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走火

第五章 走火

段新迎靠在存車架上,面無表情:「我交代什麼?」
一個宛如沙瓤大西瓜被刀尖剛剛探入就自動裂開的聲音,充滿清脆和甘洌地在耳際響起,姚代鵬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站著一個小夥子,正把一個從拉環口汩汩地往外冒白泡兒的易拉罐遞給他:「姚隊,別忍著了,來一口吧,我請客!」
「哈哈,這個話我愛聽。」姚代鵬咧開嘴笑道,他用啤酒罐蹭了蹭鬢角,「其實也沒什麼,出了點事故,害得我也被拖累了——不過說到底,都是你小子惹的禍!」
藉著路燈的燈光,姚代鵬仔細地看了小夥子一眼,中等個頭,體型偏瘦,頭髮亂蓬蓬的,白凈的臉上有一雙神采奕奕的小眼睛,在濃重的眉毛下顯得十分機警,他的山根處凹陷得厲害,但鼻樑和鼻頭卻高高揚起,彷彿是故意要擺出一副無論身陷何境都洋洋自得的洒脫,偏偏下面又是兩片有點厚的嘴唇,表現出與鼻子完全不協調的厚道和質樸,這小子,依舊是昔日那個倔強而聰慧的高中生……姚代鵬忍不住跳了起來,叫出了聲:「嘿,呼延雲,是你!」
他們互相留下了手機號,說好有事情隨時聯繫,然後揮手作別。
而只一眨眼,他已消失不見,就像一截突然崩解的煙灰。
「我不去,純粹是一場意外,我又沒有什麼事。」于文洋的表情,好像一個沒有尿的人被同學硬拽著非要上洗手間似的。
許多圍觀的人也上來雞一嘴鴨一嘴地議論。姚代鵬把他們統統驅散,走過來對段新迎說:「你是想現在交代,還是換個地方交代?」
呼延雲想到這裏,拿出手機撥打了張昊的號碼,接通后只說了很簡單的一句話——
作為一位推理者,他非常清楚,在現有的刑偵體制下,想從警察那裡獲取「內部消息」,或者把警察亟須的「獨家消息」提供給他們,跟做交易差不多,搞清行情,互摸底牌,討價還價,銀貨兩訖……但最重要的還是把握交易的時機——尤其那些最有價值的信息,猶如生日宴會上的蛋糕,沒到時候就拿出來是再愚蠢不過的事情。剛才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聽到姚代鵬說了許多很有價值的信息,甚至能猜測到警方已經開始重視針對於文洋的謀殺企圖,這一方面是姚代鵬放鬆了警惕,另一方面也是鴻運當頭:姚代鵬多年積鬱正渴望向故人傾吐。但是,他沒有向姚代鵬泄露一星半點自己和這個案件的關係,因為他還沒有預估出,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姚代鵬,對他下一步要開展的行動究竟利多弊少,還是利少弊多。
「既然被我猜中了,那麼,姚隊,祝賀你!」呼延雲真誠地說。
「仇恨大了去了!」
姚代鵬頓了一頓,續道:「市局很快就派來專案組調查這件事,目擊這件事的兩個刑警都咬死了,說是小曾剛剛入職,以前警匪片看多了,這回把嫌犯押送到拘留所,很簡單的事兒,她神經過敏,老覺得沒準兒有人會劫囚車,所以手一直壓在槍上,正好有個便衣警察騎著電動車到後門來,黑燈瞎火的還真像個劫匪,小曾立刻拔槍,結果走火了,嫌犯也就GAME OVER了……專案組那可不是吃素的,把每個細節反覆核對,總覺得一切都太巧合了,可是小曾與嫌犯沒有深仇大恨,被嫌犯殺害的孩子又和她攀不上親戚,犯罪動機不明,於是把我和副隊長叫到會議室。專案組長嚴肅地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並提醒我作偽證要負法律責任,當時我真有點害怕了,可是那陣子,我腦海里翻來覆去就是你那句話,『這個世界不應該存在這樣一種法則——只許害人者害人,不許被害者反抗!』如果不是小曾,那個兇嫌被關進去幾年放出來,重獲自由,就像他說的『有的是好日子等我』,那麼,那些被他殺害的孩子又算什麼?又算什麼?!沒人能回答我,沒人能給我滿意的答案!所以我仰起頭對專案組長說:小曾確實是槍支走火,我可以對我說的話負責!」
「什麼……然後?」姚代鵬有點糊塗。
