呼延雲定睛一看,大吃一驚,這倆人他都認得,矮個子男子正是他的昔日同學段新迎,而後面押著他的那個面容獰厲的中年漢子,竟是曾經在學校後山的樹林里因為牛毅被殺一案審問過他的警官姚代鵬!
欣欣想了想,剛要張口,突然間瞪圓了雙眼,驚叫一聲「小心」!
沿著記憶的河水溯流而上,對即將開展的工作也許不無意義,但那段河水太遙遠、太曲折、太多暗礁,河道上空永遠黑雲密布,沒有月亮,更不見星光。他沒勇氣也沒力氣一鼓作氣走完。此時此刻,他更需要實實在在、腳踏實地的勘查——哪怕這隻是逃避回憶的借口。
儘管如此,「幫警察辦案」畢竟不是九-九-藏-書正經職業,雖然掙到委託費也夠養活自己,但是呼延雲知道父親一直對自己很失望,很失望……
他站起來的速度更快,胸脯挺得更直,嗓門也更大:「我也去過動物園,看過猩猩,它們都像段新迎一樣嘴巴凸凸的!」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心底最深最痛的地方,一旦遇到機會,越是忍不住要扯開傷口看一看、聞一聞,彷彿能從中體味到什麼新鮮的味道。此時此刻呼延雲就下了車,把車支好,走進了不遠處的一個路邊攤,要了一碗餛飩,然後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著在暮色中連輪廓都不再清晰的學校,又時不時偏過頭看看那片稀疏的白皮松林。
毫無疑問,段新迎就是第三種。
於是,再往後的每一個同學都把「猩猩」和「段新迎」聯繫了起來,並且聯繫得越來越緊密,恨不得將這兩者合二為一:「猩猩的毛兒卷卷的,就像段新迎的頭髮一樣」,「猩猩可髒了,身上還有股味兒,段新迎也有股味兒」,「猩猩叫起來嗷嗷的,唱什麼歌都會跑調的……」
「別客氣。」女子嫣然一笑,轉過身把寵物醫院的門鎖上,看樣子是準備下班回家了。
呼延雲下了車,裝成休閑的路人,慢慢地推著車往前走,快到于文洋身邊的時候,他刻意放慢了速度,耳朵豎起老高,聽他在和那位女子說話的內容。
「段新迎,段新迎。」劉老師叫兩聲,親切得彷彿不忍打擾一個熟睡的孩子,但是當段新迎依舊無動於衷時,她陡然提高了音量,「段新迎,段新迎!」
這麼多年過去了,一切都沒有變,也不會改變,那一次血腥的爆發,只能說是動脈瘤的破裂,然後康復如常。
呼延雲沒有回答,臉色十分難看。
事情緣起於「紅五月」歌詠比賽,學校要求每個班必須一個不落地讓所有學生都參加,因此那些看上去衣衫不潔、個人衛生情況也欠佳的「借讀生」才得以在舞台上一展歌喉。然而呼延雲所在的班集體第一次排練時,唱了沒幾句,彈鋼琴的音樂老師就皺著眉頭停止了彈奏:「這是誰啊?跑調那麼厲害?」沒人承認,繼續排練,兩句之後,音樂老師又喊停了,並迅速地將站在前排左手第一個的段新迎揪了出來:「你這同學,怎麼跑調還唱那麼大聲?」
劉老師笑著說。她的臉蛋圓圓的,每次一笑就會在雙頰鼓起兩個包,好像趁同學們不注意偷偷往嘴裏塞了兩個李子。
呼延雲邊慢慢騎車邊想起父親。從童年時代,他對父親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半夜醒來看他還在檯燈下沙沙沙地寫稿子——這位科技新聞記者靠著驚人的勤奮獲得了驚人的成就,也就難怪他對兒子的「懶惰」倍感不滿了。更加嚴重的是,他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兒子的個性為啥那樣桀驁不馴,在他看來,一輩子服從組織安排,老老實實埋頭工作,就是最正確不過的成功之路。但兒子從小學時代就一直偏科,上課反駁老師的觀點,考試不按照標準答案答題,好不容易考上大學,又因為「思想偏激」和痛毆學生會主席被開除,托門路拉關係給他找到了一份工作,沒到半年,就和領導頂撞憤而離職……一晃二十八歲的年齡了,別人家的孩子都當上中層領導、成為業內精英了,說出來爹媽滿臉光,呼延雲倒好,房子、車子、女朋友,一個都沒有,每天晃來晃去的,不曉得都在做什麼,尤其要命的是,經常有各個派出所、分局或刑偵支隊的警察登門來找他,有些甚至是渾身是血地提著手槍來的,嚇得他媽三天兩頭肝兒顫:「我說老頭子,咱們兒子又犯啥事兒了啊……」
聽來聽去,好像是那隻黑白相間、彷彿是從默片時代撈出來的史賓格犬最近食慾不佳,為此家人十分擔心,女子則安慰他說不用擔心,回家把剛剛開給他的葯摻在狗糧裏面吃,應該很快就能好。
半條腿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呼延雲邊往前騎邊觀察沿路的小店,特別是那個蛋糕房,很可能就是于文洋差點被一根塗了氰化鉀的牙籤扎中口腔的地方,位於蛋糕房門口的一盞路燈恰恰壞掉了,光線十分差,這大概也就是罪犯精心挑選這裏下手的原因,由此看來,張昊說的事情經過真實不虛——
坐左邊第一列第一個課桌後面的女生唰地站起,聲音洪亮:「我去過動物園,動物園裡的猩猩可懶了,趴在籠子里一動不動的。」接著,坐在她後面的第二個同學站了起來:「猩猩愛吃香蕉。」接著是第三個同學:「我看過《動物世界》里的猩猩,它們爬樹爬得挺好的。」
今天傍晚,聚集在白皮松林裏面的這夥人,到底想要幹什麼呢?
紅都郡在東西分別開闢了兩個門,其https://read.99csw.com中西門是正門,門口有仿照古羅馬斗獸場雕鑿的十分氣派的水池,水質清澈,一望即知是天天更換的。褐色的鐵門,門框粗如兒臂,有兩個身穿統一制服——制服的皮帶扣都亮可逼人的保安在把守,他們威嚴地盯著每一個穿著不夠檔次的、往小區里偷窺的人,在鐵門的右邊還掛著一塊「私家宅邸,非請勿入」的牌子,如果想進去,必須刷牌子下面的門禁卡,看這架勢,想跟在某個持卡人的後面混進去實在是很困難的事情,就算是快遞員和送餐人員也只能在門房外面等候,而且每個人都一臉恭順,看來是早已熟知並習慣了這個小區的管理之嚴。
老爸嘆了口氣,從嘆氣聲中就能聽出「朽木不可雕也」這句話,然後一推門走進樓去。呼延雲像趕上大赦一般,蹬上車風馳電掣地溜了。
不好!
段新迎嚅囁了半天,才低聲說:「不是我唱的……」
血,許許多多的血,順著受傷的胳膊流下,和雨水一起在大地上瘋狂地蹦跳成一片鼓噪旋即破裂的猩紅,彷彿是憤怒的青春在沸騰……
亡命徒一般。
所以,今天,當班主任劉老師叫著「段新迎」的名字讓他起立時,呼延雲對這個名字以及叫這個名字的同學,感到既陌生又有點熟悉,一如十幾年後在看到林香茗的《在押罪犯行為剖析鑒定書》中出現他的名字時,感覺到的那樣。
呼延雲踮起腳尖走到自行車棚門口。從門縫往外流瀉出的光芒漆黃而凄惶,他鼓足勇氣往裡看去,他知道他會看到什麼:一群豺狼圍繞著一隻驚恐萬狀的兔子,獰笑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不顧兔子的苦苦告饒,拳打腳踢扇耳光,抓著他的頭髮把腦袋往牆上撞,在他倒地不起后,用鞋跟狠狠跺他的私處,最後,在他一聲比一聲微弱的慘叫聲中,饒有興緻地用煙頭在他的臉上戳燙,讓慘叫聲重新高亢起來——
正聽得專心,他的肩膀突然被人用力地拍了一下!