「他倆仇恨再大,關你老哥啥事啊?你剛才還說我撞見這一幕太巧,我覺得你才巧呢,居然一出事就閃電出擊,難不成你早就得到什麼風聲,一路跟蹤人家來著,就等他一動手就『人贓俱獲』?」
呼延雲笑道:「我可沒看見你抓了什麼現行殺人犯,就看到你被人家一頓搶白,證據不足,只好把人家給放了。」
一陣晚風拂過樹林,https://read.99csw.com林間的草木都驚惶不安地窸窣起來,然而樹影卻沒有一絲顫動,只是漸漸地黯淡,黯淡,黯淡下去。
樹林里靜悄悄的。突然,呼延雲仰天大笑起來,爽朗的笑聲驚得樹葉撲簌作響,天上濃雲大開,一輪圓月在林間重新灑下一地碎銀。
很快,他就捕捉到了鴿群中的貓。
「後來啊,小曾畢竟是犯了過失致人死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而我呢,也要連帶領導責任,被降職了,辛辛苦苦十幾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嘍!」姚代鵬自嘲地笑笑,「不過,我一點也沒有後悔,倒是因為這件事情,啟發我開始關注一個全新的領域。」
呼延雲嘴角綻開了微笑。
「沒看到,但車往下邊溜的時候,我看見他確實就在車門不遠處!」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呼延雲攔住了:「姚隊,你不能這樣想問題,我沒有你的經歷,現在也還沒享受到你的幸福,但是我得說:我們很多人能在這個時代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明天不一定比今天更糟糕,你說對么?」
姚代鵬不禁大笑:「沒錯沒錯,正是這樣!」
于文洋顯得十分驚訝,很明顯,他認出了段新迎,但是猶豫了片刻之後,他搖搖頭說:「不,我不認得他。」
比如,就在剛才撞車后,他就發現了令他十分震驚的一幕。
無須抬頭,就知是天上的濃雲遮住了月亮。
「痛快,痛快!」呼延雲大笑著,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這真是可以一醉方休的痛快事啊!」
「我跟蹤你來著。」呼延雲眨了眨眼,「撞車的事兒你費了那麼多口舌,想必是渴了,看你在小賣部門口徘徊半天,又什麼都沒買,一個男人要是渴了而不喝水,就是饞酒呢,後來你又掏兜,明顯是找煙,結果煙也沒有,看來你是煙酒齊戒啊——抽煙有害健康,我也不抽煙,幫不了你,啤酒嘛,液體麵包,來一罐不算啥的!」
姚代鵬豎起一隻手:「就這句,害慘了我了。」
姚代鵬點了點頭,對於文洋說:「你趕緊回家吧,注意安全,發生任何事情記得第一時間報警。」
呼延雲想了想說:「記得,我說:這個世界不應該存在這樣一種法則——只許害人者害人,不許被害者反抗!」
段新迎揉了揉手腕,揚長而去,矮小的背影在路燈的照射下,卻投射出抻得十分之長的、顯得異常奇怪的黑暗影子。
姚代鵬望著他遠去,也許是牙齒咬合過緊的緣故,腮幫子像脫水蘋果一樣乾癟著,許久,才恢復了常態,他望了望頭頂的夜空,嘴裏念叨了一句什麼,然後慢慢地沿著斜坡向上走去。
「跟我耍花腔是不是?」姚代鵬說,「你放開那個麵包車的手剎,我看得一清二楚!」
段新迎翻起眼皮,看了看于文洋,冰冷的目光將整個溫度都拉低了10℃,又把眼皮垂下。
「什麼一倍,至少十倍!」呼延雲悻悻地說,他把姚代鵬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突然換了緩慢低沉的聲調:「姚隊,你出了什麼事?」
姚代鵬慢慢地鬆開手,從褲兜里掏出鑰匙,打開了手銬,對段新迎說:「滾,別再讓我逮到你第二次!」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那輛麵包車到底是自然溜車,還是被人放的手剎?看來答案很可能是後者,那麼,放開手剎的人究竟是誰,是段新迎,還是病弱的男學生?如果答案也是後者,那麼這個男學生為什麼要謀殺于文洋,又是怎麼讓段新迎這隻替罪羊恰好出現在現場的呢?難道他知道姚代鵬一直在跟蹤段新迎?既然他自己也能謀殺于文洋並嫁禍給段新迎,那麼他找白皮松林那幫不良少年又是想製造什麼「意外事故」呢?