推開房門,沉甸甸的心事,沉甸甸的步履,就這樣沿著黑黢黢的樓道,朝樓下走去。
「慢一點!」面前一個差點被他撞到的人厲聲說,「你這又是要幹嗎去啊?」
在劉老師的帶領下,教室里響起了一片噼里啪啦的掌聲。
正在浮想聯翩時,餛飩端上來了,嘗了一口,呼延雲竟有些驚喜,還是那麼筋道和鮮美,還是放那麼多的紫菜和蝦皮,這個餛飩攤已經開了有十年了吧,要知道在中國能保持十年不變的,除了林志穎的臉蛋就是立邦漆了。大學放暑假時,他和林香茗中午找不到飯轍,經常到這裏來兩碗餛飩、兩籠包子解餓,迄今他還記得有一天下著大暴雨,他倆騎著自行車,不打傘地衝到這裏吃餛飩,以至於老闆娘一邊埋怨他倆「也不怕生病」一邊特地在餛飩湯里多撒了點薑末……雖然被淋成了落湯雞,但是那天的餛飩,真是好吃得一輩子都忘不掉啊!
千萬不要是「解癢」,呼延雲暗暗祈禱,因為那對一個中學生的身心會形成無法愈合的巨大傷害,這種傷害有可能伴隨他終生……
嘎吱!他猛地勒住車閘,因為他看到了前面不遠處的于文洋。
「像!」教室里響起齊刷刷的回答,然後是一片爽朗的笑聲,除了段新迎,每個人都在笑,呼延雲也在笑。
這附近的路,呼延雲再熟悉不過,跟著那群人拐進了紫玉飯店對面的一個小區。那個小區呈扁平狀,一字排開幾棟磚結構的六層板樓,南邊隔著一堵牆就是工商大學的操場,北邊則是多年來無人問津的一大片野地,長滿了馬齒莧、灰灰菜、蕁麻和蒼耳,此刻,這些野生植物被菟絲子絞纏出撲鼻的苦香,釋放在灰濛濛的夜空中。
「段新迎,我叫你這麼多聲,你怎麼不搭理我啊?哦,你是不是覺得你一個借讀生就高人一等啊,這個班裡所有的同學都要看你的臉色啊?哎喲喂,你瞧瞧你多麼了不起啊,您一嗓子就把全班苦練了半個月的合唱全毀了,同學們,我們大家一起鼓掌感謝段新迎為我們班爭到了榮譽獎好不好?」
呼延雲把山地車靠在一堵牆的後面,然後穿過兩座樓之間的一道鐵門——這道門是小區的「南入口」——貼著樓根一點點向東摸了過去,從居民樓的窗戶里,傳來新聞聯播開始時的雄壯音樂,老人的咳嗽和孩子戲謔的笑聲,以及刷碗時的叮噹作響,憑藉從窗戶里投射出的尿片般的燈光,他辨識出黑黢黢的自行車棚外臨時停了很多自行車,很明顯,流氓們已經將那個看上去病弱的男同學挾持到了裏面,那裡相對封閉,即便動起手來,傳出慘叫聲,街坊四鄰也未必有人見義勇為,畢竟,在中學附近生活的人們,偶爾聽見學生的慘叫,就像機場生九*九*藏*書活區的人們聽見頭頂傳來發動機的轟鳴一般平常。
很不幸的是,他所擔心的可能正是要發生的。
段新迎獃獃地站著,一動不動。
一個長著大肚腩的男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哭喪著臉說:「買包煙的工夫,沒鎖車,可是我拉手剎了啊!」
于文洋黯然的目光頓時一亮:「好,你說什麼時候?」
幾乎是一瞬間,好像從地底冒出的許多人圍住了事故現場,一邊說著故作關心的廢話,一邊拿出手機拍照發微信炫耀自己的目擊……
段新迎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所有的話他都聽到了,抑或什麼都沒有聽到,好像一個又瞎又聾的老人。
他們本來就把音量放得很低,加之呼延雲的心中驚詫莫名,直接導致的結果就是將他們的對話——準確說是那個病弱學生的話——聽得斷斷續續,不明就裡:「看清他的照片,記住他的長相,千萬不要搞錯……要讓一切看起來像是一場意外……我會找準時機,給你們打電話,然後再下手……」
呼延雲注意到,于文洋注視著她背影的目光,溫柔得好像一隻渴望爬上主人膝蓋的大貓。
這麼看來,這位看上去二十多歲的女子柳眉杏眼、粉面紅唇,不僅容貌秀麗,而且身材姣好,加之施了淡妝的緣故,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成熟|女人特殊的魅力,而這種魅力恰恰是剛剛進入懷春期的少年最抵抗不住的。
「這都幾點了,馬上就要吃晚飯了,你又有什麼軍國大事要辦,等著上新聞聯播?」老爸揶揄道。
說時遲那時快!于文洋向欣欣猛撲了過去,躲開了擦肩而過的麵包車,和她一起倒在了地上!