「她說——隊長,這個世界上總要有一點起碼的正義!」
那隻消化不良的史賓格犬,剛才被于文洋抱著一起栽倒在地,隨即跳出老遠,一頓狂叫,現在看沒什麼事了,又溜回主人的褲腿邊。
在斜坡的上面,大約就是那輛麵包車最初停放的地方,白色塑鋼護欄的後面站著一個人,而這個人不久之前他還剛剛見過——就是他以為會被聚集在白皮松林里的不良少年們「解癢」,誰知竟是在指揮他們「要讓一切看起來像是一場意外」的病弱的男學生!
襲擊者是個虎背熊腰的高個子傢伙,滿臉的痤瘡幾乎遮住了他那雙比痤瘡大不到哪兒去的眼睛,面對姚代鵬的警官證,他先是一愣,然後肅立不動,雙手叉開,五指九九藏書向上抬起,表示服從。
他的目光陰冷地看著死裡逃生的于文洋,對於段新迎被姚代鵬銬在自行車存車架上,他的嘴角報之以一抹冷笑。
「到底怎麼回事?」呼延雲瞪圓了眼睛。
兩個不知道答案的學生坐在石條凳上,一口一口地把苦苦的啤酒往嘴裏送。
不過,他真的很想提醒一下姚代鵬,不應該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眼見的不一定為實,這是至理。
「且讓我學一回諸葛亮。」說著,呼延雲抓住他的手,右手食指在他的掌心裏畫了幾個字。
「但是這個小曾不行,太容易動感情了!」姚代鵬皺緊眉頭,「那段時間,我們轄區接二連三地發生小孩失蹤案,我們以為是人販子鬧的,結果突然發現了一個孩子的屍體浮在公園湖面上,死於溺水,嘴裏堵著抹布,身上綁著繩子,身上多處都有嚴重的擦傷和撞傷,送到法醫研究中心,首席法醫官蕾蓉在屍體傷口處提取到碳酸鈣、碳酸鎂和二氧化硅成分,還包含少量的氧化鋁和氧化鐵。蕾蓉認為孩子的傷口是磕撞在漢白玉石頭上造成的,我們根據她給出的這一方向,很快就在公園的漢白玉石橋的欄杆上提取到了與死者身上繩索一致的划痕,證明孩子曾經被從橋上弔下,沉入湖水之後再拉起,反覆多次……」
呼延雲問:「哪個全新的領域?」
樹林里靜悄悄的,彷彿是老師提問后無人回答的教室。
「我瞪著副隊長,我突然有一種想要和這個老夥計擁抱一下的衝動,用儘力氣才遏制住情緒。專案組都知道他和我一向不對付,既然他也說是意外事故,那就按照意外事故處理嘍。專案組走後,會議室里只留下我和副隊長,我想對他說什麼,可是說不出來,他也沒給我機會,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我那時就想,誰要是再敢說我們刑警都是冷血動物,我就大嘴巴抽他們丫的!」姚代鵬的眼睛里閃爍著水光。
「太殘忍了!」呼延雲十分氣憤地說。
呼延雲點了點頭。
姚代鵬愣住了:「我怎麼了?」
麵包車司機只能哭喪著臉等交警來處理這起莫名其妙的事故了。
「碰一個!」呼延雲舉起啤酒罐和他碰了一下,「後來呢?」
「對了,今天怎麼這麼巧,居然被你給撞上了,還被你看到我抓了個現行殺人犯。」一直沉浸在回憶中的姚代鵬,突然醒過味兒來,把記憶的視頻快進到了半小時以前。
姚代鵬勃然大怒,一把抓起段新迎的脖領子,把他像小雞一樣拎到半空,憤怒的目光逼視著他,簡直能把他烤熟了,但是過了老半天,對面這隻吊爐燒雞愣是毫無懼意,只是靜靜地望著他,好像隔著電視屏幕看火山爆發……
「看來我這娃娃臉不是吹的,十年不見,還是能讓你一眼就認出來。」呼延雲大笑著再一次把啤酒遞給他,「喝吧,別忍著了!」
姚代鵬接過來,猛灌了兩口,易拉罐頓時輕了一半:「你咋知道我這兒饞啤酒呢?」
「你還記得當年為了牛毅被殺一案,我複核案情時,把你叫到你們學校的小會議室談話,臨別時你跟我說的話嗎?」
呼延雲慢慢地低下頭,望著一地破碎的樹影。