早幾年,本市房價還沒有漲到發瘋的時候,紅都郡的開盤已是每平方米4萬元以上了,經過這幾年有關部門的有力調控,現已攀至每平方米14萬元。也難怪,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這個小區位於西三環邊上,一水兒的四層板樓,樓體是鋼筋混凝土的,樓面卻貼著仿古的紅色瓷磚,唯有陽台箍著漢白玉,每扇窗戶都又高又長,窗欞兩側的浮雕是插著翅膀的繆斯女神,青銅色的鐵藝樓牌號用羅馬數字標識,乍看上去彷彿是民國年間的天津小洋樓。
於是,他決定去紅都郡一趟,那個以華貴而著稱的小區離這裏並不遠,騎車也就半個小時的路程,何況,如果段新迎還沒有搬家的話,也許還能碰上他——當然,現在還沒有到和他見面的時候。
「欣欣姐……」于文洋嚅囁道,「你晚上吃過了嗎,如果還沒有,咱們一起吃吧,你給阿賓看病一分錢都沒收,我怎麼也要感謝你一下。」
來到一樓,樓梯的盡頭宛如孕婦的肚子,忽然開闊了許多,這是傳統的老樓放置自行車的地方,現在已經擠得滿滿登登,呼延雲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山地車拽了出來,騎上去,像所有的頑童一樣用前輪頂開綠色樓門,然後狠勁一蹬,由於一樓兩家住戶在門口種的綠植過於茂盛,把大門都遮擋住了,所以他「嘭」地衝出來時,耳朵上居然還掛著兩片樹葉,活像一隻懵頭懵腦的傻狍子。
比賽結束后,甚至還沒有等同學們卸妝,班主任劉老師就把大家都叫回了教室。
紅都郡小區的北側路,在本市很有名,原因簡單,本市的道路,無論通衢大道還是小巷衚衕,一律以筆直平坦著稱,唯獨這條北側路,西高東低,形成一個落差很大的斜坡,而這條路上又沿街開了許多歐美范兒十足的服裝店、蛋糕房、咖啡館和首飾屋,人行道上一溜古典風格的燭台式路燈,再配上本市獨具特色的濃重霧霾,晚上經過,無論如何都讓人想起十九世紀的倫敦。
這麼想著,他蹬起山地車,一路向北騎去,沒多久,就看到了那在夜色中依舊顯得洋氣十足的屋頂。
令呼延雲十分震驚的是,那群流氓圍在看上去病弱的學生身邊,不但沒有威逼和毆打他的意思,反而都凝神聽他說話,那感覺好像一群野貓被老鼠降服了似的,尤其車棚頂上垂下的一盞熏得又黑又黃的燈泡,搖搖蕩蕩的光暈彷彿是在加重這一幕的虛幻感和不真實感……
直行,右拐,左拐,再直行,粗糙的車輪像擀麵杖一樣,將暮色攤碾得越來越大,偶爾響起壓碎了砂石的喀拉聲,打斷了他的回憶,目光掃過身旁二十年不變的景物:輕工業學院、市財政局、老煤廠、市幼兒師範學校、工運學院……猶如一個個頓號,把時光連接成了斷斷續續而又永難磨滅的固體。
呼延雲心頭一凜。他轉過頭,發現身後是一雙年輕而狠毒的眼睛,在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這分明是流氓團伙中的一員,也許是在附近放哨,也許是找個角落解完小手回來,總之被他發現了自己的竊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