「一個人十年不升職,真的有那麼糟糕和失敗嗎?」姚代鵬反問了一句,胡茬子上閃爍著酒光。
「審訊的時候,我讓小曾做的筆錄,事後證明,這是我犯下的一個不能饒恕的錯誤!她一邊聽著兇手厚顏無恥地誇耀自己的罪行,一邊渾身發抖。審訊結束時,那個兇手笑嘻嘻地說——反正我未滿18歲,你們也不能殺我,等我過幾年出來,有的是好日子等著我,那幾個孩子的死,就算是我青春期的幾次手|淫吧!」姚代鵬說著,低沉的聲音像熔岩一般滾燙,手上綻起無數道凸筋,「我清楚地記得,聽完這句話,小曾連筆都握不住了,身子微微打晃,我看她臉色蒼白,額頭上沁出冷汗,怕她虛脫,趕緊讓她離開審訊室,到外面休息去了。」
「她說了什麼?」呼延雲問。
「我在那條街上散步呢,聽見一聲巨響,看見撞車了,然後就是你這捕快拿人,話說你真的看到他放開手剎了?」
「還是得說你小子,有一種力量,很可怕的力量,就是你這個人,連同你說的那些話,有時就像釘子一樣,能楔進腦子裡,總也忘不掉。」姚代鵬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夜空,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說:「四年前,我們刑警隊來了個女見習生,警官大學剛畢業的,姓九九藏書曾,很漂亮,特別活潑,腦瓜很靈,見習沒多久就轉正了。可是轉正之後不久,我就發現這孩子有一個嚴重的問題——感情太豐富!你不要覺得我大題小做。形容罪犯窮凶極惡怎麼說的來著?『殺人不眨眼』,干刑警的呢,那得『看見殺人不眨眼』才行,從臉到心都得跟油潑不燙,刀砍不疼的石頭似的,任憑你哭成淚人我也公事公辦,不能隨便動感情,別怕有人說咱冷血動物,說就對了,動不動就滿腔熱血的人沒法做出正確的判斷。」
姚代鵬把啤酒舉到嘴邊,看似想傾入一大口,可是卻只小小地抿了一下,然後慢慢地放下了。十年不見,他的頭髮稀疏了很多,讓本來就顯得咄咄逼人的額頭顯得更尖了,鷹鉤鼻子依舊鋒利,衣衫下的肌肉也一如昔日般遒勁,唯有曾經讓犯罪嫌疑人望之膽寒的雙眼變得渾濁了許多……或者,那裡面竟然流露出少許別樣的溫情。
姚代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我都煙酒不沾一年多了,被你小子破了戒。你小子現在名氣大得很啊,上個月我去市局開會,領導還說呢,要是全市刑警能有一個你這樣的,破案率能提高一倍!」
欣欣搖搖頭:「沒事,你趕緊抱著阿賓回家去吧,我沒大礙的,等會兒到醫院掛個急診,包紮一下就沒事啦。」
關鍵是要找到這一個。
「接下來,辦各種手續,準備把兇手移交拘留所。忽然,刑警隊的院子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聲,原來是那個被從橋上弔下淹死的孩子的媽媽聞訊趕來了。聽到哭聲,兇手吹起了口哨,吹的是《不想長大》,那個聲音啊,到現在都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不能抹去,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你知道他在刑警隊審訊室白得發綠的燈光下,昂起腦袋吹口哨是什麼樣子嗎,那他媽就是個魔鬼!」姚代鵬咬牙切齒地說,「我們嚴厲斥責他,要他閉上臭嘴,他朝我們吐舌頭,咧開嘴不停地笑!」
「小子,算你命大。」姚代鵬說,「走一趟吧,到派出所錄個筆錄。」
呼延雲一愣:「這話怎麼說,咱倆十年不見,我給你惹什麼禍了?」
「不是老了,是你變年輕了。」呼延雲笑嘻嘻地,「戒煙戒酒,雖然仕途不順卻十分豁達,年過四十卻容易情緒激動,姚隊,我想我能推理出其中的原因呢。」
姚代鵬掏出手銬,把段新迎鎖在旁邊一個自行車存車架上,然後對襲擊者厲聲說:「身份證?」
「經過仔細調查,我們抓住了兇手,是一個不久前從少管所放出來的不良少年,不到18歲,他承認那孩子是他傍晚從附近居民區騙出來的,然後挾持到公園,半夜裡捆在橋上反覆垂下吊起,『玩兒了好久才死』,他又供出了他把另外幾個孩子摧殘而死並藏屍的罪行,言語間不但毫無悔意,而且頗為得意,彷彿殺人就是在網吧里打了一場遊戲。」說到痛處,姚代鵬喘著粗氣,手嘎巴嘎巴地不停捏|弄著易拉罐,「問題是,他是未成年人,我國《刑法》第49條明確規定:犯罪的時候不滿18周歲的人,不適用死刑。所以我們看著他囂張而無恥的嘴臉,毫無辦法,毫無辦法!」
「我可沒你那麼樂觀。」姚代鵬嘴角掛著笑意,幽幽道,「辦多了案子,我對這個社會越來越沒有信心了,總在想是不是壓根就不該——」
就在姚代鵬和段新迎糾纏不清的時候,出於一種特殊的感覺——說白了就是他根本不相信段新迎是殺人兇手——他一邊豎起耳朵聽著他倆的對話,一邊把視線像掃描儀一樣在附近掃射。
姚代鵬一愣,然後狠狠地拍了自己的後腦勺兩下:「真是老了,糊塗了,這麼簡單的事情,怎麼當時就沒有想起來呢?!」
一般來說,兩個謎團的答案也許有兩個,而一萬個謎團的答案,卻往往只有一個。
「我是說,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看到我放開那個麵包車的手剎了嗎?」段新迎說,口吻沉著得像跟4S店商量理賠方案,「如果沒有,那就是你一個人的說辭,除非你能拿得出其他證據,不然連你把我銬在這裏,都是違法行為,別以為你有個證件就可以信口開河,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建設法治國家,懂么?」
「我只是問你出了什麼事,並沒有說你糟糕和失敗。」呼延雲一邊扳開另一罐啤酒的拉環,一邊與他碰了一下,「倘若看一看這十年來成功的都是些什麼貨色,我倒寧願來跟你這個不成功的喝一杯酒。」read.99csw.com
姚代鵬咧開嘴笑了:「這個我有興趣,你說說看。」
「他站在車門邊就成犯罪嫌疑人了?這可有點兒不靠譜吧!」
「這可由不得你。」姚代鵬上來就要拉于文洋,誰知斜刺里閃過一人,豎掌如刀,向下一揮,正好砍在姚代鵬的手腕上,疼得他哎呀一聲大叫。如果一般人早就用另外一隻手來捂住手腕了,但是姚代鵬的另外一隻手依然擰著段新迎,絲毫沒有放開,他忍著痛倒退半步,微微彎下膝蓋,做了一個半蹲的動作——這是警員遇到突發|情況時的標準防守姿態——受傷的右手從衣袋裡掏出警官證,對著襲擊他的人吼道:「你敢襲警?」
于文洋和欣欣告別,抱著阿賓向家走去,那個滿臉痤瘡的襲擊者跟在他後面五步遠的地方,走得十分沉穩,既不近,也不遠。
「然後呢?」段新迎昂起臉,本來就外凸的嘴巴凸起得更高了。
呼延雲從石條凳上站了起來,在附近踱了幾步,從他的喘息聲中,可以感受到他被某種情緒激蕩得心潮澎湃。
「聽了小曾的話,我半天沒有說話,倒是旁邊一個刑警直視著我的眼睛說:隊長,小曾手槍走火導致嫌犯死亡,是不是馬上把她拘押起來?我一愣,看了另外那個刑警一眼,他輕輕地沖我點了點頭,我下令:把小曾關進審訊室,組織警力勘查現場,提取相關證據。然後,我拿出手機,向上級彙報了這一『意外事件』。等我掛上電話時,才感覺到警服已經被汗濕,我正想離開這個遍地血污的地方,忽然發現,就在不遠處的牆角站著一個人,嘴裏叼著一根煙,在煙頭閃爍的紅色光芒中,我認出,那是我們刑警隊副隊長,一個一直以來和我處處作對、說話陰陽怪氣的傢伙,我不知道他是否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但是從他微微眯起的眼睛中,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直到這時,姚代鵬才疑竇一閃:「呼延,你怎麼了解得這麼詳細,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嗎?」
「他們倆一看服裝和氣質,就是差距極大的兩個階層的,能有什麼深仇大恨啊?」
「當然有關係啦,因為當時我也站在車門邊,所以,我也有鬆開手剎的嫌疑啊。」呼延雲開玩笑道,「得了吧,姚隊,我一片好心,倒讓你當成另有所圖了,我就是好奇,當那個人讓你拿出他鬆開手剎的證據時,你為什麼不拉開車門,直接到手剎上提取他的指紋呢?」
「你不知道,他和那個高中生有深仇大恨,想置他于死地。」
襲擊者掏出身份證遞給他,還附上了一張證件,在姚代鵬低頭看時,在他耳邊低語了兩句。
「以前你很少抽煙,可是現在戒煙一年了,手指尖依然黃得要命;以前你很少喝酒,可是戒酒一年了走路仍有些踉蹌。最重要的是,剛才你亮出警官證時,我在旁邊看到了,上面標註的警銜居然和十年前一樣!你知道馬笑中吧,全市大名鼎鼎的『痞子警察』,連他這兩年都升職了,你為什麼原地不動?這是不合規矩的——何況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刑警。」呼延雲誠懇地說,「所以我要問你,你出了什麼事情?」
姚代鵬走上斜坡,在大馬路上站了一會兒,望著在霧氣沉沉的都市裡不安地眨著眼睛的萬家燈火,好像在找哪個窗口裡有自己遺忘了的舊物似的。終於他放棄了尋找,轉過身,來到一個玻璃上貼著「煙酒飲料、日用百貨」的門臉房前面,似乎想進去,顛了半天碎步,最後還是沒進去,嘆了口氣,再轉回來,穿過一片黑黢黢的花壇,在兩棵白楊樹之間的石條凳上坐了下來,把手伸到外衣兜里摸了半天,抽出來時掌心空空,臉上唯餘一抹苦笑。
「就在這時,副隊長從鼻孔里發出了一聲冷笑!專案組組長馬上對他說:聽說你看到了全過程,你說,是槍支走火造成的意外事件嗎?副隊長又是一聲冷笑,然後說:什麼槍支走火,什麼意外事件,完全是人為造成的!」姚代鵬說到這裏,喉結鼓了兩鼓,「我一聽,腦袋嗡的一傢伙,我知道事情不妙,然後我聽見副隊長大吼,『上級領導多次指示,警員要做好槍支保養和維護工作,可是姚隊長置若罔聞,對槍械庫的管理從來都是粗枝大葉、得過且過,才導致小曾拔槍的時候走火,造成嫌犯死亡的意外事故!我認為姚隊長應該對此負全部責任!』」
「未成年人犯罪問題!」姚代鵬重重地說,「初中時代你參与的那起轟動全市的『白皮松林喋血事https://read.99csw.com件』,高中時你經歷過的牛毅被殺一案,還有導致小曾鋃鐺入獄的這個案子,都給我很大的震撼和衝擊……每每想起,我就覺得,冥冥中好像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推著我來關注這個領域。被降職后,我索性申請加入了市局新組建的未成年人犯罪調查組,破獲了好幾起重特大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其中包括最近因為上傳視頻而轟動一時的『奶西村少年暴力事件』,那個視頻你看過了吧,短短八分鐘,三個未成年人,兩個15歲、一個17歲,用肘擊、膝頂、腳跺、磚砸的方式殘酷虐待一個14歲的少年,最後還朝奄奄一息的受害人撒尿……連新聞評論員都說『看完心臟受不了』,可你要知道,這隻是偶爾因為拍攝者腦殘才傳到網上的一段視頻,只是一條漏網之魚,比這嚴重得多的犯罪每天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數不勝數!我過去辦案,抓捕那些犯罪分子,總覺得自己就像拿拖鞋打蟑螂,打死一個少一個,有時還挺自豪的,可是自從進了未成年人犯罪調查組,我越來越絕望了,因為我看到了黑壓壓的犯罪預備役和後備軍,十二三歲的人渣們干起壞事來,一點不比大人差,甚至手段更殘忍,更狠毒,更不知羞恥!為了打遊戲通關,為了嗑藥沒錢,為了請女朋友喝瓶酸奶,或者乾脆不為了什麼,他們敢把親爹親媽剁爛了當肉餡兒賣,眼皮都不帶眨一眨的!他們就像死蟑螂攜帶的蟑螂卵鞘,可以繼續滋生、成長、繁衍,並且因為對蟑螂葯產生了抗體,而一代比一代更骯髒更強壯更卑劣更狡詐更不容易殺滅,這讓我這一向神經大條的人都睡不好覺,經常大半夜地瞪著兩眼想不明白:為什麼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會越來越嚴重?為什麼在個別未成年人身上表現出了比成年人還要殘忍的一面,害人者成年後會為他們給別人造成的傷害而懺悔嗎?受害者的傷口真的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愈合嗎?還有最最重要的——年齡真的是可以讓未成年人作惡后不承擔法律責任的理由嗎?」
姚代鵬有些尷尬:「咳……那個傢伙,我不會放過他的!」
姚代鵬歪著腦袋想了想,笑了,拍拍呼延雲的肩膀:「你小子,還是跟十年前一樣,說出話來一錐子扎透鐵,好吧,就信你了。」
「嚓——咔——沙!」
「兩個刑警押著兇手從後門走出刑警隊辦公樓,那裡有一輛囚車等候,一個刑警上前打開囚車的後門,另外一個刑警推著兇手準備登上囚車,就在這時,小曾突然從樓門口走了出來……等我們聽到『砰』的一聲槍響跑出來時,看見那個兇手倒在地上,半個腦殼已經被近距離射出的子彈掀飛了,一地骯髒的血污,而小曾站在旁邊,手裡握著一把手槍,臉上滿是寧靜的喜悅,好像剛剛結束了唱詩班的活動。」
還是很早以前,大約林香茗從美國留學回來不久,兩個好友到魚匠日本料理店吃飯,他們家的烤三文魚頭、鰻魚飯和蔬菜小炒都十分美味,落地窗前掛著的和式漁船、主廚師傅在飯廳中央的圍爐燒烤以及玻璃櫃中擺滿的清酒、梅子酒和燒酒,使得飯館充滿著濃濃的居酒屋風情。吃到盡興時,林香茗說起在美國聯邦調查局國家學院學習到的一條重要經驗:假如犯罪事件發生時,你恰巧在現場,那麼請不要將雙眼完全集中在受害者身上,而是要注意觀察你的周圍,因為調查表明,部分犯罪分子喜歡站在不遠的地方欣賞人們的慘叫、奔跑和哭泣,就像電影導演混在觀眾席中聽到他們的讚歎一樣……
「請給我在段新迎家的對面樓房租一套房子。」
「警察同志,您可得給我做主啊!」那個麵包車司機走過來委屈地說,「要不然我還得賠撞壞人家車的損失費,我冤不冤啊!」
姚代鵬擰著段新迎的胳膊,來到他們身邊,問于文洋:「這個人剛才把麵包車的手剎放了,故意讓車溜下來撞你們,你認得他嗎?」
「你們是痛快了,可是害慘了我了。」姚代鵬苦笑道,「我衝上去一把奪下小曾的槍,問她是不是瘋了?我怒吼的聲音大到差點把我自己的耳鼓震碎,可是小曾十分沉靜地說了一句話,只是那一句話就讓我啞口無言……」
于文洋扶著欣欣慢慢站了起來,看著她小腿上的傷口,流露出比傷在自己身上還要痛楚的神情:「走,我送你去醫院吧。」
望著姚代鵬的背影在茫茫夜色中漸漸褪去,呼延雲的面龐蒙上了一層霧霾,顯得既沉重又困惑。